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约撰稿 / 戴舒华
不要来颁奖礼找伍迪·艾伦
本刊特约撰稿 / 戴舒华
伍迪·艾伦曾23次获奥斯卡提名,4次获奖;11次获金球奖提名,两次获奖。但他从来都不领奖。
年近80岁的伍迪·艾伦仍然懒得到现场听一听同行的赞美和崇拜者的掌声。当老搭档黛安·基顿以一贯的优雅代替他从主持人手中接过第71届金球奖终身成就奖时,这个一辈子架着黑色粗框方形眼镜的矮个子怪才正坐在纽约百老汇的一家剧院里,和脱口秀主持人凯特·库瑞克一起观看歌舞剧《美人》的首映场,据说心情好极了。
更早时候,这个在好莱坞“臭名昭著”的奖项厌恶者甚至打算完全拒绝这个奖项。但之后,他被朋友们说服了,因为接受该奖对他的电影宣传有好处。
“我讨厌获奖。”伍迪·艾伦接受《洛杉矶时报》的采访时说,“不过,如果我不用去看颁奖礼,也不用参加,那就随便他们干什么喽。”
关于伍迪·艾伦为什么讨厌领奖,坊间有不少传闻。
第一种说法认为,他只是超级内向、超级宅、超级没有安全感而已。能不见人就不见人,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用伍迪·艾伦自己的话说是“最好整天宅在家里看篮球”。因为过于羞涩,这位导演连为自己的电影挑演员这种事情也通通推给助手,他经常在电影开拍时才第一次见到男女主角。这样的人会拒绝人头济济的颁奖盛典也不难理解。
第二种说法是,身为一名爵士单簧管乐手,伍迪·艾伦每周一都要和自己的乐队一起去曼哈顿的一家酒店演奏,而好莱坞颁奖礼的时间每次都和他的表演时间冲突,无奈只好舍弃。伍迪·艾伦对爵士乐和单簧管的热爱是众所周知的,他曾经说过“如果有机会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会选择当一名单簧管表演者,而不是电影导演”。
还有流传甚广的第三种说法:伍迪·艾伦一直患有自我厌恶症。很早以前,他就用讲笑话的方式半真半假地坦露“不愿意任何一个值得纪念的团体里出现我的身影”。
伍迪·艾伦的纽约老乡们普遍接受第四种说法:这位导演是属于纽约的。纽约是他的全部。他的生命和艺术都来自于这座冷酷而浪漫的城市,所以他拒绝前往洛杉矶,拒绝另一座城市授予他荣誉。
早在1979年,伍迪·艾伦就以一部黑白色调的《曼哈顿》表达了他对纽约的挚爱,他镜头下的纽约美好得让纽约人都认不出来。纽约城,已经完全变成伍迪·艾伦一个人的乌托邦、心灵驿站和灵感源泉。而伍迪·艾伦惟一一次出现在好莱坞颁奖礼也是为了纽约。那是2002年的奥斯卡,那一次他甚至没有电影被提名,而他出席的理由很简单:感谢好莱坞在“9·11”后对他的家乡纽约的帮助。
不过,这种说法并不被纽约以外的大多数人接受,尤其在伍迪·艾伦将工作室移到伦敦并且开始在巴黎、巴塞罗那、罗马等世界名城拍片以后。
于是,又有了看似更为合理的第五种说法:拒绝颁奖礼是因为伍迪·艾伦不愿意评判艺术。在他眼里,艺术是主观的,无法用一个标准来衡量好坏。如果一个电影人掉进这个陷阱,也就是不得不让别人来评判自己作品的好坏,那他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照这个游戏规则来创作,从而丧失自己的创造力。
早在1973年,伍迪·艾伦在自己的电影《傻瓜大闹科学城》未获奥斯卡提名后,就第一次明确表达了这种想法:“评奖什么的最傻了,我没法忍受别人评价我,如果他们说你配得到这个奖你就接受了,那么下次他们说你不配的时候,你也得接受。”
