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霸天”之死背后的失衡乡村

张永生

一个恶霸村长的覆灭，暴露出基层治理的一些漏洞：镇干部更换频繁，取消农业税后很少下村。农村警力不足，纵容打架犯罪。然而，应该反思的不仅仅是公权力部门。

村民郑潮军用铁镐打死村长侯志强，以故意杀人罪获刑8年。而今年6月，96名村民联名上书河北省高院，要求释放郑潮军，理由是，侯志强主动到郑家寻衅，郑家属正当防卫。村民们，包括侯志强曾经的同伴都说，“侯志强是个恶人，我们都怕他。”

村长侯志强在河北侯落鸭村的暴力人生，成为基层法治疲软的案例。他除了殴打村民，还用暴力威慑村长选举，并自填选票，以接近全票获选。基层警力不足，也让村民对法治失去信任。然而，村民的“纵容”，也为侯志强的横行开了“绿灯”。

第10次敲诈

2012年6月24日，一辆红色面包车在河北泊头市侯落鸭村的土路上颠簸，车内是38岁的侯志强及3名小伙。

这是曾因故意伤害而数次服刑的侯志强，第10次去敲诈村里养猪户郑潮军一家。

侯志强是本村人，身高不到1米7，身体壮实，方脸，但嗓门很大，出了名的“爱打架”。

他的成长伴随着父辈的各种暴力事件。在他18岁那年，三叔酒后拿刀捅死了他的父亲，进了监牢。没多久五叔也因屡次伤害他人获刑11年。

他继承了父辈性情中的暴躁基因。只要他不高兴，就会毫无征兆的动手。有村民说，侯留给他的印象，几乎是在进监狱、出狱、犯罪再进监狱中度过。

十几天前，侯曾殴打郑潮军的父亲郑立海。当时，郑立海拒绝了侯朋友购买生猪的要求。为此，侯发火了，冲进郑家教训了他。

郑立海是外乡人。据96名村民联名信显示，侯志强找他的10次麻烦中，多数是要钱，有时则为泄愤。比如，侯媳妇生孩子，郑送了礼没去喝喜酒，被侯差人拉过去揍得头破血流。

很快，侯志强在郑立海院门前下车，用板凳砸碎郑家房子的玻璃，又扇了从玉米地里赶来的郑立海一个嘴巴。

接着，侯开始殴打郑立海，用铁锹和菜刀。侯没想到，郑立海22岁的儿子会反抗。他用铁棍打跑了除侯志强以外的3人，又用铁棍敲倒了侯志强。

据郑潮军当天的笔录，他是看见侯志强倒地后又弓身，怕侯再来打人，就又打了几下。

郑立海妻子去村支书家求救回来时，侯志强浑身是血躺在地畦里。没人想到，他就这样死了。

时隔两年，村民仍能回忆起侯志强的种种劣迹，并把侯打人、敲诈的事摘录到纸上，请法院从轻发落郑潮军。

“这是正当防卫。”村民认为，小郑是“为民除害”，让大家走出多年恐惧和暴力的生活。

“最好的办法是躲着他走”

“大家都习惯了，最好的办法是躲着他走。”侯志强邻村的村民王生，曾因无意碰到在邻桌喝酒的侯志强身体，被打穿耳膜。

不过，侯并不满意。“他还要补偿，说他打人出了力气。”王妻回忆：“我们给了4000块。”

侯经常殴打他不喜欢的村民。被打村民多数不报警，即便报警，警察也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后出现。有时侯志强会被警方带走，但没多久又出现在村里。“他打人似乎永远得不到应有的惩罚。”有村民说。

2008年，因抢劫服刑7年的侯志强，刚出狱1年，就向村民展示了自己的暴躁：收割小麦时，他和王姓村民因为谁先用联合收割机吵了起来。

当晚，手持棍棒的侯志强及10多名壮汉出现对方门前，打伤王姓村民及亲属10余人。

没过多久，侯志强在村里第二次砍人。年中，村民王金刚帮朋友解决经济纠纷，站在另一方的侯志强袭击了他。“上来就砍，几乎把我左臂砍断了”。

受伤后王报了警，不过接下来的事让他感到意外。“警察每次都要1个多小时才来，侯早就跑了。2011年，王金刚想，干脆自己逮住侯志强后扭送公安，也无果。

最后侯志强表示私了，他找人顶下了砍人的罪名，并给了王金刚10万块钱，让他不再深究。随后，侯去自首。

村民曾以为，侯志强这次会在监狱呆个七八年。为此，数次被侯志强欺负的郑潮军一家，还把户口迁进了村。但不知侯为何变成了斗殴中的从犯，仅获刑半年。

7月10日，记者向负责侯落鸭村治安的警方提出采访请求，被告知，熟悉此事的领导已调离，想了解情况需调取侯的卷宗。一天后，记者再次询问，被告知现在忙，抽不出时间去调取卷宗。

