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时期南京的人口变迁和市民生活*

2014-09-04 08:53李沛霖经盛鸿
南京社会科学 2014年10期
关键词:南京市日军市民

李沛霖 经盛鸿

抗战时期中国沦陷区的城市人口变迁和市民生活状况,一直是研究的薄弱环节,甚至是空白点,但同时也是具有重要研究意义的课题,因为只有深入研究了这个课题,才能深入了解日本侵华战争与殖民主义统治给中国带来的深重灾难与广泛影响,才能了解中国城乡人民不屈反抗斗争的原动力,才能了解日本侵华战争与殖民主义统治失败的必然性。南京是中国具有悠久历史的大城市,1927年4月成为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的首都,市面繁荣,人口激增;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后,1937年12月这里成了日军实施惨绝人寰的血腥大屠杀的屠场,此后八年,又是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及其所扶植的汪伪中央政府所在地,是日伪统治的核心地区,因而,研究抗战时期南京的城市人口变迁和市民生活状况,更具有典型的意义。

一、战前南京的人口激增与市民生活状况

1927年4月14日,国民革命军北伐占领南京,蒋介石任命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审计处处长刘纪文为南京市市长,筹组市政府。4月24日南京市政厅成立,地址在夫子庙贡院旧址。——是为南京设置市级行政建制之始。

1927年6月1日,南京市政厅改称为南京市政府。6月6日,国民政府颁布《南京特别市暂行条例》,定南京为特别市,直属国民政府,划定原江宁县城区及郊区一部为南京特别市范围,即包括原明代应天府城——南京城外廓以内地域及浦口之地。外廓以外为江宁县,隶属江苏省政府。1929年4月,国民政府改南京特别市为首都特别市。1930年7月,又改首都特别市为南京市,直属行政院。

1934年9月,南京市与江苏省重新划界。①南京市辖区面积扩大,“四郊之地,尽入市区”。②新的南京市界大致为:东以乌龙山、尧化门、仙鹤门、麒麟门、沧波门、高桥门为界;南以铁心桥、西善桥、大胜关为界,毗邻江宁县;西以长江、浦口界江浦县;北以长江界六合县(长江中的江心洲、八卦洲属南京市辖区)。其总面积大约465.9平方公里。③比明代南京外廓面积扩大了50%。1935年省市交割。——南京市的这一划界范围与疆域面积,一直保持到1937年12月南京沦陷时未作变动。

南京自成为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的首都以后,就成为全国的政治、军事与文化中心。各种军政机关、社会团体与各类学校迅速增加;各国驻华使、领馆与其他外事机构纷纷来南京觅址开馆;全国各种会议在南京召开。来南京访问的外国贵宾与友人不绝如缕。经济发展,商业兴盛,市面繁荣,文化教育事业和服务行业如雨后春笋涌现。南京在全国的地位空前提高。各方面人士都大量涌向南京。由是,南京人口迅速增加:从1927年建都前的不足27万人,到1927年建市后增为36万人;1929年达54万多人;1932年达65.9万人;1934年省、市划界时为79.5万人;到1935年底更猛增至100万人以上。据1936年5月20日南京市市长马超俊致内政部咨文说,“兹据各区报告,本市城乡各区户总数,计户数为一九七九三七户,口数男女合计一一九一四八口”。又据1937年11月26日南京市政府训令,1937年5月南京人口为1016814人,1937年6月为1015450人。④

战前的南京,由于经济迅速发展,市场繁荣,文教昌盛,因之也给日益增多的南京广大市民带来了各种就业机会与收入的逐步增加、生活的一定改善。据金陵大学社会学系美籍教授史迈士(LewisS.C.smythe)的一份调查报告就可以略见一斑。在1938年3月至6月,史迈士带领20多个助手与学生,对当时留驻南京的市民22万1千人,按照美国人口普查(The United States Census)的分类法,进行社会调查。应该说,这个人口数是与日军大屠杀后南京在1938年上半年的市民总人口数十分接近的。这个人口数约是战前南京人口数100万的五分之一。而且这些留驻人口多是战时无法逃离南京的比较贫苦的南京市民。调查的结果是:

