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距离的情感交流与心灵沟通

2014-09-04 06:57
扬子江 2014年5期
关键词:荣荣李商隐组诗

主持人:张德明 批评家,博士后,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

对话者:史习斌 批评家,博士,湛江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

张厚刚 批评家,博士后,聊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赵目珍 批评家、诗人,博士,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倾诉对象的虚拟与真实

张德明:荣荣的组诗《李商隐》由十四首短诗构成,这组诗在情感表达的过程中,设置了一个明确的倾诉对象——“李商隐”。作为晚唐较为著名的诗人,李商隐的诗歌格调和意蕴是明晰的,其文学史地位也是确定的,这一切已然构成了我们理解和认识荣荣诗歌的知识起点。在这个意义上,这组诗的情感倾诉对象无疑是确切的,真实的。这种真实无疑的倾诉对象的存在,某种程度上为诗歌情绪的散发提供了一个别有意味的历史空间,同时使我们能在一个具有一定艺术高度的美学基点上来欣然领受诗人的丰富情感。不过,对于诗人荣荣而言,选取“李商隐”来作为情感倾诉对象,更多的恐怕不是为了取其真实之存在,而是要以真实人物为本上升到某种虚化的镜像。换句话说,李商隐在荣荣的诗歌表意图式中,其实只是一个历史的幻象,一个意指“诗人”的隐喻性人物,一个更偏向能指而非所指的审美符号。李商隐这种“虚拟与真实”叠加的抒情性质地,赋予荣荣的诗歌开阔的生命观照视野和宽敞的情感流溢通道,也确保了这组诗的较高艺术品质。

史习斌:其实李商隐的一部分诗,尤其是为数不少的无题诗,意蕴丰富而含混,要真正参透其中的情感与意义并非易事。也正因为如此,李商隐才为后人留下了巨大的审美想象空间和多重解读的可能性,甚至诱发了“再创作”的冲动。荣荣的这组诗就是一种“再创作”,一个熟悉声音的千年回响,是古代与当下、诗人与李商隐的一次超越时空的对话,当然也是诗人借古言今、为我所用的一次艺术翻新。李商隐有着坎坷而富有戏剧性的政治仕途遭遇,有着不便言说的隐秘情感,更是写了很多耐人寻味而又无法言尽的爱情诗,诗中细腻缠绵而又曲折真实的情感体验深受女性读者垂青。古代诗人灿若星河,荣荣却选择李商隐作为“交谈”的对象,除了艺术偏爱的个体性之外,或许包含着这些因素。

张厚刚:诗人荣荣为什么会选择李商隐?古代诗人多如恒河之沙,但每一个留下名字的诗人都各具个性,荣荣选择李商隐入诗,融化进自己的情思感叹,一定是弥漫在“李商隐”这一文化符号中的某一种或几种东西,打动了“人到中年”的抒情主人公,《李商隐》中所呈现的李商隐的落寞、忧伤,以及诗人的中年之感,这“一世的纯洁和无用”之人的盖世才华及其现实遭遇,让人心痛。即令是当下现实中,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形象不也正是李商隐吗?李商隐诗之纯粹劲朗、人之清俊高拔,本身就是一个召唤结构,在诗歌的历史长空中寻唤着自己的知音和同道者,也就是说,这不曾被充分理解、不曾被被充分抚慰的大绝望者,如千年尘封的一颗古莲种子,被荣荣的大能力所催生,氤氲出一段诗情。从而使荣荣获得了诗歌“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藉此,诗人也成功地完成了自己,“心终于有了固定的落点”,置换出自己情感的发声来。

