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

2014-09-03 09:51青梅
山花 2014年12期
关键词:赵四小兰银行

青梅

“奶奶,你不知道吧?”小兰跑到李福秀面前,有些惊慌地说。

其实小兰还小,也不过九岁光景,她原是不晓得何为惊慌的,但她却分外惊慌了起来。

“小兰。”李福秀无力地翻了翻已经耷拉下来盖住半只眼睛的眼皮,“小兰,你说的什么?”

“奶奶,哎呀,奶奶。”小兰对于奶奶的表现有些不满意,她蹲下身子来,把小手弯曲成小喇叭的样子放在李福秀的左耳边,大声地说,“奶奶,你还不知道的吧?村里开全体党员大会了。”

别看李福秀平时聋得不得了,一句话总是说上几遍才能听清楚,可现在她却听得分明,孙女小兰的小钢炮一样的声音,在她的左耳边炸响,想听不见也难。“党员大会?开吧,开吧,党员不就是天天开会嘛,他们不开会做啥子?也没有啥事情好做的。”

“奶奶,哎,你啊,真是急死人!”小兰嘴巴一噘,伸出手猛一拉李福秀的胳膊,李福秀风刮一样地往前倾了一下,差点要倒了。

“小兰,你疯啦?”李福秀没想到小小的小兰还有如此大的劲,她把耷拉下来的眼皮努力地向上抬了抬,又下意识地用手去抻了抻。

“啊呀,奶奶。”小兰急忙伸手去扶奶奶,发现奶奶其实并没有倾倒而只是像风儿一样飘了飘,又端坐在了那里,“奶奶,你不知道,村里开党员会,是评低保户哩。”小兰并不清楚低保户到底是个啥东西,可是她知道低保户一定是个好东西,往年只要爷爷一被评上低保,妈妈的脸色就会晴朗许多,可是爷爷去年冬天,在第一场大雪里,悄无声息地与这个世界做了拜拜,在那个白雪皑皑的季节里,小兰第一次知道了死亡原来是这个样子的,一个人一旦死亡了,那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土地上了,若想再继续霸占这土地就只好经过火的历练到泥土深处了。

爷爷亲近了泥土,爷爷把奶奶丢下了,也把低保丢开了,同时丢开的还有他对这个人世所有的不满和不舍。

“评吧。”李福秀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吃了一惊,不过她还是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觉得她的低保是不会丢失的,这么些年来她与王大泰可都是指着低保过日子啊。家里的姑娘王铁梅找了婆家后,儿子王银行也成了亲。成亲后前几年日子还算过得有些味道,再后来王银行就离家出走了,王大泰在儿媳妇生下第三个孙女时,就被拉到村委去“开飞机”和“扳脚尖”。“开飞机”就是一个人大大地分开腿站在那里,把两只胳膊狠狠地向后上方张开,一站就是三小时,从下午三点站到晚上六点,六点后算是下了班,然后从晚上七点开始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扳脚尖”。把两条腿长长地伸开,两只手死命地抓住两只脚尖,一腚坐到天亮。身旁没人看着,却开着一架老式的录像机,你想偷懒是不?好,有你好看。王大泰不敢大意,他这样飞机没开几回,脚尖没扳几次,一条腿就瘸了。瘸了腿后的王大泰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把一个好好的铁匠铺子敲打没了。

没了铁匠铺子的王大泰一下子瘫软了下来,没几天的工夫整个人就爬不起来了,他选择了赖在床上。这一赖就是十年。

这十年,李福秀陪着王大泰吃了十年的低保。

“可是,你没有被评上啊。”小兰看着奶奶软塌塌的样子,万分着急。

“什么?小兰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李福秀惊得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栽了下来,那双黯淡无神的眼睛忽地一下睁得圆圆的,一颗心开始突突跳将起来,额头上的汗一下了就淌了下来。

小兰本能地跳开身子去,她被奶奶吓了一跳,于爷爷让她来给奶奶吱应一声,好让奶奶有个数,于爷爷还让小兰给李福秀捎了一句话,可是小兰被奶奶吓着了,她把应该捎到的话给忘记了。于爷爷说:

“小兰,快去找奶奶,她的低保被别人给顶下来了,让她快到村委里来闹一闹,晚了就真完了。”

李福秀想与牛西燕商量一下,可牛西燕已经五天没让她见着面了,只有一天三顿饭按时定量地让小兰从三楼上送下来,吃与不吃,牛西燕是不管的,李福秀一整天都只是在十平方米的储藏室里发呆,储藏室前面隔了三米就是2号楼,中间这个单元三楼就是牛西燕与孙女小莲、小竹和小兰的家。

记得刚生下小兰没一天,儿子王银行就卷了铺盖卷离开了家,一是实在伤心;二是躲避计划生育工作队三番五次的狠斗;三是逃脱这超生三胎举下的六万元巨债。

王银行走得毫无征兆,连他的爹娘都瞒下了,王银行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儿媳妇牛西燕与三个女娃了。

王大泰被迫担起了这笔账,没办法,村委里来了计划生育工作队,王大泰最害怕那个领头的叫“黑脸张”的工作队队长,他脸黑人黑心眼儿也黑,哪个村里有超生的难缠户,“黑脸张”就会带上他的一队人马前去讨伐,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无往不利。

“黑脸张”眯着眼睛细细地看着王大泰,慢慢地说:“子债父偿,你知道的吧?”

王大泰不敢抬眼看“黑脸张”,别看王大泰在老婆儿女们面前横得恶煞一样,但在任何一个外人那里,他都胆小怕事,他咒骂王银行没个熊样儿,连个带把儿的小子都整不出来,又骂铁梅丧了天良,连娘家的事情也不上心帮忙,骂完了就自己闷着头喝酒,喝到最后,就会连哭带叫地发疯,发起疯来也不得了,不是摔盘子就是砸碗,要不就会揪住老婆的头发使劲儿地打上一通,末了才在诅咒声中酣睡过去,这噪杂的场景才算落下了帷幕。

李福秀被王大泰打得怕了。

王大泰被“黑脸张”整治得怕了。

“我,我,我……”王大泰嗫嚅着,“求,求孙子,求的,不求了,再不敢求了。”

“黑脸张”看着王大泰的脸,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把王大泰笑得后背嗖嗖抽冷风,“还求孙子,瞧你娘个熊样儿,能整出个银行就不错了,还想再整出个国库来!”

“是,是,有孙子是准备起名叫国库来着,现在不叫了,也不要了。求您,开大恩,放我回家,回家打,打铁。”王大泰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说。

“回家?嘿嘿,回家好啊,还打铁,打铁哪有开飞机恣儿呀!再说,你能回得去吗?”“黑脸张”坏坏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双下巴,“王大泰,我现在命令你,到墙根儿开飞机去,开不满5小时,我可轻饶不了你。”

王大泰一听到5小时,腿一哆嗦,腰一抽筋,一泡尿不自觉地顺着裤裆淌了下来。这间临时改成的审讯室里,一时满是热热的尿臊味,久久不得散去,“黑脸张”黑着脸,抬腿踹了王大泰一脚,捂着鼻子就出了房间。

王大泰开始开飞机了。

这天晚上七点,王大泰准时开始扳脚尖,这一夜是如此如此地漫长和难熬啊,下半夜,直挺挺地王大泰再也忍不住了,两条腿已经弯不过来了,他发疯地拧着自己的腿,号啕大哭。

李福秀这一夜把全庄都跑了个遍,为了借到那几万块钱,先是把铁匠铺子抵给村里信用社代办点,贷到了三万元,加上家里的一万元定期存款,跑了整个庄子东家十块西家二十的,天黑时到手的钱数来数去也只有四万零三千一百五十元,剩下的就怎么也凑不出了,李福秀眼睛都急得要瞎了,晚上十一点,铁梅和赵四摸黑儿从几十里外的前赵庄给送来了两万元救命钱,赵四是王大泰的姑爷,平时可没少挨王大泰的谩骂。

打开层层包裹着的两万块,李福秀与铁梅抱头痛哭,末了,还是李福秀说:“铁梅,咱不哭了,你和赵四快点回去吧,家里只留赵程也不行,你们就快些回去吧,明儿天一亮我去村委,交上钱,就把你爹赎回来了,你就放心吧!咱们动静小点,你嫂子还在月子里,别让她再添了别的毛病。”