在这被调查的22万1千人中,有26%的人,即有约5万8千人(男子约5万3千人,妇女约5千人)在战前曾参加过工作。这说明,在战前南京的总人口中,就业率较高,达26%。去除老、幼、病、残,则有劳动力的成年人,在战前的南京基本上都是有工作的。

这些被调查的在战前有工作的5万8千南京市民的职业情况如下:

(战争)以前参加工作的人中,百分之三十四的人(二万人)从事商业工作,百分之十八的人(一万零五百人)从事制造业和机械工业,百分之十二的人(六千五百人)从事家庭和私人服务(帮佣等),百分之十的人(五千五百人)从事农业,百分之七的人(四千人)从事一般劳动,百分之六的人(三千五百人)是搬运工,百分之五的人(三千人)在‘合成商店’工作(这种商店既制造、又出售商品,既不能算制造业,也不能算商业),从事公共服务的人和自由职业者各占百分之三(二千人),又有百分之二的人(一千人)从事文职工作。

这些市民的工资收入情况如下:

总的来说,人们的平均日工资是一点零一元。根据调查,商业的工资平均一点二零元,制造业和机械工业是一点零八元,家庭和私人服务零点九六元,农业零点七三元,一般劳务零点三四元。平均起来,每家每天收入一点二三元。⑤史迈士将上述调查情况列表如下:

被调查市民战前的就业和收入状况

从以上资料可以看出,战前南京有劳动力的普通市民,不仅就业率较高,而且都有较稳定的收入,收入虽不丰厚,但考虑到当时较低的物价等因素,一般都能维持温饱,一部分市民还能过上较好的生活。这一方面是由于当时中国社会经济有了一定的发展,同时也由于南京是中国的首都,社会长期较稳定,又地处江南鱼米之乡与南北交通枢纽,因而成为全国居民就业率较高、生活水平提升较快的地区之一。

二、沦陷时期南京的人口清查与人口变迁

1937年7月7日,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在日本当局对中国实施的武力征服与战争恐怖威慑政策中,攻占与摧毁南京被认为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因为南京不仅是中国历史上最有影响的古都之一,而且滨江近海,具有极重要的军事战略地位与经济价值;更重要的是,它是中华民国的首都,是中国的政治、军事中心,是国际观瞻所在地,因而攻占南京必将在中国国内与国际上产生极大的震撼力与极大的政治、军事影响,对中国广大军民与中国政府的心理产生巨大的冲击与压力,使他们放弃抗战,向日本求和乞降。

因此,日军于1937年8月15日开始对南京进行空袭,历时约四个月,造成南京人民的重大伤亡。1937年11月12日日军占领上海后,立即向南京实施凶猛的包抄进攻。南京国民政府自1937年11月中旬起,一边疏散撤退南京各政府机关与工厂、学校等,一边调配兵力准备防守南京。南京的城市人口迅速减少。但有许多最穷困的南京市民无法撤离,滞留在危城中,再加上从上海、苏南各地逃来的难民,到南京沦陷时,总人口仍有50余万。

1937年12月13日日军占领南京后,立即对已放下武器的中国战俘与手无寸铁的平民实施血腥的大屠杀,历时四十多天,屠杀中国军民达三十万人,使南京变成了血海尸山的人间活地狱。南京的人口锐减,其具体数字可从当时的有关史料中搜寻与分析。

