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求斌
《天龙八部》里萧峰的故事,有人说颇似索福克勒斯笔下的《俄狄浦斯王》,有人说最像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希波吕托斯》。这些说法虽不无道理,但毕竟是就其部分而言。其实萧峰形象整体上更接近于《水浒传》中的武松。看起来,《天龙八部》是当代新派武侠小说,《水浒传》是古代英雄传奇小说,其成书的时代一为20世纪60年代,一为元末明初,相隔六百年左右,萧峰与武松两个人物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但既然萧峰生活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里,而金庸又深受中国古代文学的影响,非常推崇《水浒传》,那么金庸在塑造萧峰形象时学习中国传统小说的成分必将多于西方古典戏剧,而且他似乎有意模仿武松形象,有意让萧峰与武松进行较量。这就造成了两个形象的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从文本所描写的背景来看,武松与萧峰基本算得上是同一时代的人。武松的故事发生在北宋徽宗登位(1101年)至宣和末年(1125年),萧峰的故事发生于北宋哲宗元 、绍圣年间,公元1094年前后,比武松约早二三十年。两人出场时,武松25岁,萧峰30来岁,金庸有意把萧峰写成武松的“大哥”。
两人都是身材高大魁梧的大汉。武松身长八尺,相貌堂堂,一双眼睛光射寒星,胸脯横阔,骨健筋强,是威风凛凛的山东大汉。而萧峰身材魁伟,方面长身,宽胸粗膀,目光恰似两道冷电,顾盼之际,极有威势,不愧为“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武大郎三寸丁谷树皮,哪像是武松同母的兄弟?如果武松自认萧峰是自己的嫡亲大哥,相信没有人会怀疑。
两人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性情豪爽的好汉。武松明知景阳冈前酒店的“透瓶香”酒“好生有气力”,又唤做“出门倒”,明知“三碗不过冈”,可他偏偏一喝再喝,共喝十八大碗,仅一盘熟牛肉下酒。后来他去打蒋门神时,沿路“无三不过望”,而且是大碗筛酒,吃了三十五六碗尚且不醉,可谓酒量惊人。但与萧峰相比,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萧峰出场时正在喝酒,“桌上放着一盘熟牛肉,一大碗汤,两大壶酒,此外更无别物”,下酒菜仅比武松多一大碗汤,可见他便是吃喝,也有意地与武松较量。接着与段誉对饮,他又喝了四十碗、约二十斤的高粱酒。萧峰认为“剧饮干杯男儿事”,以酒量的宏大为英雄好汉,不喜欢不爱喝酒的人。他由于喝酒结交了段誉,称赞公冶乾“居然一口气连尽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好酒量,好汉子”,与虚竹和尚初次见面,就给他酒喝。大战聚贤庄前,与中原英豪一一饮酒断交,他连干五十余碗,还是神色自若。他的酒量便是十个女真大汉加起来也比不过他;他的豪气,更是令武松相形见绌,甘拜下风。两人喜爱喝酒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相同的:借酒长力。武松说:“我却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我若吃了十分酒,这气力不知从何而来。”萧峰也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气”。如果说武松是一个酒徒,那么萧峰就如酒神一般。
