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贤忠
这块地在我家乡一个叫土坎台的地方大小两亩见方土质松软湿润土壤大黄色粘性很强也许若干年前这里曾经是栗子树的天下吧家乡人至今管它叫栗子凼
在刚刚过去的七十年里这块地里此消彼长的一直就是川西丘陵常见的几种农作物和杂草从栗子凼的这些特点和作为来看我们只能用平凡来作结语,也就是说它本不足以激起我书写的冲动但当2010年秋天我站在土坎台目击眼前轰轰烈烈的伐树修路场面后这块地就长久地抓住了我的神经,我知道这是因为栗子凼地头那几座疤痕似的坟墓和母亲对这块地上发生的那些凶事的讲述还有我对这块地可能带给我们的一些意义的思索
母亲说她最早知道这块地的时候土坎台原本遮天蔽日的林木正在被吸食鸦片的主人砍伐贱卖紧接着生长这些树的地也被先后分割贱卖这块地自此独立出来归了臭名远扬的舵把子十疤李的妹夫新主人接管这块地后干脆彻底垦荒种上了罂粟
红艳艳的罂粟花亭亭玉立着在温暖的风中摇曳招展周围矗立着十几株毫无个性的桦树其中最伟岸的那株枝丫举着一个鹊巢
1940年夏天,栗子凼第一次呈现给月女的画面就是这样当时月女的母亲正在用木瓢为地主宇文贤的罂粟浇水羊水突然顺着她的大腿流淌下来在惊慌无助和撕裂的煎熬中月女的母亲在地头的草堆上完成了她的初次分娩又在无知绝望中勇敢地扯断脐带用身上充满汗味的麻衣裹着女儿一直等到日落时有人偶然路过
没有人知道月女的父亲是谁月女出生三天母亲就因为失血过多和产后寒离开了人世宇文贤命下人将月女母亲埋在她生产的地方,然后让接替她做长工的水娘抱养了月女
水娘过门三年没有生养如今有了月女男人的脸不再整天地苦着小两口把月女抱在怀里乐滋滋地舍不得放下
秋天罂粟结出桃子水娘夫妻抱着月女搬到了栗子凼他们要在地头的草棚里暂住一段白天水娘和几个短工在地里割烟宇文贤亲自监收烟土晚上月女和水娘在棚里睡觉水娘男人整夜地背着枪绕着地转悠防止有人盗割烟土秋天完全过去水娘夫妻从宇文贤那里称到一些粮食满心欢喜地回到他们那个荒了半年的草屋
来年春天水娘夫妻回到栗子凼栽种烟苗的时候月女已经能够下地她蹒跚地追着蝴蝶不时地跌倒在松软的地上然后笨拙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再追水娘夫妻一边栽着烟苗一边笑笑地抬头来看有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有时又忙不迭地跑过去扶住孩子
虽然还是缺吃少穿但月女却慢慢地长大了有时候她会问水娘一些问题
妈妈这是哪个的坟啊
水娘幽幽地说一个好人的坟
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
水娘又幽幽地答从地里长出来的
是从哪块地里长出来的啊
究竟是哪儿长出来的嘛月女看着一朵朵红红白白的罂粟花她想要弄清楚自己是从哪个地点冒出地面的
水娘笑了她看着月女急切的表情咯咯地笑了一会儿然后停下来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孩子你长出来的时候我在家里呢我是几天以后才把你抱回家的
月女不再问了却盼着哪天地里能长出个孩子和她一起玩儿但地里始终没有长出孩子月女却对地尾斑竹林里的鸟和昆虫们发生了兴趣她会长时间地循着声音跟踪一只小鸟或者蟋蟀也会非常耐心地看蚂蚁们长途跋涉拖运虫子月女常常不舍得水娘把她从那片林子里带走却宁愿经常地在林间的竹叶堆上睡熟