日军在南京施行大屠杀的同时,就对南京难民实行普遍的人口清查、登记与颁发“安居证”的工作。其目的,一是清查出混杂在百姓中的中国军队便衣官兵,加以捕杀;二是对南京全城的中国民众实施严密的控制与管理,确立起日本殖民统治的社会秩序。开始,这种普遍的人口清查、登记工作由日军办理。日军在进行“良民”登记中,所谓“分别良莠”:“合格”的,由日军特务机关发给“安居证”,“安居证”上贴有持有人的一寸近照,旁写明持有人的姓名、年龄、性别、职业、住址等,作为该居民的合法身份证明;不“合格”的,立即被日军逮捕杀害。日军在1938年1月1日伪“南京市自治委员会”成立后,就将居民登记工作移交给伪政权出面进行,日方当局派员在旁监督与弹压。1938年2月南京形势逐步趣向平缓,“安全区”解散后,大多数难民回到原居住地;战前逃往外地的人也有部分陆续回到南京家中。南京的人口有所增加。据日军“南京特务班”在1938年3月底的一份报告,在1938年2、3月间,南京市城内各区及下关区登记的人口情况如下:

资料来源:辽宁省档案馆藏:《满铁档案中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一组史料》,《民国档案》1994年第3期。

从上表可知,在1938年2月末,南京城区登记人口是172502人,3月末增至235056人,仅是战前南京人口的不足四分之一,是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时人口的不足二分之一。

此后,在日本统治南京的近八年期间,日方当局继续通过各届伪政府,对南京居民多次进行户口普查与登记,始终抓紧对南京的户籍管理。

1938年3、4月间,伪“维新政府”暨伪“督办南京市政公署”建立后,由于南京人口不断增加,为了加强对南京市民的控制与强化对南京的治安管理,日伪当局从1938年8月开始准备,历经数月,到11月8日实施了一次对全南京市人口拉网式的普查——所谓“第一次户口总复查”。据伪“南京市政公署秘书处”在1939年年初出版之《南京市政概况》记载,此次南京户口总复查情形大略如下:

户口调查,关系市政推行及社会安宁甚钜。事变以后,室家流离,奸宄溷迹,此项要政,益不可忽。曾于八月间,既作推动全市户口总调查之举。嗣为益求精密起见,复经订定本市户口总复查办法,并各种表式,于十一月八日分段分组挨户详查,尽一日办理完竣。是日所有市署各处局厅、各附属机关及各中小学校,除警察厅酌留半数员警值勤,各小学低年级学生休假一日外,其余一律出动,分别携带各该地段管辖区公所及警察局队,原有户口调查表册,挨户复查。⑥

1938年11月8日南京市的“户口总复查”,所得城区各区户口数目,统计列表如下:

区别 户数人口数男 女合计第一区19992 43355 38210 81565第二区29446 63762 56692 120454第三区11113 24091 19034 43125第四区10175 18033 18931 36964第五区2939 7774 4873 12647总计73665 157018 137737 294755

接着,日伪当局又对南京近郊四个乡区进行户口普查登记,并对五个城区户口复查。1938年12月复查所得结果,统计列表如下:

资料来源:伪“督办南京市政公署秘书处”:《南京市政概况——1938年度》,该处(南京)1939年3月版,第21页。

由上列资料,可知在1938年年底,南京城区与郊区共有人口47万3千4百多人。

经过这次拉网式的南京户口的严密复查后,日伪当局已基本上掌握与控制了南京地区中国居民的人口与户籍情况;然后在此基础上,由伪政权向“合格”的居民重新统一颁发“市民证”,或称“居住证”。1938年年底,伪“督办南京市政公署”针对南京居户房屋因战火毁坏遗缺门牌甚多的情况,结合户籍复查,恢复居户房屋的门牌,又补订正门门牌5789块,棚户门牌6786块。⑦

1938年12月27日,上海租界的《申报》刊登报道《沦陷一年来之首都》,揭露道:“南京成立“督署”后,以整顿市面为名,图增加“督署”收入,遂发行安居证,藉此一可刮削金钱,一可防止游击队活跃,此证每月更换一次。最近安居证已改为良民证,证上须贴有本人二寸照相,书明年岁户籍职业。凡经过日兵岗哨,须取出良民证给日军检验,稍有不合,即被日军掴颊,甚至有被当作游击队之生命危险”。⑧

