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困境与“自我”救赎之歌
——读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

2014-09-09 14:05霍俊明
扬子江评论 2014年4期
关键词:长诗雪豹诗人

霍俊明

精神困境与“自我”救赎之歌
——读吉狄马加长诗《我,雪豹……》

霍俊明

吉狄马加这首献给乔治·夏勒的长诗《我,雪豹……》(刊于《人民文学》2014年第5期)很容易被解读为生态诗和动物保护诗。更直观意义上这更多来自于雪豹(Pantherauncia)是面临濒危的猫科动物,由于其常在雪线附近和雪地间活动故名“雪豹”。雪豹已经被列入国际濒危野生动物红皮书,而在我国雪豹的数量甚至要少于大熊猫。“只见雪豹皮,不见雪豹”是1990年代美国博物学家乔治·夏勒博士的痛心吁呼。当然,生态、动物问题也是整首诗中的一部分精神因素,但远远不是全部。

雪豹敏感、机警、喜欢独行、夜间活动,远离人迹和高海拔的生活特性使其行为特征难以为人所知。雪豹的形象甚至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于诗人的原型和精神象征。而雪豹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困境恰恰能够折射到人类相同的命运这里。与其说《我,雪豹……》是生态诗和咏物诗,不如说是精神困境与“自我之歌”。这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成长”的“大诗”。这首长诗既是写给“雪豹”的,更是写给“自我”的“精神”之歌——尽管言说的过程是艰难的,精神和存在性的困境是显豁的。这一高迥的“自我”之歌的发声是如此艰难,正因为艰难也才凸显出整首诗的时代意义、美学价值和文化寓言性,“但我还是只喜欢望着天空的星星/忘记了有多长时间,直到它流出了眼泪”,“最喜爱的还是,繁星点点的夜空/因为这无限的天际/像我美丽的身躯,幻化成的图案”。这同时也是自我精神和人类精神(比如诗中反复出现的祖先、血统、谱系、骨血遗传的密码)的救赎之歌,“我能在睡梦中,进入濒临死亡的状态/那时候能看见,转世前的模样/为了减轻沉重的罪孽,我也曾经/把赎罪的钟声敲响”。这只“雪豹”既是现实的又是精神的,更是关涉词语和象征的。这使我想到的是当年的博尔赫斯在冥色中的图书馆写作《另一只老虎》的情形。在博尔赫斯这里,这只“老虎”是象征与阴影的老虎,同时又是一只反对象征的老虎,“成为梦幻的/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在神话意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这首诗的标题深值探究。“我,雪豹……”呈现出二者之间复杂的关系,这也为整首诗的精神走向、抒写视角奠定了坐标。显然诗人没有直接地比附“我是雪豹”。相反,如果用“我是雪豹”来抒写全诗的话必然导致生硬的象征以及因为过于明确和线性的单一化而导致诗歌繁复精神向度的丧失。诗人也没有定位为“我和雪豹”,没有将所谓的主体和客体物理化地并置起来。诗人最终采用的标题甚至也可以看做整首诗的主题“我,雪豹……”显然提供给我们的更多的是一种复合甚或容留的空间。“我”与“雪豹”的关系已经难以区分谁是主体谁是客体,谁是言说的中心和重心。二者的融合和交织、叠加正好非常恰当和平衡地揭示出了独特而带有普世性的精神困境和生存命运。甚至这会直接回应到“庄周”和“蝴蝶”以及“梦”之间的难解关系。

