|文·朱敏
中国改革已经从“摸着石头过河”到了改革的深水区,即改革的攻坚克难阶段,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尤显迫切
自高中时代因列昂杰夫的《政治经济学》而喜欢上经济学以来,张卓元与经济学结下了逾一甲子的缘分。“从1993年开始参与中央重要文件的起草工作,至今已有12次。作为这个伟大时代的亲历者,我看到了中国改革是如何起步的,也深刻地认识到,它是如何成就的。回望它的艰难困苦,尤让人捏一把汗;盘点它的卓越成就,总让人灵魂欣悦。”
在张卓元看来,中国改革是一个逐步深化的过程,每迈出一步都要经历无数曲折。目前的中国改革已经从“摸着石头过河”到了改革的深水区,即改革的攻坚克难阶段,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尤显迫切。
朱敏:回顾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的历史,我们看到,头25年各方面改革蓬勃开展,中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1978年改革开放开启到2002年,有几次突破性的改革令人印象深刻?
张卓元:在此我择其重点,简要谈下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几次重大改革举措:
第一,20世纪80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改革。由于实行“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农民开始有了生产经营自主权,大大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解放了农业生产力,加上1979年大幅度提高农产品收购价格(平均提高25%多),刺激农产品迅速增长、农民收入迅速增加,改革收到立竿见影的成效。按可比价格计算,农林牧渔业总产值,1985年比1978年增长61.6%,年均增速达7.1%,大大高于一般年均2-3%的增速。
第二,20世纪80年代放开农副产品、工业消费品和生产资料价格。其结果是,放到哪里活到哪里,只要放开哪种商品的价格,哪种商品就会像泉水般涌流出来,使广大干部和群众都看见了市场的“魔力”。市场机制的流程一般是:放开价格—价格上涨—刺激增产—增加供给—价格稳定甚至下跌—供给稳定或减少—价格上涨,如此循环往复,促进市场繁荣发展。价格改革使困扰中国人民几十年的商品供应短缺紧张、凭票排队购买、生活十分不便的局面很快得到根本性改变。到20世纪末,中国已实现从卖方市场到买方市场的历史性转变,市场林立,各种商品丰富多彩,琳琅满目。
第三,20世纪80年代起,公有制一统天下局面被打破,个体私营经济开始迅速发展起来。特别是1992年以后发展迅速,这一在原有体制外的增量改革对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形成和完善起着重要的作用。现在,个体私营等非公经济对GDP(国内生产总值)的贡献已超过60%,对国家税收的贡献已超过70%,对就业岗位的贡献已超过80%,对促进经济增长、活跃经济生活、满足人民群众多方面的需要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第四,1992年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目标后,市场化改革在经济各领域大步推进。下面五点突破尤其值得重点强调:一是明确公有制为主体、多种所有制经济共同发展是中国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经济制度,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重要组成部分。1993-1995年,私营经济户数增幅均高达50%以上,1996-2002年年增幅也达15%以上。二是明确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不再沿用落后的承包制,国有大中型企业公司制股份制改革迅速展开。三是用市场经济国家通行的分税制代替原来的地方财政包干制,使中央财政收入占整个财政收入的比重稳定地提高到占50%以上,从而增强了中央政府宏观经济调控的能力。四是市场逐步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基础性作用。到2000年底,中国绝大多数产品和服务价格已放开由市场调节,生产要素价格已走上市场化改革进程,统一开放、竞争有序的市场体系已初步建立,中国经济市场化程度一般估计已达70%多,说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已初步建立起来。五是政府对宏观经济的管理已从直接管理转变为以间接管理为主。通过宏观经济管理体制改革,中国政府已做到主要运用经济手段,根据经济形势变化实施相应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辅之以必要的行政手段,促进宏观经济的稳定和健康运行。
第五,1998年起国有企业三年脱困,一批国有大中型企业走上公司制股份制道路,建立现代企业制度。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推进,大量国有企业由于机制缺陷,不能适应市场而陷入困境。1997年提出帮助国有企业脱困的任务,其目标是:1998年起,用3年左右时间,使大多数国有大中型亏损企业摆脱困境,力争到20世纪末大多数国有大中型骨干企业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到2000年底,这一目标已基本实现。1997年底,国有及国有控股大中型企业为16,874户,其中亏损的为6,599户,占39.1%;到2000年,亏损户减为1,800户,减少近3/4。国有大中型工业企业三年脱困,用去银行呆坏账准备金1,500亿元以上,技改贴息200亿元,债转股金额4,050亿元。政府在帮助国有大中型企业脱困的同时,进行了现代企业制度试点,逐步推行公司制股份制改革,努力使国有或国有控股企业成为适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发展的市场主体和法人实体。改革使国有企业逐步适应市场经济的发展。1997年,国有企业利润总额为800亿元,而到2003年国资委成立时,已达4,852亿元。与此同时,国有经济布局调整也取得进展。1998年,国有工商企业有23.8万户,而到2003年,已减少到14.6万户。
第六,2001年11月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是顺应经济全球化潮流的重大举动,具有里程碑式意义。加入世贸组织,表明中国对外开放进入新的阶段。做出这一决策,是中国第三代领导集体最耀眼的历史功绩。在入世谈判过程中,许多人忧心忡忡,认为入世会影响国家经济安全,许多产业包括金融业、商业、农业、信息业等会受到很大冲击,弊大于利,至少短期弊大于利。但中国入世后的实践证明,入世对中国利大于弊,原来的许多担心都没有出现。中国是经济全球化的受益者,入世提高了中国的收益率。入世以后,中国的经济总量、对外贸易、利用外资、外汇储备等的增速在一段时间内都有不同程度的加快。而且,开放促进了改革,入世使中国一大批同市场经济一般规则相抵触的法律法规和政策得以废止和修改。许多产业着力提高自主创新能力,提高市场竞争力。从此,同国际接轨已不再是贬义词,对外开放逐渐深入人心。
朱敏:盘点了改革开放头25年的重大突破性举措后,我们也要看到,2003年以后,中国经济改革同头25年相比有所放慢,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2012年。改革放缓累积了大量的问题,亟待解决。那么,为什么2003年以来近10年会出现改革进展缓慢的现象呢?
