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与阴影:上海百乐门的创办和经营*

2014-09-06 10:45马军
关键词:舞厅上海经营

马军

(上海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上海,200235)



【社会文化史研究】

光芒与阴影:上海百乐门的创办和经营*

马军

(上海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上海,200235)

上海;百乐门;创办;经营

通过检阅报刊资料和相关的原始档案,重构上海百乐门在不同历史时期真实的演进过程。虽然百乐门成功地赢得了“舞厅之王”这一文化品牌,但就企业经营本身而言,由于受制于内外各种因素,它长期处于亏损状态。想象的百乐门和真实的百乐门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落差。

1933年12月14日下午,有“远东第一乐府”之称的百乐门饭店举行了落成典礼,这是一座能让整个沪西都拜倒在脚下的“伟大”建筑,也是上海乃至整个远东的“娱乐之王”。这座外观堂皇富丽、内部摩登精致的美国近代前卫式阿黛可(Art Deco)钢筋混凝土建筑,是历经9个月的施工后才告落成的,建筑占地930平方米,建筑面积达2550平方米。开幕那天,《申报》曾大加赞誉:

玻璃灯塔,光明十里。花岗岩面,庄严富丽。大理石阶,名贵珍异。钢筋栏杆,灵巧新奇。玻璃地板,神眩目迷。弹簧地板,灵活适意。

短短几句,准确地勾勒出它的至高和独特之处。此后的十多年间,百乐门为上海市民的娱乐生活和海派文化的发展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其历史遗韵延续至今。

虽然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百乐门声名显赫,大红大紫,但作为一家娱乐企业,其经营状况是否和它的表面荣光相符合呢?从一般的猜想上,这应该不是一个问题,但实际上,任何人、任何事物、任何企业都不可能置身于大时代的潮流之外,也离不开它的羁绊。楼嘉军在《上海城市娱乐研究(1930-1939)》一书中,首次对老百乐门的经营状况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尽管从建筑、霓虹灯、爵士乐等外表看,百乐门舞厅无疑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娱乐业的一个文化象征符号,但它并非如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完美、经典,剥开其闪亮的光环,实际上它的营业效益并不好,可谓是“一波三折,多灾多难”,亏损始终伴随着这家名牌企业。他进而断言:

纵观百乐门舞厅自诞生以后的17年经营过程,与曾经在我们脑中存在已久的百乐门舞厅的光辉形象相距实在太遥远,但这确实是一个更为接近历史真实和更为可信的百乐门舞厅。[1]

遗憾的是,楼氏只是提出了疑问,并没有就此展开充分的论证*有关上海百乐门,以往有不少文论,但绝大多数属于掌故性质。孙琴安的著作《上海百乐门传奇》(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0年版)及论文《百乐门往事——民国时期的上海舞厅漫谈》(《社会观察》2010年第4期)虽旨在从学术角度反映百乐门的全貌,但仍缺乏对报刊资料,尤其是原始档案的仔细爬梳,因而准确性及深度似有缺乏。。有鉴于此,笔者拟依据当时的报刊资料和相关的原始档案,在梳理百乐门由来的基础上,重绘百乐门的真实经营状况,为上海娱乐商业史提供一个较为准确的样本。

舞厅和旅馆:百乐门的创办与构成

关于百乐门的由来,大致流行着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祖上以出口丝绸而致富的南浔“四大象”(所谓“大象”是指家产达到1000万两白银)之一——顾家的掌门人顾联承,除了在沪涉足百货、珠宝等行当外,还置有不少房地产。他独具慧眼,见沪西一带相对荒辟,地皮远较东部便宜,便投资70万两白银,向静安寺购置了一片寺属土地,在其上兴建了百乐门饭店,以此发展娱乐事业。第二种说法大致是,盛瑾如在父母死后,按照中国传统大家庭的做法,女儿是分不到遗产的。但进入民国以后,女子地位不断提高,盛七小姐又西化很深,便毅然而然诉诸法律,经过几年官司,竟获得了150万现银的遗产,她便和丈夫庄铸九拨出了其中的60万兴建了百乐门。

