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草(短篇小说)

2014-09-03 07:02王勇英
红豆 2014年9期
关键词:柴草大路婆婆

王勇英,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届全国儿童文学高研班学员。广西作家协会第七届、 第八届签约作家, 南宁市第二届、 第四届签约作家。获第六届广西铜鼓奖, 2011年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2012年度冰心图书奖,第二十五届陈伯吹文学奖。已出版《巴澎的城》《水边的孩子》《弄泥小丫》等作品近七十部。

【小说长廊】

我到柴草园,看柴草。

柴草园是这老巷里最气派的宅院,我父亲当年以大价钱从一个柴姓商人的孙子那里买下来,给柴草居住。五十年前,我父亲把柴草连同这个大院一起抛弃,再也没回来看过。

我还是第一次来。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大妈柴草后来认的女儿,一个搞插画的画作者。我应该叫她姐姐。这个画家姐姐说话轻轻的,走路轻轻的。她给我的感觉是,不喜欢说话也不希望别人跟她多说话。

早就听说这个院子里住着两个女人,一个多病沉默的老人,一个不爱与人交往的中年妇人。老宅院安静得让人以为无人居住。

原以为被抛弃的院落会积着幽怨和凄惨的气息,就像小说里或电影里对怨妇们的描写。如今一看,却不然。这个院子被打理得干净,种有各种花花草草,当中摆有木桌竹椅,还有画架,树上、墙头和屋顶上落有小鸟;草丛中,花树下,桌椅下蹲着几只小猫。算得上是恬静干净的地方。

柴草正躺在摇椅上,好像在打瞌睡。她盖着一块小格子毯,书放在腹部,手还保持着翻书的样子。在她的脚边猫着一只灰猫。它看了我一眼,伏下去继续睡觉。

她睡得很香,我暂不叫醒她。

书房的大落地窗正对着小院,我在门前坐下来,顺手拿起放在桌面上的一个本子看看。本子上面写着“柴草村”三个字。随意翻看,是手写稿,像散记之类的文字。字迹秀美,看起来舒服。

这写的是一个叫“柴草村”的乡村文字,透着浓浓的南方乡村气息。

我听到有动静,回头一看,她果然醒了。

“醒了。”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她戴上眼镜,打量着我,“你是……”

“王和平是我父亲。我应该叫你妈妈。”

“噢。”她拍拍身边的椅子,“坐。”

我坐下。

“我是父亲最小的儿子王山玉。我妈妈是父亲第三个太太。”

她微笑着点点头。她并不多问什么,甚至连我父亲的事她也不打听。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那个本子上。我赶紧放回桌子上去,不太好意思地解释:“我……”

“可以看的。那是我写以前到过的一个地方,柴草村。”

“只看了一点,但感觉那个乡村很美。”

“是,很美……”

我将要告别的时候,柴草请我帮她办一件事,她说只有我比较合适。

五十二年前,她把一样东西寄放在柴草村,广西一个偏远的乡村,让我去帮她取。

那么多年过去了,被她寄托东西的那个人还在世吗?那东西还能完好地保留吗?我怀疑。但我还是前往那个陌生的地方。

从北京到广西南宁,三个小时的航程,我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她和父亲,以及父亲和他几个女人过去的情情怨怨。

柴草的父亲早年在上海做生意,她的母亲亡故早,她父亲续弦,娶了一个年轻太太。那位年轻漂亮的太太不生孩子,她不喜欢小孩。为此,柴草被寄养在海南的姨妈家,直到十三岁才被接回上海。

有一年秋天,十九岁的柴草在一个同学的生日家宴上和父亲相遇。父亲和她一见钟情,每天给她写一封长长的求爱信。父亲是多情的人,身边有不少女子围绕。但父亲想娶的人只有她。

父亲和柴草在谈婚论嫁时闹别扭,我猜测可能是父亲和之前的一些女子没分手得干净,对其中一两个还稍有留情。柴草去海南姨妈家散心。她有一个表妹,大胆好玩,带她坐船出海,想让她在大海中痛快地哭一场,让眼泪把心里积下来的郁闷都冲洗掉。她们不幸遇到风浪,柴草被一艘渔船救起,然后被带回北海海边的一个村子。那家人有个亲戚见她长得好看,以送她回去为由,把她骗到山村里去卖大钱。柴草趁天黑在半路上逃路,翻山越岭地狂走了一天一夜。之后她在一个山村的小路上遇到一个从部队复员回乡的退休军人。他就是柴草村的李大路。

柴草被李大路救下,在他家住了两个月才跟家里联系,然后被接回。父亲与她和好,结婚以后听到一些传言,说她在柴草村爱上了李大路,还怀了他的孩子。传出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柴草的亲表妹刘瑶。父亲相信了,因为柴草在结婚后曾三次表示要再去柴草村,原因却不肯说。

父亲对柴草已经怀了五个月胎儿充满敌意。柴草因为压抑过度导致流产。从那以后,她就对父亲冷淡。承认父亲的种种猜测,她爱的人是李大路,孩子也是李大路的。她提议离婚。父亲离婚后不久娶了她的表妹,刘瑶。后来,刘瑶在车祸中遇难,留下两个孩子。父亲在天津给一个相好的女人安置了房子,孩子托付给她照顾。父亲对她谈不上爱,也暂时没有结婚的念想,只是久不久去看孩子才住一住。父亲在五十多岁的时候遇到我妈妈,被深深迷住,尽管我妈妈已到中年,并育有两个女儿,父亲仍不顾一切去追求,妈妈离婚和父亲结合,然后生了姐姐和我。

父亲很爱我妈妈,爱这个迟迟才安定下来的家。他从不提柴草,无论是谁问到关于柴草的事,他就翻脸。我妈妈对柴草也没有敌意,因为柴草威胁不到她在这个家的地位,只是偶尔提到时她会说那个女人。

现在看来,我觉得好像并不是父亲抛弃了柴草,而更像是柴草抛弃了父亲,所以父亲才会对她那么绝情。

朋友张少吉托人在广西找了一个人给我当向导。

张少吉在电话里特别提到,那个女大学生叫李木茶,年轻,祝我艳遇。他说爱情不需要天长地久,只在于激情一宿。我父亲和柴草因为柴草村而结下那么深的情怨纠结,我不要走他们的老路,不与那个村的女子有任何牵扯。

李木茶两天前回乡下老家。我和她联系上后,按她建议,早上坐第一趟快巴到县城,再转中巴到小镇。

在小镇的桥头上见到李木茶,算不上漂亮,还感觉她长得过于强壮。女孩子的身体还是纤细娇小些好。

“你就是王山玉?原来你是个男的?山中之玉,以为是女子的名字。”她说完就自己笑起来。

这一瞬间,我不太喜欢她。粗鲁的乡野姑娘。

“难道电话里也听不出我是男声?”