铁梅就使劲攥了下娘的满是老茧的手,看了一眼牛西燕黑漆漆的窗户,就拉了下赵四,悄悄地走出家门,一路上,她总是好像听到爹在哭,说实话,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听到爹的哭声,在家里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爹的柔软,所以她对赵四说:“你听到了吗?我好像听到他姥爷在哭。”

赵四就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屏了声息,仔细地倾听,听了一会儿,黑夜里有各种声响,有犬吠,有鸡鸣,有野鸽子咕咕的叫声,还有远处池塘里低低的蛙鸣,再还有庄稼地里飒飒地吹过来的风,实在听不到有人哭,“没有啊,你听错了,哪里有哭声?哪里有他姥爷的哭声?快走吧,程子在家该害怕了。”

铁梅就不再说话,但不知咋的她的耳边却总是听到爹在哭,是那种号啕的大哭,是那种绝望的痛哭。

牛西燕的屋子里黑着,却不代表她就睡了,铁梅和赵四走出家门时,她躺在床上,眼睛大睁着,静静地望着黑暗中的屋顶,她与王银行是经人介绍的,当初她娘家是有点图王大泰家的家底的,那时铁匠铺子还是个不错的行当,不承想没七八年工夫,就不中用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年老的年小的又没有力气,那田野里大抹的土地便闲置了,没有人手,种啥也是白搭,土地的不景气,也影响了王大泰的铺子,农村里没有了侍弄庄稼地的农民了,铁匠铺里的那些锄头镢头镰头很快就派不上用场了,派不上用场的铁匠铺子便慢慢落魄了下来。

结婚后一连生了两个闺女,小莲和小竹隔了三年,现在小莲已经十岁了,小竹从小被寄送到姥姥家收养,又隔了两年,这不刚刚生下小兰,牛西燕与王银行放了狠话也发了毒誓,打死也不生了,这辈子没有儿子拉倒,闺女多好,闺女是娘的小棉袄,是爹的小酒壶。王银行对牛西燕的肚子是十二分的埋怨,万分的不甘,他晓得这次生了第三胎计划生育那里是绝不会轻饶了他的,小竹的事已经被人告了好几次啦,具体是谁告的,王银行也是有数的,邻居党员于正友觉悟性大,警惕性高。

于正友就是现在的于爷爷,是于二毛和曹怀秀的爹。

曹怀秀与牛西燕是同一年同一天搬到楼上去的,三楼,一个东户,一个西户。

这两栋楼是村里第一次盖下的,说是农村也要向城市看齐,也要过城市的文明生活,于是村两委班子就开始策划着寻资盖楼,最后由村里的大能人“长臂猿”于二毛带领他的二毛建筑队揽下了这项工程,村里原是要出资的,等卖了房后再把资金收回来,可是楼盖了不到一半时,资金就不到位了,资金一短缺,楼就盖不动了,那些交了押金等着让儿子娶媳妇的或者是交了押金为了给儿子说媳妇的几十户人家不乐意了,眼巴巴地可怜兮兮地看着于二毛,于二毛趁热打铁,在楼房的原价上上调到一个于他比较合适的价位,那些买楼的人暗里对于二毛恨得牙痒痒的,面上却对于二毛感恩戴德,乖乖先交上一半的钱,等着于二毛承诺的年底交房。

于二毛什么人都不服,就服村里的王银行,王银行比他小不了几个月,却是已经结婚两年了,年前才刚生了小莲。

于二毛服王银行,不是为别的,是因为王银行曾经帮过他一个忙。

那年的春天还是料峭地寒,于二毛还是建筑队里的一名小瓦匠,他骑了一辆天马125摩托车,风驰电掣地飞奔过青纱,直向着古河而来,出了青纱,快进古河的时候,天马摩托车刺啦啦一声尖叫,一个飞腾把主人于二毛从摩托车上甩了下来,同时还有车下的一个身影飞腾了起来,那个身影毫无防备地飞了出去后“喂哇”一声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于二毛看着那个暮色中的身影飞腾而起又翩翩落下,惊得张开了大嘴,半天发不出声来。