武松、萧峰的出场都是由小说的第一主人公引出的。武松的故事主要在《水浒传》的第23回至32回,被称为“武十回”。他因宋江而出场,宋江无意中冒犯了武松,武松久闻其大名,主动拜宋为兄长。武松当时寄人篱下,落魄潦倒,虽不是乞丐,却极似乞丐,得宋江送些银两而回乡。萧峰的故事主要在《天龙八部》第14回至29回、第41、42、43、49、50回,共19回。他是段誉引出的,段誉见他英气勃勃,有心结交,要为他代付酒账,没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反让萧峰买单。萧峰见其喝酒豪爽,为人直率,主动与他结拜,成为段誉的结义大哥。萧峰身为丐帮帮主,实是一名乞丐,却在酒楼喝酒吃肉,出手就是一锭银子,又不似乞丐。这表明金庸在塑造萧峰时,是有意地模仿武松。两人虽然都不是小说的第一主人公,但他们的光彩形象远远超过了宋江、段誉。武松有“千百斤气力”,可谓“神力”,被施恩等人赞为“非凡人也!真天神!真神人也”,金圣叹也推许武松为“天人”、梁山好汉中的“第一人”,“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萧峰也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天生神武”,是小说中“当世第一大英雄”,“武功之高,实是世上罕有其匹”,更被读者公认为“金庸笔下的第一英雄”甚至是“武侠世界里的第一英雄”。
武松一生的得意处在于打虎。他趁酒兴步上景阳冈,开始不信有虎,继而相信了又想转身回去,却怕人耻笑,最后硬着头皮上冈,宁愿被老虎吃掉,也不愿损害英雄好汉的名声。其心理活动细腻真实。遇虎时,他惊出一身冷汗,连续三闪,躲过老虎的“一扑,一掀,一剪”,惊慌中在树上打断了哨棒,才赤手空拳打老虎,直打得“手脚都酥软了,动弹不得”。武松打虎充分表现了他的威武豪壮,勇力过人。他既是一个英雄,又是一个常人。萧峰也曾打虎。武松是不信山有虎,无意行虎山,而萧峰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在长白山中听见虎啸即大喜,主动迎去,运用能“降龙”的掌力,只两掌就打得老虎纵跃奔逃。他力拉奔虎之尾,双掌齐击虎腹,老虎倒地而死。阿骨打手持铁叉击杀另一头老虎,反落其后。萧峰打虎后,尚能提起死虎,撕烂虎身,如撕熟鸡。他还隔几天就去弄一两副熊胆给阿紫服下,以救其命。萧峰“赤手屠熊搏虎”,神威凛凛,更令人悠然神往。
萧峰的得意处不仅在打虎,而更在于平叛。辽国楚王叛乱时,萧峰正在结义兄弟辽帝耶律洪基营帐之中。他见两军交战,杀声震天,血肉横飞,暗自心惊:“一个人任你武功天下无敌,到了这千军万马之中,却也全无用处,最多也不过自保性命而已。”后见楚王气势嚣张,越走越近,才灵机一动,想悄悄掩身过去射他一箭,于是藏身马腹之下,冲向敌阵,射了四箭才射杀楚王。他见一举成功,就想一鼓作气,乘机去射死皇太叔。当时他的马已成“刺猬”,他运用地趟功夫,在敌军马下东钻西滚,向皇太叔连射三箭,却被三十面盾牌所挡。这时他深人敌阵,已陷人困境,因而情急拼命,纵跃两次,擒住了皇太叔,并及时安定了叛军之心,让其缴械投降。其中萧峰的机智勇武令人敬佩不已。他不会行军布阵,就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来个擒贼先擒王,于千军万马之中一进一出,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既有武松之勇,又有赵云、张飞之能。但在具体描写上,萧峰并没有被作者神化,如武松打虎一样先惊后勇,走一步看一步,故而显得真实可信。萧峰也如常人,遇到危险,害怕死亡,但他既身负绝世武功,又能克服死亡的恐惧,做出一般人所不敢做、不能做的行动,冒险一试,竟能侥幸成功,成为常人眼中的超人。因而萧峰是超人与凡人的结合体。
有意思的是,武松将打虎的经过多次讲给猎户、乡夫、上户、知县等人听,自我夸饰炫耀,并当上了阳谷县的步兵都头。萧峰平叛的事迹由室里绘声绘色地讲述给阿紫听,萧峰却极为谦虚,毫不虚饰,他说:“这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倘若不冲,就非死不可。那也说不上什么勇敢不勇敢,只不过是困兽犹斗而已。”表现出真挚坦荡的大英雄本色,因而也由此成为辽国的南院大王。
