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厚得福”

2014-09-02 09:48豪哥
章回小说 2014年8期

豪哥

厚德福是哈尔滨的著名老饭庄,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被誉为哈埠三大饭庄之一,与另外两大饭庄新世界和宴宾楼齐名。与新世界和宴宾楼饭庄不同,厚德福是北京厚德福饭庄在哈埠的一家分号。1929年7月25日创办,地址在今天道外区南六道街1号,其旧址仍然有一部分保留到现在,成为这座城市的保护建筑。

在素有“东方莫斯科”之称的哈尔滨,当年厚德福与新世界和宴宾楼各领风骚,食客云集,生意兴隆。许多老辈儿人现在还耳熟能详,对饭庄的美味佳肴,如糖醋溜瓦块鱼、铁锅蛋、纸包鸡、焖炉烤鸭等,特别是两道绝菜:扒熊掌和烧鹿筋,更是让人赞不绝口。

厚德福在上世纪初在北京创办,除了在北京设有总号以外,还在天津、沈阳、哈尔滨、长春、青岛、上海、南京、昆明、西安、兰州、重庆和香港等城市皆有分号。厚德福在经过清末维新变法、民主共和、军阀混战、全民抗战、三年内战等历史时期,尽管生意盛衰起伏,跌跌撞撞,在风雨飘摇之中还是坚持到了新中国成立。

厚德福饭庄的创办与发展以及终结的历史,无疑是一部传奇的创业故事——创始人的奇特人生经历,百年老店的沧桑历程,旧中国社会世事变幻,应该说,是一部中国穷人的成功史:一个在河南黄泛区放羊的孩子,一路讨饭来到京城的乞丐,创办厚德福饭庄最终发展成为一家著名的饭店托拉斯——今天人们所说的饮食连锁店。

第一章 小乞丐一路乞讨到京城

中原大地一片苍茫,风沙弥漫,遮蔽天日。在离黄河不远的地方,从远古流传着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有一个人无事生非,总是担忧天会塌下来。这个故事从春秋时代,一直传到今天,为人津津乐道,成为笑柄。这个地方就是今天的河南省杞县。成语“杞人忧天”由此而来。

河南省杞县属于黄泛区,这个地方的天空没有塌下来,却似破了一个大洞,黄河之水天上来,常常是大雨倾盆不止,导致黄河水猛涨,冲破了堤坝,冲倒了房屋,卷走人畜,冲跑了庄稼。黄泛区成为人间地狱,可谓遍地哀鸿,天地苍茫。

在这著名的黄泛区杞县,有一个叫双楼村的村庄,村庄里有一户以乞讨为生的陈姓人家,两个老乞丐和一个小乞丐,男的老乞丐拄着打狗棍子,女的老乞丐挎着要饭篮子,小乞丐是个男孩,手里捧着个要饭碗。一家人走街串巷,挨家乞讨。乞丐一家白天沿村乞讨;晚上打狗棍子、要饭篮子和要饭碗,在残垣断壁间一撂,这就是他们的家。

在清末光绪年间,黄河之水回到天上,黄泛区一片大旱。两个老乞丐实在讨不到吃的,看着瘦弱的小乞丐饿得走路直打晃儿,伤心得泪流满面,无奈把他领到自己的妹妹家里,也就是小乞丐的姑母家。这天姑母一看家门口来了大小三个乞丐,马上出来想把他们轰走,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的哥嫂和小侄子,满心不喜欢,立刻拉下脸来往院里走。两个老乞丐互相看了一眼,硬着头皮领着小乞丐跟在后面。姑母站在院子里,连门也没让他们进。姑母说:“你们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救急不救穷?你们这样的穷亲戚来我家吃饭,叫我们怎么办?”两个老乞丐百般哀求:“你就收留这个孩子吧,要不他就饿死了。你留下孩子,我们就远走他乡,不再打扰你们。”妹妹家也不富裕,但看到孩子实在可怜,很无奈地收留下来。

这个小乞丐就是陈连堂,1870年生于河南省杞县双楼村。十几年后成为厚德福饭庄的创始人。

陈连堂在姑母家留下来,当然是寄人篱下,整天都不能闲着,拾柴捡粪,拾得柴多粪多,姑母脸上就有笑模样,给的饭也就多些,要不就会让他饿肚子。年龄稍大时,他就开始给姑母家放羊,这一放就是几年。