笔者就此进行了一番考证,得出以下结论:房主(顾联承)和向其租房的经营者(大成股份有限公司)并非一家;但顾联承有双重身份,既是原房房主(是否是土地业主尚待考),又参资了大成公司,是该公司重要的股东和董事;盛家(应主要是盛瑾如)则通过庄铸九出面参资大成公司,其他主要参资者并列名董事的还有顾重庆(董事长)、朱虹如(总经理)、钱南山、洪左(佐)尧、周芝生、周炳臣、郑希涛、杨锡镠、张芹伯等。由此看来,房子确实是顾联承建造的,但花了多少钱则并未提到(另据董事长顾重庆在落成典礼上的开幕辞,百乐门的建筑花了40余万元,装修又花了20余万元,总计当为70万元,而非70万两白银)。惟可以明确的是,众人出资组成的大成公司,其总资本是国币19万元,每月花费的房租是4000元。综上所述,如果要问谁是百乐门商业的创办者,那么从广义上说,上述诸人均可名列。*马军《老上海百乐门舞厅的创办与兴衰》,《东方早报》2013年10月29日C13版。

所谓的“百乐门”实际上是由舞厅和旅馆两大部分组成的。开幕于1933年12月15日的只是它的舞厅部分,亦即百乐门舞厅,而旅馆部分要迟至1934年年中才正式开业。百乐门旅馆部共有25个西式房间,在上海旅馆业虽只属中下规模,但布置精致考究,间间装有分机电话及浴室,有新式壁灯与台灯,还有名贵地毯。根据1934年7月3日《申报》增刊第2版广告所称:该旅馆“房间单双,大小均有,间间浴室,分机电话,包月居住,价格公道,冷热气管,夏冬咸宜。” 既然家具摩登、设备周到,入住费自然就不菲了,最早的时候大间每日需28元,小间需12元。后来为了吸引客人,则开出“拦腰价”,若按月包住,又有特别折扣。

大成公司时期:高端路线

舞厅,在英文里的常用词是Dance Hall,其中主要可分为两种类型,即 Ballroom 和Cabaret,前者须自带女伴,属于高雅之地;后者则提供伴舞女郎,相对而言不免有些俗意。大成公司经营的百乐门舞厅应该算是一家Ballroom。负责舞厅运营的的奥地利人发能(Joe Farren)奉行“高端化”“贵族化”的经营方针*具体措施包括重金聘请优秀欧美国家的歌舞人员和团体来沪出演游艺节目、为中外各界提供顶级、富丽的公共聚会场所、餐费和门票十分昂贵等。参见马军《老上海百乐门舞厅的创办与兴衰》,《东方早报》2013年10月29日C13版。,使舞厅呈现一片繁华景象。然而就在这“红红火火”的外表之下,实际情形却远非如此。

早在1935年4月11日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就在调查材料中对百乐门的经营状况表示了隐忧:

该公司所经营之百乐门饭店,其营业以供应社会上交际宴会之需,兼供客人下榻,因排场豪华,开支甚大,故其西菜售价颇昂,如午间每客须二元五角,晚间每客四元五角,即茶点之微,每客亦须二元。住房价目,每月之一百廿元至三百五十元止,所有顾客以欧美人士占十分之八。其宴舞厅地位宽大,富丽堂皇,每日收入少则八九百元,多则四五千元,全年以冬季营业为最佳。去年夏季因各股东发生意见,曾停业约三四个月,而各项开支如职工薪给等,因合同关系,均不可省,因之损失颇巨。最近该公司正在装置冷气装置(闻约需耗费四五万元),以求夏季营业之平衡。据云,目前该公司股东中,仍有一二人意气用事,但大致可无甚问题云……该公司一切设备费用,已超过资本,加之去年夏季停业关系,故目前负债甚巨,大约营业前途尚有希望,不难逐渐弥补债务,或再由各股东增加资本。*“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有关饭店业调查资料”,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Q275-1-2033,第56页。