摩托车已经歪倒在路中央了,前面侧翻的车轮子还在飞快地旋转着。

过了半晌,于二毛是被那个匍匐在地的身影的呻吟声给惊醒的,他惊慌失措地爬了起来,顾不上他的125了,他蹲在那个呻吟的身影旁边,颤抖着手拉了那身影一把,却意外地摸了一手黏滑滑的血,于二毛的心骇得都要跳出来了,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把那身影架了起来,那个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身影冲他张了张嘴,那赫然张开的血口把于二毛的三魂七魄都吓飞了,于二毛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天已经黑下来了,他觉得那个血人正一点一点地向着他的肩膀上贴过来,软绵绵的样子,轻飘飘的样子。

于二毛都要哭了,这条道一到黑天就少有人走,他算是比较固定的行路人。他总不能陪这个人在这儿守一夜吧,万一人要是死了,那他可是摊上大事了呀。

正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丁零零一阵自行车清脆的铃声由远而近,于二毛全身的毛孔好像都要张开呼喊了,他的呼喊声终于把自行车引到了跟前,是村里的王银行。

王银行一看到于二毛这样,就基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把自行车往胯下一歪,就来到了于二毛身边,把那个血人接了过来,他对着于二毛就吼了一句:“要死啊,还不快送到马杏那儿。”

于二毛这才像惊醒了一样,忙去扶自己还歇在路中央的摩托车。

“不,不,不去……”那个血人断断续续地说,“不去医务所,我,不去,不要紧的,不,不去。”

“为啥不去?你看你,淌了好多血,去包扎下,要不……”王银行不解地看着这个人,这个人因为天黑看不清楚长得啥样,倒是个很魁梧的男人,尽管受了伤,说话底气还是很足。

“不去,就是不去。”血人好像有些生气,好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确实没事,他竟挣扎着离了王银行的肩膀站直了身子,还用手推了一下王银行的肩膀,好像要把王银行推开一样,可是看来他的伤比他想象中的要严重得多,他还没把王银行推开,自己就已经先踉踉跄跄地要摔倒了,还算王银行手疾眼快,一把又扶住了他。

“走吧,走吧,你就别逞强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王银行说,“走吧,我们带你去检查包扎一下,放心吧,马杏是我们庄里最好的医生。”

“不去,不去,”那个血人挣脱了王银行的手,气喘吁吁地说,“不去,就是不去,你送我回家就中了,再给我一千块钱,我自己治。”

“……”于二毛怔在了那里,他都穷得一穷二白的,哪里会有钱赔给人家。

“好,好,我送你回家,你放心,钱有,但今天没带在身上,你想谁家把钱总带在身边的,一千块也不是个小数目呢。”王银行说,“你能坐车子吗?我驮着你,到你家后我给你写个欠条,一星期内我保准把钱送到你家里。”

于二毛听着王银行在说,他觉得王银行真是在天方夜谭,他到哪里去找这一千块钱,就是砸了锅卖了铁,也凑不齐这一千块啊。“咳!咳!”于二毛冲着王银行干咳了几声,王银行好像并没有懂于二毛的意思,他把那个血人扶到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长腿一骗就骑上了车,丁零零一通车铃声把他们载远了。

于二毛呆在原地,他有些愣了,他不知王银行为什么这样子仗义,看着他们走远了,他把摩托车推到路旁边的沟沿上,在一块土丘上蹲了下来,用他的比常人长出了一大截的胳膊抱住了头,把头拱进自己的两腿间,他听到满山遍野的野狸在叫,那是一种有些疹人的蛮叫,于二毛不知这样子过了多久,直到他把抱成了团的自己,皮球一样地骨碌碌滚出了好远去,才算是醒了,醒过来一看,夜已经更深了,他还是没有等到王银行,四周更添了响动,于二毛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趔趄了一下,一把抓住他的天马125,腿一骗,就骑了上去,脚一踩油门,摩托车飞一样地窜出去了老远,快进村口时,于二毛看到村头的大槐树下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不用细看,他知道那是他爹,不知道怎么,他没有了以往对爹的不耐烦,反而是鼻子一酸,差点就掉下泪来,他把头转到另一边,对着黑乎乎的爹说:“上来吧,等很久了吧?”