双楼村东村口,长着几十棵老榆树,成为一片茂盛的小树林,夏天这里阴凉,人们常爱在这里聚集聊天。这里还有一条通向村外的大道,向东通向杞县城,向西通向开封府。所以来往的富商,路过的贩夫走卒,都爱在这里停下歇脚,喝茶打尖,或给牲口饮水。这里成为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

陈连堂从田野上放羊回来,也常在这树林里停下来,听路过歇脚的人们聊天。他知道了许多天下奇闻,世间掌故。他知道杞县城西边有个开封府,那里有个热闹的相国寺,在古代时候还有个黑包公,他的《铡美案》故事流传很广。最让他惊奇的是,离双楼村更远的地方有个京城,城里有座紫禁城,紫禁城里住着个皇帝,还有京城里的人都吃白面馍。还有大小的饭馆,里面有着许多美味佳肴。

从这以后,陈连堂心里琢磨开了,想去京城看看那座紫禁城是什么样子,紫禁城里那个皇帝长得什么样子,他的龙袍是什么样子,还有皇帝吃的御膳又是什么珍馐。当然最好在京城下一趟馆子,喝天下最美的酒,吃天下最美的菜。希望有一天到有皇帝住的地方,就不再跟着爹妈讨饭、在姑母家干活了。

这天陈连堂丢下羊群,跑回姑母家,把放羊鞭往墙角一扔,对正在忙碌的姑母说:“姑姑,我不想放羊啦。”姑母问:“不想放羊,你想干什么?”陈连堂回答得很干脆:“我想去京城!”姑母把他骂了一顿:“啊?你刚吃饱了几天饭,就心野了,连羊都不放了,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

陈连堂低下头不吱声了。他是个倔强的孩子,不说话不是屈服,而是心里有了主意。这时姑母问:“姑姑对你好不好?”陈连堂勉强地说了一个字:“好。”这惹得姑母很生气:“你个白眼狼,要不是我收留你,你早就饿死啦。你要走就走吧,找你的要饭爹娘去。”陈连堂又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着姑姑说:“我还是想去京城。我现在就想走。”

姑母叹了口气说:“我把你养活了,又养大了,能吃饱喝足了,翅膀硬了,想走就走吧。”她当初收留侄子很勉强,现在却舍不得他走了,这孩子年龄还不大,身材长得很高,是个大小伙子,成了棒劳力。姑母看陈连堂决意要走,也没有办法,就说:“你自己要走就走吧,俺也没盘缠给你,你去京城是好是歹自己闯吧!”

第二天早晨,陈连堂起得很早,他在夜里没有睡好,心里想着京城的好处。他在临走时,向姑母要了一根木棍当打狗棍,从院子里又找回那年自己丢下的要饭碗,边上还缺了一块碴儿。姑母给他找了一条旧手巾,随手包了几个杂面馍,就打发侄子上路了。endprint

这样,陈连堂就踏上了去往京城的讨饭之路。他从放羊娃又变回了几年前的小乞丐。

从黄泛区的河南省杞县到京城,不过一千二百里地,一般也就走个二十多天就到了,可陈连堂却走了好长时间。他不能正常走大道,因为身上没有吃的,必须进村乞讨。遇上好心人家,把门打开递上块干粮;碰上不好的人家,连门都不给开;有时开了门,却跑出一只看家狗,追得他满村子跑。

陈连堂走在黄泛区的道上,途中黄沙成了一个个小山丘,一望无边。踩在黄沙上软绵绵的,每走一步都要往后退一下,走得非常艰难。这天他终于走出了黄泛区,来到了黄河渡口。

他登上黄河大堤,回头望去,开封城就在脚下;向前望去,滔滔黄河,波涛汹涌,令人目眩。他想涉水渡黄河,但翻卷着波涛的宽阔河面,让他打消了念头。他走向渡河的摆渡船,摆渡要十个铜子,他身上一个铜子也没有。船老大看他是个乞丐,不让他渡河。陈连堂无奈,只好返回开封城,遇到商家就讨一个铜子,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凑,过了三五天后,终于凑够了船钱,渡过黄河,来到了河北地界。