遗憾的是,与该银行的预测相反,百乐门最终还是“无力回天”,关门歇业。1936年7月10日,公司董事会竟突然召集紧急股东大会,鉴于“开业以来,虽以设备完善,声誉卓然,惟市面萧条,营业不起,所有街面房屋,大部亦未租出,损失不赀”,以图寻求对策。1936年11月30日,江苏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正式裁定大成股份有限公司百乐门大饭店破产。

顺便一提的是,笔者新近在上海市档案馆发现了1934年下半年至1936年上半年大成公司百乐门饭店的经营决算表*上海图书馆馆藏号Q275-1-2033,第81-112页。,从中亦可窥见并证实当年公司经营的窘状。这份决算表分为四个部分,依次为1934年下半年、1935年上半年、1935年下半年、1936年上半年。通过财务专业人员的分析,大致可得出如下的结论:

一、营业收入主要为门票、西餐和洋酒汽水,旅馆房金和包饭收入与之相比仅为十分之一甚至二十分之一,所以该饭店经营实以娱乐业为主,住宿是次要的。

二、4个半年的营业收入依次为16.1万元、25.8万元、10.2万元、2.8万元,毛利依次为7.85万元、9.44万元、3.44万元和无记录。可知1935年上半年经营发展较快,1935年下半年即急遽衰退,1936年上半年营业几近停止。报表的营业成本中聘用演员和音乐班的开支依次为3.8万元、7.2万元、2.5万元和无记录,职员薪金和司役工资依次为2.5万元、2.53万元、1.07万元、0.3万元,也证实了这一趋势。

三、决算表显示饭店连续亏损,1934年下半年亏39 799.22元,1935年上半年亏20 316.82元,1935年下半年亏9070.37元,1936年上半年亏20 695.55元,两年共亏89 881.96元。

四、决算表显示饭店的纯财产额1934年下半年为4.81万元(资产合计36.1万元,负债合计31.29万元),1935年上半年为2.77万元(资产合计37.66万元,负债合计34.89万元),1935年下半年为1.76万元(资产合计36.16万元,负债合计34.39万元),1936年上半年为负3060元(资产合计36.18万元,负债合计36.49万元),已经资不抵债了。

五、从决算表的《损益计算书》和《财产目录》可以看出当年饭店经营的一些细节,如就职舞场侍役、旅馆侍役要向饭店交押金、预定就餐要预交费用、酒水空瓶是可以回收的、会计师出具查证报告书的价码是300大洋,等等。

国都公司时期:走向大众化

在大成股份有限公司百乐门饭店倒闭4个月以后,接盘的国都股份有限公司(The Capital Co., LTD.)百乐门饭店于1936年12月16日下午4时半正式开幕。该公司资本总额为国币1.55万元,分为155股,每股100元,持股者是一些舞厅执业人员和小商人,具体情况可见表1*“立信会计师事务所关于国都股份有限公司账目审查、代办企业注册、商标注册等文件”,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Q90-1-629,第6页。:

在12月22日下午3时公司第一次股东会上,朱健文、郁克飞、顾福康、林仕雄、张斯福当选董事,张阿坤当选监察人。该公司除租用大成公司留下的相关设备外,另须支付房主顾联承每月国币2500元的房租。