爹没有说话,也没有坐在他的后车座上,倒是看到于二毛后吁了一口气出来,他把手往腰后一背,没搭理二毛径直向前走了,于二毛推着摩托车跟在老爹身后,他时不时侧耳听着身后有否传来那丁零零的铃声,可是直到他随着爹走进自家的大门,都一直没有听到王银行的自行车的铃声,他们两家斜对着大门,闩上门闩前于二毛还是伸头看了一眼王银行家黑洞洞的大门口。

王银行这次算是触了霉头,等他把那个血人送到青纱庄时,那个血人几乎休克了,那家人家的女儿和婆娘七手八脚地把血人抬到床上,一会儿村里的医生就来了,掐人中、打抢救针、包扎、输液,一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下半夜,这人才慢慢地苏醒过来,嚷着肚子饿要吃饭。

王银行暗暗擦了一把冷汗。

这是青纱庄的曹家,受伤的男人是曹怀秀的爹,叫曹丙瑞。曹丙瑞把王银行叫到自己的身边寒着脸说:“你给我写个欠条吧,一千块也不多。”

曹怀秀在爹身边急得直摆手,她和娘已经从王银行的叙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事啊,是怪不着王银行的。

王银行没说什么,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找出半块烟盒纸,在烟盒纸上把欠条写了,递给了曹丙瑞,落款写的是他王银行,没于二毛什么事。曹丙瑞拿着欠条翻看了许久,看看欠条,又看看王银行,看看王银行,又看看欠条,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地说:“你走吧,尽快送钱来,我认得你。”

王银行推着自行车离开曹家时,曹怀秀追了出来,她带着哭腔说:“你不要当真,我爹原不是这样的人,今儿不知是中了哪门子邪,你可千万别当真啊,怪他自己走路不小心。”

王银行回头看了看曹怀秀,这是个年纪与铁梅不相上下的姑娘,乌溜溜的一对黑杏仁扑闪扑闪地好像会说话,编了一对好看的麻花辫子,上身穿着一件红格格的棉布衬衣,下身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整个人从上到下清清爽爽,干净利落。

“没事,你回去吧。”王银行说完,头一低骑上他的大飞鸽走了。

三天后,王银行怀里揣着自己的一千块钱赶到了青纱庄,亲手把钱递到了曹丙瑞手里,曹丙瑞还躺在床上打吊瓶,他这次实在是摔得厉害,左半边脸算是破了相了,这对他实在是一个损失,他可是庄户剧团里保留曲目《红灯记》中李玉河的扮演者。想必剧团里的油彩也遮不住这满脸的伤了,伤不伤的,遮不遮的,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铁梅嫁到古河后,他已经整整二十年不曾唱戏了。

王银行把钱放在曹丙瑞的手里,又说了些让他好好保养的话后,就站起身子来要走。

“等等,等……等。”曹丙瑞忽然叫住王银行说。

“哦”,王银行停下来,他回头看着曹丙瑞,他发现今天曹家的娘俩都不在,那个叫怀秀的姑娘水一样的眼眸好像一直在他眼前晃。

“我,我有件事,要与你说。”曹丙瑞忽然有些低沉的样子,他仔细地看了看王银行,“我,有个想法,青纱离古河也不远,总共不过十里路,我还就是相中了你们庄的于二毛,我打听了几个人,他是个老实有能力的小伙子,我们家怀秀,我想,让她嫁到古河去,嫁给于二毛。”

王银行听完这话,差点没把下巴惊掉,他怔怔地望着曹丙瑞,心想不会是摔坏了脑袋了吧?

“你不相信?”曹丙瑞说,“这样,你把这一千块钱拿回去,我不要钱了,我们家怀秀的亲事就交给你了,你帮我们吧。”说着,曹丙瑞把手里的钱又递还给王银行。

王银行愣住了,他没有伸手去接钱,他只是转头去看窗外,他希望此时曹怀秀就出现在眼前,说她自己是不同意的。她怎么可以这样子被嫁出门去呢!