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跋涉,陈连堂终于来到了京城,这个住着皇帝的地方。

第二章 小伙计当上了大厨

陈连堂来到了京城,开始好奇地在京城里东游西逛。他看到了皇城脚下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穷人也有富人,有坐轿的,也有拉车的。胡同两边的大小饭馆,官宦人家的豪宅,他只能望着美味佳肴兴叹。他看见了日思夜想的紫禁城,紫禁城真是金碧辉煌。光怪陆离的京城,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陈连堂在家乡双楼村是个放羊娃,在京城还是个小乞丐,他想找块馒头吃也不容易,从东单到西单,从南城到北城,举目无亲,到处流浪。这时,他已经在京城转悠了几天,真正成了京城众多丐帮中的一个乞丐,每天蹲在饭馆门前等讨吃食。

有一次,他在一家大饭馆要饭等“罗菜”,看见里面灶上锅勺乱响,火苗直蹿,正赶上送外卖的小伙计提着食盒走出来。他想送外卖的饭菜吃不完,回来时也许能要到点什么吃食。于是他就找个旮旯蹲下来等着,等着送外卖的小伙计提着食盒“罗菜”回来。“罗菜”就是从餐桌上撤下来的剩菜和剩饭,也就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折箩”。

在天子脚下,京城的丐帮不是乌合之众,颇有规矩,等级森严,不得逾越,所有地盘各有所属。旅馆门前位置最佳,从这里出来的“罗菜”最丰盛,由资深老牌乞丐餐食,旁人不能染指;其次是各省各县各乡会馆和大宅门,也就是有钱人家,有时人家剩下的“罗菜”很多,够吃一两顿的,由老弱的乞丐享受;其余的没有资质的小叫花子,才会蹲在饭馆门前,分一杯羹,以了腹饥。这时的陈连堂就是这一等级的小乞丐。

当时各乞丐帮与饭馆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饭馆送外卖时,外面乞丐多么饿,也不能伸手要;等外卖伙计提着饭盒回来时,客人吃剩的残羹剩饭才可以吃。这时候乞丐可以一拥而上,立马把残羹剩饭一扫而光,但是对笼屉里的碗盘、酒盏都要轻手轻脚,不能弄坏。一是不能给送外卖的小伙计造成麻烦,回去不好向老板交代,另外饭馆的餐具非常讲究,在窑场烧制时就会在瓷器上打字号,并且登记造册。出门送外卖都要登记。如果弄坏小伙计就要赔偿。

有一天,陈连堂等在饭馆门前讨“罗菜”,不多一会儿,送外卖的小伙计提着食盒回来了。这时两个六七岁的小乞丐,飞奔过去,掀开食盒,你争我夺,一个劲往嘴里填。等他们快吃完时,陈连堂这才敢走近跟前,把剩下的汤倒进自己要饭的碗里。陈连堂虽然大这两个小乞丐好几岁,但来京城要饭晚,要饭资格还不甚老,只好最后喝汤了。

就在这时候,这家饭馆的掌柜从外面回来,看见一大两小仨乞丐争抢“罗菜”,两个小乞丐你争我夺,不亦乐乎,大乞丐却显得怯生生的,等两个小乞丐吃饱喝足了,这才得到点清汤淡水,颇觉得意外。掌柜看见大乞丐可怜又老实,就问:“你怎么不跟他们争着吃呢?”陈连堂说:“俺不敢,刚从乡下来。再说他们比我小,我比他们抗饿。”

老板心想,这要饭的真老实,留下他保证不会偷我的。开饭馆的都怕伙计手脚不老实,这也难怪,从古代起,就有“厨子不偷,五谷不收”的老话。于是,掌柜问陈连堂:“你愿不愿意在我馆子里当伙计?”陈连堂问:“管饭吃吗?”掌柜说:“管饭,白天两顿。”当时习俗都吃两顿饭。陈连堂问:“管住吗?”掌柜说:“当然管住。”这样,陈连堂在京城这家饭馆当上了学徒小伙计。