“柔。”

长这么大还是首次被女人了。

“走。”李木茶一伸手把我的旅行包提起来,快步往前走。

我们先搭三轮车,在田野间和山路间的泥路上颠簸,我的眼镜几次从鼻梁上落下来,都是她帮我接着。我干脆就不戴眼镜,外面的风景看得不太清楚。在我的屁股麻完了以后,终于到了一个在乡村之中自然形成的一个小街圩。

小街圩只有短短一百多米,两边不整齐地各起些房子,木棚铺面。这里的人好像都和她熟悉,纷纷跟她打招呼。“木茶,这个是你男朋友?”有人这样问她。“不是。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来找人的。我只是带一下路。”李木茶的解释别人不信。“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呗。”李木茶也就不解释了,爽爽朗朗地带我穿过小街,走到一片田野中。

她占到大便宜了,像我这么风流倜傥的男子,她一个土凤凰哪配得上?

走到一条小河,喜欢那清澈的水,水里居然还有很多鱼虾,仿佛只有在魔幻影片里才能看到的画面。

一片田野中,立着一个村庄,石头墙,灰色瓦,有个旧门楼和一口鱼塘,还有一半高高的城墙。村背后是两座高低相近的青山,背后各拉开一条起伏的山脉。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山泉,从村子左边流过。

正是柴草在本子上描写过的村庄。

这里刚下过雨,石板路湿淋淋的,有些水滴还不断地从低矮的瓦槽上流下来。李木茶对这个村子很熟悉,村里人都和她说话,村子里的狗也全都对她友好地摇尾巴。有些狗可能不太喜欢我,但因为我是跟着李木茶进村的,待我虽不热情但也不咬我。

有两个小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人牵了李木茶的一只手,亲亲热热地往前走。

李大路家到了。

果然是门口的左边有一只石墩。柴草的本子里大概是这样写的:门前是一条小巷,正对着一面石头墙,墙身中间挖了一个圆月孔,三间屋子的瓦顶错落有致,并留出一片空白,就像一幅画。

“进来呀。”李木茶在院子里喊了我一声,看我的眼神有几分疑惑,“你对这似曾相识?”

李木茶刚给我摆了一张板凳,一个七十来岁的婆婆就旋风般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婆婆一手各提着一只南瓜,妇人挑了一担青菜叶。

李木茶去接过婆婆手中的南瓜,摆在墙脚下。

“阿大还没回来。”

“两轮人去喊了,还不回来。难道要全家人都去抬才肯回来?”婆婆气鼓鼓地说。

婆婆从我面前走过,明明看到我对她微笑,也一定能听到我对她问好,但她就是对我视而不见。在她眼里,我还不如在院子里拍着一点小翅膀晒太阳玩闹的小鸡显眼。

“咕咕咕……来来来。”婆婆拿了一把粗米头,撒在地上。然后她就一动不动地坐在木墩上,一会用温柔的目光看小鸡,一会用不友善的目光盯着我。我觉得婆婆那眼神有点阴,好像会趁我不防备的时候放暗器。

“你再等等。我阿大一会就应该回来了。”李木茶给我倒来一碗水。

我要找的人原来是她爷爷。

“我去水井洗红薯。你在这里坐着休息会,等等我就回来。”李木茶提了一竹篮红薯,准备出门去。

“我也去。”

这时候觉得还是跟着李木茶自在些,或者说安全些。

出了门后,我小声问李木茶:“你奶奶很讨厌我。”

“我奶奶吃我阿大的醋,所以对你不好。这才是开始,等我阿大回来,对你可能还会更不好。”

“你奶奶吃你爷爷的醋,跟我有什么关系?”

“听说以前我阿大有过一个相好的,那女的后来回了城里。她还留有一样东西在我阿大这,现在你从城里来找我阿大,我奶奶就认定这事跟那女的有关系。甚至还会怀疑你可能是我阿大和那女的孩子的孩子。”

“千万别这样想。我只是受老人之托,来帮她看望一下老朋友而已。你奶奶这醋吃得过火,殃及我。”

“我看你根本就不像我阿大的后代。我们家的人身骨架都大,不像你这么削条瘦弱。”

我不削条瘦弱,经常健身的我肌肉结实,只是现在并不是和这个女子讨论身材的时候。我来的目的是为我的大妈柴草办一件事。

“你爷爷以前真有一个城里的相好?”

“我阿大说没有。我奶奶一口咬定有。到底有还是没有,不知道。”

李木茶边走边跟我说关于她爷爷奶奶的故事:我奶奶嫁过来那阵,听到村里有关于阿大和一个叫柴草的城里姑娘相好的传言。人们说我阿大在部队当兵时就交了一个城里的女朋友,退伍回家,那女的从城里追着来,就住下不肯走了。两个月以后,那女的家里人从城里来把她接回去。可我阿大还留着那女的定情物,天天等着她回来。那女的却再也没来了,村里都笑阿大痴,人家城里的姑娘怎么可能嫁到这山里来陪他住瓦房、吃粗粮呢?我奶奶相信这些话,跟阿大闹。刚开始阿大还忍着,后来不忍了,跟奶奶吵。奶奶一生气要回娘家,结果路上摔了,第一个孩子没有了。幸好后来还能生,没落下病。要不,也就没我爸爸,没我了。经过这一次,我阿大就对那些说闲事的人发火,一向好脾气的他端了我老阿大的火粉枪在村头连放了三响。三声枪响后,闲话的人都闭嘴了。可我奶奶心里还是有一块疙瘩。她说我阿大还留着那女的一样东西,不肯给她看,也不丢。那样东西就一直压在她心里,让她难受,心里的闷气积到一定程度就要闹一下。阿大终于受不了她的闹,在二十多年前跑到山里,自己搭了两间屋,圈了半个小山坡种果树、养鸡。一年到头没回来几回。大姑、大伯、爸妈和叔叔见他也七十好几了,担心他有个闪失,劝他回来住。前年我爸妈和叔叔硬把他从山里接出来,把屋里的东西也搬回来。结果,在年前的大半夜,老两口又闹起来了。我半夜被吵醒,听妈说奶奶又吃醋了,旧事重提,惹得阿大生气,一人抱了棉被到灶屋的柴堆去睡。第二天一早就搬回山里去了,打那就再没回过家。我侄子满月他回来,却没进屋。唉,我奶奶也真逗,七老八十了还吃什么醋!不过,这也让我明白了,女人吃醋是不分年龄的,越陈的醋越有酸味。

