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纪英
8月28日,赶在微软规定的最后期限之前,原诺基亚研发部门的大部分员工陆续在离职协议上签字,他们中的大部分将在9月底彻底离开这家工作了多年的公司,也包括梁平。为了成为诺基亚公司的正式员工,梁平等待了五年,但是离开诺基亚(今年4月,诺基亚大部分手机业务已经被微软并购完毕),却只需要一封通知邮件。
那是一封发给所有员工的裁员邮件,补偿条件是“N(工作年限)+2个月”的工资。邮件措辞强硬地表示,员工要签订自愿协议书,如果不同意这个条件,那么将按照中国劳动法的最低标准,强制解除劳动合同。邮件中带有“胁迫意味”的措辞,让梁平和同事充满了愤怒,还夹杂一些手忙脚乱的恐惧感。
离开诺基亚快两年的员工吴军,则反思自己“得了诺基亚综合征,中国企业持续性的加班、上下级的不平等等,都让我觉得不适应。”他半是自嘲、半是怀念。
尽管微软的赔偿标准,并没有明显违法中国劳动法,但和所有外企员工一样,诺基亚的员工们已经习惯了这家芬兰企业的高福利、人性化的做法。他们构成了诺基亚中国公司的主体,同时也被诺基亚重新塑造,他们对企业的要求不再是底线的法律——而是“人文关怀”。
过去,他们的薪水和福利在人才市场长期处于相对高位。而随着诺基亚的市场份额被苹果以及来自中国、韩国的手机企业蚕食,当裁员通知伴随着诺基亚的衰退措手不及地到来,数千人被迫走出围城,重回残酷的红海市场。他们觉得格格不入,对老诺基亚愈发怀念,也对未来感到彷徨和迷茫。
裁员通知下发之后,8月1日,杰夫和同事们曾经拉起横幅,抗议微软“恶意收购暴力裁员”。一些QQ群迅速积累了大批员工,他们准备酝酿一场规模更大的抗议集会,并向公安部门提交了申请。一些员工们还试图和工会代表对话,但是后者摆摆手说,让他们去找微软的高管们去谈判,而有决定权的高管们则永远找不到。
此外,尽管微软的赔偿标准比不上诺基亚,但还是高于中国劳动法的最低标准。酝酿的一系列抗议行动并没有付诸实施。到8月底,N+2的赔偿标准未变,但是梁平拿到的培训费从8000元涨到了12500元。
多数员工们想要的其实是更长的缓冲期,他们担心自己短期内很难找到合适的好工作———薪水不错、加班不要过多、学习机会多。
目前,已经有阿里巴巴集团、腾讯公司、魅族等公开宣布,希望接收诺基亚的员工。
8月7日,阿里巴巴集团的招聘人员以及高管,在离亦庄诺基亚公司只有1400米的一家酒店,开了一场线下招聘会。
并不大的房间被诺基亚员工挤满了。和阿里的招聘人员初步谈了以后,杰夫觉得对方很有诚意,而且幸运的是,阿里有一些职位在北京,杰夫如果去了阿里,用不着拖家带口举家迁移。
除了线下的招聘会,还有一些公司跑到诺基亚园区内部招聘。8月7日下午,两位华为人士从诺基亚园区走了出来,他们整个下午都待在诺基亚公司,“谈了几个人,但也就是初步意向”,在裁员消息出来后,他们成了微软诺基亚部门受欢迎的人。
但是对于大部分即将被裁掉的诺基亚员工来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工作并不容易。年龄问题是首要的,诺基亚员工的离职率很低,很多员工一待就是十年八年甚至一二十年。仅以梁平所在的部门为例,共有30多名员工,工龄超过10年的占了一半左右,大部分员工都是三十多岁,都已结婚。
梁平部门的“老板”,已经四十多岁,也被裁掉了。8月8日,“老板”一整天都在和部门被裁员工谈话,安抚他们的情绪。梁平看着特别心酸,“老板”在公司的职位是资深经理,并非高管级别,尴尬的年龄和尴尬的职位。“他也挺迷茫的,如果他人脉不是特别广,再找个合适的工作很难。”
中国的互联网公司和手机公司更倾向于招聘年轻人。首先,年轻人体力好,能够长期加班。其次,年轻人刚参加工作,对薪水的要求较低。比如,百度、阿里巴巴集团、腾讯,其员工的平均年龄都在27岁左右。而美国薪资调查网站PayScale去年7月的调查显示,诺基亚公司员工的平均年龄为36岁。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能否适应中外公司企业文化的巨大差异?