当年陈连堂学徒的饭馆是哪一家,位置在什么地方,没有资料可考。笔者推测应该在前门一带或者在哈德门那个地方。饭馆的名字自然也无法说上来了。

陈连堂老实厚道,人也特勤快,还心灵手巧,在饭馆里开始伺候师傅,给师傅准备洗脸水、端尿盆,在店里擦桌子扫地,在后厨择菜,洗盘子、碗碟等。这样忙上了一天,晚上在师傅睡下后,还要忙着磨菜刀,每天要磨六把。当学徒小伙计真是不容易。

有一天,陈连堂白天太累了,夜里打了个盹,就出了点岔儿。等天一亮,案上师傅干活,发现家伙不好使,先赏了他一巴掌,然后挽上袖子,恶声恶气地说:“看着我咋磨刀,没用的东西。”案上师傅让他端来一碗冷水,往磨刀石上滴。陈连堂受那一巴掌,心里有些害怕,手一抖水滴在磨石上多些,师傅就大喝一声,翻眼看他:“你真是笨猪!”再往磨刀石滴水时,他小心翼翼地滴,自然滴得少了,师傅立起了眼睛:“怎么这么懒,舍不得力气?”不料手一抖,又滴多了。这下惹师傅发火了,被骂得狗血喷头,连早饭也没让他吃。

陈连堂在学徒时还有一个活儿,就是拉风箱。过去没有鼓风机,炒菜做饭都用风箱,这拉风箱看似简单,却是个技术活儿,学会得费一番工夫。因为学磨刀受了师傅的教训,他拉风箱学会了乖巧,掌握的技术没人可比。师傅在灶上忙活,他在师傅脚下拉风箱,这拉风箱时全受师傅的操控,师傅要火旺些时,便用大劲踹他一下,要文火时就蹬得轻点。这火候全靠自己对师傅脚劲的大小来体会。因为这是师傅真传,陈连堂学艺神速,手艺大长,可以说炉火纯青。后来他开始上灶了,做菜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遇事情还会急中生智。endprint

有一次,陈连堂做烤鸭,忙中出了纰漏,把手割破了,鲜血直流。做菜时血还在流淌,如是止不住血,不小心滴在菜上,客人看出是人血,说不定会把店砸了。如果到医院包扎,总得费半个钟头,这几十桌客人也等不起。如果闹起来,掌柜会马上炒他的鱿鱼,卷铺盖走人。他当机立断,把手伸进沸腾的油锅里,鲜血被煮熟了,血也就止住了。当皮黄肉嫩的烤鸭端上餐桌时,一场灾难捱过去了。

陈连堂悟性高,心灵手巧,又受师傅勤加鞭策,他从磨刀滴水开始,拉风箱师傅那一踹一蹬,悟到窍门,又有心得。他把磨刀与拉风箱的窍门和心得,全部运用到炒菜的诸多方面,各得要领,掌握绝技,没出三年光景,他成了掌柜的红人,在饭馆成为当家大厨了。

第三章 从同仁堂到

大宅门当家厨

在京城的大栅栏,有一家大药房同仁堂。当时同仁堂掌柜常到饭馆吃饭,也时常与掌柜聊天。同仁堂掌柜对饭馆菜肴赞不绝口。这天,同仁堂掌柜乐家说:“掌柜,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你家的菜肴色香味俱全,怎有这等变化?”掌柜喜上眉梢,连忙说:“您老不知道,我家原来的小伙计学成出徒,当上我的大厨,他做的菜不敢说天下一绝,在全京城没人敢比。”乐家说:“此人叫什么?”掌柜回答:“陈连堂。”乐家默默地点点头。

原来,同仁堂的传人乐家经常到这家饭馆吃饭,非常喜欢饭馆的饭菜,想请一个大厨到自己家里做家厨。掌柜心领神会,忙吩咐下人从厨房找来陈连堂。陈连堂戴着大厨高帽,扎着白围裙,人高马大,看上去端庄厚道。他来到客厅,给乐家深鞠一躬。

乐家一看满心喜欢,就朝掌柜意味深长地笑笑。掌柜向陈连堂挥一下手,等陈连堂退下后,贴在乐家耳边说:“您老喜欢……就让他到您处伺候您?”乐家故意说:“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掌柜说:“陈连堂是鄙人所爱,但让他伺候您老,我是心甘情愿。”