我问她相不相信别人说她阿大的那些故事。她说从来不相信,她觉得像她阿大那样老实、古板,话少得三天没吭一句的人不可能有城里的姑娘喜欢。她认为那些事都是别人编出来笑话她阿大的。只可惜她奶奶偏偏就相信,吃了几十年醋。

我又问她,她阿大是不是真留有什么定情物。她果断地说不可能有,这几十年来,她奶奶把家里每个角落都摸了个遍,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托你来找我阿大的到底是什么人?”李木茶突然问我。

“是你阿大……你爷爷的老朋友。人家走不动了,托我来看看。正好我也想出来走走,就来了。”我没敢跟她说实话。

“我阿大哪能有什么城里的朋友呀?难道是老战友?”

李木茶没有继续追问。

水井的水槽中央有一块高出水面的四方形石块,对应着竹筒流水处,正好垫放水桶接水。水槽之外是比较宽大的水渠,渠底是沙石,周边是用石头水泥砌好的,主要供村民们在这里洗菜和洗衣服等等。水井的水又分左右两头流。

这个我在柴草那个本子里看到过关于这个村子的水井的文字:村边有一口水井,人们都去那里洗菜,洗红薯。我也去那里洗过菜,洗过红薯。这个水井并不是真的水井。

至于这个不是水井的水井为什么叫水井,我当时并没有细看。

现在在李木茶的解释下,我弄明白了。水井的泉水是从柴草村后面一个叫水井山的地方流来,流经放牛坡的山涧。在山涧的出口,水又分成三条细支,各有不同的流向。其中一条是顺着黄皮果村边一个矮坡的方向走,绕过村子的左侧,流向更前边的村子,比如蕹菜田、圆山等村。有一条细支笔直流去,冲下了一个坡后猛地跌落在田头间,成了一洼泥水湖。这湖水就成了村人们用来灌田的蓄水湖。在湖的周边连接着许多小小的水渠道,水流出去,像蛇一样游在大大一片的田间。第三条细流从涧间出来以后,拐了一个弯往左边走,挨着柴草村后的背夫岭脚流去。岭脚前边有一片竹林,有一片栀子树,一片李树,一个种满了生姜的菜园子,一片长满了包粽子用的狗篓叶的荒地,还有一棵巨大的杨桃树。七八间泥墙瓦屋稀散地坐落在浓密的绿树间。这支流水在接近杨桃树遮盖下的那个小姜园时,那小水腰儿突然往右边优美地一扭,之后又调皮地再往左边稍稍回头,钻入一丛密密的细竹林间,隐身其中。然后又神奇地现身于竹林的另一端,从一根长长的竹筒里冒出来,像一道小瀑布落入一个长方形的石头水槽。这就是柴草村人所称的水井。从水井流出去的水,左边的水流回村里,从人家的屋门前或屋角落经过,拐入那边屋的村中央,绕绕转转以后流到村中央村祠正大门的那口水塘。水塘养有鱼,种有荷,流动的活水主要就是从水井送来。然后塘的另一头有一个出口,水从那个出口流去,绕过打谷场头,再冲到村外边的一条泥水沟,那是人们用来灌田的主要水道之一。水塘的流水出口处立有一两层竹片编的网,另外还挂有一张鱼网,主要是用来拦住顺水而去的鱼。但总有一些小鱼苗能从网眼钻过,随水而去,游入水沟,再进入田地。右边的水流向田地间的一条水渠,再散布开去分流在各道大大小小的田沟里。

水井正好在杨桃树旁,其中一根树枝好像喜欢把水井当镜子,伸了一个长长的腰探往这水井之上,格外的枝繁叶茂。有这一大片杨桃树的遮掩,即使是在炎炎盛夏水井也显得水气清凉。

在这凉风吹送中洗红薯的李木茶看上去很快乐的样子。她把红薯全都倒在水中,蹲在水边随手从水中捞出一个洗干净了再放在身边的竹篮里。她还不时把头高高仰抬着,抻长脖子,让风从衣领中穿过去。当凉风穿过去时,她眯着眼睛,嘴微微张开,微笑着完全陶醉在洗红薯的喜悦中。

“你也试试,很舒服的。”她鼓动我。

我试着学她那样感受一下,果然舒服。当清风从衣领钻入,贴着皮肤一吹而过时,瞬间的快感传遍周身。脑子特别清醒,笑容好像自己就挂在嘴角,连眼睛也比平时多了几分清明的光亮。

我们映在水中的影子随着水波的动荡而轻轻晃动。随着水波一起晃动的还有落下来的那些嫩红中带着淡紫的杨桃花。只是,花会顺水流去,影子则凝留。

最后一只红薯被李木茶从水中捞出来,洗干净,放进竹篮里。她顺便洗了一把脸,伸头到水槽旁边的那处静水中照了一下,迅速理了一下头发,刚才落在头发上的那些杨桃花纷纷从她的头发落到水中。她看看水中映出来的发梢上还有几朵紫色的小花,嘴角往上轻轻一扬,让它们继续留在上面,感觉也很好看。

我禁不住联想,当年柴草是不是也像她这样在这里洗红薯,以水当镜?李木茶她爷爷会不会也在旁边用百般爱恋的目光在深深地凝望她?他们俩的乡村爱情故事是如何的呢?

我突然觉得柴草适合在这样的村庄生活。她要是在这里和李木茶的阿大生活,一定比一个人独守城里那个宅院要幸福。可是,她为什么没有再回来呢?难道这其中又有什么曲折误会或越不过去的阻碍?

能让柴草爱上的那个李大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人却迟迟还没出现。

李木茶在灶屋烧柴火煮红薯的时候,我坐在灶台旁边,看她一小把一小把地把柴送进灶膛。灶膛里火光闪耀,飘出一股火气和香味。

李木茶完全沉浸在烧火的乐趣中。她不像别人那样粗鲁地随手抓起一把柴草就往灶膛里塞,而是小心地一手按住大堆柴草,一手从一堆柴草中抽出一小束柴草,这样就不会把大堆的柴草弄倒或弄乱。她把抽出来的那束柴草理得整齐了才送入灶膛。她对不同的柴草是以不同的办法整理。如果是扫把柴,她会把它们叠直,抓住柴骨把柴尾先送入灶膛。

我也坐在灶膛前看。终于忍不住问她:“烧把柴火也那么享受?”