赵目珍:以所谓“无题”等朦胧凄美诗篇奠定诗坛地位的李商隐,尽管其许多作品不一定是真正写爱情的,但在中国诗歌史上,他无疑已经幻化成了一个爱情的符号。荣荣虽然选取李商隐为其情感的诗写切入点,显然并非是直承李商隐的爱情诗而来。在中国诸多爱情诗人的符号化身中,荣荣之所以选择李商隐,无疑有其特殊性。一是李商隐本人及其诗歌在中国诗坛上的巨大影响;二是李商隐诗歌的情调与其本人境遇、性格的浑融,使其具备了“迷倒众人”的特质。据说,李商隐当年就因《燕台四首》的传播而使洛阳一女子对其痴迷。从此,“谁人有此?谁人为是?”的千古之问似乎成为了李商隐诗谜者的最经典台词。读这组诗,我最初的感受是,诗中穿越了时空的那个一直隐匿着的女主人公在直接向“李商隐”一次次地倾诉衷肠,而李商隐在诗中始终未发一言。从这个角度看,李商隐无疑只是一个被倾诉的虚拟对象,是女主人公所要寻找的“娇魂”的一个化身。因此,李商隐的人物真实,只是他在晚唐的历史中曾经出现过;而作为艺术真实的李商隐,则在中国爱情的艺术结晶中不断地重复,荣荣的《李商隐》无疑是艺术真实的李商隐的又一次现身。

诗情喷涌的别一孔道

张德明:我将荣荣的这组诗视为借古人之像写今人之情的典范之作。选取李商隐为情感倾诉和心灵交流的对象,为这组诗的情绪喷涌提供了一道特殊的孔道。在我看来,这种抒情孔道之特殊性体现在三个层面:其一,李商隐其人的传奇人生也无形之中赋予了荣荣诗歌的某种传奇性氛围,也就是说,只有在李商隐的人生界面上来理解和想象荣荣诗歌的精神内涵,才有可能更深入地洞察其中的情感妙味;其二,李商隐诗歌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生命韵味,与荣荣诗歌的情感彰显之间构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对话关系,在这种对话关系中,历史与现实、古人与今人、古诗与新诗等始终是相伴相随,互相生发的,这使得这组诗的情绪散发充满了立体感与共生性;其三,古今两个诗人“心有灵犀”的灵魂沟通,为组诗的情感抒发提供了以诗歌作为共同话语的精神高地,诗歌由此自动摆脱了物欲世界的纠缠和商业语境的框限,显示出某种超越性的美学品位来。

史习斌:这实际上还是因为对象的特殊性。古今中外的诗人这么多,各有各的风格,各有各的人生,为什么偏偏你喜欢杜甫,我崇拜李白,而荣荣却钟情于李商隐?说到底,文学是心灵的,也是个体的,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心理在不同时代的文人心里是有不同连缀点的,某位古人只有在今人心底荡起了涟漪,才会活在今人的笔端,今人也只有在和自己“信任”的古人面前才会敞开心扉,毫无戒备地将自己“交付”出去。

张厚刚:荣荣在诗中为自己“变性”。《李商隐》这组诗,从选取“李商隐”这一艺术形象作互诉对象,采用直陈语气,直接用“你”人称,在这具有现场感、亲近感、私密性、排他性的指称中,回应了李商隐诗中“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哀情绝望之苦楚,也对“此情可待成追忆”的忧伤给予了抚慰,在通向李商隐情感隐秘世界的路途中,“认知——同情——认可——成为自己”,荣荣做了一次大胆的“变性”,“最终要将你的伤感变成我的”(《李商隐·我说》),自己变成了李商隐,李商隐也变成了自己,写李商隐成了写自己,在“李商隐——自己”这一复合装置中,诗人荣荣完成了对自己的“变性”手术,所有写给“李商隐”的文字,也完全是写给自己的,在自我伤悼中完成了从古典诗意到现代诗歌情感的转换,这组诗可以看作是自己跟自己的情感对话。