把陈连堂送给乐家。掌柜尽管心里有些不舍,但是也没有办法,因为同仁堂店大压人,不得不如此。另外有乐家这等客人光顾,自己脸上有光,饭馆也因此蓬荜生辉。

这样,陈连堂进入同仁堂当了家厨,乐家喜上眉梢。自从同仁堂有了家厨,来往应酬设宴常常在家举行,一来应酬方便,二来让客人品尝京城名厨手艺,当然更多是为了自己百年老号的荣耀。家厨烹饪的美味佳肴,自然常常让宾客们非常赞赏。同仁堂得到京城名厨,自然欢喜不已,不料家宴中的一位尊贵客人横刀夺爱。这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时北京有位京官王祖同,是同仁堂乐家的座上客,他常常受邀出席同仁堂的家宴。最近几次出席同仁堂家宴,家宴上来的每一道菜肴都今非昔比,每次都让他赞不绝口。

王祖同在心里看中了陈连堂,但也不便开口,只是在家宴中偶露心意。乐家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像饭馆掌柜一样,也让陈连堂到堂前见王祖同。乐家自然是心知肚明,自己虽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商家,财大气粗,但在官府面前也不敢怠慢,况且仅仅是一个家厨,做的饭菜可口而已。乐家自然把陈连堂送进王祖同的官邸。

古语云:“家有多大奴也多大”,还有“衙门门前三品官”的老话,陈连堂由一个小乞丐,在饭馆当了大厨,又进同仁堂做家厨,这次又进大衙门官邸,身份远非昔日可比,这等擢升自然让人羡慕。但他是个老实人,想法简单,只是想做好家厨。他整天忙得不亦乐乎,除了一天两顿饭,还得伺候老爷上朝,孩子上学,晚上伺候一家夜宵,一天忙到晚。他自己也想,过去是个要饭的,现在在官邸做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吃饱肚子穿暖衣服,还有银子进项,现在的日子过得算是在天堂了。

不料这年朝廷下诏,命王祖同赶赴云南任职。那时在人们的印象中云南在云之南,是个很遥远的地方。王祖同去云南,不是边关告急,也不是平定叛乱,只是例行公事。虽然没什么大事,在那里做官也不是肥缺,但圣命难违,只好成行。

王祖同远行云南,仿佛“树倒猢狲散”。其实大树并没有倒下,家里佣人却乱成了一锅粥。买来的使唤丫头只得跟着远行,可官邸的账房和师爷,还有跟班、轿夫、马夫进退两难。当时京城有句顺口溜:“流放千里到宁古塔,流放两千里到琼崖,流放三千里到云之南。”这些家人在背后嘀咕:“咱也不是朝中命官,跟老爷跑那么远干什么?”还有人说:“云南远在天边哪,要走到猴年马月,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就在那里,山上有瘴气,水里有毒气,人中了瘴会死,人喝水会变成哑巴。”这样乱嚷嚷起来,有能力的另谋高就,上年纪的告老还乡,家有田地的回家种地,除了买来的使唤丫头,一个个都从官邸溜走了。

陈连堂也举棋不定,心想王大人对自己不错,应该跟着去云南,可是看着别人纷纷散去,他也想回老家娶妻生子过日子。就在这时候,老夫人把他叫到后堂,诚恳地说:“连堂啊,你伺候老爷好几年了,他舍不得你走。如果你实在想走就算了,你要是能跟着老爷去云南,我们一家老小都会念叨你的好。老爷也会念你的好。”

说到这里,老夫人眼巴巴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说:“连堂,老爷就爱吃你做的饭菜,他岁数大了,身子骨也不行,就怕到那里水土不服,又吃不好那里的饭菜……”老夫人说不下去了。

这时候,陈连堂说:“中,我跟老爷去云南,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光绪十五年,陈连堂跟着王祖同一家老小,在京东通县乘上了一艘官船。大船上悬挂着官衔品级的旗帜,顺水向南进发。这一家人背井离乡,看上去轻松自在,两岸风光无限,心情却不甚愉快,毕竟是外放千里之外云之南的地方。幸亏有陈连堂伺候着,仿佛如在北京的日子,客舱里王祖同与师爷喝茶聊天,后舱中女眷闲话休息,心里平复多了。