栗子凼地里曲折流淌的那条小溪也让月女非常着迷水从地坎下流出非常小小到几乎看不到水流动但到地中央却汇成了水坑水娘常舀里面的水浇灌这些罂粟而这时候月女常常在溪边玩草儿,玩泥巴搅水水娘教她用藤豆角模仿鸟叫声用狗尾草做羊头用黄毛草编遮阳帽教她用粘土让流水漩涡似地转起来做成美丽的水花车教她用黄土捏出各种造型的小动物有时候她们一起笑啊跳啊又拍手又跺脚地像两个孩子更多的时候月女一个人静静地在那里摆弄泥土和花草她整天在母亲的坟旁快乐地跑来跑去笑得比罂粟花还要灿烂
月女飞快地成长又几年光景她已经与水娘齐肩高了现在她不再四处乱跑先是跟在水娘身后学着栽苗施肥锄草浇水慢慢就走到了水娘身旁她开始挥动锄头翻地拿起剪刀修尖甚至捏着烟刀小心地收烟了认识她的人都夸她机灵能干会说连宇文贤都对她啧啧称赞有一次还半真半假地说要送她读书写字
1948年秋天的一个午后阳光火辣辣地烤着栗子凼地主宇文贤带着她的小婆子坐在草棚的阴影里一边看着月女跟着水娘和几个短工收烟一边兴致勃勃地说笑当她们收到棚前停下来喝溪水时月女的耳朵突然被一阵枪声笼罩了瞬间她看见血像自己玩水时堵出的喷泉一样向罂粟花泼洒开去面前的人一个个带着惊恐的表情东倒西歪地躺了下去
当人们把满身血污的月女从水娘身下抱起来时发现她除了后脑勺上有一道血糊糊的弹槽之外全身居然没有一处伤口而其他的人已全部死去多时
隔几天十疤李全家被乱枪打死的消息从邻村传来人们才知道原来是舵把子们在相互寻仇于是俱都叹息水娘夫妇和几个帮工运气太差做了陪死鬼同时惊奇月女的死里逃生
然而月女好像已经傻了她总是长时间地站着或坐着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人们猜测月女因为个矮开始没被子弹打中后来一定是水娘替月女挡住了机枪的扫射而且紧跟着就把月女扑倒在了身下我想这应该就是事情的本原若干年来在我家乡流行的也一直就是这样的版本
那些年在我家乡舵把子们经常火拼殃及他人没有势力的人家天天生活在战战兢兢之中母亲就曾在外乡舵把子要来血洗家乡的传言中一次次地逃到亲戚那里小住那时如果听到死伤一两人的消息没有人会惊奇母亲说但是一次死这么多人的事情却从来没有过据说惨案惊动了当时的县政府上面派人查了很久但一直没有结果
从那以后在栗子凼月女母亲的坟旁又新添了一个更大的坟堆里面躺着水娘夫妇
后来的两年里月女是如何生活的连我母亲也说不清楚她还是不说话表情木然村人看到她多会给些衣服或饭食但她还是不肯进人家的门晚上她会蜷缩在栗子凼那个快要倒塌的草棚中有时又会睡在某户人家的柴堆里甚至有人在外乡也看见了她
1950年夏天那一段时间母亲说周围十里八村的人包括老人孩子隔三岔五都被叫到村外老虎嘴的河滩上看枪毙人乡亲们站在河滩中央远远看见一排端着枪的战士威风凛凛地挺立着在他们面前木偶一样佝偻着身子的都是那些几年前杀人就像宰鸡一样随便的恶人一名军官模样的解放军宣读完罪行然后转过身去大声下达执行命令啪啪啪一阵枪响那些背着几条人命的人便一动不动地扑倒在乱石堆上整个过程极其简短场面肃穆沉寂吓人
这些被枪毙的人里面自然也包括了杀死水娘几人的凶犯毙了这伙邻县的恶徒后解放军把衣衫褴褛的月女带走了
栗子凼自惨案后一直荒芜到家乡解放1950年秋天村里在栗子凼建起一座养猪场人们把地主宇文贤的大老婆和一对四岁的双胞胎儿子从祖屋赶到猪场与猪做了邻居静寂的栗子凼由此又热闹了几年白天几个打猪草的妇女和猪场前耕作的人们在这里进进出出吵吵嚷嚷晚上教地主老婆切猪草喂猪的饲养员高声低声骂骂咧咧来年初夏栗子凼猪场前进行了家乡第一次庄稼集体分发各家欢天喜地背着小麦回了家秋收后栗子凼丰收的玉米再次为人们带来了欢呼到了年底栗子凼上欢声如雷人们兴奋地称到生的或者熟的猪肉喜气洋洋地回家准备过年
解放初期劳动的干劲真是太大了母亲说我们百多号人的小村仅仅用了六年时间几口粮仓里就堆满了山一样的粮食虽然这些粮食一直在被不间断地背走