国都公司与先前的大成公司有三点显著的不同:其一,国都公司最初便无心兼营百乐门的旅馆部,曾登报招商承办。未果后,遂将该部退还给了房主,自己专心经营舞厅事业。于是,房主顾联承便与他人合伙于1938年3月1日开始自行经营旅馆部,定名为“百乐门大旅店(The Paramount Hotel, Shanghai)”,大门设在愚园路238号,主要由顾联承次子顾森康负责经理。从此,百乐门的舞厅和旅馆便脱离开了,成为各自独立的经济实体。原先“百乐门饭店”的说法,则成了一种总称、统称或俗称。其二,国都公司的百乐门舞厅是备有伴舞女郎的,开幕当天就有约30位,换言之,原先是纯粹的Ballroom,自此开始了向Cabaret的转换。这是该公司吸取“前车之鉴”,试图改变经营路线的结果。虽然可能降低了些“品味”,但对招徕生意却不无推动作用。其三,不再大量地聘请欧美的歌舞人员来沪表演,用以节省开支。尽管如此,原先颇富声势的包场宴舞活动依然保持了下来。每日常规性的茶舞和餐舞以及餐饮服务也基本保持了先前的规格和价位。

表1 国都股份有限公司持股一览表

不久之后,八一三事变爆发,舞厅生意一落千丈,乃至全部停止。直至华军西撤,孤岛形成,有产阶级避难来沪,营业才又蒸蒸日上。据1938年11月的统计,全市的舞厅已增至32家。在这个畸形繁荣的时代,百乐门和比它晚些成立的仙乐、丽都、大都会和维也纳,被舞业中人公认为上海滩超一流的五大舞厅。

从1938年起的十余年间,在舞厅经理郁克飞(又作郁克非)的经营之下,百乐门朝着世俗化、大众化的方向发展,进一步强化了自己的“王者地位”。然而,孤岛时期毕竟是个多事之秋,在周围日伪势力的威逼下,公共租界和法租界当局处于权力和管理弱化的状态之中,对界内频繁发生的暴力事件常常束手无策。人员密集、被誉为夜生活中心的舞厅每每成为各方势力展开城市暴力战、宣示影响力的重要场所。在这股血雨腥风之中,百乐门舞厅亦不能幸免。例如,1938年1月15日晚10时,有日本浪人11人闯入百乐门舞厅,大肆骚乱舞女,营业被迫停止;1940年2月25日,头牌红舞星陈曼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连射三弹,血染舞池,一日后死于医院;1941年1月25日,两租界内更是有6家娱乐场所先后发生爆炸,其中包括百乐门、仙乐和大华等舞厅,结果导致8人受伤……如此不安全的环境,令人噤若寒蝉,对力图吸引客人、谋求最大利润的商家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好事。

从永和公司到同和公司:在内斗中维持

在国都公司经营百乐门舞厅的数年期间,房主顾联承曾多次试图收回自行经营,但碍于合同而始终未果。直至1941年5月间国都公司结束,顾联承之子顾利康、顾森康才和郁克飞等人组成永和公司,继续经营百乐门舞厅。然而此时,顾联承已将房屋产权交给慈惠房产公司经租,所以永和公司是从慈惠公司获得了场所和设备的租赁权。*“上海高等法院关于王茂亭、王伟、王文骏汉奸案”,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Q187-2-535,第SC0151-SC0153页。

永和公司亦采用股份制,资本总额国币10万元,股东有郁克飞、顾利康、顾森康、艾国藩(律师)、李宝森(律师)、杨存国(定海人,另开设扬子五金号)、朱健文(广东中山人,后为百乐门舞厅常务理事)、钟德荣(鄞县人,后为百乐门舞厅账房、场务主任)、吴锦堂(宁波人,后为新仙林舞厅襄理)。孰料永和公司成立不过三个月,即遭到了流氓父子王茂亭、王伟、王文骏(以汪伪76号特务机关特工吴世宝为后台)的百般纠缠,三人以扔炸弹和放毒蛇为威胁,强要入股。郁克飞、顾利康人等颇不得已,只能忍痛退让。于是,王伟、王文骏两兄弟以同益公司入股国币10万元的方式加入其中,两公司遂各取一字,合并为同和公司,于9月1日起共同经营百乐门舞厅,由郁克飞任经理,顾利康任副经理。尽管如此,事情并没有平息,双方人员后来纷争不断。王伟方面试图从郁克飞手中夺取实际经营权,并将舞厅改为赌台,但郁氏却坚持原有经营方针,不肯退让。双方在用人权力上亦展开了争夺。1942年3月某日,王氏父子曾指使十几名手下到百乐门舞厅强穿侍应生工作服,试图强制接管,取而代之,但遭到了原有侍应生的抵制,双方发生冲突,警方亦介入此事。同年5月17日晨4时许,郁克飞又曾被4名便衣莫名其妙押往日军虹口宪兵队拷问,一日后始获释放。据说,这也是王氏父子的诬告所致。然而,王氏父子大开赌台的做法,后来亦引起了日伪势力的反感,再加吴世宝死后,他们失去靠山,王茂亭因而被伪法院判处两年徒刑,其子亦不得不避居外地,所以百乐门舞厅仍始终在郁克飞的掌控中。*详见“上海高等法院关于郁克飞、王伟汉奸案”,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Q187-2-535;Q187-2-794。