1939年3月,伪“督办南京市政公署”改组为伪“南京特别市政府”后,又在南京全市进行重新统一颁发“市民证”的工作。伪“南京特别市政府”发布《南京特别市政府发给市民证办法》,通令“各区晓谕人民”,“本府……会同(日军)特务机关发给市民证以资证验”,取代以前临时颁发的“安居证”;发证办法规定:凡属住居本市的全体市民,6岁以上的,“任何人均须照章领证”;在居民证上,须填明户籍项目,张贴照片,统按十指指纹,并实行5户联保;关于贴照,规定除12岁以下无须粘贴照片外,“即便残疾人,但若能行动者,虽瞎一目跛一足亦须粘贴相片”;市民相片由伪市府指定照相馆前往市内各坊摄制;摄影时,由保长依户籍调查底册,核对市民姓名年岁住所职业;市民证由各区公所办理,依户口调查表,查得各坊保甲人口数目分配之;市民入出城关、外出旅行、投宿旅舍,必须持“市民证”,以及由伪“市政公署”核发的通行证,随时由警特机关检查;各居户有不具结或户口异动不报者,处以吊销或扣发市民证,重者送警察机关治罪。⑨到1939年年底,南京城内五区办证手续完成。城外四区的办证手续直到1940年3月汪精卫政府成立后才陆续完成。南京全市合计发证58万张。

现收藏于台湾“国史馆”中的一张日伪时期的南京市民证,是在1940年2月1日颁发的。市民证上贴着证件持有人的肖像照,旁边的文字是中、日文混用,显示日本殖民统治的特色。其中的中文文字是:“市民证 第17321号 姓名 章君质 年龄 三十二岁 住所 门东边营十一号 职业 教育 昭和十五年、民国二十九年二月一日 南京特务机关、南京特别市政府”;日文的大意是:“此证为南京居住市民的身份证,此证所持者可做通行证使用”。下面还盖着“南京特务机关”与“南京特别市政府”的两枚公章。“南京特务机关”是驻南京日军司令部的一个下属机构,专门负责对伪“南京特别市政府”的扶植、指导与监管,甚至连南京居民的身份证的发放也要插手,更惶论其他。它是南京实际上的真正统治者,是伪政府的太上皇。

到1940年3月30日汪伪政府在南京成立后,因南京成为伪政府的“首都”,社会环境相对安定,工商业恢复,人口逐年增加,日伪当局对居民户籍管理更加严格。1940年8月,伪首都警察厅重新查编全市门牌;至10月,又补订门牌6815块,其中正门门牌2745块,后门门牌128块,旁门门牌42块,棚户门牌3778块,船户门牌122块。⑩1940年10月,伪南京市长蔡培特地举办了一期“南京市户籍员训练班”,招收与培训专职户籍员,以加强南京的户籍管理。训练班历时3个月,于1941年1月结业。全体学员都被分配到南京城内或城郊各区区公所任户籍员。在南京城区,每个户籍员一般管理2个坊的户籍。

户口普查与居民登记办证结束后,日伪当局则以之为基础,对南京全体市民进行常年严格的户籍管理。其管理机构,一个是各区公所的行政组;另一个是伪“首都警察厅”与各区警察分局的户籍管理机构。各区公所的行政组,负责本区居民的户口登记、物资配给以及坊、保、甲长管理和任免事宜,并“按旬按月将本管境内户口实有数目分别填报,”将户籍员上报的户口变更情况和有关统计数字汇齐后,转报伪市政府。伪首都警察厅设行政科户籍股,专司户政工作,掌握南京全市人口的调查统计;户籍股由一个主任科员负责,设有科员、办事员若干人,分管户籍档案。在各区警察分局,则设有户籍员二人、户籍警若干人,专管居民户籍变更申请注册登记事宜,如迁移、来住、地住、出生、死亡等等。居户婚丧大事要事先申报;有人死亡,要领“运柩证”;若开办特种行业,如旅社、饭馆、茶社、浴室、旧货(包括挑高箩)、戏院、剧场以及鸦片售吸所、妓院等,除分别呈报工商局、禁烟局等外,还得向各区警察分局和警察分驻所申报、交费、领证,接受其管理。各区警察局、所的户籍员与户籍警必须经常到居民住户家中与公共场所去巡查与核对户口,每月将经管的户籍变更情况与有关数字进行统计,由区公所行政组收齐后上报伪市府。