张卓元:在201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举办的一次经济论坛上,有的国外学者如新加坡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教授认为这几年中国“无改革”。我是他发言的评论人,我说:一方面上述论断并不是很全面准确,因为2003年以来中国还是在继续推进改革且取得了一定成效,如2005年以来上市公司股权分置改革、四大国有商业银行整体上市、取消农业税、集体林权制度改革、2005年起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改革、成品油价格形成机制改革、增值税转型、企业和个人所得税改革、资源税费改革、房地产税改革试点、文化体制改革、医疗卫生体制改革、以全覆盖为目标的社会保障体系建设等;另一方面,也要承认,这几年的确没有特别重要和关键的环节以带动全局的改革。我认为原因有四个:
第一,上上下下专注于发展而顾不上改革。这段时间可以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领导和干部的精力都是专注于发展而顾不上改革。由于经济增速很高,2007年高达14.2%,各级政府部门都几乎用全力解决经济高速增长中出现的各种矛盾和问题,如煤电油运的紧张问题,使改革难以摆上议事日程。所以有一些学者将当时的政府称为发展主义政府或增长主义政府。地方政府更是全力以赴抓短期GDP增速最大化,以显示自己的政绩,政府官员也因此可以获得升迁。有的地级市市委书记说,“我只抓项目,别的不管”,人称“项目书记”。抓投资、抓项目成为地方政府各部门主要工作。在方针原则上,人们常说发展中出现的问题要靠进一步的发展来解决,这个说法值得进一步研究。我们要做大“蛋糕”,但做大“蛋糕”后分“蛋糕”中出现的分配不公、差距过大等问题,光靠进一步做大“蛋糕”是很难解决的。从经济学原理说,生产、流通、分配、消费都是相对独立的环节和过程。分配环节和过程中出现的问题光靠发展生产是难以解决的。在实践上,有的专家认为中国现在就是要靠发展,通过加快发展增加经济总量和财政收入,以改善民生,保社会稳定,而改革要冒较大风险,不能期望有多少举动,以免危及社会稳定。这有一定道理,但不是长久之计,还会不断积累矛盾,或使已有矛盾往后推,甚至积重难返。还是要靠改革来逐步理顺体制和各方面关系,实现长治久安,让老百姓过上稳定的好日子。这才是根本之策。
第二,既得利益群体的阻挠和反对。这主要体现在垄断行业积重难返,改革难度较大。现实的问题是,垄断行业改革很难推进,新的厂商很难进入垄断行业中非自然垄断环节,竞争机制很难引入,国务院两个“36”条很难落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改革受到垄断行业既得利益群体的阻挠和反对。政府改革的难度也很大。强势政府主导资源配置对政府官员有莫大好处,这个权力极难割舍,这也是审批制改革进展缓慢的原因。政府直接支配资源过多、介入经济过深,必然会阻碍市场对资源配置发挥基础性作用或决定性作用。政府改革已经成为深化各项改革的关键环节或突破口,但这一改革因为会使相当一部分官员利益受损而阻力重重,难有进展。
第三,学界有人怀疑市场化改革产生的争议影响改革的顺利推进。如有的经济学家认为对国有经济中垄断行业和垄断企业需要进行改革是个伪命题;有的文章主张就是要实行“国进民退”;有人认为当前主张民富优先是奇谈怪论,是挑拨人民群众同政府的关系;有的文章把当前居民收入差距过大归咎于民营经济发展过快,动摇了公有制的主体地位等等。上述观点的提出,引起学界的争论,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改革的顺利推进。
第四,缺少改革专门机构的统筹协调与强力推进。2003年国务院机构改革把原国家体改办同国家计委合并,组建国家发改委,这样就不再有专司改革的机构了。当时主张把体改办与国家计委合并的一个重要根据是,那几年由国家计委提出的民航、电信等垄断行业分拆改组的改革方案,由于能把改革和发展较好地结合起来,在发展中推进改革,比较现实可行,因而在实践中被采纳并初见成效。与此不同,那时体改办等提出的方案却未被采纳。这在当时是有说服力的,也把当时参加机构改革方案起草的成员说服了。但是从2003年以后八九年的实践看,那次机构改革后国家发改委并没有更好地推进改革包括垄断行业改革,反而使改革进展缓慢,究其原因,是国家发改委那几年几乎是全力以赴地处理经济高速增长中碰到的各种紧迫问题,无力顾及改革,或者抽不出更多精力来推进重要领域和关键环节的改革。这样,原来以为把体改办并入国家发改委有利于更好地推进包括垄断行业改革的如意算盘落空了。2011年,原国家体改办主任陈锦华在《国家体改委志在改革》一文中也说:“国家体改委机构撤销,人员没有留住,有些重要改革也没有继续深化下去。体改委消亡有点儿过早了,中国还不到这一步。”
朱敏:中国改革开放肇始于1978年底,此后我国每逢双数届的三中全会都是以改革为主题做出决定。如1984年十二届三中全会《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1993年十四届三中全会《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2003年十六届三中全会《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那么,十八届三中全会《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同上述三次相比较,有哪些重要特点呢?