可是窗外除了偶尔回旋的风外,再没有其他。

王银行是怎么走出青纱的,他有些糊里糊涂的,他是个守信的人,既然答应了曹丙瑞,就一定会去做,不过他也没再收回那一千块钱,他有些对自己不满,怎么会是这样子呢?自己这是做了件什么事?甩出了一千块,还揽了个破差事。王银行有些不甘心曹怀秀就这样水汪汪地跳进于二毛的碗里,可是曹怀秀跳不跳进于二毛的碗里与他王银行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反正是不会跳到他王银行的碗里的。

“哎”,王银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得,这都是自己揽来的事,做吧。”王银行这时候还不知道十年后,就因为他的这次付出,于二毛会分了一层楼给他,当然这是后话。

于二毛娶媳妇时,女方娘家来了好多人,斜对门的李福秀那天愣是没有带小莲出门去看新娘子,小莲在奶奶的怀里睡得酣甜,她红润的小脸蛋上不时有奶奶滴下的泪,这些细柔细柔的泪挠得她的小脸蛋儿痒痒的,使得她不时地想抗议一下,她哼哼唧唧地把头拱进奶奶的怀里,她听到奶奶急促的心跳。

铁梅与于二毛在一个工地,为这还随了一百块钱的贺礼,随了礼的人是要坐大席的,铁梅坐完大席回来看到娘的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一场,铁梅说:“娘,你晓得不,曹怀秀是我姥娘庄上的,听人家说她爹就是有名的‘李玉河。娘,你也唱过戏的,都是一个村的,你应该知道‘李玉河呀,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喝了一点儿喜酒的铁梅红了脸,她酷似年轻时的娘,今天青纱来的人几乎一眼都认出她就是李福秀的闺女。

“那么多年我都忘记了,记不起来了,你看你,女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快去东屋里躺一躺吧。”李福秀把小莲放在床上,把身上的衣服抻了抻,转身走进里间屋,拿了一把麦秸,默默地坐在床沿上编起了小篮。

新媳妇回门时,娘家爹是要来送的,可是曹丙瑞却一直没来送闺女,也一直不曾到闺女家会亲家,好像他只负责把曹怀秀送到古河,送进于二毛的碗里后,就撒手不管了,倒是曹怀秀的娘来闺女家勤,隔十天半月的就会来一次,来时还特意弄出大大的声响,把斜对门的李福秀的耳朵震得轰隆隆乱响。

没出几年,于二毛就成立了自己的建筑队,先是七八个人,后来慢慢发展到十五二十人,再最后方圆百里的都有人来做工,盖房的范围也扩大得多了,只要有活儿,这一行人马就会指哪儿打哪儿。

直到接了村里的这两栋楼,二百多户人家这项工程,这个建筑队才提高了一个档次,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这两栋楼中就有一套楼房是于二毛给王银行的。

说起铁梅,王大泰更是有些恨的,她不让家里人给她找婆家,自己却相中了在一起工作的前赵庄的赵四,不管家里的爹娘同不同意,坚决地与赵四走在了一起,这让王大泰很是不甘心,他不太满意赵四,在他的意愿中他好像更喜欢女儿的婚事由他做主,可是这个铁梅最后却与他唱足了反调。

“唉,铁梅啊,铁梅!”王大泰实在扳不动自己的脚尖了,他委屈地放开了手,地上伸直的双腿已经麻木了,没感觉了,王大泰哭了。

“你听,我还是听到他姥爷在哭哩。”临上床睡觉时,铁梅又冲赵四说了一句。

赵四把赵程抱到里间的小床上,边走边低低嗫嚅了几句。赵程身子一翻滚到自己的小床上,继续着自己的美梦。

天刚一放亮,李福秀就起床了,她没有开灯,怕灯光扰了牛西燕的梦,小兰出生十天了,还没有吃喜面,牛西燕说了:“还吃什么喜面,不够丢人现眼的货!”李福秀就不敢再说什么了,确实因为儿媳妇又生了第三胎姑娘这事,她都不好意思在庄里走过了。