1943年1月,伪“南京特别市政府”规定所属各区公所与各区伪警察局共同办理户口移动管理,统一发给各居户一张纸质门牌贴于门首,以备军警随时查对。12月28日,伪“南京特别市政府”的“保甲委员会”统一换发全市居户的户籍门牌,改纸质门牌为木质门牌,上面写明每户的简况,如人口数、户长、户内每个成员的性别、年龄、职业、变动情况以及5户联保人姓名等,钉在每家的大门上。——以便于警察与保甲人员随时对各户居民进行检查与核对,抓捕“非法”居住者与隐匿的抗日分子。每户木质门牌收费5元。

汪伪政府规定,各区公所的户籍员,除担任居民的户籍变更注册登记与户籍检查等事宜外,还负责给登记过的“合法居民”发放物资配给证。当时日伪当局实施严格的物资统制。居民的生活必需品,如食米、食盐、食面等等,都必须凭户籍员颁发的配给证,才能购到有限的定量配给物品。居民若申报户籍变动时,须同时申报物资配给变动。日伪当局将户籍制度与居民生活品的配给紧密结合起来。警察与保甲人员每月抽查居民户籍1次,若发现居民不及时申报户口移动,则吊销该户物资配给,并追究房主与联保人。

据伪“南京特别市政府”的户籍统计资料,南京的人口逐年增加情况如下:

1939年年底,有135809户,580445人;

1940年年底,有140080户,615972人;

1941年年底,有141024户,629380人;

1942年年底,有133973户,638464人;

1943年年底,有141787户,689725人;

1944 年年底,有143013户,692825人。⑪

在1945年8月日本投降前夕,南京约有70万人口,不及战前南京人口的70%。

三、日伪统治下的南京市民生活状况

日本的侵华战争与殖民统治给南京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日军的疯狂大屠杀几乎给每一个南京市民的家庭都带来了亲人的伤亡与房屋财产的巨大损失;而经历过战火与屠杀得以侥幸活下来的南京市民在此后日伪统治的近八年期间,不仅政治上沦为亡国奴的屈辱地位,在经济上也陷入失业、破产、贫困之中。

日军对南京的战争破坏与经济掠夺,造成了南京经济的严重衰败与畸形发展。受害最烈的是南京广大的普通市民,特别是那些靠出卖劳动谋生的工人、职员与农民。

在日军攻城与大屠杀的近两个月期间,那些在战前无力、无钱、无法逃离南京的数十万贫苦市民,大部分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离开居住地,匆忙地逃进了设于南京城西北角的“安全区”内避难;而未及逃离居住地的居民,以及未能及时逃进“安全区”的居民,成千上万地被日军屠杀。逃进“安全区”的难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居屋与财产,甚至失去了维持生活与生命的最基本生活物资,由“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暂时安排在各难民收容所,在寒冬腊月中寻觅得一个栖身之地,靠“国际委员会”发放的米粥度日,过着凄惶痛苦的生活。数十天过去了,南京的社会秩序稍稍安定,日伪当局强令解散“安全区”,驱赶他们回到原居处。但他们世代居住的房屋与财产都早已被日军抢掠一空、烧成灰烬;而南京各工厂歇业,商店关门,百业萧条,又使他们失去了一切赖以谋生的职业。这些成千上万的难民居无房,食无粮,毫无经济收入,只能出售掉身边仅剩下的一点衣物以换取米食;有许多人只能靠亲友的资助以及继续向“国际救济委员会”求助;还有的人不得不去寻找那些因主人逃离南京而空关着的房屋进行偷盗,然后再到马路边市场上出售……。