有关1941年9月同和公司成立至1945年8月抗战胜利这四年里舞厅的经营情况,郁克飞在1946年9月有过这样的归纳:“查敌伪盘踞期间,厉政百出,时而因空防实行灯火管制,时而因宵禁限制舞厅营业时间。他如夏季不准开放冷气,冬季不供给水汀,电力屡经挫折,百乐门营业迄遭致命打击*相关论述参见马军、白华山《两界三方管理下的上海舞厅业——以1927至1943年为主要时段的考察》,《社会科学》2007年第8期,第181-182页。。以是三十年至卅四年上半年期间,日有亏蚀。”*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Q187—2—535,第SC0154页。汪伪统治时期,加大了对娱乐业的管控,1936年9月30日,则规定晚舞的起始时间为下午6点,即6点至12点为营业时间。12月底,伪市政府又命令自1944年1月1日起所有商号橱窗陈设及招牌电灯,至迟每晚7时必须停止;所有饭馆、饮食店至迟每晚11时必须熄灯停业;所有娱乐场所、戏院、舞厅、茶室至迟每晚11时必须停业。从而将打烊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由于一些营业场所阳奉阴违,逾时营业,伪市警察局行政处于1944年3月间制订了相应的处罚办法四项,即(甲)第一次逾时营业,由分局传案口头训诫,并由处出面警告。(乙)第二次依营业执照规则,处以5000元以下之罚金。(丙)第三次处以短期停业之处分。(丁)第四次勒令歇业,并吊销执照。就此,若干舞场、菜馆、咖啡馆等随即受到了处罚,百乐门舞厅则被处以警告,并罚款5000元。*《舞场咖啡馆超时营业被罚》,《申报》1944年3月10日,第2版。

9月6日,汪伪特别市警察局颁布了第3号布告,再次对营业时间的限制进行更动。主要规定:普通营业最迟以下午7时为限;特种营业,即旅馆内饮食店、影院戏、茶室、咖啡馆及其他娱乐场所以下午10时为限。换言之,打烊时间又提前了一小时。*《上海特别市警察局布告(第三号)》,《申报》1944年9月6日,第2版。

由于营业时间再度遭到压缩,许多娱乐企业收入锐减,难以为继,不得不以超时营业作为补贴。1945年2月下旬,百乐门舞厅因通宵营业被查获,罚停业5天。*《百乐门舞厅被警局命令停业》,《申报》1945年2月28日,第3版。为了保证有足够的营业量,另外的做法就是将开门时间向前延伸。这一时期百乐门舞厅将茶舞的时间从原先下午3点,提前至1点,并美其名曰贵族茶舞会,但实际上也只能是稍作弥补。该厅这几年的收费标准通常是:以茶费取代门票,茶舞1元,夜场3元;大菜,中午、晚上均为6元。

1941至1945年实为敌伪逐步走向全面统治上海的时期,也是政治黑暗、经济困难、战事持续的艰危时刻。处此大背景下,上海舞厅业经营艰难,苟延残喘,但以往的所谓日伪当局为麻痹和消磨上海人民的意志,故意怂恿和放纵娱乐业灯红酒绿的说法,与事实并不完全一致,对它们的打压、盘剥和限制是明显存在的。由于受到了营业时间和电力的严厉管制,百乐门舞厅的经营利润大打折扣,再入低谷。

