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解读动画电影《起风了》的创作主旨

杨延峰

《起风了》是2013年7月在日本上映的著名动画大师宫崎骏的收山之作。故事是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有名的零式战机的设计者堀越二郎为主人公，讲述其在二战时期的技师生活以及与结核病美少女菜穗子之间的爱情故事。这部作品自上映以来连续7周蝉联票房冠军并赢得了诸多国际奖项。宫崎骏在观看《起风了》完成品时，也不禁感动落泪，他自言这种情况尚属首次。这部影片在获得票房成功的同时，也因其题材的敏感性和作者历来的反战态度在日本国内外激起了广泛的社会讨论。在雅虎日本网站关于电影《起风了》的页面上，许多日本右翼网民都在指责影片传递的和平主义信息，称其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左翼”倾向电影，有人甚至给宫崎骏打上了“反日”和“叛国者”的标签。而韩国媒体《每日经济》则认为这是一部美化了侵略的“右翼电影”，波士顿影评人协会成员Inkoo Kang也认为：“宫崎骏的这部影片……有意拒绝承认他们国家在造成这种可怕结果的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对我来说，这部影片十分不道德，因为他掩盖了制造这些飞机的真实目的。”那么，该片的创作主旨是美化侵略，还是简单地宣扬反战思想，还是其他呢？本文试解读之。

不是美化侵略

首先，影片主人公堀越二郎并不是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众所周知，宫崎骏向来是一个反战的和平主义者。而《起风了》的主人公却是一个杀人机器的设计者，这难免令人疑惑，也引发了广泛争议。对此，本文认为，从整部影片的故事情节来看，宫崎骏所刻画的堀越二郎并不是一个因想发起战争而去制造飞机的人，而是一个单纯地执着于设计飞机梦想的人，不能因为其设计的飞机是零式战机就认定他是一个侵略者。其实关于这一点，《起风了》开篇就安排了一个场景作解释：堀越在少年的梦中与意大利飞机设计师卡普罗尼相遇。刚巧这位设计师也是以设计战斗机闻名，卡普罗尼说：“飞机不是战争的道具，也不是经商的手段，而是美丽的梦想。”宫崎骏在谈及制作这部影片的目的时曾表示，极右翼分子试图把堀越二郎制作飞机的天赋作为“宣泄他们爱国热情和自卑情结的出口”，“我希望将堀越二郎与那些人区分开。”

其次，影片中有不少谴责战争的情节。如电影中提到，战时日本经济极为贫弱，满街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或是饿肚子的孩子。经受飞行试验的屡次失败之后，沮丧的堀越在小铺子买了两块糕点，准备当作晚饭。当他发现了路边等待双亲回家的姐妹两人时，主动拿出自己的“晚饭”分给她们。然而小孩子们并未领情，她们虽然看着糕点口水直流，却未发一言地跑开了。堀越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体会了一次无言的尴尬。他的朋友本庄说：“你这是伪善，你知道一驾飞机的造价够全日本多少这样的家庭吃上好的！”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主人公正是导致经济萧条、父母晚归、孩子挨饿的战争发动者的最强有力的帮凶。在这里，影片对以主人公为代表的普通日本人不自觉地助政府为虐进行了拷问，也是对如今日本社会上右翼思潮的一种抨击。

再次，整部影片虽然很少正面描写战争的残酷，但通过流动的印象派背景也传递出一种安静的反战信息。如影片中频频出现的蓝天和新绿之间夹着的“血色夕阳”，令人感到一股战争带来的恐惧扑面而来。战争摧毁着“梦想者”的舞台，战争拆散了一对又一对的恋人，影片最后，“几乎完美”的“梦想飞机”最终也因为战败而支离破碎。此时，主人公“二郎”独自走在遍布飞机残骸的荒原上，夕阳之下，满目疮痍。身旁一向以旁观者身份出场的意大利飞机设计师卡普罗尼伯爵道出点题般的台词：“你的‘零战’，把这个国家（日本）搞垮了啊。”那些梦中飞机坠落的镜头和飞机残骸的静止画面，使人深深地感到发动这场战争的愚蠢，从而将反战的气息推向高潮。