张卓元:在我看来,至少有四个特点:
第一,范围不同。以往三次都是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内容涉及建立社会主义商品经济新体制、建立或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等,而这次《决定》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制度,以完善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为总目标。改革范围的变化,反映了中国经过30多年的改革开放后,需要从主要推进经济改革扩展到全面深化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文明体制的改革,唯如此我们才能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时,形成系统完备、科学规范、运行有效的制度体系,使各方面制度更加成熟更加定型。五位一体或六位一体改革(即加上党建制度改革)是相互联系相互促进的。我们看到,十八大以来,由于严格实行八项规定、反对四风、加大反腐败斗争力度等政治体制和党建制度改革,政府有力地推动了经济等各个领域的改革,逐步使全面深化改革成为一股滚滚洪流、势不可当。
第二,紧贴现实紧迫的经济问题,亮点纷呈。虽然2003年中央已做出了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决定,但是由于此后落实情况不是很好,加上几年的“大干快上”以及为应对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反应有点过度,实行4万亿元投资刺激计划,使国民经济原本已存在的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问题更加突出,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实现经济转型,显得更加刻不容缓,而这又是主要靠深化改革才能从根本上解决上述长期积累的难题。《决定》针对当前经济生活中突出的矛盾和问题,明确提出,中国改革已进入攻坚期和深水区,必须以强烈的历史使命感,最大限度地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敢于啃硬骨头,敢于涉险滩,以更大决心冲破思想观念的束缚、突破利益固化的藩篱,推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自我完善和发展。
为此,《决定》提出许多大胆而又必要的市场化改革主张和举措,在经济领域就有:使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积极发展混合所有制经济、国有资产监管机构主要以管资本为主、明确公有制经济和非公有制经济都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都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探索实行负面清单的管理模式、允许具备条件的民间资本依法发起设立中小型银行等金融机构、加快转变政府职能、改进预算管理制度、加快房地产税立法并适时推进改革、赋予农民更多财产权利、加快建设自由贸易区、进一步放开现代服务业和一般制造业等等,可谓亮点纷呈。
第三,改革举措具体明确,更加注重各个领域改革举措的落实。这次《决定》从起草文件一开始就要求按照改革总目标要求,滚动统计提出了多少个改革举措以及这些改革举措的落实单位和时间表,最后形成16个方面、60项改革和360个改革举措,并且强调抓紧落实。《决定》从2013年4月起草开始,中央一直大力宣传十八大精神,广泛凝聚改革共识。《决定》起草过程中政府就在抓改革举措的落实,如国务院从2013年4月起分4次取消和下放约400个审批事项,建立中国(上海)自由贸易区,试行负面清单管理模式,推进利率市场化,大力推进反腐败斗争等等。《决定》通过后,改革更是全面提速和密集出台。有人粗略统计,从《决定》通过到2014年3月初两会召开,仅仅3个多月时间,60项改革已启动实施的已过半数。这种情况,同十八大前10年改革处于半停滞状态形成鲜明的对照。
第四,中央成立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成为强有力推进改革的最高层次的组织保障。《决定》提出:“中央成立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负责改革总体设计、统筹协调、整体推进、督促落实。”这是《决定》的一个最大亮点,是落实《决定》的最根本的保证。回想2005年和2006年,曾经有专家向中央建议,为避免改革方案受到既得利益群体的左右,克服既得利益群体对改革的阻挠和反抗,需要恢复改革初期建立的体改委或体改办,或在国务院成立改革的领导和协调机构。这些建议当时未被采纳。而现在成立的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大大超出了当年专家的建议和期望,是层次更高、更加权威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