1945年8月15日日寇投降,国土重光,由于后方官民的大量返沪、各界的庆典纪念活动和驻沪盟军的寻欢作乐,以至消费量明显增加,百乐门舞厅的营业“略有起色”,甚至出现了多年未见的盈余。尽管出现了些许的转机,但百乐门并未因此蒸蒸日上,而是危机频频。根源之一还是出自原先的郁、王双方股东的纠纷。先是郁克飞、顾利康到淞沪警备司令部和苏浙皖敌产处理局控告王茂亭父子是附逆分子(以汉奸吴世宝为后台),继而王氏父子以通日罪名指控郁克飞。结果,1946年9月21日上海高等法院检察处训令扣押百乐门舞厅扣押属于王氏父子的股份。次年6月11日又以涉嫌汉奸罪起诉已经逃往香港的父子三人。但奇怪的是,郁克飞在1948年8月25日竟也被上海高等法院判定汉奸罪成立,判决主文是:“郁克飞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二年六月,褫夺公权二年。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必需生活费外没收。”*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Q187—2—794,第SC0075页。笔者经仔细阅读当年的审理记录*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Q187—2—535;Q187—2—794。,实感对郁氏的判决颇为牵强,郁氏也曾极力上诉辩白,但其中的内情究竟如何,又非纸面所能反映。恐怕还有待寻找更多的材料才能说明问题。

这一时期,还发生了著名的舞潮案[5]。其间,位列上海舞业之首的百乐门舞厅也扮演了重要角色,有多人被捕,被判刑。或许是对在上海经营舞厅失去了信心,或许是为了摆脱牢狱之灾,亦或是对即将来临的中共统治感到恐惧,郁克飞不久便携妻带子离沪去港,丢弃了他经营多年的百乐门。

还须提到的是,顾联承于1943年去世后,顾家的产业便完全由其子顾利康、顾森康继承。这一时期,百乐门大旅店依然在顾森康的经理之下。解放初,顾森康赴港后,改由其兄顾利康负责。

50年代初:走向转业

1949年5月上海解放,面对发生了巨大变化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百乐门及上海舞厅业又将如何自处呢? 此时,原有的29家舞厅,除小都会、圣太乐、国联三家已经停业外,尚剩下百乐门等26家。新政权对它们采取的是维持现状、限制发展、加强管理、逐步淘汰的方针。这是因为舞厅业虽然仍名列私营工商业的一种,但又被主流舆论认为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一种不健康性的,脱离社会客观发展现实的行业”*“上海市舞厅商业同业公会历年总结报告及本业概况报告”,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S321-4-1,第25页。,乃至是“散播资本主义思想的基地”[6]。再加原先属于有产阶级的主要消费群,或避走港台,或慑于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而蛰居家中,舞业遂生意大减,处于惨淡经营和日渐萎缩的状态之中。有关当局曾用“三多、二无、四不好”来概括该业当时的特点,即职工多、债务多、欠税多,无资金、无专门技能,劳资关系不好、成分复杂思想不好、企业制度不好,散布不健康风气不好。当局之所以没有立即封禁,主要是担心职工、乐师、舞女等一时难以安置,由此会加剧全市本已严重的失业状况。所以当某些舞厅资方提出抽资歇业时,政府方面并非一味顺水推舟,通常是鼓励职工会方面独立支撑,暂时维持业务。