不仅如此，就在影片上映之际，宫崎骏还在吉卜力工作室的杂志《热风》中发表文章对当下日本右翼政客试图修改和平宪法的尝试表达了明确的反对态度。“不用说，我是反对修改宪法的，这件事永远不应该发生。”他认为，那些对历史缺乏了解的政客“不应该搞乱国家的基础”。①在中日关系因日本政府的种种挑衅行为而跌入谷底时，宫崎骏不顾日本右翼势力的恐吓，大声疾呼应该“与中国成为朋友”。试想，这样一位积极倡导和平的导演怎么可能拍摄美化侵略的电影？

也并非简单地宣扬反战思想

本片的创作主旨既然不是美化侵略，那么是否就意味着是单纯地宣扬反战思想呢？也不尽然。

首先，该片导演宫崎骏否定堀越二郎的战争责任，而堀越二郎本人更是如此。宫崎骏在答《朝日新闻》记者问时曾说：“（堀越二郎）不过是一名技术人员，没有必要去为整个历史负责。现在去责问他的责任是毫无价值的。”为了表达对他的尊敬，宫崎骏甚至在片头打出“向堀越二郎致以崇高的敬意”的字幕。至于堀越二郎本人，他在1970年出版的《零战——其诞生与荣光的记录》中，以“十三架飞机屠宰敌人二十七架飞机”为小标题，说知道重庆空战十分钟解决问题、日方不死一人的详情是在战后不久，这是超乎他想象的非常漂亮的一战。②从上述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在宫崎骏晚年的心境中，对于日本挑起的侵略战争没有丝毫的不安、反省或忏悔。相比之下，具有基督教文化背景的西方人对战争罪恶的反省则要深刻得多。如奥本海默，他对广岛和长崎所遭到的巨大灾难深感内疚，为此终生致力于禁核事业。世界著名科学家爱因斯坦也曾说过自己一生所做的最错误的事就是提议研发原子弹。

其次，在整部影片中，主人公对军国主义顺从、妥协的思想处处可见。尽管在影片中堀越二郎不止一次说出“发动战争会让日本灭亡”，但每当接到军部设计制造战机的命令并且暗示可以不顾飞行员的生命安全去设计时，堀越二郎的回答总是“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四个字使得堀越二郎对军国主义言听计从的形象跃然纸上。再如，堀越在与同期入社的友人的闲谈中曾多次涉及战争话题，但每次讨论都会有意地绕开任何关于战争性质的描述。以下是他们的对话片段：“我们到底是要和几个国家打呢？”“不清楚，美国、苏联、中国、缅甸？”“啊，这么多。”“我们只管设计出好飞机，战争的事与我们无关。”“对，设计出好飞机！”从这些对话中可以看出，当时的主人公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设计的飞机被用来与哪个国家作战，更不用说战争性质了。