李福秀把钱又从头到尾数了一遍,数完后用一块暗色的布包了又包,包了厚厚的一个大砖头,李福秀对着这块大砖头,泪眼婆娑。记得有一次王大泰又喝醉了酒,把家里的盆盆碗碗敲了个粉碎,还有那口大瓮,麦子淌了一地;记得那一次他把她吊在梁头上,硬生生把一条皮带抽断了,还当着她的面把那封从席子底下搜出来的信撕了个粉粉碎,那些纸屑像蝴蝶一样在她的眼前飞舞着,翩翩上下,慢慢又会合成了一张脸,那是一张男人的刚毅的棱角分明的脸,那是一张“李玉河”的脸;她记得他为了羞辱她非要把女儿的名字唤作铁梅,铁梅铁梅铁梅一天到晚地唤着;她记得于二毛娶媳妇那天夜里,他把她死死地压在床上狠狠地折磨了一宿;她记得他无数次当着牛西燕和赵四的面谩骂诅咒着她与他的往事……她还记得,记起了满身心的悲凉。

李福秀这天并没有去村委里交上罚款,她把自己反锁在屋里,静静躺了一天。这一天,她没有给牛西燕做月子饭,她没有听到牛西燕有什么动静,好像才十天的小兰也毫无动静,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她的耳朵里全是《红灯记》铿锵的乐奏声。下傍晚的时候,小莲来敲她的门,小莲说:“奶奶,我饿了。”

王大泰又开了一天飞机,又扳了一夜脚尖。他无比热切地盼望着李福秀的到来。

第三天中午,李福秀拿了钱来赎王大泰,王大泰看了李福秀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在几个邻居的帮忙下,王大泰被背回了家。

王大泰的腿就这样坏了,右腿永久性地瘸了,左腿也不好使,双手更是用不上劲,他的铁匠铺子没过多久就关闭了,他的生活一下子从自给自足一落千丈。这年十月,王大泰与李福秀被评上低保户,开始吃起了低保。

这年年底腊月二十二这天,牛西燕和小莲、小兰搬到了楼房里,同一天乔迁的还有曹怀秀。

王银行年后初三时偷偷回来过一次,是去的楼房,并没有去李福秀与王大泰的家,那两天牛西燕家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鬼鬼祟祟的。

王大泰是怎么就没了的呢?

李福秀总是忍不住暗暗地想,是自己吗?是自己把他加害的吗?

王大泰有糖尿病,最后是糖尿病综合并发症要了他的命。王大泰走得急,什么话也没有留给李福秀,很干脆的样子,说走说走,该出走时就出走。

王大泰走了,李福秀自己待在老宅院里,把日子过得漫长,把影子拉得细长。

李福秀对离家八年的王银行说:“银行,你爹,还存了几个钱的,你这以后就不要再出门了吧,那些债,慢慢来还吧。”

李福秀搬了一把歪歪扭扭的不成样子的椅子,她踩在椅子上,把墙壁上的洞隙里找了一遍,那些洞隙透进来凉凉的风,把李福秀的衣襟给吹了起来,好像王大泰在与她喃喃地说着什么话。

李福秀终于在墙洞里摸索到了一个布包,她颤巍巍地把布包拿在了手里,这时她脚下的椅子吱嘎嘎一声歪倒在一旁,椅子腿断了一根,王银行赶紧拽了娘一把,这时他听到了椅子一声重重的叹息,好像是爹在叹息,叹息吗?是的,叹息。

李福秀的布包还没有亲自打开,就让牛西燕一把给夺了过去,先用手捏了捏,接着反手揣进了自己怀里,她说:“从这以后,娘你就跟着我们住楼了,也没有多少花钱项的。”

李福秀并没有搬到楼上住,而是被安排住在了楼下的储藏室里,这十平方米的储藏室已经被儿子王银行收拾妥当了,用磨砂玻璃隔了一个小里间,放下一张窄窄的单人床,外间里放了一张小矮桌,一个半高的小菜橱,一个小小的铁炉子,这是上好的生铁打造的,这是王大泰年轻时的手艺,炉子旁边放着两个也是王大泰打的铁皮水桶,这种水桶经年地耐用,水桶里盛满了水,水里放着一把水勺子,几个马扎子散落在四角,一堆过冬的白菜码了一堆,李福秀先是伸头向里面看了一遍,接着才有些犹疑地迈进去了左脚,右脚也跟进来了,这个储藏室比老屋暖和多了。