8月4日,一位网名叫“零零发”的小米公司员工发了个微博:“好几个诺基亚的朋友想来小米求职了。我也问他们,大N记走下坡路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拖到被裁了才想起来找新工作?他们的答案基本一样:‘诺基亚好啊!外企待遇,薪水高假期多工作少,基本不用干活儿,所以之前舍不得走。对这些人我只能说,抱歉了,小米真的没有这种好职位啊!”
零零发的确没说错,作为创业公司的小米,最近几年,大部分员工都在持续性的加班,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周工作六天。
这条微博引发了广泛的讨论。一位在诺基亚工作了六年的员工摆摆手说:“诺基亚是先进文化,小米是原始文化,有啥可比性,几年前,这样的人到了诺基亚。连个面试机会都不会有!”
技术上的分歧则是杰夫需要面对的尴尬。他在S40团队工作了两年,而S40是诺基亚独有的手机操作系统。整个8月,他面试了6家公司,而他最想要的职位来自英特尔,但后者需要的是安卓平台的开发人员。当对方的面试人员提到一个安卓的专业技术问题的时候,杰夫想了半天,却答不出完美的答案。那一瞬间,这个一向自信的工程师被突如其来的尴尬和屈辱淹没了,“通讯技术发展很快,两年没碰安卓,落伍了。”
一些员工们已经为降薪做好了准备,研发团队要裁掉1000多人,工厂也要裁掉一千多人,“整个人才市场一下子供过于求,即便有的公司需要人才,也会使劲压价。”当一些诺基亚研发部门员工去华为面试的时候,对方问愿意不愿意从零做起,同时降薪30%。
大多数诺基亚员工仍然觉得,最适合他们的职位来自于外企,但是摩托罗拉已经被卖给谷歌,而索爱等其他日系企业同样不振。东挑西拣,最可能的去处,似乎只有企业文化比较“原始”的国内手机企业。
梁平是2005年开始为诺基亚工作的。那一年,他从西安一所大学毕业,学的是通信工程。当时全球手机业的主流仍然是功能机,而在全球手机市场,诺基亚已经连续10年排名第一。
在中国,诺基亚也一直在加大投资。在北京市亦庄经济开发区,占地100公顷的星网工业园记载了诺基亚的荣耀,这里是诺基亚全球最先进的手机制造园区,其年产值最高峰时高达1000亿元。
进入诺基亚工作,曾经是很多大学毕业生的首选,所有的职位都有大批的竞争者。2005年,梁平应聘诺基亚失败,最后选择了一家为诺基亚提供服务的外包公司。
即便是到了四年之后的2009年,诺基亚已经初现颓势,但是其招聘条件依然十分苛刻。吴军毕业于南京一所大学,学校的一千多名相关专业学生都会参加NTL的招聘会。最终被NTL录取的学生只有区区几十名。
那一年,吴军拿到了两个offer,分别来自华为和诺基亚。从来没听说过华为的父母,毫不犹豫地让他选择诺基亚。那时候的吴军还猜不到,仅仅两年之后,在智能手机领域,诺基亚的出货量就被苹果超越了。
从2005年到2011年,梁平为诺基亚的外包公司工作了五年。五年间,梁平的工资从3000元涨到了12000元。不过,梁平依然很羡慕诺基亚的正式员工。
为了降低未来可能的裁员带来的补偿成本,几乎所有的外包公司都倾向于和员工签订有期限的劳动合同。那一年梁平已经在亦庄租房五年多,但是他不知道该在哪里买房子,“北京太大了,外包公司的工作不稳定”,而诺基亚却和员工们签订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
此外,诺基亚的正式员工有很多软性福利。硕大的诺基亚园区几乎是一个小社会,有食堂,有诊所,分量充足的红烧肉几块钱一份,职工看病不要钱,双职工孩子的医药费则全额报销。园区还有健身房以及配套的专业教练,员工们可以免费享用。NTL的员工,包括生产工人和测试工程师、维修工程师等,干三天休四天,算下来,吴军每个月只需要工作十一二天。
诺基亚还有近百辆班车,织就的线路如同蜘蛛网密密麻麻地穿越过北京的大街小巷,所有诺基亚的员工都可以免受挤公交之苦。
直到2011年,梁平的老板给他写了推荐信,再经过数轮笔试和面试,梁平最终如愿,成为了诺基亚的正式员工。