对于这首关于“自我”和“雪豹”的诗我们可以用互文性的方法放在整个诗歌史相关的谱系中来梳理和比照,其中的差异性正是这首诗的独特意义所在。

说到以动物为抒写对象的经典诗作不少,比如济慈的《夜莺颂》、雪莱的《致云雀》、华兹华斯的《致杜鹃》、布莱克的《金黄的老虎》、博尔赫斯的《另一只老虎》、里尔克的《豹》、叶芝的《丽达与天鹅》和《柯尔庄园的野天鹅》、弗林特的《天鹅》、普占多姆的《天鹅》、艾略特的《河马》、波德莱尔的《信天翁》、布罗茨基的《黑马》、曼德尔施塔姆的《蜻蜓以其迅速的回旋》、毕晓普的《鱼》、塔特·休斯的《鹰的栖息》、翁加雷蒂的《鸽子》、托姆·冈恩的《想一想这蜗牛》、鲁波佐夫的《大雁》、托姆林森的《狐狸》、霍普金斯的《风鹰》、索洛古博的《我们是被囚的动物》,至于国内的相关诗歌则有郭沫若的《天狗》、冯至的《蛇》和《蚕马》、牛汉的《华南虎》、昌耀的《鹿的角枝》等等。显然这些诗作的差别和各自的立意和精神向度是不一样的,无论是主体情思在物象上的投射,还是象征与摹写;无论是生命的体验和想象,还是宗教性的情怀,这些诗作都以其各自强大的精神势能以及主体性的介入而成为经典。吉狄马加的这首长诗《我,雪豹……》显然其包容性是很强大的。无论是主体“自我”与物象的精神对位,还是个体与整体命运以及精神困境的对话;无论是现实境遇的投射,还是生态视野下的伦理化抒写都复合型地呈现了文本的精神势能和穿透性的情感膂力以及多重的思考与省察场域。

长诗《我,雪豹……》分17小节。整首长诗的展开方式大体是舒缓、内敛、冷静而自省式的。可贵的是吉狄马加在诗歌的速度、节奏和构架上进行了准确而适度的调整和相互补充。如果整首长诗只是一种缓慢的流淌式的进行必然会导致阅读时的单一、沉闷以及诗思呈现方式的缺乏立体性。在长诗的第七节和第八节,诗歌的速度被加速度运转起来,从而与前后的相对而言舒缓的节奏形成了对应而差异性明显的构架。尤其是第八节,词语和意象的紧密叠加、快速闪回的动作性场面和放大的细节都以高密度的方式呈现出来。特殊的大凉山腹地的文化因子和感知万物的独特心灵体验方式使得吉狄马加在诗歌中“学会了万物的语言,通灵的技艺”。这无论是对诗歌节奏的调整还是对于“自我”和“雪豹”情感与知性的表现力都达到了非常有效性的效果,“追逐离心力失重闪电弧线/欲望的弓切割的宝石分裂的空气/重复的跳跃气味的舌尖接纳的坚硬/奔跑的目标颌骨的坡度不相等的飞行/迟缓的光速分解的摇曳缺席的负重/撕咬撕咬血管的磷齿唇的馈赠/呼吸的波浪急遽的升起强烈如初/捶打的舞蹈临界死亡的牵引抽空抽空/想象地震的战栗奉献大地的凹陷/向外渗漏分崩离析喷泉喷泉喷泉/生命中坠落的倦意边缘的颤抖回忆/雷鸣后的寂静等待群山的回声……”

整首长诗的自然背景、地理空间和精神背景是契合的。雪域高原的“白”与黑夜里的孤独和高贵一起生成和互相映现。

长诗的第一句“流星划过的时候”瞬间就开启了生命的宿命性大门。在生命之上有不可言说的关乎存在与宿命的永恒性困惑和永远难以堪透的神秘,“但是我却相信,宇宙的秩序/并非来自于偶然和混乱”,“更像一个捉摸不透的谜语”。生死、孤独、欢娱、行走、梦幻、现实一瞬间就纠结和缠绕在一体。在白雪的背景下,身体、骨骼、皮毛、四肢、脚趾、爪子、眼睛、血液、神经甚至影子都被时间的暗火燃烧,还有守望中的无尽的孤独。而敬畏、救赎、隐忧和浩叹、赞颂成为整首诗的情感基调。而“高贵的血统”、“祖先的谱系”、“雪山真正的儿子”、“骨血遗传的密码”、“至高无上的疆域”所一起孕育的“千年的奇迹”却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挑战。这种冲击和挑战则既是共时性的,又是历时性的。历时性则呈现了当下的现实和全球化语境下对生态、物种以及连带的精神场域所形成的震荡和前所未有的转捩。共时性在于这一高贵的物种还必须面对时间和环境自身的亘古挑战,这是时间带来的生命自身的困惑和斯芬克斯之谜。比如时间的残酷性,比如“守望孤独”、“战胜时间的沉默”、“虚无编制的界限”、“虚无的延伸”。在“时间”、“天空”、“星辰”、“光明”、“经文”这些携带着宏大精神的词语和象征面前,“自我”和“雪豹”所要承受的太多也太过于沉重了。这既是原生性的自然意识、生命意识和生存本能,也是必然由此扩展和提升出来的精神困境以及个体层面的精神乌托邦的凝聚或者涣散。这一孤立、自我、守望的形象在雪山和星空的衬照下获得的不只是个体的高贵还有悲剧性命运的诞生,“一只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对手搏击”。“虚无”、“看不见的”、“孤独”、“死亡”这些时间性的精神大词在诗歌中不断现身和叠加。而“虚无与现实”之间,生死之间,离开和据守之间,生成与消隐之间,过去和放下之间所形成的困境是难以想象的——“在晨昏的时光,欲望/就会把我召唤/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会去,真正重温/那个失去的时代……”而这却是最为显豁而难解的吊诡性和悖论性命运。