自解放前夕郁克飞逃离上海、其他资方人员相继离店以后,百乐门舞厅遂由该厅职工自行维持营业,该会有正副主任共三人,下设总务、业务两部。1950年1月,谢家驹曾向舞厅资方代理人承租经营舞厅,但一个月后就因欠缴营业税而被人民法院拘押。此后,舞厅由职工方面继续维持。由于发生了“二六”轰炸,百乐门的生意更形清淡,至7月间已亏损严重,资本财力消耗殆尽,甚至夏季房捐也缴纳不起。1950年3月至11月,该厅营业额合计440 442 420元,仅及同期仙乐舞宫的四分之一,在26家舞厅中只位居第15名*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S321-4-1,第15页。。全场舞女亦仅剩下了8名。同年12月,原先经营仙乐舞宫的陈国强、夏达人、马智山等人筹资接办百乐门舞厅,将其改为音乐厅,兼售西菜,不再备有舞女,但营业依然毫无起色,资方甚至已积欠劳方工资达3000万元(旧币)。1951年4月镇反运动开始,7月陈国强因反革命罪被判入狱15年。9月间,资方代表夏达人(经理)、马智山(副理),和代表80多名职工的阮才根(酒吧领班)、吴光昶(账务)、周志成(领班)终于签订了劳资协议,一致同意将该企业改为剧院,上演云华剧团越剧。这就是后来的上海市公私合影红都戏院,又曾改名为红都影剧场。*“1951年上海市燃料、建筑、服务、金融等企业有关专业合并等问题的争议与协议申请书”,上海市档案馆馆藏号B128-2-526,第140、141页。

饱经风霜的上海百乐门就此暂别了历史舞台,三年后,即1954年上海滩最后一家营业性舞厅也拉开了转业的帷幕。

结 语

百乐门虽然在1951年拉上了帷幕,乃至后来内部结构被完全拆除,改建得面目全非,但它仍长久地留在了许多人的记忆中,供追念、研究与想象,乃至几十年后有人甚至不惜巨资,将其重建。在上海乃至中国近代娱乐史上,尚没有第二家娱乐企业,有百乐门这样的地位、殊荣和机缘。

尽管百乐门是老上海当之无愧的地标和文化品牌,但对今人来说,在怀旧的气氛中,人们对它也确有想象的成分,与真实的百乐门并不完全吻合。曾有人问及著名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的作者白先勇:“百乐门的厕所真的比夜巴黎的舞池大吗?”白笑而答之:“这是夸张”。实际上,他从未进入老百乐门内部,只是慕其盛名,想当然而已。这位“百乐门热”的始作俑者尚且如此,又何况后继者乎!如果今天的“百乐门迷”能乘上时空穿梭机,回到30年代的现场,那他很可能会大感意外,虽然百乐门确实是上海的“舞厅之王”,但与他的想象却很有一段距离。想象来源于历史,但不等同于历史,老百乐门还是老百乐门,真正发生变化的并不是物,而是人们的心灵……

[1] 楼嘉军.上海城市娱乐研究(1930-1939)[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164.

[2] 佚名.百乐门之崛兴[J].中国建筑,1934,2(1):1-3.

[3] 董惠民,等.浙江丝绸名商巨子南浔“四象”[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248-257.

[4] 甫一青.盛七的百乐门[J],中国西部,2012,(23):25-30.

[5] 马军.1948年:上海舞潮案——对一起民国女性集体暴力抗议事件的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6] 洪荒.以正确的态度对待交际舞活动[N].文汇报,1954-03-13(6).

责任编辑:汪效驷

LightandShadow:FoundingandOperationofShanghaiParamount

MA Jun

(InstituteofHistory,ShanghaiAcademyofSocialSciences,Shanghai200235,China)

Shanghai; Paramount; founding; operation

Through consulting newspapers, magazines and relative raw files, reconstruct the real evolving process of Shanghai Paramount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Although it successfully gained the cultural brand of “King of Dancing”, in terms of business operation, Shanghai Paramount was losing money for a long time due to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Between imaginary Paramount and real Paramount, there exists a considerable gap.

2014-06-27;

: 2014-10-11

马军(1969-),男,上海人,博士,研究员,主要从事上海史、中国近现代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

马军.光芒与阴影:上海百乐门的创办和经营[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4,(6):682-688.

K25

: A

: 1001-2435(2014)06-068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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