1957年栗子凼地头搞起了玉米密植猪场前或躬或蹲或坐甚至躺老少男女姿态万千谈笑间玉米苗子被密密麻麻地栽满了地头地尾接着村里成立合作食堂各家将存粮悉数缴公秋天虽然庄稼没有多少收成但人们完全沉浸在共产主义大锅饭的美好氛围中俱都一如往夕地笑容满面继续极其卖力地大干快上
来年春天大炼钢铁的号角从山外吹进来庄稼下地后村里所有劳力在将各自家里的锅铲刀斧等铁制东西悉数交到村社后一起奔赴几百里外的全民炼钢基地去了栗子凼的小麦在沉寂中拔节扬花结果夏天沉甸甸的麦穗没有如期地等来收割的人们一阵阵暴风雨将它们全部吹打得倒伏在了地上秋天来了猪场前的地几年来第一次被荒芜在它松软湿润的地上从穗里脱落出来的麦粒慢慢生了根发了牙孱弱的苗子在茂盛的野草中吃力地够着阳光
当天再次热起来又凉下去之后外出的人们陆续回到了村里他们发现所有的地都已经荒芜很长时间合作食堂早已解散养猪场的猪圈也拆了而村里的粮仓也被背得快空了他们灰着脸每天按人头从屯粮点把粮食称回家熬成稀粥再分到全家的碗里然而孩子还是因为饥饿常常哭闹他们便出去寻野菜剥树皮有的还挖一种土话叫白鳝的泥做成馍馍加餐很多人吃了这种泥后大便解不出来而且全身浮肿所以只能隔着天吃
正在村人有气无力地准备过冬时月女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回村了她穿着一身干净的旧军服领着一个相貌清秀身子孱弱的男人跛着左脚走进了猪场里原来饲养员住过的小屋和宇文贤的老婆儿子做起了邻居
几天后20岁的月女在栗子凼向来访的家乡人开口说话了她讲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她说她一直在部队种菜做饭这两年都在修建公路水库的工地跑因为刚刚跌断了腿才被遣返回村里的她向大家介绍了她的男人她说他叫佟书生北方人读过很多书还救过她的命之后她就闭了口柔柔地看他的男人神采飞扬地向乡亲们胡吹神侃佟书生说一口普通话鸟叫一样非常好听大家围着他惊奇地听他讲北方的事
1961年冬天饥饿和寒冷给家乡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母亲和所有从那一年走过来的乡亲们为此而养成的勤俭习惯至今坚如磐石从粮点称回来的口粮一少再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母亲说立冬过后你就是偷都没有偷的了肚子里没有东西身上就觉得更冷身上一冷就觉得肚子更饿所以有太阳的时候大家都会出来晒就是没有太阳也得出门走一走但是谁也不敢走远远了你可能就走不回来了
但是月女和她的男人却常常走远他们几天几天地外出村里人从她们的脸上看不到多少饥饿后来大家从佟书生那里知道每当他们饥饿难忍时月女就会带着他到镇上驻军那里帮忙种菜混几顿饱饭而他们每次回来后就会发现月女在房前屋后重新栽下的那些菜苗子已经又被人连根挖光了佟书生站在地头呱呱地骂月女却不恼转头把从驻军那里带回来的菜苗再一棵棵栽到地里月女不要佟书生动手她说他笨手笨脚的做不来这些佟书生就蹲在旁边给她说话看着她栽月女栽着栽着有时抬起头来笑一下轻轻说声是吗然后又埋下头去
冬更深了月女和她的男人再次离开了栗子凼的小屋一路上他们看到不少人靠在背风的坎上晒太阳男人也不管认不认识逢人就打招呼月女知道自己话少她话唠子一样的男人是憋得难受了心里就觉得好笑
在镇上的军营里他们像往常一样受到了热情的款待佟书生天天被几个北方的官兵拉着说话玩儿月女不管他一到营房就起早贪黑地呆在菜地里忙着为那些多日不见的菜棵子锄去杂草择掉坏叶捉去虫子有时还施一些肥几个刚入伍的新兵跟着她跑来跑去炊事班长叉着大腰在旁边乐呵呵地抽烟不时叫一声青沟子娃娃们学着点