对于“我”和“雪豹”而言,该如何承受“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重温那个失去的年代也就意味着那个年代彻底地消逝了。与此相应,当下的时代给“我”和“雪豹”所形成的印象和影响必然是不容乐观甚至是悲剧性和荒诞性的。这使我想到的一句话就是——我们所寻找的,正是我们所永远丧失的。“我在我不在的地方”这句多少显得饶舌的话却说出了真理和事物本真内核的部分。

而由此所生发出来的诗歌话语和精神推进在历史上很多诗人甚至大诗人那里很容易导向凌空蹈虚和形而上的玄想和不及物之中,“失重的灵魂,正朝着/永无止境的方向上升”。这种精神趋向是可贵的,也是值得敬畏的,但是体现在写作中也往往会出现问题甚或危险。比如海子,他在大诗中不断燃烧和爆裂词语与精神,不断向上的过程最终导致及物性和现世感的丧失。无所依凭和完全高蹈所形成的个体命运和“宏大精神词语癖”的诗歌命运是可想而知的。而可贵的是吉狄马加却在诗歌的不同部分中弥补了这样的精神话语可能导致的偏差、单一和危险性。

这首诗的“个人化的历史想象能力”以及“求真意志”是1990年代以来中国长诗写作谱系中并不多见的。更为值得注意的则是诗人并没有滥用了想象和写作的权利,而是注意到任何写作都应该是有限度的。这种有限度的写作正是近年来诗人不断呼吁的一种有难度的写作。而所谓的没有限度的写作几乎是不存在的,而在那些强调空前的自我以及美学幻想或者沉坠于新闻化和社会化的现实癖好的写作者而言,这种没有限度的写作所导致的极端化已经成为了事实。而有限度的写作实际上是求真的体现,实则也是一种及物性和自我性相交织的容留的空间性文本。这样的写作既不缺乏精神性和象征性,也不缺乏自我个体的体验与经验;而更为重要的则在于诗人在求真意志的践行过程中既说出了看见的部分和发现性的事实,又对于不可言说的神秘保持了必然和应有的沉默。也就是,在说与不说之间,在言说与难说之间,在说出的和不可说出的之间,在既成的语言事实与静默如谜的隐秘之间,诗人保持了平衡的姿态。反之,全部的说出和完全的沉默必然形成的就是自我狂和零度写作的自然论调。“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这既是生命状态,也是写作状态。

评价一首诗歌尤其是长诗,就其繁复性和精神向度而言不可缺少的是对“现实感”的指向性或者抱负。当然这种所谓的现实指向性并不是浮于表层和社会学伦理化的表态和评骘,更非仿真化和新闻化的对社会事件和焦点问题进行及时性的直播和发言。而越是关于“当代”和“现实”的部分越是需要诗人祛除粘滞而要具有超拔的想象力和提升能力。尤其是要具有在“求真意志”的过程中体现个人化的历史性想象能力。这种想象力既来自于现实场域又指向历史的田野和烟云,这样的能力会使得诗歌具有及物性并且会带有既来自于诗人“本土”又超越了“本土”的普世性价值和意义。很大程度上,吉狄马加在长诗《我,雪豹……》中就体现了既指向历史又来自于现实,既立足于个体和“本土”又带有人类普世性价值的眼光和能力。文本所提供的诸多精神困境极其准确和深入地代表了全球化时代和城市化时代的集体命运和挑战,“我的命是一百匹马的命,是一千头牛的命/也是一万个人的命。因为我,隐蔽在/佛经的某一页,谁杀死我,就是/杀死另一个看不见的,成千上万的我”。