镇干部一句话，村民斗20年？

没有证据证明，侯志强贿赂了警员让自己免遭处罚。但在警力不足的乡镇派出所，侯的暴力被纵容了。

尤其在2009年。这一年前后侯伤了多人，也遭到警方追捕。不过也是在这一年，侯当上了村长，这被认为“极端滑稽”。

事实上，在侯落鸭村，暴力行为已绵延多年。村支书侯国胜及多名村民称，当地经济落后，民风彪悍。20多年前，村里一户王姓村民和侯姓村民不睦，乡镇干部感到调解困难，就戏说，侯家和王家分别是南霸天、北霸天，没法管。

“事儿就从这坏了。”村支书侯国胜坚持认为，当时乡镇干部的这种叫法导致两个家族数十年争斗不止，“这里的人尤其爱面子，侯、王两家被干部叫了霸天，要是哪一方被对方压下去，这一方非得找补回来。”

而前述侯志强一伙将王家10几口人打进医院一事，就是“南霸天”的彻底胜利，这让侯志强奠定了在村里的地位，“没人敢惹他。”

2009年选举时，很多村民说，侯志强让多个手下，挨门叫他们来侯在饭馆摆下的酒席喝酒，“很多村民都是被连拉带扯拽了过来，不选我找你麻烦。”

为确保当选，侯志强还扣留了应发到村民手里的选票，填上了自己名字塞进选票箱。

“他不是怕有人竞争村长，是怕没人来参加选举，票数不够选不出村长。”有村民称。

村支书侯国胜说“当时村民对此意见很大”。不过，意见并未通过正常渠道反映到镇政府。“他砍人都没事，谁敢不听他的。”endprint

选举那天，寺门村镇上派了人来指导，数百名村民一脸木然，侯志强以接近全票当选村长。

镇政府两名干部解释，侯志强得票高是实情，“这代表村民呼声嘛。”

对于村民反映的选举违规问题，镇干部说，没有村民向镇政府举报，“村主任是村民选出来的，法律没有剥夺侯志强的被选举权，镇里也不好说什么。”

村民也“病”了？

村支书侯国胜说，在侯志强当选前，他就知道村民被侯志强欺负。去镇里开会时，他提起过侯志强在村里的霸道行为，但没见镇里当回事，“镇干部经常换，顾不上村里这些事。”

侯国胜介绍，自从国家取消农业税后，基层干部很少下村，村民也想不起来去镇上反映问题，很多矛盾积累下来，往往依靠农村固有的逻辑——打架来解决。

侯国胜还多次去找侯志强，劝他不要再欺负人，但没奏效。

多名村民反映，以往，村民被欺负还敢说说，侯志强当村长后，大家索性不吱声。他们还看到，侯志强跟“镇上的干部”保持一种微妙的关系。“我们见过侯给镇上的人送鱼，还老见他跟镇干部吃饭。”

侯国胜说，他也见过这些场景，“看上去他们关系很好。”不过，寺门村镇一名干部称，侯志强与镇政府只是工作关系。

对此，有村民认为，这是镇里的懒政之举。“镇里到村里问过选举的真实情况吗？不交公粮后这么多年，村里难见镇上的干部。”

61岁的村支书侯国胜承认，自己只能用一种方式保留村干部的尊严，如果听说侯志强又欺负人，他不再“跟上面说说”，而是去侯志强家里，“骂他一顿”。

更让侯国胜无奈的是，2012年，镇上让报两名入党积极分子，并要求是村里的干部，“没别的选择，村里只有侯志强和副主任俩干部，我把俩人都报上去了。”

除了公权力失职，村民的纵容，也为侯志强称霸乡里提供了条件。

“你们被敲诈10次，报警了吗？”“没有。”“为什么不报警？”“咱是外地人，得忍着。”这是记者与郑家的对话。而被侯打了耳光，却给侯倒贴钱的王家也表示：“别人被他欺负了，都在忍。”一名村支书感叹：“基层政府任由村霸当村长是恶。全村上千口人任由一人横行，不也是一种恶？”

“为民除害”者的结局是，2012年，郑潮军以故意杀人罪获刑15年。2013年，河北省高院改判其服刑8年。

今年6月10日，郑家拿着村民联名信，向省高院提请申诉，认为郑潮军实属正当防卫。2周后，申诉被驳回，一切又回到了原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