“嗯。”

李木茶给我讲关于烧柴的趣事,不同的柴有不同的烧法和香气。扫把柴的柴尾比较容易燃烧,会突然冒起一阵稍烈些的火焰,同时也会有一阵扫把柴草的叶花香气被猛地爆燃起来和火苗从灶膛里送出来,直扑入鼻孔。

李木茶喜欢闻到这种在火烧中升腾起来的柴草香气。当火烧到柴把中央时,她才会把一抓整齐的扫把柴骨往灶膛中一送,柴骨很快就在火堆中燃烧。这种柴骨烧起来所发出来的声音有点哑,只是偶尔有某根柴骨突然被烧迸了,炸出一两声不协调的咯哒声。扫把柴比较耐烧,火力持久。李木茶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反手再从柴堆里取柴。鲁箕柴在火中燃烧起来的样子不像扫把柴那么成熟稳重,而是一副活泼过火的样子,枝叶在火中发出欢喜的喳喳声,就像是一帮淘气的丫头在火焰中欢声笑语地狂舞。不知不觉间,李木茶的笑容就如花般在脸上盛开。如果烧的是绒毛柴,那又是另一番享受。因为绒毛柴草难得,又漂亮,李木茶喜欢,所以倍加珍惜,特地把它们放在柴屋的一堆松树柴枝上。李木茶舍不得让它们直接放在泥地上。她每天只拿一点点出来烧。

“有那么好的柴吗?”

李木茶把一小束绒毛柴递给我。握在手中,居然能感受到像丝绸般的滑柔。

李木茶说这类柴草娇气轻柔,握在手中的感觉是温温顺顺的像抚摸着小鸡小鸭或小猫的毛毛。绒毛柴烧起来的火气也像它的长相,脾气儿温温和和的火力也不急不慢,火苗起来以后就悠然自得地闲燃着。急性子的人不爱烧绒毛柴,但李木茶对它却是情有独钟。她默默地看着灶膛里烧着的绒毛柴,火光中出现无与伦比的幻影,仿佛那山野移入了灶膛,窄小的灶膛突然间变得无限开阔,能看到满山遍野的绒毛柴草在轻风中悠然地摇曳,薄得如云,淡得像雾。

我在她的指导下把绒毛柴送进灶膛,然后看着它在灶膛中慢慢地燃烧,吸一口气,感受特有的柴香。这种感觉太奇妙了,我没缘由地激动起来。

李木茶继续介绍,烧的柴草有多种,比如松针、禾草、豆秆、豆荚壳和甘蔗叶等等,李木茶也因此熟悉了各种柴草的香气。但在众多柴草中她较为喜欢的还是扫把柴、鲁箕柴和绒毛柴,因为她比较喜欢这三种柴草燃烧起来时所散发的香气。扫把柴的香气浓郁,无论晒得多干燥,烧起来时都会有一股掠不去的湿气;鲁箕柴烧起来时的香气是成团成堆地滚动而来,带着一种焦灼的芳香,来得急散得快,有一股让人兴奋和上瘾的魅力;绒毛柴所具有的香气比较醇正,它的气息是清清的一股幽香,好像能固定地缭绕在某个地方散放,不为风所吹动。

到停火的时候。李木茶把烧火棍伸进灶膛扒了几下,扒出一颗红薯。

“这是柴火煨的,特别香。你吃。”

她在我手上放一小把柴草,再把烫烫的煨红薯放上去。我就这样捧着,闻一下,果然香得馋人。说实话,我是有点饿了,一路上没吃什么东西,刚到她家时喝了一碗水而已。

没等红薯凉却下来,我就剥皮要吃。结果烫手,惊呼中,红薯在我两只手上甩来甩去。

一只黑手伸过来把红薯接住。

“猴急什么?没谁跟你抢。”

是婆婆。

李大路终于回来了。

“回来得快呀,赶着想见谁呢?”

婆婆把红薯往我手中一放,用很快的速度看了我一眼,再瞪了她自己的老头子一眼。

幸好李木茶手快,把烫红薯从我手中拿开。

我和李大路在小院的李子树下面对面地站着说话,婆婆坐在不远处,一直瞪着李大路看,目光又狠又有力,嘴巴还不时动着,丢几句话过来。她严重地干扰了我们的交谈,我不自在,李大路也紧张。

第一眼见到李大路,我就为父亲郁闷,想我父亲那么洒脱的一个人,怎么就败给这样一个浑身草泥味的情敌呢?!柴草要是见到他现在这样,恐怕会后悔当初的执著吧。

李木茶说她阿大年轻时高大,我相信,他虽然已经老了,但骨架还在。

李大路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憨憨地笑,显得拘谨。

“阿大,他是从北京来的。你一个朋友托他来看你。”李木茶告诉他。

“肯定以为是那姑娘,高兴得差不多是从山上腾云驾雾下来了。”婆婆在旁边啐他。

“是哪个朋友托你来的?”李大路问我。

“柴草。”我凑近他的耳朵,说得小声些。

婆婆的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可能没听清楚,有些急。

李大路并不像我设想的那样激动。他只是平静地问:“她身子骨可硬朗?”

“还行。”

李大路没再问我柴草的事,也没说别的话。可能是不相信我。

幸好柴草给我一张照片。我把照片递给他。“是她是她。”李大路一眼就认出她来。但我观察,他看我柴草照片的眼神并不像看到当初爱恋的人的眼神。时间果然是可怕的忘情物,把曾经爱的火花全然浇灭。

李木茶把照片拿过去看,惊叹照片中的美人容貌。

“她希望我能拍张你和你们家人的照片带回去让她看看。”

婆婆果断地拒绝了:“不拍。要拍只拍他那不要脸的老样。我们家别的人都不拍。”

这家人全都回来齐了,在院子里站的站坐的坐。婆婆一动不动地坐在木墩上,皱纹密布的脸简直就是一个铁铸的面具,坚厚强硬,透出一股怵人的寒气。这家人谁都不敢说话。

李大路对我摆摆手,示意不拍。

所有人就这样僵着,很压抑。我理解李大路为什么宁愿孤独一人深居山中也不回这个家,这个婆婆身上有一股过于强大的低气压,让人受不了。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刚才你们看的那照片是她三十多岁的时候拍的。现在她七十多岁……身体并不好。她可能是想在走之前看看朋友的模样。”