当人们对伍迪·艾伦拒绝颁奖的理由猜测纷纷时,也许这只是他另一个不需要理由的怪癖而已。伍迪·艾伦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一点在他还是小孩子时便初见端倪。
“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找错女人。我觉得,这就是我的烦恼。我母亲带我去看《白雪公主》,人人都爱上白雪公主,我却爱上了那个老巫婆。”伍迪·艾伦说。
爱上过老巫婆的伍迪·艾伦长大后变成了一个纽约中心主义者。他常常不顾大众喜
年轻时的伍迪·艾伦。好,讲只有一小撮纽约犹太裔知识分子才能听懂的所谓“精英笑话”。只要他出现在镜头前,永远是那个固定不变的漫画式形象:头发蓬松杂乱,两眼迷蒙不安,神经兮兮、絮絮叨叨地对万事万物发表着观点。
伍迪·艾伦和前女友米亚·法罗,以及他们的养女和刚出生的儿子
2013年6月4日,伍迪·艾伦和韩裔妻子宋宜现身纽约街头。
除了最热爱的写作之外,伍迪·艾伦排斥现实生活中的很多东西。他有幽闭恐惧症和广场恐惧症,讨厌坐电梯,从不过隧道,浴室里的排水管道必须隐藏在角落里,因为“感觉很像蠕虫”。他的早餐也比较奇葩,必须是一碗麦片加上一根切成7段的香蕉。而在关于他艺术生涯的纪录片中,伍迪·艾伦把拍电影的过程形容为“我不得不出卖自己以便从这场灾难中存活下来”。
伍迪·艾伦惹的麻烦还不止“神经质”这么简单。金球奖结束后不到两小时,他与前女友米娅·法罗的儿子罗南·法罗在推特上炮轰:“伍迪·艾伦没有上台发表致谢词?他要把一个女人公开控诉他在她7岁时进行性骚扰这一段放在《安妮·霍尔》前还是《安妮·霍尔》后?”
短短两句话再次揭开伍迪·艾伦人生中最为隐秘的旧伤疤。1992年,伍迪·艾伦与米娅·法罗养女宋宜的地下情曝光,一夜之间摧毁了他的家庭。更令人震惊的是,米娅·法罗的另一个养女迪兰随后站出来,控诉养母的男朋友曾在她7岁时对她进行性骚扰。
“我很害怕他。”迪兰在一个电视节目中说,“我把所有他的相片都销毁了。”
伍迪·艾伦坚决否认所有指控。法庭也最终裁定性骚扰的证据不足,仅仅剥夺了伍迪·艾伦对女儿的探视权。但这位大导演的形象也遭到毁灭性打击,从一名备受推崇的知识分子导演变成丑闻缠绕的不光彩人物,那个富有搞笑天赋的饶舌鬼从此多了一层让人疑窦丛生的暗影,以至于不得不远走欧洲。
即便如此,伍迪·艾伦仍然雷打不动地继续着他“一年一部电影”的节奏。形象跌入低谷的1990年代中期,他一口气拍了好几部在他一生中最具玫瑰色彩的轻松喜剧,比如《子弹横飞百老汇》和《甜蜜与卑微》。进入2000年后,《蓝色茉莉》、《赛末点》和《午夜巴黎》接连获得巨大成功,终于让这个轰动一时的家庭丑闻从新闻头条上渐渐消失。
时隔20年,2014年的金球奖终身成就奖,再次将炮火引回伍迪·艾伦的身上。罗南·法罗发飙之后,不满的情绪在网上迅速发酵,数十个影评人和文艺界人士公开质疑伍迪·艾伦,认为在没有廓清道德问题前,这位举世闻名的导演没有资格获得终身成就奖。
但好莱坞不理睬这些不和谐音。这是一个善于原谅和遗忘的地方。