赵目珍:我很想借一首歌曲的名字来指称这一组诗,那就是林文炫作词、胡彦彬作曲的“超时空爱情”,“你相不相信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看过你/那时天很蓝风很大”。这诗篇中的女主人公,仿佛正有这样一种迷恋。她穿越了时空,在那里痴情地“迷蝴蝶”、“托杜鹃”。这正如李商隐当年的那些诗篇中充满的无尽的“惆怅”与“惘然”一样,只是一个人在诗中苦苦地寻觅着他所失去的“华年”。从这个角度看,女主人公的身上无疑是带着与李商隐一般的格调的影子的。正如荣荣在《我说》中所说的:“更多的时候越来越活成了你:/感慨嫦娥的凄凉更热爱尘世/但天上人间的快乐我们总无法把握/现实的风又偏将热血一寸寸吹凉/我最终要将你的伤感变成我的/要失落着沉湎着/去唤醒你一世的纯洁和无用”。或许正是因为潜在的气质雷同,使得作者选择了“李商隐”。因此,我觉得可以这么说,女主人公对她的“李商隐”的苦苦觅求,正恰如李商隐对他所迷失了的“娇魂”的苦苦觅求。李商隐成了女主人公情感喷涌的一个孔道。尽管相隔千年之久,但在心灵的最深处,他们具备“一点通”的质素。

古典诗歌的现代意蕴

张德明:李商隐的诗歌虽然产生于晚唐,虽然是晚唐人基于当时的社会现实和生存状况而进行的艺术言说和精神演绎,但作为文学经典,这些诗歌显然并不只是局限于对古人生活与生命实质的言说,它们在当下也不是生息全无,而是仍显示着突出的现实意义,也就是说,优秀的古典诗歌,都是具有较为充分的现代意蕴的,荣荣这组诗,可以说是借助现代汉语的诗性言说,将以李商隐为代表的古典诗歌的现代意蕴精彩地呈现。这组诗中,隐含着对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万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题》(“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月》(“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等经典诗歌的现代汉语诠释,通过这一诠释和演绎,荣荣将李商隐诗歌的现代性精神内涵充分敞现出来。

史习斌:当代诗人用新诗写古代诗人其实并不少见,这其中还包括很多名家,比如余光中就写过《寻李白》、《草堂祭杜甫》等。这不仅表达了同为诗人的同类的理解,而且还可以吸取古代文学的艺术营养,传承古代诗人的人文精神。荣荣的这组诗歌有很强的互文性,既有对李商隐诗句的化用,又有对其人生遭遇的浓缩再现,“诗”与“人”相互指涉,既写出了诗人心中的李商隐,又透露了李商隐映照下的诗人内心世界。这组诗再次证明,新诗和旧诗在形式断裂的背后有着很深的血脉关联和精神传承,二者沟通的方式具有多种可能性。

张厚刚:李商隐的诗自产生以来,一直活在诗歌史上,成为中国诗歌的活的传统,其本身具有自组织之功能,自己运动自己,自己发展自己。在当下语境中,李商隐诗歌,仍然有极大的艺术活力,不论从其诗歌本体艺术自身,还是当下语境中人的生存困境以及诗歌命运,“召唤”与“应和”两两相遇,生发和彰显出巨大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李商隐诗歌是活在当下现实中的。另一方面,荣荣选择李商隐作倾诉对象,也是对现实的巨大否定和反讽,现实中诗意的匮乏、精神的隐匿、情感的虚假,这都是荣荣《李商隐》诗歌的背面意蕴。

赵目珍:在诗歌理论研究的当下时期,如何将古典诗学与现代阐释之间的关系打通已经成为一个热点话题。其实,新诗走过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如何将中国古典诗的元素与新诗巧妙地对接起来,更是一个重大的课题。荣荣的这一组诗,可以看作是这个方面的一个典范。它的建设性的贡献,不仅在于她在李商隐这一古典诗元素的基础上丰富了诸多新的意象,创建了新的对话方式,探索出了新的中西合璧的途径,更重要的是,诗人在李商隐的诗歌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共鸣负载,进一步恢宏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使得传统经典的现代性得以阐释出来。在这两者之间,作者的审美心理倾向起着重要作用。这一组诗,无疑是技巧输于观念、语言大于形式的,加上李商隐的诗歌本身就兼具象征性语言、超现实意象与意识流手法等众多现代文学特征,可以说李商隐是沟通中国传统与现代新诗的一个很好的嫁接点。荣荣的眼光独到,应该说,她不仅仅是通过爱情发现了李商隐,她还看到了中国古典诗歌与新诗在李商隐那里融合的契机。也正是通过这一媒介的相承与转换,她在这一组诗中为我们建立了一个新颖而延续的统系。