在我来广西之前的那天,我又去过一次柴草家。她那时正好喝了药,在摇床椅上沉睡。风吹乱她的白发。她看上去很虚弱。我用手机悄悄拍下来,本来想有机会的时候带给我妈妈看,现在却决定给婆婆看。

婆婆听完我说的那番话再看手机上柴草的照片,眼眶就湿了。她用几十年嫉妒和恨铸造出来的冷铁面具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被两汪浊泪冲破。婆婆对自己老头子嘴硬说狠话,心地其实很柔软。

“唉哟。才七十几岁还应该满田野走着拾柴火,还应该白天领着孙儿满村子走的哇。怎么就病成这样?”婆婆看着照片中的那个被病情折磨得没有了美丽容貌的情敌,之前对她的恨就转成了同情。

“拍吧拍吧。”婆婆把我推向李大路,“快拍快拍。”

“你那相机能录像的。把我阿大的声音录下来,也让柴草奶奶听听。”李木茶提醒我。

李大路站在李树下让我拍。李大路只会对着镜头愣愣地站,十分钟以后,他还是愣愣在对着镜头站。他家的人全都在旁边提醒他说话。他拙,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发出“呵呵”两声笑。

婆婆一只手伸进镜头来,推了李大路一把。婆婆的画外音:叫你说话,你呵呵两声算什么?

“呵呵……说话说话。”

李大路说完话以后又对着镜头木木地看。

婆婆闯进镜头里来,教李大路说:“你就问她身子骨好不?有胃口吃饭菜不……”

“刚才那个……不是说她身体不好吗?”

“人家说是人家说,你问归你问。”

“好……呵呵。”李大路又站得直直地对着镜头看。

婆婆不时看看镜头帮李大路说话:“妹子……他想问你想吃什么,我们给你捎些去。我们家自己种有青菜、红薯、芋头……各种瓜果。”

婆婆往李大路的后腰推了一把。李大路机械地配合着笑笑,点点头:“是是是……”

“他问你……他是说,你的病可能都是在城里住久了住出来的。咱这山好水好,空气好。要不你就搬到我们这来,说不定住住就好了。”

“那么老远的路,经得起折腾来吗?”李大路对婆婆说。

“哎呀。你这人真是,心眼小,我这刚邀请人家来做客,你在旁边马上就说赶客的话。”

“我这哪是赶客呀?人家在北京,路远。”

“路远?那,李木茶,你跟表舅借摩托车去接。”

李木茶大声笑起来,“奶奶,开摩托车得开半个月左右。”

婆婆探头问我,“那就是很远呀?”

“远。从北京搭三个小时的飞机到南宁,从南宁坐快巴三个半小时到县城,县城到小镇半小时,然后就是坐三轮车,走路……”

李木茶家的人全都抬头看天空,想象搭飞机的样子。

我默默地把他们家的人拍进来。

最后,李大路突然问了:“柴草家的那个是叫王和平先生?”

“是。”

李大路欣然一笑,感慨道:“那就好。那就好。她终于还是如愿以偿和他白头偕老。”

李大路为什么这样说?我一直在琢磨着他的话。

村后面的那座山下有一个湖,湖边有一处岩石壁。一棵古老的榕树就生长在这里,李木茶说这棵树有一百多岁了。走近村子的时候远远就见到这棵树浓密的枝叶,感觉到有一股鲜灵的生命气息,那就是植物特有的气场。

岩石上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洞,榕树根贴着岩石壁盘错着,能看到洞里放有一些石头,木块、手绢、小孩的鞋子帽子、扎成一小束的头发、盒子等等东西。

人们到这里来存放东西,并祈祷,许愿,希望能得到仙树的保佑。

当地的人敬奉榕树,那是神仙居住树,不会攀爬,对于蓄放在树后面岩洞里的物品也不会毁坏或偷取。

我大妈柴草的盒子就存放在这里。李大路指给我和李木茶看。

李木茶在湖里洗干净了手,双手合十作揖,对榕树说要帮柴草取回五十多年前寄存在这里的盒子。然后她敏捷地爬到石壁上,从洞里把盒子取出来给我。

木盒子在我的手上,有一种凉凉的气息。但奇怪的是,一个平常的木盒子放在洞里那么多年居然没有朽坏。

李大路没有告诉我里面装着什么,尽管盒子没有上锁,但他从不去打开来看。我也会完好地保护柴草装在木盒里的秘密,不偷窥,不多问。

李大路还能清楚地回想起当年柴草在这里存盒许愿的细节,他在这榕树下慢慢道来:我在路上捡到逃难中的她,问她家在哪里,她就是不说。披头散发,鞋子掉了一只,满身是泥,我猜测她是被拐卖到山村里的外头人,逃跑的。她可能是吓坏了,只会睁大眼睛看人,问什么都摇头或点头。我从包里拿出一小包饼干给她,她和着山泉水吃了,恢复了点力气。我给她指了一条出山的路,给了她一点钱做路费,可她没接,可能也不敢再乱走。我当时还带着旧的军用包回来,她盯着军用包看,我告诉她我是退伍的军人。她对我有信任,跟我回来,暂时在我家住下。可她十天半月的还在发呆,无论我妈我姐怎么问她就是不肯说她是哪的人,为什么到了这。我妈说她可能是被吓傻了。有一天,我姐悄悄跟我说,她好像有自杀的念头,要么站到山边去要么站到湖边去,很想往下跳的样子。村里人也这样说。我专门跟去看过几次,感觉她有要自杀的样子。我们家的人特别慌张,担心她在这自杀了会招来麻烦。人家说不定以为我拐带一个人回来把她怎么了,她才寻短见。我家里人商量以后决定,赶紧把她送回去。我妈找她谈话,摸她的底,她还是不说。我只好对她说她要是再不说就去村公所找支书报告,然后让支书到镇政府去报案,一样能找到她家的人。这样一来,她才说话了,把她怎么遇难的经过一一告诉我们。她说暂时还不想回家,因为婚事吹了,她快要结婚的对象跟她分了,她难受,不想那么快回去。她也想故意在这里住久一点,看看那个人会不会为她的失踪着急。如果两个月之内,那个人也不为她着急,说明他真是不在意她了,她也就死心了。见她说得那么真诚,我们都愿意让她继续住下来。为了让她减轻些心事,我们也派她做些事,比如种菜摘菜、烧火扫地这些活。她还跟我去打过柴。她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脸上有笑容了。当时,我妈还寻思着想留她下来做儿媳妇,可我知道她心里还有她那个对象。

