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颂

2014-09-03 07:08钱红莉
红豆 2014年9期
关键词:天亮

【特约专栏】

钱红莉,又名钱红丽,安徽枞阳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初开始学习写作,出版有随笔集《低眉》《诗经别意》《读画记》《风吹浮世》《华丽一杯凉》《当我老了》《万物美好,我在其中》等。现居合肥,供职于媒体。散文随笔作品拥有大量读者,在文坛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曾经,此刻,将来,我的愿望,卑微了又卑微,不过是一夜夜,能够顺利自然地入睡,如一尾鱼慢游到深海,静潜下来,一觉天亮,平整一夜的身体于床上舒展,一骨碌爬起,拉开窗帘——新天新地啊。

那种深睡后的身轻如燕,如在昨日,让人回忆了又回忆,是吃过蜜糖的人才有的餍足滋味。那是凄雨中的客途秋恨,往而不复的珍贵剧本,值得写在本子上,日后拍出电影来一遍遍观赏。深睡以后的感觉,无以形容,是肉体消逝了,唯有灵魂同在。一天的忙碌,周而复始,早晨开始,黄昏结束,延后夜读,困乏难消,关灯,头搁至枕头上,不过几分钟,便呼吸匀称,也像高空跳水,一头栽入无垠的水面,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永恒里。睡眠是一种兽,一口把人吞下去,经过一夜消磨,一直到太阳起山。夜同样也是一只兽,浑身毛发漆黑,它有两个儿女,分别叫漫长和静谧——黑夜旁,总是蹲着一个神仙,护佑着世上所有辛苦人的睡眠,连风也不敢贸然打扰。偶尔会传来花开的声音,大面积的芬芳破空而来,让人世的睡眠更加安稳。

什么是世事安稳——睡在神仙旁边的人,能得最大安稳。

青少年时代,我肯定有过如此美丽的睡眠,不然,想象不出那样平和壮观的景况。我不睡在神仙旁很久很久了,大约追溯到20多年以前。渐渐地,睡着睡着,总是被不同身份的兽一把揪醒,像一个人在演讲总是被打断,像一个完整的句子被任意拆开,没有了一气呵成的连贯性,久而久之,成了一个七零八落的人。这些年下来,真够漫长的。一个一直受浅层睡眠折磨的人,接纳了许多种层次的痛苦,一日难似一日。

常常推想,患抑郁症的人,可能并非恐惧于晦暗悲观挫败,而是不堪“睡不着”的折磨,才从高处纵身而下,将肉体从楼上重重摔下来的钝痛,一定轻过“睡不着”的长痛。那种屡睡屡醒的无助孤独,在一夜夜中加强、深重。骨髓通过睡眠这唯一渠道来造血——失眠的人大多贫血,血液养分无法充沛运转,导致缺觉的人总是头脑昏沉。白天,不因睡眠少,就不参与一切人间日常生活吧。早晨起床扶墙走的滋味简直痛不欲生,一生这样亏欠下去,还不如痛快一点去死。“生不如死”这个词,大约是失眠人发明的。这个世上,失业,算什么?失恋了,又算什么?睡不着,才是最无以言传的痛苦。

有时一边做着乱七八糟的梦,一边耳朵里灌满楼上抽水马桶的冲水声。浮沉于浅层睡眠,总是睡得潦草而粗陋。是什么令一颗心没有了踏实安宁?一直寻找内因。向来不麻烦医生,热爱自己为自己诊断。所谓心魔,到底隐藏于何处?这么些年,好像未曾领受过任何精神刺激,心态一直趋于平和(不过是内火重点而已),对任何事也看得淡,没什么放不下的。怎么就睡不着了?

凌晨三四点,窗外有人开着三轮车呜呜地过来,是送奶车,四季不绝。我醒来,在黑暗里等着送奶车呜呜地开走。有时,可以等到。有时,等不到,送奶人可能另抄一条小道走掉了。于是把眼睛闭紧,劝自己继续睡会儿。可是,再绚烂多姿的美梦,竟也全盘瓦解,试图接个光明的尾巴,怎么着,也难以为继了。就怨自己,当初选房时,为何一念之差,错过了后面的一幢楼,后面一幢楼的主卧前没有可供车人行走的路,全被草圃覆盖,凌晨的送奶车没法扰到他们。

后来想,也特么不对啊,我所在的整个一幢楼20多户,人人都安睡于主卧,没有谁跑出来抱怨曾受到凌晨送奶车的干扰。唯一一人受难于此,这近似于豌豆公主的荒唐与矫情。一粒豌豆上面铺了几十床棉絮,你还嫌硌着了?