李福秀在储藏室里住了大半年,这两栋楼几乎都是村里的年轻人在住,她没有玩伴,也没有同龄人可以唠嗑,牛西燕的楼她是不能上的,儿子王银行还是出门打工了,他说他已经习惯在外面了,再说外面挣得多。按说那因六万元罚款而欠下的债基本都还清了,可是牛西燕对婆婆李福秀就是没有好脸色,从刚嫁入王家门那天一直到现在,似乎一直都不曾把李福秀放在婆婆的位置上。

牛西燕对曹怀秀好,一半是因为于二毛的关系,一半的一半是因为好奇,对李玉河与铁梅好奇,一半的一半还因为王银行一直以来对曹怀秀持有的那些暧昧不明的态度。

曹怀秀的娘家娘开春时掉进了村口的池塘,奔丧时,牛西燕也去了,为了报答曹怀秀与于二毛似的,她狠狠地哭上了一场。

铁梅是这个时候来看娘的,娘老眼昏花地对她看了又看,最后拉着她的手泣不成声:“铁梅,娘对不住你啊,当初你借来的钱,我和你爹没有还,让你还了,你爹留下的一万一千元钱,也让你嫂子霸占了去,我现在手头没有一分钱,等低保的钱年底下来时,我多少给你一些啊。”

铁梅由着娘拉着她的手,为了那两万块,她当初是咬牙承担下来还的,这事让赵四到现在还握着把柄,两万元可真不是个小数目啊,她与赵四没白没夜地干,三年才还上了。

铁梅看着娘的日子过得清苦,临走时悄悄把二十块钱塞进娘的手里,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埋怨了。

好歹到了年,李福秀兴冲冲去村里拿她的1600元的低保费,村里会计对她说,钱,已经让她儿媳妇牛西燕给支取了。

李福秀垂头丧气地回到她自己的家,她的背更驼了。她不知道,这低保从明年开始又要重新评了,她还是寄希望于明年吧,明年领低保费时她一定早些来取。

李玉河来古河了。牛西燕是听曹怀秀说的,曹怀秀说:

“我爹来古河了,好像不是为了来我们家,好像是来看你婆婆。不过你可别为难你婆婆,他们也不容易……”

牛西燕的脸当时就绿了,这个老不死的是给她丢人现眼啊,七十八岁的人了,还有啥熬不过去的。

牛西燕站在李福秀的眼前,好像一座山一样挡住了李福秀要晒的阳光。

李福秀抬起脸来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低得更低了些。

“哟,你老了倒还更能耐了,她爷爷死了,是正合了你的适吧?”牛西燕阴阳怪气地说,“听说还找上门来了,她爷爷在着时,咋不找上门来,怕砸断了他的狗腿吧,真该让那半边脸也烂掉好了。”

牛西燕说得恶狠狠的,她不怕曹怀秀听见,更不怕外人听见,这会儿大家都去听戏了,剧团是青纱来巡演的庄户剧团。

“他,是剧团里的团长,不是我让他来的,我没丢你的人。”李福秀耷拉下来的眼皮几乎把眼睛都给遮住了。

“还敢犟嘴!”牛西燕冲上前来,一把抓住了李福秀挽着的纂儿,把利利索索的纂一下子抓散了,李福秀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脖子上被牛西燕锋利的长指甲划了几道,“哧”一下生疼生疼,李福秀气得浑身哆嗦了起来,全身酥软软的没有—丝的力气。

李福秀病倒了。

躺在床上已经十多天了,李福秀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轻飘了,轻飘到随时可以飘走的样子。

“你说什么小兰?”李福秀一边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边大口地喘着气。

“小兰,你说什么?”李福秀终于支撑不住了,她趴在地上,这冰冷的地面,让她的心稍稍有些安全感。

“低保真的没了?真的没评上?”李福秀觉得自己的心里好热,热热的好像着了火一样,她把手压在胸口前,好像要努力压迫这随时准备要爆裂的心脏一样。

在漫漫无际的跋涉中,李福秀累得久了,她艰难地抬起头,微微张开嘴巴,一股腥咸的鲜血奔涌而出,她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此时在风中,远远地若有若无地传来小铁梅的唱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虽说是亲眷却不相认,他比亲眷还要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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