李大路走到湖边的一块长石上,摸摸,说,她常到这里来,坐在这块石头上沉默。有一天她看到有人带东西来这棵榕树下许愿,也听人们说在这棵树下诚心许下的愿都会灵验。她相信了,天天来这里许一个同样的愿。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个人,我劝她还是早点回去,万一那个人因为到处找不到她以为她遇难了而伤心难过,一下子撑不过去会做傻事。她开始担心了,归心似箭。她和她父亲联系上了。在她离开这里之前,她跟我要了一只木盒,在盒子里装了一些东西,托我帮放到岩洞里去,并托我帮看管。那是她许下的一个愿。这个愿和她以前许的愿是一样的。她说她不久以后会再回来。可是,她那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李大路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就一改原先木讷少言的模样。

这只木盒在我的手中,变得沉甸甸的了。这里面装着柴草的一个什么愿呢?在这之前,我从父亲还有我妈妈那里得到的消息就是柴草对这个李大路痴心一片。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从李大路所说的话中来看,柴草痴心一片的人是我父亲。

真是我父亲吗?

“爷爷,柴草有没有告诉你,她许愿的那个对象叫什么名字。”

“叫王和平。”

果然是我父亲。

原来,我们都以为错了。

我仿佛看到五十多年前,那个为情而祈祷的女子在这棵榕树下许愿。假如我父亲能看到或能知道,还会把她抛弃吗?难于抑制的,我又想到柴草如今的面容,尽管她表面上平静如水,但她的心在这五十年的独守中,应该被情伤折磨得支离破碎。

李木茶看着我的眼睛,察觉到了我的失态。

“他们……难道没走到一起吗?”

“刚开始是结婚,只是没多久就离婚了。她一个人生活了大约五十年……”

李大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看着我手中捧的那个木盒,摇摇头。然后他自己先回去。李木茶陪我站了好一会,遗憾地说:“听说在这里许姻缘的愿很灵。不过婚姻需要两个人一齐来许才会成真。柴草奶奶要是能和那个爷爷一起来许愿就好了,他们就不会分开的。”

“是呀。遗憾。”

“那个爷爷不要那个奶奶,是不是因为我阿大?以为那个奶奶爱的人是我阿大?”

“是这样的。”

“唉。”李木茶无奈地叹息,“我以为只有我奶奶吃了几十年干醋呢。原来那个爷爷也和我奶奶一样。可惜呀!那个奶奶对那个爷爷那么痴心,他居然不知道。”

李木茶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你和那个奶奶,还有那个爷爷应该是有血亲关系。如果不是那个奶奶那边的亲人,就是那个爷爷的后代。”

“王和平是我父亲。我是他第三个太太所生的最小的儿子。”

坦言一说,心里感觉舒服了些。

这一晚,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李木茶全家人都在为柴草最后落得的命运而难过。李大路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一些柴草在他家暂住时的往事。婆婆坐在李大路身边,摇着一把竹扇,不时帮李大路扇一下风或赶一下蚊子。

我越听越难过。父亲亏欠柴草的太多太多。

“睡吧。都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现在再怎么说也没有用,反正也回不去了。”李大路感叹一声。这一声成为今晚夜谈的结束词。

婆婆和李大路一同回卧室,并肩而行,上台阶时,两人都自然而然地伸手相扶对方一下,那么和谐默契,好像这老两口从来就没闹过别扭。

李木茶的妈妈走在后面,拉了一下李木茶爸爸的手,小声说:“明天把爸的东西都从山里搬回来。他不会再走了。”

我睡不着。深夜还在李树下站着。

月亮静静地泊在天上,好像柴草那张寂寞的脸。

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想快点回去,并且决定好,搬到柴草家去住下来,在她有生之年陪伴她,就算为我父亲作些弥补。

李木茶送我出村。过了河之后,我回看那棵巨大的榕树,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它在等着我回来。

“你相信在那棵老树下的许愿传说吗?”李木茶问我。

“你相信吗?”我反问她。

“以前我相信。可是……现在看到那个奶奶和你父亲的结局,我又有点怀疑。不过,我觉得那个奶奶她一定依然相信缘分,因为她到现在都对爱执著。这样一想,我又愿意相信。”

“你有男朋友了吗?赶紧带他去那树下许个愿,别让他跑了。”

“我觉得你才应该赶紧带个人来许愿,要不真为你担心。”

“为我担心?怕我追不到女人?我不是吹的,我从初一就有女朋友,到现在为止,交过的女朋友不下二十个。”

“所以才担心。花花公子不愁找人玩,可是当你决定要找一个一起过一辈子的人结婚时,你就发现所有人都避着你,因为不敢信任。就算你终于娶到了,可能也不是真心和你过的人。到你老的时候,回头一看,呀,你人生的大半时间都花在结婚离婚,又结婚离婚,再结婚离婚上。”

“我告诉你吧,我这次之所以愿意来,就是避一个跟我逼婚的女人。想嫁我的人多着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得珍惜了,像这样的好运以后恐怕就没了。以后,可能是你无论调转方向去追哪个结婚,都吃惊或愤怒地发现,呀,原来这个有先生了,那个生娃娃了。现在有人逼婚,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哟。”

“听你的口气,觉得你好像也对谁逼着婚吧?”

“我没逼婚,我就只是对他挑明了说,我恋爱的目的就是结婚。结婚前也要想好了,结了就不离,活着一块过,死后埋一窝。以后孩子孙子们找咱的坟头扫墓,又上香又烧冥钱的,哎呀,真好。”

她完全陶醉在美好的构想中。对于我来,这样的婚姻和死后的生活,遥远又古老,但的确很美。

“可是,现在大城市里对死后的尸体都是火化的,骨灰装一盒子里放着。像你这么原始的美好愿望,怕是只能存在幻想中。”

“我嫁个有乡下老家的。在城里工作到退休,老了,死了,埋回老家的山里。”李木茶深情地看着那连绵的青山,“希望这样的村庄不要被城市侵占。这样的山一直存在,在这里生的人死了依然能睡在这山中的深土里。我始终觉得,死了以后睡在泥土下,灵魂才真正安息,回归自然,转化成自然的生命气息,从山树花草甚至泥土沙石与水中散发出来。”

看她的表情,好像渴望着快点睡到泥土下面,长成山花野草。

“你看看这个,认识吗?”

她指了指河边的一片大叶子植物让我看。

“有点像滴水观音。”

“你看到它们不觉得有种亲切熟悉的感觉吗?”