隔几天他们的精神养得差不多了月女向炊事班长要了一些白菜籽揣在怀里两人便又踏上了归途半道上天空飘起了雪花佟书生迟迟疑疑地告诉月女炊事班长让他在身上藏了些猪油和胡豆他推不脱月女便知道佟书生一定将她怀了小孩的事告诉了班长她知道这样做是犯军纪的否则炊事班长绝不会这样做月女就有些生气他狠狠地看了男人一眼也不听他絮絮叨叨地解释和道歉顾自在前面匆匆地往前赶
两人走着走着路边突然出现一个静静坐着的老人月女正在疑惑就听佟书生一声怪叫月女……这个人是我们去镇上那天在这儿晒太阳的我当时和他打招呼他看了我一眼我肯定没有记错……你先等等我去叫人
月女定睛看时那老人坐在一团干草上身子向后斜靠在土坎上眼睛松松地闭着面容精瘦乌青枯枯的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佟书生领着队长和几个人来了月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的双脚已经冷得麻木了脸上也冻得冰凉冰凉的佟书生扶着她离开的时候她感觉非常虚弱男人在耳边温柔地说着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见
回到栗子凼天色已近黄昏月女看了看依旧被拔光了苗子的菜地笑一笑又摇摇头就去隔壁招呼邻居她喊着两个小孩的名字推开门借着微弱的光芒她赫然发现这一家三口已不知什么时候彻底地睡了过去他们蜷缩在床上母亲拥着两个十岁的孩子
月女很快退了出来因为有什么东西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地起伏涌动她站在屋檐下呕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雪已经下大了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地边的野藤丛上已经模模糊糊地有些白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自己喊佟书生的哭声传来怪怪的很陌生
1961年过后家乡慢慢走向痊愈在生产队长急促的哨声和严厉的吼声中逐渐摆脱饥饿恢复体力的家乡人开始了疯狂的垦荒增种不到十年家乡的山岭沟壑凡是双脚能站稳的地方都被人定胜天的家乡人在备战备荒的口号中种上了庄稼现在除了房屋周围小片的竹林和田边地角零星的杂树外家乡再看不到比玉米棵子高的生物了在对土地疯狂索要粮食的同时人们喂养畜禽和生育子女的热情也在不断地上扬不经意间小孩的身影猪牛鸡鸭的叫声就充溢了家乡的时空
在我的家乡生育一胎子女的至今只有月女即使在今天这个指数也没有被突破月女的独生子粮来是在1962年夏天出生的之前她在栗子凼种下的萝卜蒜苗青菜二季豆已郁郁葱葱地长满了房前屋后胡瓜丝瓜黄瓜土耳瓜藤蔓也已攀上了竹树的枝头由于缺少了示范指导和及时纠正在她坐月子的四十天里佟书生耕作土地的笨拙和无能使他更加突出地成为了村里妇孺皆知的笑话在村长看来佟书生对土地的悟性已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那年秋天家乡的村小恢复招生因为原来的老师已经调走而新老师老是来不了佟书生便被村里推荐做了民师
虽然没有报酬但能够记到满分工佟书生还是格外地投入一年过去家乡娃们标准的普通话和考试成绩在乡里引起了轰动他在家乡人的心中重又尊贵高大起来虽然月女从不到学校去但她知道男人的讲课非常生动敞亮下课后男人常常会和学生们玩在一起疯得像个孩子而夏日的雨天男人还会一拨一拨地把孩子们护送回家月女知道男人是个只会动口不会动手的人这才是适合他干的差事他做着这些的时候心里有的一定只是欢喜