人伦情感的超时空性

张德明:荣荣诗歌中所表露的丰富情感和深刻生命理解,之所以能借助李商隐这个特定的倾诉对象而得到释放,并在读者读来是真实可信,并为之打动的,就在于人伦情感具有某种超时空性。时代在不断发展,社会也在不断进步,但在人类心灵深处,那些本质性的东西,是始终没有变化的,那些有关爱、恨、情、仇、生、死的东西,可以说是人类社会永恒不变的母题,一直会伴随在人们左右,只要人类还存在,这些东西就将永不消失。在这些具有本体性意味的事物基点上,我们似乎可以说,今人和古人并无差别,今天的社会和古代的社会也没有什么两样,今人可以与古人恋爱,古人可以在今天重生,现代人可以去古代社会徜徉,古人的思想情感可以在现代语境中找到新的寄托。人伦情感的超时空性,给荣荣诗歌的这种古今穿越、今人向古人倾诉衷肠等抒情形态提供了充足的合法性,同时也构成了读者进入这组诗的审美接受基础。

史习斌:梁实秋当年说文学要表现永久的、普遍的人性,今天看来仍然有其意义和价值。人与人之间除了特殊性,更多的是共性,这种共性是不分性别、国别、民族和时代的,也只有这种共通性才能引起共鸣。同时,文学乃是精神交流,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头脑碰撞。荣荣的这十四首诗从情感、人生、艺术等不同侧面反映了李商隐的“像”与“情”,又从李商隐的“像”与“情”中反观自身,表现诗人的心志和对当下的理解,这种审美的双向交流正是普遍人性的跨时沟通,是两颗大脑擦出的智慧火花,具有超越阶级和政治的永恒价值。

张厚刚:这首诗显示了荣荣与历史对话的巨大野心,也是荣荣现实超越性的表现之一种,荣荣关注的还是人间的“精神高度”和“情感纯度”。这既是其对诗歌失落乃至人生失落的态度,也是对现实“成功者”的决绝与否弃。《李商隐》无疑是成功的,荣荣很可能还会沿着这一路数写下去,这种方法的能量和价值还有巨大的释放空间。

李商隐对一个中国诗人来讲是一个尊崇的对象,其诗歌光环在汉语诗歌中会一直持续下去,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李商隐成为一个“真正有出息”的诗人挥之不去的梦魇,对李商隐视而不见那是一个汉语诗人的掩耳盗铃,剩下的对其进行“否定性误读”,以撕破李商隐诗歌大幕遮蔽的天空一角,从而确立自己诗歌的合法地位,这似乎也是后现代写作中对“影响的焦虑”的克服办法之一,荣荣恰恰非常成功地实现了这一点。

赵目珍:关于“经典”的话题,历来已经讨论了很多。在我看来,一部作品要想成为经典,必须具备两个基本的条件:其一,它应该具有时空的跨越性;其二,它应该具有无限的可读性和阐释性。而具有时空的跨越性,它必然要求作品具有人类共通的某些质素存在其中,比如亲情,比如友情,比如爱情等等。而具有无限的可读性和阐释性,则必然要求作品能够在人的精神层面引起愉悦,并且能够随着时代的不同而始终带有历久弥新的现代性的至少一部分特质,并且这些特质与传统之间形成一种张力,使得它具有在传统与现代之间转换的可能。李商隐的诗歌具备现代性的诸多特征,已在上文说明。但是从精神愉悦的层面看,李商隐之所以在荣荣这里能够穿越时空,其最主要的原因无疑仍在于爱情可以穿越时空的特征,以及李商隐诗语的朦胧和不可言说性。一部作品能否在它民族的共通的审美心理和语言感觉上产生种种隐妙与幽微之处,决定了它在经典上的深浅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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