那是4月份,正是北京的春天,拿到“终生制”劳务合同的梁平一下子放松了。他很快就在亦庄买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小区附近就有一班开往单位的班车,车程只有十几分钟。
那一年他还有了个儿子。“觉得生活一下子变得有着落起来,”工作早九晚五,很少加班,“终生制”的职业,不错的薪水,闲适的周末。就在同时,大批的员工们从华为、中兴以及其他日韩企业,源源不断来到诺基亚,哪怕是在诺基亚的颓势已经越来越明显之后。
很难说是应聘诺基亚的员工们原本就追求稳定和安逸,还是诺基亚的企业文化重新塑造了他们的价值观。几乎所有接受采访的诺基亚员工都说,诺基亚和他们之间非常match(适应)。
与大部分诺基亚员工不一样,吴军并不追求安逸和稳定,年轻热血的他总想大干一番,他觉得在诺基亚这艘正在沉没的大船上,自己的机会不多。
2012年8月,吴军离开工作近四年的诺基亚。
但是离开诺基亚之后,他发现自己患上了“诺基亚综合征”,“诺基亚太安逸了,到了国内的企业你就会觉得不适应。”
吴军随后跳槽至一家民营机械制造企业做销售,他的工资从5500元涨到了10000元左右,但是吴军却觉得“生活质量大不如前”。
首先,班车取消了,吴军每天来回要坐三个小时的公交车。此外,与诺基亚轻松的工作相比,为了完成工作任务,把10000元的工资全额拿到手,经常性的加班成为了常态,而且,这些加班并没有按照劳动法给予双薪。2012年吴军经常生病,有时候老板一通来电,他不得不拔掉输液管,从病床上爬起来去见客户。而在NTL,如果生病很快就能拿到病假条。
这让吴军非常不适应,仅仅工作了7个月,他就辞职回了老家。
“诺基亚那四年,我过得很舒服,但是锐气和吃苦劲似乎也磨掉了很多。”吴军半是苦笑半是自嘲地说。
而研发部门的员工在诺基亚工作几年后,对于国内企业的加班文化已经无法认同了。
32岁的杰夫来诺基亚之前,曾在某国内通信企业工作了大半年,“有时候没有什么事,还得在那里坐着,否则老板给你的考评就很差,你年终奖拿得就很少。”前公司规定六点下班,但是有位不喜欢加班的员工18:04打卡离开,第二周,该员工收到了一个通报批评:“ 工作态度有问题。”
但是诺基亚并不提倡加班。偶尔加班,是在某个项目到了最后阶段或者产品上市前夕。而如果一个团队有人加班次数比较多,经理就会主动询问,是否安排的工作过多了,或者需要参加学习和培训提高能力。如果一个团队不得不频繁加班,经理就会认为是团队人手不够,可以向上级申请,再招聘几位新人。
但在吴军看来,这样的制度有时也助长了员工的懒惰。“比如在工厂那边的测试部门吧,你就混日子吧,也能混下去,因为是终生制的合同,也不用担心被开除。”尤其是很年龄比较大的员工,“就准备在诺基亚养老图个清闲吧。”
吴军在诺基亚工作的四年中,NTL的用工制度是干三休四, “工作量不饱和,觉得浪费了很多人力,如果从企业经营的角度出发,感觉诺基亚的人力成本太高了。”
而梁平则在2011年4月来到了诺基亚,也就是从2011财年的第二季度开始,诺基亚开始了亏损。但是入职到现在,梁平的薪水从12000元涨到了20000元。多位诺基亚员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尽管诺基亚最近几年的业绩一直不好,但是薪酬的普涨机制一直得以遵守。
上述种种行为,都践行了诺基亚“以人为本”的企业文化,而这种企业文化的形成,可能因为诺基亚起家于芬兰。人口只有几百万的北欧小国家芬兰,经济却高度发达,社会福利制度极为完善。但是这种高福利也是沉重的负担,随着手机开发的技术门槛越来越低,人力成本成为竞争的关键因素,在和中国、韩国等低成本运作的手机企业竞争时,诺基亚不占优势。
到了8月底,梁平终于找到了下家,到一家民营软件外包公司担任测试经理。“没想到,几年之后,又回了外包公司,还好,薪水比诺基亚没降”,只是新公司在遥远的北边,没有班车,来回交通要三四个小时,他在考虑要不要在北部租房。当他2011年在诺基亚亦庄园区附近买房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会在这家成立于1865年的百年跨国公司工作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