月女不习惯离开土地粮来满月后她就急切地下了地她用旧被面把孩子绑在背上白天随别人爬坡下坎地劳作早晚又在自家菜地里侍弄菜蔬在她对土地和庄稼持久的专注中粮来和栗子凼的作物一道悄然成长着他先是像膏药一样贴在母亲的背上然后又像小鸡一样跟在母亲的身边到了该说话的年龄他却迟迟不开口不管佟书生怎么熏陶他的脸上除了木讷就是无趣而一旦和泥土花草单独呆在一起他的表情和眼神会立刻显出快乐和同龄孩子相比他更高大而结实做起事来力大而笨拙进了学校以后他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对话但更常用的还是摇头摆手之类相对读书他更喜欢放学后帮助母亲砌坎翻地拾掇菜园
70年代我已约略晓事童年中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夏日雨季后新鲜裸露的山体和曾经目击的几次塌方当那些原本生生不息的树被砍完之后山坡绿色的外衣就有些锁扣不住了每当暴雨来临泥石流便从匿身的地方突然出现并四处撕扯山体的外衣使山体黄色的肌肤这里一团那里一块地裸在外面一直醒目地保持若干年开始我觉得泥石流非常顽皮好玩总是在不断出人意料地为我们推出新奇的视觉画面直到1973年佟书生和我二哥的同桌高富贵被泥石流埋葬后我才嗅到了泥石流真实的乖舛暴虐本性
其时我刚4岁跟着二哥上学已经快满两年了那时在我家乡父母忙于挣工分是没有时间管小孩的各家的小小孩通常都由自家大小孩照看而照看的方式一般就是让跟在屁股后面二哥的课堂设在生产队仓库的楼上四面通风冬冷夏凉他们的黑板和课桌是用生产队仓库里的木板钉成的座凳由各自从家里带去我跟着二哥每天从一架结实的木梯爬上去课间和放学再从上面下来有时风把雨裹进来占领了课桌椅佟书生就会中止授课让大家围在讲台上听他讲故事他个子不高右脸颊上长了一颗痣时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每当授课和讲故事他的语调表情和手势就会不断地变化这时候他是投入激动的而学生们是沉醉安静的对我这样全程跟随的小孩佟书生上课时通常会视而不见而每逢下课他就会笑咪咪地蹲下来逗我们玩高富贵腼腆迟钝学习差佟书生让我二哥帮助他还说他家是单籍户上学放学没有同伴需要经常地接送
1972年初秋雨多得离了谱小雨中雨大雨暴雨暴风雨轮番地浇灌道路泥泞沟渠淤塞山崩路塌在这样的背景下佟书生和高富贵遇难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没有亲自到过处理这起事件的任何一个现场就是说没有见到月女和她那一直寡言少语的儿子粮来在整个事件始末的表现只是在不久之后发现栗子凼的地头又多了一座新坟
佟书生死后粮来的话更少了母子俩笑一下看一眼甚至做一个简单的手势或者动作对方就明了了意图倒也不影响生活和交流虽然别人很不习惯但母子俩对其他人和事并不关心也不在乎1976年粮来初中毕业再不肯上学虽然还不能算正式劳力但他的身体非常墩实脸红扑扑地显出单纯和健康那时家乡实行分组分工劳动生产队长先将他编入老年人组每天挣半个劳动日工分三年后将他正式编入成年组他依旧木讷少语但却容不下任何人对自己和母亲的不敬也受不了别人对他劳动能力的怀疑
1979年家乡推行土地家庭承包制栗子凼按中间水沟一分为二由月女和生产队长两家分别承包月女和儿子起早贪黑地在栗子凼地头忙碌着他们深深地翻了土把土块挖细洒上草木灰和牛粪精心地播下饱满的麦种然后见天来看看什么时候该施肥浇水或拔草了他们会没日没夜地呆在地头