“为什么要有那种感觉?”

“因为这是野山芋。山芋山芋,山玉山玉,你们同名呀。反正我一听你的名字就想到了这一片野山芋。”

李木茶说罢长笑一声,走在前边。

柴草从我手中接过那盒子,苍老的手指轻轻地不停地抚摸。在她手中的那个好像不是盒子,而是个她挂念很久很久的人。

我坐在她面前,只能无声地看着她。有一件事,还不知道要怎么对她说。其实,父亲在两个月前已经过世。他临终前握着我的手,看了我很久很久,然后说:“你有时间去柴草园看看。她也该很老了……”五十年来,父亲虽然从未看望过她,但在他心里一定会惦记着她。

当时我还不太愿意来,因为之前我对柴草不了解,对她和父亲之间的爱情不了解,我肤浅地把她理解成背叛我父亲的女人,活该被冷落被丢弃,孤苦无依地生活。

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她先开口了。“72天前的凌晨4点左右,半梦半醒的时候,见你父亲回来了,站在院子里,隔着窗看我。我打开门,问他都回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他说不坐了,只是来看看我,看了就走。然后他就走了。他是那个时候去的吧?”

“是。”

我暗暗吃惊,那么多年互不往来的人,竟然心有相牵。

“原先我还不太敢确定,直到你来看我,我就相信那是真的了。”她的语气平静,表情也看不到悲伤。只是,当她突然轻轻地那么无声地一笑时,我好像看到一颗心,突然被什么利器切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所以我才让你去帮我取回这个盒子。它再也没有存放在那里的必要了。”柴草说。

“呀。对了,我拍有李大路的录像。”

柴草迫不及待地戴上眼镜来看。我把相机和笔记本连接好,从电脑里打开,陪她一起看,帮忙解说。

“还是那样的院子,老房……人也老了……”

柴草一边看一边笑着抹眼泪。

“这个姑娘是他孙女。”柴草点了一下屏幕中出现的李木茶,“像他姐姐,也有点像他妈妈。有点粗野,但心地善良又纯真烂漫,就像山间的野牡丹,土名叫暴牙郎的花。有一股天然野生植物的味。”

我再认真看了看李木茶,认为柴草太过于夸奖她。我心里想:李木茶是珍稀的一株野生植物吗?李木茶是一朵自然味的山野奇花吗?不不不,她只是一个有点个性的土凤凰而已。

柴草的心情好像很舒畅,回忆从前她在那个村子时的故事,跟我说了不少。

画家姐姐说难得见到柴草妈妈这么开心,她一开心,这个柴草园就有了新鲜的活气。

我留下来吃晚饭。柴草高兴,让画家姐姐把她的女儿从她前夫那里接来,一起吃饭。

画家姐姐因为沉迷于艺术创作,喜欢植物,画纸和颜料胜过她爱人。她前夫受不了她的个性,和平分开,另外成了个家。女儿虽然是给她的,但一直都由她前夫带着。他们家离这不远,常常能见。

小侄女健康活泼,一到这里就带着小猫满园子奔跑。我以前不太喜欢孩子跑来跑去,嫌闹,现在跟柴草一起看她跑看她闹,还一起玩了一会儿球。

二十七岁的我开始悄悄变老了么?

柴草还去厨房亲手做了几个菜,让我尝尝她的手艺。

“自己做饭吗?”柴草给我夹菜的时候问我。

“……保姆做。”

“自己最好学会做几个菜。以后给自己的爱人、孩子做个菜,全家人吃得都会心里头暖暖的。”

“是。”

现在吃柴草做的菜,已经感觉到了那份温暖。

饭后。姐姐送女儿回去。我陪柴草到园子里散步。

“你什么时候去看你父亲,帮我把一样东西带去给他。”柴草的声音很轻。

“是那只盒子吗?”

“是盒子里的东西。”

“我听那个李爷爷说你和父亲的事了。我不明白,既然你那么爱父亲,为什么在他误解你的时候不解释?”

柴草淡淡地一笑,“现在回头看,事都轻巧了。但在那时,没那么简单。无论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的,既然不相信,只说一次就够了,再多说也是没有用。”

“父亲完全可以去柴草村应证的。”

“他要是能去,就好了。我一回来就想和他再回柴草村,想和他一起在树下许愿。但是,他理解成另一种意思,以为我对李大路念念不忘,一心想着回去看他。”

“可是,有谁对你在柴草村的事那么清楚呢?父亲又是从哪里听到的传言呢?”

“人已作古多年,就不说她了吧。”

我明白了,是二妈。二妈是柴草的表妹,她破坏自己表姐和表姐夫的感情,然后取而代之。二妈和柴草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好姐妹,她的话父亲是相信的。

“你早已原谅她了?”

“从来就没恨过。”

柴草终究还是说起过去的那些事,“我并不知道刘瑶也那么喜欢你父亲。我和她从小就玩得好,无话不说,包括在柴草村的所有故事,许愿等等。比我小两岁的她很会照顾我,好的东西她让给我,有人欺负我她一定帮我出头。有一次她见我小妈对我不太好,我心里有委屈,她还找我小妈理论。那次……我和你父亲闹别扭,难过得跑去她家找她说话。她是为了陪我一起出海散心才遇到不幸。她抱着一块浮物在海中漂了很久才获救。经历过那一劫难,她的性情就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像以前的她。她说人生无常,该争取的就要去争。她说她很多东西可以让,但爱情一定不能让。她面对自己的真心,敢于不顾一切地去争取她爱的人。她比我勇敢,所以她最终如愿嫁给所爱的人。虽然没有善终,但至少她在活着的时候如愿所得。有些婚姻不能以时间长短来衡量,就像幸福不能以多少来定标准。何况,你父亲当时也是真心对她好的……”

二妈刘瑶去世后,父亲也单身生活了很久,柴草和父亲是完全有可能复合,可她为什么不去争取呢?