1938年3月13日,伪“南京市自治委员会”总务课在《兴办市政需要各项事业计划书》中承认:“查本市临近江北,失业工人,本极甚伙,加以百业停顿,无以为生者,尤属不可胜数;谋生为难者,束手待毙;游手好闲者,与匪为伍,窘迫状态,不可言宣……”。⑫

日方当局为了恢复南京的社会秩序,建立殖民统治,也为了给日军军事运输等提供所急需的劳动力,从1938年1月上旬开始,由日军特务机关出面,配合新成立的伪“南京市自治委员会”,解散“安全区”,给一些南京难民介绍工作,进行职业安排。日方当局将之视为对南京市民的“宣抚”工作之一。

但是,在经历过战争与大屠杀后的南京,对难民的职业安排“难度相当大”。日方当局承认,“这种情况与物资不足相伴,在资金匮乏、没有金融渠道的今天,阻碍了城内商民的商业复兴。城外的农民由于丧失了农具和家畜,对春耕怀有很大的不安。”⑬在这种情况下,日方当局采取了以下几项“应急措施”:

一是招用战前从事电灯、自来水等城市公益事业并有经验的难民,让他们恢复工作。日军进入南京后,一直由军方掌握着电灯、自来水等公益事业,因为这首先关系到驻防日军的生活与战争需要,同时也关系到恢复南京社会秩序与社会治安,因而必须迅速修复被战争破坏的水、电等公益事业。日军当局开始是通过“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拉贝等人招用中国熟练工人,后来通过伪“市自治委员会”。据日方特务机关资料,截止到1938年2月末,招用的电气工人160名,自来水工人60名,共计220名;到3月底,“电气方面大约安排了200人,自来水方面大约安排100人,汽车驾驶员100人,开办邮局大约安排30人,共430人”。

二是日军军事单位招用南京难民去做“军用苦力”。在1938年1月,全部由日军特务机关直接负责招募,然后“介绍”到日军各军事单位。如日军军事管制的南京港与铁路上从事装卸劳动等。截止到2月底,经日军特务机关“协助介绍就业的包刮长工、日工在内的军用苦力,总数达1万人次”;而从1938年2月上旬开始,日军特务机关通过伪“南京市自治委员会”及各区公所设置“苦力收容所”,对失业的难民进行“动员”与招用,“以满足军队的需要”,至1938年3月,“军队每天需要约30000苦力”。

三是在各区内开设零售市场。让“持有少量营业资金的人”,“就地开设了简单的小卖店,主要销售食品、杂货。这种小卖店随着交通限制的缓和、物资供给的渐增而与日俱增。”⑭

从上述日军特务机关的报告中可知,在1938年上半年,南京20多万中国难民,除了有约400名曾从事水、电的工人被招去复工,有1万至3万人为日军做“军用苦力”,还有一些人做小商贩,其余的大量难民则始终处在失业中。居民就业率只有9%。失业难民固然毫无经济收入,就是那些做水电工、做苦力、做小商贩的难民,收入也是少得可怜。

史迈士教授在他当时所作的社会调查《南京战祸写真》中,对1938年3月间约22.1万南京居民的就业与工资收入情况所作调查的结果是:

在同样的人中,同以往状况(按:指战前)报告情况相比,目前三月份就业和工资状况呈现一片凄凉的图景。就业的总人数是二万零五百人,其中九百五十人(不到百分之五)是妇女。这二万零五百人只占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九,其中十岁出头的占百分之十二,十五岁上下的占百分之十四。

在全部就业人员中,百分之六十七的人(一万三千五百人)从事商业(史迈士按:大部分是小贩和在路边叫卖自己和别人残余物品的人),农业为百分之十二(二千五百人),制造业和机械工业为百分之五(一千人),家庭和私人服务占百分之五(一千人),搬运工占百分之四(一千人),‘合成商店’和一般杂务各占百分之三(五百人),公共服务和自由职业者各占百分之一不到。按总人数平均日工资是零点三二元,其中商业零点三一元,农业零点二零元,制造业和机械工业为零点四五元,‘合成商店’为零点二二元,一般劳务只有零点二五元。⑮以上被调查居民的就业与收入情况,史迈士列表如下:

1938年3月南京被调查市民的就业与收入状况

资料来源:【美】史迈士:《南京战祸写真》,编委会、南京图书馆合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料》,江苏古籍出版社(南京)1997年版,第334—335页。有删节)

从以上资料可以看出,在日军占领后的南京,居民就业率只有9%,比战前的就业率26%,下降了17个百分点;且从事的“职业”多半是“军事苦力”与路边小贩;而就业人员的日平均工资只有0.32元,比战前就业人员的日平均工资1.01元降低了约2/3。

史迈士教授在调查报告中,就当时南京市民的收入降低与生活贫穷写道:“据报告没有工资收入的人家有三万七千零五十户,相当于这个城市总户数的百分之七十八;收入不足以维持生活的有四万四千六百五十户,占总户数的百分之九十四。我们的观察和这样的现状完全一致”。他将日伪统治下南京市民的就业与收入情况同战前做出比较:“据调查,在常住人口中,三月份的就业人数是过去就业人数的百分之三十五,这些就业人数的收入是过去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二。这两个因素表明,所有常驻人口的总收入等于过去总收入的百分之十一,这个悲观的数字正和那些知情人的观察是一致的”。⑯

南京的形势逐步稳定以后,虽然随着一些工商企业的恢复,南京市民的就业机会有所增加,但就业的工资收入却始终很低;而且日伪当局在各行业组织了由把头、工头把持的伪工会,工人要找工作必须通过他们,工人要维持自己的工作也必须通过他们,这就必须要缴费,要送礼。工人们艰难地找到一份工作,不仅要遭受日伪当局的欺压克扣,还要遭受这些把头、工头的一次盘剥。工薪本来就少,能拿回家供全家度日的就更加可怜。德国侨民拉贝在1938年1月25日的日记中,记录了一位中国工人悲惨而屈辱的生活:“一名中国工人给日本人干了整整一天的活,没有领米而是领了钱回到家中。他疲惫地和全家人坐在桌旁,家庭主妇端上了几碗稀粥。一个六口之家只有这么可怜的一顿饭。饭刚端上来,一个路过的日本兵寻开心地向这几只半满的碗里撒了一泡尿,随后笑着扬长而去,未受到任何惩罚”。⑰

1939年11月9日,这是日军占领南京近两年以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美籍女教授魏特琳(Minnie Vautrin)在日记中记录了她当日亲眼看到的南京的军用苦力被日军威逼侮辱与生活痛苦的情形:“路边有大约100个苦力在排着队,被日本兵反复搜身。一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那架势无疑让每个苦力都能感受到一种威胁。我听说,这些苦力每天才能挣0.48美元,另外0.02美元必须交给为他们提供担保的工会等组织”。⑱

充当日军“军用苦力”的南京市民在日军刺刀的监督下干活,相当于奴隶;就是受雇于日本侨民经营的工商企业,工作状况与劳动收入也是极为悲惨的。金陵大学史德蔚(Albert Newton Steward)教授在1939年7月5日日记中记录,一名受雇于日侨商店的中国职工,刚工作1天,无端被日商怀疑偷窃了店里丢失的物品,就被抓进日军宪兵队,遭受毒打与电刑,使神经遭受永久性的破坏,送进医院等死。⑲这是无数南京市民在日本殖民统治下受盘剥、受屈辱的悲惨故事中的一个,也是对当时南京市民工作状况与生存状况的典型写照。

南京市民还要受到日伪特务、警察与地痞流氓的敲榨勤索。魏特琳教授在1938年11月7日的日记里,记述了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附近一家菜农胡大妈家的不幸遭遇:“一些人看到她3个儿子辛勤地工作,卖了许多蔬菜,这些人就想办法试图从他们身上榨钱。他们从新政府请来了几个侦探,当面控告她儿子卖了7支枪给游击队员,并私藏20美金的金银珠宝。这两点极为荒谬。他们只好支付11美金以摆脱这群恶棍。这些是当地勤劳的平民们面临的情况”。⑳