水沟另一边的地里队长失落又迷茫他不常来地里来了也懒洋洋地撑着锄杆四处观望他沉浸在对往日威严尊贵的思索和疑惑中不能自拔自从闹钟和哨子离开他后他就这样失魂落魄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初夏麦苗在渐暖的风中慢慢成熟麦穗的长短麦粒的饱满程度在水沟两边呈现出明显的差异麦子收割后队长的脸色挂不住了他看着仓里不到一半的麦粒听着七个孩子的吵嚷脑子里不由地出现了60年代初饥饿的场面浓重的恐慌使他苏醒过来他把往日的骂声和吼叫释放到婆娘和儿女们身上疯了似的在栗子凼地头和月女母子展开了大春耕耘的较量玉米播下地后老天却和队长作起对来烈日一天比一天猛地慢慢干裂玉米苗子被陆续晒死队长恨恨地想这真是应了那句人要发狠天却不肯的老话了他疑惑对面地里的苗子怎会长得好好的呢后来队长发现粮来每天早晨都会从地块中间那个白天干干的水凼里把一夜积出的水全部舀起来浇灌苗子他心里就来了气暗暗安排儿子每天早些来抢水
在农村儿女多的人家往往非常跋扈何况有往日队长权势的宠荫队长的儿子几番抢不过粮来后索性偷偷将对面地里的玉米全数拔起第二天看见一颗颗玉米苗倒在地上粮来一张脸通红他嘴唇翕动门牙咬紧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在月女紧紧的注视下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母子俩默默地重新种上了大豆改天月女来到地里却发现对面正在重新翻地而水凼却已移到对面地里于是月女和队长的婆娘儿子由口角发展到肢体冲撞粮来赶到栗子凼地头的时候村长已在调解他看见母亲身上粘满黄黄的泥头发散乱地披着他还看见队长的四个儿子正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自己而队长和他的婆娘还在骂刹那间他的脑子就空了好像听不见也看不清前面发生的一切他想他必须走近些于是他走到母亲面前用手把她头发上的尘土轻轻拨拉掉再用左手搂住母亲站好这时他才发现原来母亲其实非常地瘦小自己竟比母亲高出了一头下一刻他赫然看见母亲的眼里浸出泪水而村长的唾沫也同时喷到了他的脸上一种不明的亢奋突然充塞了他的身体并愈来愈强烈地震荡着他直至将他完全包裹其中他迅速连贯地放开母亲挥起锄头将那个还在喋喋地骂着的脑袋轻而易举地砸开了花
由于没满18周岁粮来并没有被判处死刑但据说他将面临一辈子的改造在他被带走后不久月女便从栗子凼消失了有人说她搬到关押粮来的监狱旁去了也有人说她最后被监狱里请去种菜做饭去了这些说法在2000年春天她和粮来回乡上坟时得到了证实
其时退耕还林工程在家乡全面展开一棵棵树苗已运到栗子凼的地头母子俩向队长一家下跪表达了歉意然后在栗子凼的地里呆了很长时间他们走后栗子凼很快栽满树苗那些疤痕似的坟墓一夜之间被遮掩起来
再后来听说家乡也要修公路了按照规划的路线栗子凼林子里的坟墓将要迁走而月女早在回乡那年就已得绝症去世如今埋在城里的公墓里粮来向村里来电说自家祖上的那几座坟墓就地平了算了
2010年除夕前夜我回乡祭祖站在栗子凼背后的高坡上向下望去黄澄澄的公路从森森的林子里铺过把那些疤痕彻底地抹去了
返城的路上我又一次想起月女曾经说过的一些话土地是有生命的不然它为什么能长出花草庄稼和树木还有天空的飞鸟地上的走兽房屋和里面的人……如果它们不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那是哪里来的呢
也许过去这块地里曾经诞生过许多事物也许将来这块地还会诞生更多的事物但我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