家里三个卧室,我逐个睡了一遍。

春夏,除了送奶车的“呜呜”声对我的睡眠造成威胁以外,更恼人的是鸟叫声。小精灵们热爱早起,每天凌晨五点不到,争先恐后出来吊嗓子。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头几回听,毕竟新鲜,也格外婉转鸣脆,算了,没睡够也罢了。渐渐地,再好听的名伶天天出来炫,且歌单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首,单调了。关窗户,又憋闷。我妈开导:你不要烦,小鸟叫得多好听啊。她用汉语翻译一遍,用的依然是小鸟唱出来的音准:哥哥姐姐!快起床咯!哥哥姐姐,快起床咯!嗯,是挺动人的。可是我没睡够啊。夜里醒得频繁,有一个魔鬼站在床头,过一阵,一把将你揪醒。我偏顽强,接着睡,什么也不想,一旦把思维调动起来就坏事,基本上一夜就废了。遇到神经异常兴奋的,一点睡意也无,就这么熬到天亮,头特别沉,生理上困乏,但,神经依然亢奋。一日日,一年年,神经过于亏损,有时,骑车在路上也哈欠连天的,到家来,真把身体搁床上吧,也睡不着。球球班有个同学的妈睡眠非常好,整个人的脸色白里透红。有一天,她说:你总是委靡不振的!是啊,委靡了这么多年,终于被一个心直口快之人点破。一直无能为力。唯一的优点是扛得住,不把失眠当回事。有着可贵的忍耐力,白天跟别人一样投入到人间的日常生活。

恶果是一点点显现的。明显的变化,记忆力基本上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忘性大,尤其擅长错记,一件事明明发生在东北方向,偏要把它记成西南方,还言之凿凿。

春夏两季,睡眠的敌人是送奶车和鸟声。到了秋天的夜,就更坏事了。楼下大面积的草丛里被油蛉大军占领,这个玩意儿繁殖力特强,它们的叫声简直如潮水,一夜一夜,无止无尽地汹涌澎湃。油蛉气长,咏叹调一样中间不停顿,一路厮杀下去,天亮了还叫,成心地。失眠人的天敌就是油蛉吧。我最害怕过秋天,即便把窗户关紧,都阻挡不了它们的噪音。睡在家里哪间卧室都躲避不了它们的追逐。有时身体或许出于自救吧,上半夜熬着熬着,也能睡过去,但,中间不能醒,一旦醒过来,睡不着的厄运狗一样追着吠着,走多远的路,皆无以绕过。究竟有多少秋夜白白浪费?一个没睡够的人,睁着双眼犹如含冤之人,浮尸于秋夜的海面,暗潮涌动,任浪花击打,浑身酸胀,甚至被无数的魔鬼按住了,挣扎着爬起来看书也不能。

到了冬天。夜,分外幽静。悠长的黑暗里,万物都睡了,人再不睡,实则讲不过去。那么,只要冬季,睡眠才会呈现整段整段的趋势,偶尔也会被楼上的抽水马桶吵醒,但不碍事,调整一下呼吸,接下来又能慢慢滑入到虚无里。窗外大雪无声,从不扰人间的梦,无论悲欢忧愁,彩色黑白,大雪一概不干预。心想,你们就梦着吧。冬夜,万物都在自己的小宇宙里做梦。

睡是睡过去了,苦于质量不是太高,一个梦接一个梦的,没有消停。这样的睡眠还是属于残次品。醒后,无法忆及具体。总是恼人的多,平静的少。心魔依然作祟。

有一阵,孩子夜里多梦,总在梦里哭醒,要么正打着架,两只手乱挥乱砍,气得什么似的……偶尔,他能够回忆,叫我记下。站在电脑前,他一边复述,我一边记。目前,也就记下两个梦而已。每天早晨问:又做了什么梦啊?他表情淡然:没做。他正值婴儿般的睡眠期,沉到很深很深的海底,听不见世间一切的繁杂聒噪。幼童经历少,稚嫩人生刚刚展开,是一张昂贵的宣纸,纯洁地在花香中滑翔飘荡,世间一切都打扰不到他们。幼童是神,是观音,心宽,可容一切。即便每每遭遇不如意,哭出来,泪水未干,便也忘却。忘却就是放下,喜悦面对一切。