萧峰的形象虽与武松大同小异,但在精神境界上却与武松有着很大的差别。武松是一个快意恩仇的传统好汉。古代刺客侠士虽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大多有着“士为知己者死”的思想,知恩报德,可为之赴汤蹈火,舍生忘死。武松就有这种观念,他是小市民出身,个人意识很重,受人滴水之恩,他会涌泉相报,因而很容易被小恩小惠所收买。他被发配到安平寨后,施恩代为求情,免了他一百杀威棒,对他颇为礼遇,以好酒好食相待,服侍周到,武松无功受禄,寝食难安,愿听差遣,为他醉打蒋门神,义夺快活林,“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拳头重时打死了,我自偿命”。随时准备以生命来报答。张都监奉承他“是个大丈夫,男子汉,英雄无敌,敢与人同死同生”,他就感激涕零,愿意执鞭随镫,伏侍恩相。得到张都监送的酒食衣服,诸般抬爱,他更是受宠若惊,发誓报恩。后来他终于上当受骗,落进了张都监设计好的圈套。他有恩报恩,有仇也必报仇,坚决果断,敢作敢为,毫不含糊。得知大哥被害,他亲自动手,将嫂嫂挖心割头,斗杀西门庆,取其首级,用奸夫淫妇两颗人头为兄设祭。在遭受张都监陷害后,他大闹飞云浦,返回孟州城,将张团练、蒋门神杀死,并把张都监全家杀个鸡犬不留。这种报仇已达血腥嗜杀的地步。报恩而舍生忘死,报仇而滥杀无辜,武松的行为是典型的快意恩仇的表现。
萧峰则是走出个人复仇圈子、坚持民族团结、维护国际和平、具有现代精神的慷慨英雄。他是最受不得冤枉的人。谁冤枉他,他就向谁报复。为此,他七岁时就杀死一名大夫。长大了,他的这种性格有所改变。马夫人揭露了他的身世隐秘后,他从一个慷慨仁义、领袖群豪的丐帮帮主,一下子变成了万人唾弃的契丹胡虏,茫茫中原竟无容身之地。而且一日之内,他身受三桩奇冤,背负所谓杀父、杀母、杀师的大罪,承受巨大的心灵创伤。他并没有向中原武林报复,反而发誓:有生之年,决计不杀一个汉人。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决不放弃复仇,他要查明真相,找出带头大哥,将其全家老小杀得鸡犬不留。后来他得知父亲活在人间,仇人慕容博与父亲握手言和,立地成佛,这个复仇观念很重的人连杀母之仇也放弃了。
当时宋辽之间的民族矛盾极深,汉人骂契丹人为辽狗,契丹人骂汉人为宋猪,宋人辽人都跑到对方境内打草谷,杀人放火,抢劫财物。萧峰是个契丹族籍的汉人,身为契丹人,但自幼在中原长大,他内心实是爱大宋极深,而爱辽国极浅,他做辽国南院大王是尽忠报国、保土安民,并不是为了杀人立功、攻城略地,以博取一己的荣华富贵。他觉得在丐帮做一名无职分的三袋弟子更为心安理得。这种特殊经历,使他跨越了一己之私,超越了民族界限,走上了坚持民族团结、维护国际和平的道路。他不肯以私仇而伤害辽宋军民,在少林寺中,他识破慕容博的圈套,不肯以出兵侵宋为条件来报杀母大仇,没有成为他人手中的杀人工具;在辽国,他谢绝了耶律洪基兴兵伐宋、杀尽中原群豪为他报仇的好意,竭力劝阻耶律洪基南侵;在雁门关外,胁迫耶律洪基发誓终其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边界,保得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的性命,保得宋辽边境长久的安宁。
萧峰坚持两国之间和平共处、互不侵犯的行为,显然融进了作者强烈的现代意识,但金庸写来却也令人信服。萧峰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劝阻不成,他挂印封库,准备辞官归隐,不管此事,身陷囹圄后,他更是听之任之。他只是尽一下人力,后来无法逃避,他只好胁迫耶律洪基发誓,但实已成为叛国助敌的辽奸,结果自杀而死。萧峰虽以天下苍生为念,为国际和平而牺牲,但在北宋当时的现实中,这样的行为观念是不能被人理解的,他高于时代,却又不能摆脱时代的影响,毕竟他头脑中的忠孝观念很浓厚:抗拒君命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是不义,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死亡。这样萧峰的形象也就栩栩如生地立于我们读者面前,成为与武松截然不同的一个独特人物。
综上,金庸塑造萧峰形象时明显受《水浒传》的影响,有意地模仿武松。虽然萧峰与武松年貌相当,性情嗜好相似,人生经历也大同小异,但他确实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新人,拥有自己独特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