可以说，与那些戏剧冲突十分鲜明、颂扬舍身取义的反战作品相比，《起风了》对战争的态度的确显得模棱两可。这反映出宫崎骏没有解决好这部电影以反战为主的价值取向和主人公积极主动地以才智贡献于侵略战争之间的矛盾。笔者认为这与宫崎骏自身一方面批判战争，一方面又对零式战机情有独钟的矛盾心态有很大关系。宫崎骏曾坦言：“我对兵器的爱好更多的是一种童心的流露。有一次，在大学财政学的课堂上，作为题外话，教授滔滔不绝地讲述了战争经济如何严重地破坏了国民经济，他的话对我的打击很大。我忽然觉得，自己收集的那些有关兵器的书还有模型简直毫无用处，回去后一狠心，全部扔掉了。 虽然如此，每次碰到这类书，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买下来。”③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实际上，从整部影片的故事发展脉络来看，《起风了》讲述的是一个追求个人梦想而又付出沉重代价的故事，宣扬的主旨是一个人要在逆境中坚持梦想，努力生存。即：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纵览全片，宫崎骏并未呈现战争场面，他更多地是着眼于大背景下的个人梦想和勇往直前、生死相依的爱情。在片中，二郎小时候就已醉心于设计飞机，后毕业于东京大学，继而远赴德国留学并作为工程师而崭露头角，然而二郎最初的飞机设计却以失败告终。失意之余，他来到有名的避暑圣地轻井泽度假。在此期间，二郎遇见了菜穗子（他曾在关东大地震中帮助过的一个女孩），两人陷入爱恋。获得了甜蜜爱情的二郎不久重返职场，他努力应对着军部对飞机装载量和速度的苛求，终于制作出了曾令盟军非常头痛的“零式舰上战斗机”，受到军部赏识。此时的菜穗子因身患结核病而来日无多，考虑到这一点，二郎毅然选择了与菜穗子结婚并生活在一起。最后，菜穗子病情加重，为了不拖累二郎，她决定只身回到山中的疗养所。日本最终输掉了战争。二郎在幻象中看到了死去的菜穗子奔向他，对他说：“活下去。”“起风了，我们必须努力试着活下去。”这是片中一句反复出现的话。所有这些，都向观众传递着如下信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生活都要继续，梦想仍在前方等待着你。不仅如此，在吉卜力工作室网站公开的电影企划书中，宫崎也就制作意图作了如下解释："这部电影既非对战争予以控诉，亦非意图通过对零式战斗机的杰出之处之描写来鼓舞日本的年轻人，却也不想掩饰二郎真心打造民用飞机的心愿，只希望讲述这么一个忠于自己的梦想、不断奋进之人的故事。”④

当然，主人公执着于“设计最好的飞机”的个人梦想毕竟是通过设计军用飞机（零战）来实现的。对于这一个人梦想与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宫崎骏曾在面对韩国媒体的记者会上表示：“在当时，想要研制飞机，只能研制军用飞机。堀越二郎就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他为工作而努力付出，在可以预知（使用战斗机的）后果的情况下依然继续工作，这让他背负了负面印象。虽然我并非因为觉得他是对的才制作了这部电影，但也没想过要简单地断定他是错的。”这段话反映出了日本“职人”文化的特征。“职人”文化要求人人以做好本职工作、磨练专业技术为荣。而堀越身上表现出来的对梦想的执着追求，正是这种“职人”文化的最好体现，也是《起风了》的创作主旨。必须指出，这种“职人”文化反映出了近代日本普通民众自我意识的缺失。在以天皇为首的统治集团的严格控制下，普通民众缺乏独立的人格和思想，以盲从为美德。一旦军部或是思想偏颇的领导者掌握政权，日本国民的“职人”文化就会导致其对工作性质的不加判断。再加上在穷兵黩武的日本军国主义统治下，任何个体都没有选择的余地，这样堀越二郎这位飞机设计天才也就不可避免地沦为了战争的工具。

结 语

通过对整部影片故事情节的分析可以看出，本片的创作主旨既不是美化侵略，也不是简单地宣扬反战思想，而是讲述一个追逐个人梦想，在逆境中努力生存的故事。当然，本片主人公在梦想的追逐中带有日本式思维逻辑的对军国主义的妥协。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影片上映之时，正值日本民众刚刚经历地震、核泄漏的伤痛，又要承受经济萧条的巨大压力。而在该片故事发生的20世纪20年代，那时的日本同样发生了关东大地震和经济危机。影片传递的这种“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的精神无疑会增强当下普通日本民众战胜灾难的信心和勇气。

注释：

①宫崎骏：《修改宪法，岂有此理》，《热风》，2013年7月号特集。

②堀越二郎：《零战——其诞生与荣光的记录》，角川书店，1970年版。

③太田启之：《马克思主义、反对修宪、民族情结—宫崎骏的政治倾向》，《电影世界》，2013年第8期。

④宫崎骏：《〈起风了〉电影企划书》，http：//article.yeeyan.org/view/401279/368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