愿意在佛前求:但愿他一生,夜夜安稳。

这个地球上,许多像我一样的,正在饱受着神经衰弱的折磨。我并非最严重的,不过是不畏惧。尽管临睡前,一再给予心理暗示,不住地叮咛加油打气:一定可以睡好。可惜的是,许多时间都被用来对付睡眠了。入睡慢,需要一个多小时的前奏。不出岔子的话,每夜九点半准时上床,在黑暗里臆想:是广阔无边的草原,一望无垠的野花,我喜欢的那种小黄花,柔弱的茎举着她,满目皆是。远处白亮亮的小溪倒映蓝天,羊在低头吃草,微风四面拂动……想着这些遥不可及的广大无垠宽阔无边……慢慢地,慢慢地,约莫一小时后,不省人事。

只是,这一招催眠,用久了,也失效。药有药性,人吃多了会在体内形成抗体,再美丽的催眠大法,也会有疲劳期。

四年多来,孩子临睡前,喜欢在黑暗里捏枕巾一角,他谓之“捏葡萄”。每夜临睡前重复,捏着捏着,十几分钟,便入睡。倘若白天没睡午觉,只要捏一两分钟便能睡过去。

总是自我暗示,平静面对“睡不着”这件事——一个人在精神上不先垮,身体绝对垮不了。

这样的失眠症,是孤独的,没有人来嘘寒问暖,看不见摸不着,不会有人感同身受,没有人可以帮你扛一扛。失眠这种病症,只有当事人独自承担。人是需要同类安慰的动物,一旦发生什么不幸,来自同类的体恤,会减轻当事人的些微痛苦。可是,没有人涉险前来——你是一个孤岛,是自己跟自己厮杀,自己统领千军万马,布兵排阵,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跟虚无死磕。幸好,还有一个叫“天亮”的人实在不忍,前来拉你一把。天亮,失眠的人如常投入到生活中。尽管他们的气色很差,双眼没有了光芒,一副委靡不振模样。

黄永玉老先生说:人活着,要对得起一天三顿饭。我把这话理解为,人活着,要带着精神和灵魂,不然,也就白吃了三顿饭。

一个人只要还有追求在,有精神支柱,哪怕遭遇再深重的难处,也不会主动放弃自己。也许,有一天,孩子大了,再也无须妈妈的怀抱;有一天,我不再热爱表达……依然泅渡于失眠的大海,还真不如主动赴死。其实,死特别简单,活着才是烦琐。王朔不是说了——只有生不出的,没有死不了的?死容易得很,死也是对于失眠的最大反抗——你不让我睡,我偏不醒来。或许,死亡是令失眠者获得尊严的一种途径。

但,我不死。我会恨——以跟失眠耗着为乐,看谁活得过谁。

拉赫玛尼诺夫曾经有一阵被抑郁折磨,事业遇到瓶颈期,怀疑自己再也不能作曲。后来在心理医生的帮助下,渐渐恢复。“拉二”可能就是他病症痊愈后的作品,去年自此,我一直对“拉二”迷狂,每天听,在嘈杂的单位听,心慢慢静下来,四周一切退远,只剩下一人。在阿巴多指挥、格里莫的“拉二”里,我一点点打磨自己,幻想使其明亮多姿。每一个章节,皆烂熟于心。倘若识谱,是可以记下来的。那种来源于灵魂的战栗与精神的开阔,没齿难忘,长久地永不褪色地安慰。在“拉二”里,一个人仿佛失去了一切,又得到了一切。

作为一个平凡平庸的人,或许下半生都会迷失于睡眠的大海。我常常想海子的诗:命中注定的一切/此刻我心满意足地接受。

我们活着,并非为了领受上帝的圣餐,更多的是领取折磨、痛苦、煎熬,是一双赤足行走刀尖,是一颗心被大火炙烤,吱吱淌油——有一条狗不知人之痛楚,龇着牙把舌头伸过来舔。这条狗的名字叫“命运”。

猜你喜欢
天亮
云的味道
敲不敲
女“鬼”出动
等来一场雨
眠空
白狐恩仇
风停了,天亮了
GO GO SLEEP!睡出水光肌!
浪费时间
送一片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