任何一首长诗的精神指向性,甚至是现实感的指向性都使得其携带了每个时代以及历史节点和转捩过程中的“现场”标记。这是具有重要性的,因为任何诗人和文本都不可能是在真空状态中产生的,也不可能是在抽象化的时间中无限冥想的产物。在这首长诗中,吉狄马加的现实感的指向性以及伦理化的姿态是存在的。这增强了诗歌的现实强度,加深了沉痛感和悲剧性,“你在这样的时刻/永远看不见我,在这个/充满着虚妄、伪善和杀戮的地球上/我从来不属于/任何别的地方!”,“机警地审视危机四伏的世界”,“这个世界亘古就有的自然法则/开始被人类一天天地改变/钢铁的声音,以及摩天大楼的倒影/在这个地球绿色的肺叶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伤口,我们还能看见/就在每一分钟的时空里/都有着动物和植物的灭绝在发生/我们知道,时间已经不多/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我们自己”,“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兄弟,那只名字叫白银的雪豹/射击者的手指,弯曲着/一阵沉闷的牛角的回声/已把死亡的讯息传遍了山谷/就是那颗子弹/我们灵敏的眼睛,短暂的失忆/虽然看见了它,象一道红色的闪电/刺穿了焚烧着的时间和距离”。这些诗句使我想到的是昌耀的《鹿的角枝》,“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在我新得收藏品之上,才听到/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是悲壮的。”这也再次印证了重要而优异的诗歌文本是具有互文性的,甚至会彼此交织共生,但是又各自具有不可消弭的差异性。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悲剧性的现实指向和命运感的表达延续了吉狄马加一贯的万物有灵,这种话语方式显然赋予了词语、情感和想象的切实的“生命感”,“群山的哭泣发出伤口的声音/赤狐的悲鸣再没有停止/岩石上流淌着晶莹的泪水/蒿草吹响了死亡的笛子/冰河在不该碎裂的时候开始巨响/天空出现了地狱的颜色/恐惧的雷声滚动在黑暗的天际”。

这首长诗涉及到很多过渡性的时间场景和中间地带的空间,比如灵魂和肉体之间,生与死之间、现实与虚无(梦境)之间,光明与黑暗之间,雪山与大地(峡谷)之间,雪山与天空之间,自我与影子之间,看见的与看不见的之间,已知的与未知的之间都形成了互相比照、互相映衬的过程。这过渡性的关联性场景所携带的张力甚至冲突无时不在“自我”和“雪豹”形象这里发生诘问、龃龉和冲撞——“短暂的/存在和长久的死亡/并不能告诉我们/它们之间谁更为重要?”,“我总是靠近死亡,但也凝视未来”。

那么由此“中间地带”生发出来的“自我之歌”就是高亢而压抑的,洪亮而沉闷的,欢欣而悲剧的和声体。即使是它具有比风和闪电还快的速度、强度的脚趾、坚硬的骨骼和高迥的灵魂,但是它不仅要承受来自于时间的宿命性挑战,而且还要在家族历史、生态危机以及自我的精神困境中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方“领地”。而正是在过渡和中间的位置,这给诗人的言说带来了开阔的视野和容留性的感知力和想象空间。当然,也随之伴生了矛盾甚至互否性、悖论性的话语修辞,比如“死去的记忆”、“真切而恍惚地看见我”、“寂静的声音”、“穿行在隐秘的沉默之中”、“重温那个失去的时代”等等。就这种过渡性的地带、场景而言,尤其是“雪山”,居于向下的大地和向上的天空之间。这就是“自我”的位置,实际上他懂得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实际上正是同一条路。在向上的高蹈与向下的现实之间正是自我精神和灵魂之歌诞生的过程,“从上到下的逻辑/跳跃虚无与存在的山涧”,“我是自由落体的王子/雪山十二子的兄弟/九十度的往上冲刺/一百二十度的骤然下降/是我有着花斑的长尾/平衡了生与死的界限……”。反之,如果无限向上或者无限向下,这样的自我之歌就必然是危险的。

由吉狄马加艰难发出的“我没有看见过地狱完整的模样/但我却找到了通往天堂的入口”诗句,我想到的是老诗人牛汉在一生炼狱的路上这样自我激励和劝慰:“只要面孔背向地狱,/脚步总能走进天堂”。

※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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