对于这个问题,柴草是这样回答的。父亲的自尊心过于强大,如果她不主动去找他他是不会主动回头的,可是一旦她主动去找他,他又会跑得更远。还不如一直就那样保持分开时的样子,至少那一丝丝情分还能维系着不断。她默默地守着对父亲的爱,把心化成无形的线,牵挂着那只在广阔天空中飞翔的风筝。

柴草有些累了,我扶她回到书房,在摇床椅上坐下来休息。

我告诉她,我想去看望父亲,以后搬到这里来陪她住。柴草的眼里闪过一道光亮,她是喜欢我住过来的。

柴草让我把木盒递给她。她打开木盒,久久看着里面装的东西。一小把绒草柴压着盒底,上面放了两颗石头。一颗石头写着王和平的名字,另一颗石头写着束柴草的名字。

原来柴草姓束不姓柴。

“年轻的时候对于爱很简单,只是希望我和你父亲能淡淡地过着平常人的生活,就像两颗平凡的石头。可是,后来才明白,越是这样简单的生活越是难得。不过,还好,这两颗石头在那岩石洞里能一起相伴几十年,也是奇迹。想来,当初许的愿也并非不灵,你父亲去的时候还到我梦里来看我,又还让你来看我。这些都是我原本以为不可能得到的,所以我知足了,无憾。”

柴草把写有我父亲名字的那颗石头放到我的手心,让我带去给我父亲。以前许下的那个愿算是了了,不会再牵念着他,让他的灵魂从此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说要把整个木盒的两颗石头都带走,从此让父亲来守护。

柴草微笑着轻轻摇头。

我感觉她还想说些话的,可一下子她就瞌睡过去了。

这时候,画家姐姐回来了,给柴草盖一块毡,小声说:“人老了,跟婴儿一样,说睡就睡。”

第二天我吃了早餐回去。

画家姐姐送我出门时,有些忧心地对我说,我柴草妈一直都是静静地过,昨天突然那么开心,有点反常,她感觉不太妙。她说她奶奶以前也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要招呼所有亲人回去吃一餐饭,聊天,没几天后就去了。

我和她商定好,后天我回来陪柴草去医院好好检查。

从柴草园出来,我就直接去墓地看父亲。

我把那颗石头放在墓碑前,坐下来,把那些天发生的故事前前后后跟他说。我无法设想,假如父亲还活着的话,得知柴草居然那么忠诚于他,会是如何的心境。

反正,假如是我,我会痛哭,然后会好好珍惜这个人,用最后的力量和生命还有温度狠狠地爱这个人。

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杜灵来了好几次电话,我没接。她却知道我回来了,直闯过来,保姆也挡不住她。

她是我好了三年半的女朋友。在她的眼泪下我答应娶她。可她居然还悄悄地有一相好的。她说和那个男的只好到拥抱和接吻的程度,是不上床的那种朋友。我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能抱着接吻而不继续往下一步发展的男人是男人吗?

“你去哪了?别跟我玩消失。”杜灵很生气地质问我。

“去外面走了走。”我说。

她看到我在收拾衣物,又问我:“你还要离开?去哪里?”

“去我想去的地方。”我不太想和她说话。

“你的意思是想分手,对不对?如果是就爽爽快快地说出来,别一声不响地藏起来。”

“反正我是不会和你结婚的了。”

“你可以当面直说嘛。分手而已又不是大不了的事。那我们现在就算正式分手了。”

我点点头。

“对嘛。就这样,一句话解决了。你也用不着费心地躲,我也不用费劲地找。”

杜灵算是干脆的人,离开的时候还给了我一颗巧克力,说这是分手糖,吃颗糖,嘴里留点甜,以后谁也不说谁的坏话。

这就分手了?!

我好像又有点难过,难过为什么这么快就解决干净。在心里面,我好像期待我的爱情纠结一些,曲折一些,至少杜灵也要为我哭哭啼啼一番,苦苦求我原谅,或再默默地等我好几年,在我有了新欢以后祝福我,再含着眼泪忧伤地离开。可是她怎么三言两语就解决干净了呢?三年多来,她对我的依恋都是装出来的?一点都不值得留恋?

突然,我羡慕起父亲来。

天下女子就应该都像柴草才好。

和我同一个妈妈的亲姐姐来电话,告诉我妈妈交了一个新男友,准备在下个月结婚,然后在澳门定居。约我去上海见一面。姐姐怕我一下子难以接受妈妈交新男友太快的事,说了很多话开导我。她说妈妈一个人会孤独,需要一个伴。人老了最不能孤单。对于老人来说,任何人都代替不了老伴。

放下电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父亲刚去世没多久,妈妈就有了新欢。我并不是思想守旧的人,不会阻挡妈妈再婚,也不会期盼妈妈像柴草那样对父亲的忠诚到老死。只是,这也太快了。

去上海和妈妈还有新父亲见面,花了三天时间。从上海回到北京,就去柴草园。

几天不见,柴草就虚弱得脱了人形。画家姐姐说医生已经看过,嘱咐她可以准备后事。

“假如,你父亲还活着,说不定她还能支撑久点。现在她心里什么牵挂都没有了……”姐姐轻轻地抚摸夹在面板上的画纸,像是对自己说,“人只要心里空了,生命的色彩全都没了。人生到头来,终归还只是白纸一张……”

“姐姐,如果可能,给我侄女找个新爸爸吧。”

我觉得,女人还是有个家好。

姐姐没说话,但她的眼睛里有内容。

我搬了一张简易床到柴草的房间,在床边陪她。

在她有生之时,尽可能多地帮她做点什么,哪怕是多看她一眼。柴草已经不太能说话,但她只要醒来就会睁眼静静地看着我,眼含笑容,有时候有泪光。

“我很快就会死了……”

她连说完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你会和我父亲在一起。”我附近她的耳朵说,“我保证,你一定能和父亲在一起。”

柴草笑了,她刚一笑,泪水就从眼角滑落。

她指指窗口,“出太阳了吧?”

“是。”

姐姐把窗口开大一些,让更多阳光照进来。

柴草动了动,想坐起来。我抱起她,让她靠在我的怀里,让她看到窗外的阳光,还有满窗绿色的树。

“你来了……”

柴草对窗口外面问,然后她就笑了。

柴草她看到的人一定是我父亲。

我把柴草的骨灰和父亲的骨灰装在一起,还有那两颗写有他们名字的石头。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我的父亲一定会永远守护着柴草。

从墓地出来,回到城市,好像从另一个世界穿越回来。

街上落叶纷纷。

很想跟谁说说话。我一定要找谁说说话。那个谁是个女的,嗯,是个女的。我把装在脑子里所有的女人过了一遍,她们好像都缺少些什么,不是我需要和渴望的感觉,没有和她们说话的欲望。于是她们都像落叶,从我的心里片片纷飞。当所有那些名字和面孔都像落叶般飞散以后,露出一个名字:李木茶。

这三个字成了湖边那棵巨大的榕树,深扎在心里,每当我试图把这棵树拔去时,痛得满头大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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