就业率低、收入少甚至没有工作、毫无经济收入的广大南京市民,在市场上面临的却是短缺的商品与不断高涨的物价,甚至连生存必须的粮、草都买不起。贫苦市民们在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威胁下,只得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艰难地生活下去:买不起粮食与燃料的贫苦市民冒险出城,到秋后收获过的田地里去拾菽割草。1938年11月8日,魏特琳看到,“从西门来的穷人外出割草作为冬天的燃料,而最穷的人在拾菽。他们告诉我,现在草是每担1美元,他们买不起。有些市民被迫去砍树,以得到一点微薄的报酬”。魏在当日的日记中写道:“到处在砍树,我开始感到难过,但我后来又想,也许是种树人在砍树,因为人们太穷了,这样一想,心里就好受些”。还有许多穷苦市民去拆掉一些无主的公、私房屋,然后以极低的价格卖掉这些房屋的砖、木,以换得一些可怜的收入。魏特琳在日记里多次记载了这类事项。她在1939年11月9日日记里再写道:“我们路过一些尚未完工的房子的旁边,看到有人正在拆房卖砖,一幢价值万元的房子,卖砖所得也不过数百美元。在我们校园的南边,有一幢很漂亮的房子,其价植不下万元,已经被拆毁,砖头也被拖走了,不应该责备那些拆毁别人房子的老百姓,因为他们也要生存”。21

历史证明,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不仅制造了血腥的南京大屠杀,而且给南京等沦陷区人民带来了长久的苦难。在日本战争灾害与殖民统治下的广大南京人民,在政治上被奴役,被歧视,在经济上则是被盘剥,被压榨,无异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哪里有侵略、有压迫,哪里就必然有反抗。经历过大屠杀、过着亡国奴生活的南京人民从沦陷之日起就开展了自发的抗日斗争,而重庆国民政府与延安中共中央也不断地派遣各类人员进入南京,组织民众进行各种形式的斗争。关于这些内容,笔者将另著文论述。

注:

①南京市市长石瑛:《南京市政府关于本市与江苏省划界的布告》(1934年9月8日),国民政府行政院档案,藏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南京),档案号:二—1—9444。

②叶楚伧、柳诒徵主编:《首都志》(上册),正中书局1935年版,第12页。

③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南京简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页。

④中央档案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吉林省社科院合编:《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档案资料选编——南京大屠杀》,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081—1083页。

⑤⑮⑯【美】史迈士:《南京战祸写真》,《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料》编委会、南京图书馆合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料》,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80—281、281、282—283页。

⑥伪“督办南京市政公署秘书处”:《南京市政概况——1938年度》,该处1939年版,第21页。

⑦⑪许成基主编:《南京市志丛书·南京公安志》,海天出版社1994年版,第94、48页。

⑧《沦陷一年来之首都——汉奸献媚借烟妓以繁荣 游击宣威杀哨兵于不觉》,《申报》(上海租界版)1938年12月27日。

⑨伪“南京市政府秘书处”:《南京市政概况——1939年度》,该处(南京)1940年3月版,第16页。

⑩转引自许成基主编《南京市志丛书?南京公安志》,海天出版社1994年版,第94页。

⑫《南京市自治委员会总务课兴办市政需要各项事业计划书》(1938年3月13日),藏南京市档案馆,档案号:1002—19—9。

⑬⑭辽宁省档案馆藏:《满铁档案中有关南京大屠杀的一组史料》,《民国档案》1994年第3期。

⑰【德】约翰·拉贝:《拉贝日记》,本书翻译组,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04页。

⑱⑳21 【美】明妮·魏特琳:《魏特琳日记》,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中心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97—698、498、697 页。

⑲章开沅编译:《天理难容——美国传教士眼中的南京大屠杀(1937—1938)》,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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