1977年因被指控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而远遁欧洲的波兰斯基,凭借《钢琴师》赢得2002年奥斯卡最佳导演奖。1951年,制片人华特·瓦格纳因为怀疑妻子与其经纪人有染而枪击对方,在牢里待了4个月后,他重返好莱坞,工作量不减,还靠着一部《人体异性》赚了个盆满钵满。数不清的明星人物都不曾为自己荒唐不堪的行为付出重大代价,顶多只是公众形象暂时受损,只要他们能用作品证明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在这些被艺术之神垂青的天才之中,伍迪·艾伦无疑是最独一无二的那个。23项奥斯卡奖提名,四夺小金人,其中三获最佳原创剧本奖及15次被提名的纪录至今无人能及。
年仅15岁时,伍迪·艾伦就用笔名在报刊上发表笑话,并被很多知名的专栏作家引用。因为太受欢迎,很快有广告公司前来聘他专门为喜剧演员写段子。而当对方与他见面时,都不敢相信他还只是个孩子。
从16岁开始,伍迪·艾伦利用放学后的公交车时间创作笑话。他的天赋如此之高,以至于他根本不用刻意寻找灵感。只要走过街道,看见人群,灵感一个接一个涌入他的脑海。他回忆说:“我站到车窗前,抓住吊带,拿出一支铅笔,下车的时候我就写好了四五十则笑话……每天50则笑话,写了好多年。”
17岁时,伍迪·艾伦赚的钱已经超过了父母收入的总和。18岁时,他成为著名的幽默作家赫伯·希里纳的全职写手,一星期能挣25美元。短短一年后,他靠为电视节目写脚本,每周薪水达到1500美元。
26岁那年,以作家身份进入演艺圈的伍迪·艾伦被人相中,成为一个脱口秀艺人。他第一次上台表演的地方是一个名叫“苦涩终点”的酒吧。拥有写作天赋的伍迪·艾伦却无法面对观众。他操着浓浓的尖细的布鲁克林口音,戴着笨拙傻气的黑框眼镜,内心如外表般紧张焦虑。因为过度害怕,他曾多次在后台呕吐,天天都念叨着“我不行了,我不干了”。但他的经纪人杰克·罗林斯坚信,只要适应舞台表演,伍迪·艾伦将会获得一个无限广阔的空间,于是每天死命将他拽上台。
“他性格中的某些东西逼着他逃开人群,就像逃开炸弹一样,为此他甚至可以忍受失败的恐惧和屈辱。”在2013年的一次访谈中,罗林斯回忆说,“但他竟然挺过来了,并得以走进与伯格曼并肩而立的艺术万神殿。”
2004年,那个上台前紧张到呕吐的小个子被美国喜剧中心评为“一百个最伟大的脱口秀演员”第四位,仅次于脱口秀的先驱和传奇人物理查德·普赖尔、乔治·卡林、连尼·布鲁斯。
这个天才有着与其天赋相匹配的卓绝毅力。
1960年代中期,伍迪·艾伦开始编导一些闹剧式的喜剧电影。但第一次触电并不顺利,因为片商干预太多,导致影片《风流绅士》与他本人的期望差距过大,从他设想的嬉皮士幽默变成一部纯粹的闹剧。从此以后,伍迪·艾伦便有了“只要自己是导演,就严禁他人干预”的强硬坚持。幸运的是,伍迪·艾伦非常善于拍小成本电影(他的拍片成本通常控制在1800万美元,少得几乎不值一提),而票房哪怕不会大卖,也总能保证一定的利润,使得制片商乐意交出电影控制权。
拿到拍片风格主控权的伍迪·艾伦,早期作品依然走熟悉的幽默搞笑路线,从《傻瓜入狱计》到《傻瓜大闹香蕉城》、《傻瓜大闹科学城》,他自己也往往粉墨登场,扮演那个始终笨手笨脚、唠唠叨叨的“傻瓜”,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
直到1977年的《安妮·霍尔》和1979年的《曼哈顿》,伍迪·艾伦才走出“搞笑第一”的拍片思路,也开启了他的黄金时代,从此一路展开绵延数十年的爱情论述以及独树一帜的伍氏风格。什么是伍氏风格?
从拍片哲学上说,是“尽可能多拍”。伍迪·艾伦相信,只要一直拍,一直拍,自然会有经典传世的作品产生。当然,这与伍迪·艾伦思如泉涌的天赋之才有关,往往当别人想出一个故事已经相当费力时,这位怪才已经轻轻松松地写出了好几个故事。
从形式上说,伍迪·艾伦善于用分割画面、卡通动画、瞬间回忆、意识流等技巧来表达人物的多重性格与动机,组合千变万化。比如《大家都说我爱你》中,男女主人公在巴黎塞纳河边跳舞那场戏,他甚至用电脑技巧来达到幽默效果。
但另一方面,他在情节上不搞晦涩的悬念,不让人去费心猜测可能存在的隐藏情节。他的目的总是解构日常生活中的表象世界,将我们已经知道却惧怕承认的真相浮现出来。
从主题上说,伍迪·艾伦的电影一向带有很强的自传性,关注对象总是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并对片中人物展开多层面的精神分析。虽然常常以喜剧的面貌出现并充斥着大量幽默元素,伍迪·艾伦却总在进行着最严肃的价值探讨,展现出一种洞若观火的人性透析。
“你到底信不信上帝?”这个问题出现在他的多部电影中,不仅让伍迪·艾伦成为电影史上谈论这个议题最多的导演之一,也让他的电影充满忧郁而富有哲学意味。
2004年8月1日,德国柏林,伍迪·艾伦在其组建的“新奥尔良爵士乐队”中演奏单簧管。
而爱情,更是伍氏电影中永恒不变的主题。伍迪·艾伦视爱情与自我找寻为一体。他最受好评的经典影片,从《曼哈顿》到《安妮·霍尔》,从《汉娜姐妹》到《开罗的紫罗兰》,从《甜蜜与卑微》到《午夜巴黎》,无一不是主人公通过追寻真爱而找到自我的过程。
故事开头,总是一个普通男人在名誉、权力、性和物质的包围下呈现出困惑迷茫的状态。而结尾,总是这个男人发现,痛苦的根源在于他的生活没有爱,而只有各种爱的代替品。随着人物的觉醒,简单恒久的真爱战胜了浮华和短暂的快感。
正因为伍迪·艾伦在电影中坚持不懈地拷问信仰、追寻真爱,所以哪怕性骚扰的丑闻甚嚣尘上,也仍然有大量影迷选择坚定地相信他,将他视为一个忠于内心、思想深刻的道德主义者。
如今,78岁的伍迪·艾伦仍然活跃在拍片第一线。2013年,他如期推出第48部电影《蓝色茉莉》,女主角凯特·布兰切特一举摘下金球奖影后桂冠。
有人认为,伍迪·艾伦的多产既成就了他又限制了他。如果他拍得少一点,也许得到的荣誉会更高。毕竟,他的不少作品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丹尼玫瑰》、《非强力春药》、《无线电时代》,连情节是什么都让人想不起来。
年轻影迷的口味变化也让伍迪·艾伦难以重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辉煌。低成本的话语绵密的伍氏电影,没有动作场面也没有电脑特效,更接近于欧洲艺术电影而不是好莱坞风格,这都对他的观众提出较高的品味要求,注定无法成为票房赢家。
但伍迪·艾伦对这些毫不在乎。2013年8月,他在纽约上东区的工作室接受《时尚男士》杂志采访时,透露了他目前惟一的烦恼:“年纪太大,无法再担任浪漫电影的男主角。”
“衰老是无法逃避的疾病,对此我无能为力。我无法再坐在黛安·基顿、米娅·法罗、戴安·威斯特或者朱迪·戴维斯的对面,和她们谈情说爱。如果我能为我自己设计一个角色,那我只能想到作为背景画面的剧院里的一个可爱门卫,或者一个精神病医生,或者婚礼上的和蔼老爸。”伍迪·艾伦叹了口气,“但我喜欢做一个情人。”
没有女演员不喜欢在电影里做伍迪·艾伦的情人。不仅因为伍迪·艾伦的电影一共捧出了12位奥斯卡或金球奖最佳女主角提名,还因为这位导演总是将片中女性塑造得如此美好,以至于女演员们哪怕不要一分钱片酬,都争先恐后地想当他的女主角。
历史上,与伍迪·艾伦的艺术生涯最为相似的人是卓别林。他们都是以作家的身份出道,逐渐走上自编自导自演的全才之路,最终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文化符号。但卓别林在76岁时停止了拍片。而伍迪·艾伦最崇拜的导演之一费里尼在70岁时宣布结束导演生涯。迄今为止,在所有的伟大导演中,只有布列松和伯格曼直到80岁高龄依然在拍电影。伍迪·艾伦还差一步就和他们并肩而立了。
很久以前,还很年轻的伍迪·艾伦说过,电影是属于年轻人的游戏,当他50岁时就会告别影坛。那为什么他还在拍电影?
伍迪·艾伦对此有一番很长的解释:“在心理治疗领域,医生常常会给病人一些毛线,让他们在无意识的织毛衣劳动中得到治疗。对我而言,拍电影就是一种治疗。如果不能工作,我就无法保持健康。我会陷入病态思维,被死亡的想法缠住,焦躁不安。但如果我一起床,就要忙着考虑‘我能请到那个演员吗,我的第三幕合格吗’之类的问题,我就得救了。这些能够得到解决的问题就像让我心情愉快的谜语,把我从没有答案、无法解决的生命难题中解救出来。所以,我从拍电影中获得乐趣。对我来说,它就像织毛衣疗法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