陈连堂在船尾舱忙忙碌碌,一路伺候着王祖同一家的日常生活。每当官船停泊在一个地方,他挑上担子,拿着杆秤,上岸买菜,与当地各色人等接触,这样知道了沿途地方许多风土人情,历史掌故,也知道了许多做生意的门道。这为他以后经营厚德福打下了基础。

官船行到了扬州,王祖同一家换乘江船,在长江上逆水而上。江面风急浪高,到了三峡之处,怪石林立,惊心动魄,十多日终于到宜宾,弃船登岸,由四川进入云南。endprint

从四川到云南这段路途,还有一千五百华里。陈连堂更是忙碌不已,对王祖同一家鞍前马后伺候,还驱前联系驿站,接触了当地特色菜肴,也认识了当地厨师,学到了很多烹饪技巧。

陈连堂跟着王祖同在云南生活了三年后,王祖同终于奉旨回乡了,官邸又恢复了往日生活。安顿下来后,有一天,老夫人把陈连堂叫到后堂,王祖同坐在桌前正悠闲地抽着烟袋。他上前施礼,站在一旁等候着。

老夫人说:“连堂,你对府上是没得说,这些年你也够辛苦的,你也老大不小的,也该成家立业了。我和老爷商量过了,老爷赏你一笔银子,够你成个家做个小买卖。”

陈连堂听到这里,一时不知说什么。这时候,王祖同抽完一袋烟,望了他一会儿,说:“你要是老呆在府里,怕是没多少出息,不如出去闯荡一下,我看你能行。万一要是青黄不接,我这府里你随时可以回来。”

陈连堂谢过王祖同,到账房领到一笔银子,告别老爷和夫人,回到河南双楼村,看望衰老的爹妈,苦恋多年的情人。

第四章 衣锦还乡盖瓦房娶媳妇

陈连堂离乡多年后,终于衣锦还乡。他骑着小毛驴,饥食渴饮,晓行夜宿,这天走进了双楼村。这下整个村庄沸腾起来,乡亲们一下拥出村口,簇拥着他向姑母家走去。还没走到院门,姑母就已经迎了出来。他上前施礼便拜。

这时候,陈连堂进到堂屋里,看见老母亲坐在堂上。他紧走几步,连磕三个响头。老母亲茫然地望着,手在空中抓着什么,眼泪“哗”地流下来,落在大襟上。他知道母亲眼睛看不见了。父亲早已经在乞讨的路上饿死了,前几日接到他的信,姑母找了好几个村子才找到母亲,将她接回家来,好吃好喝地照顾着。这已不是当年乞求留下的情景了。

陈连堂回到双楼村,在村东买了一块好房基地,张罗着盖起房子。他盖起了一幢一明两暗的大堂屋,两厢也是三间,还砌起了一座高大的门楼,院墙全部是砖砌成的。这是双楼村最漂亮的房子。

在盖房子的时候,陈连堂听风水先生的指点,把房子盖得非常讲究,在堂屋前盖了一条走廊,冬天避风雪,夏天遮阳光,走廊用四根大柱子支撑着,柱子下面是四块房基石。他把四个银元宝暗暗地埋在这四块房基石下面,每块银元宝重十两。风水先生说此举可令子孙后代吃喝不愁,有银子花。

历史在这里跟这位风水先生开了个玩笑,在那史称“十年动乱”的年代里,陈连堂的第三个儿子就在这院里的一间小黑屋里与世长辞,死亡的原因是营养不良,说得通俗些是饿死的。

还有那埋在房基石下面的四个银元宝,既然是陈连堂秘密埋下的,埋下的时间在清光、宣年间,在“文革”以后村里翻盖房子,埋在房基石下面的四个银元宝被人挖了出来,拿到县文物部门鉴定,竟然成了合金属,居然是假的银元宝。陈连堂与银元宝打了一辈子交道,会不辨真假银元宝?这事匪夷所思。

陈连堂盖好大瓦房后,把相思多年的恋人娶回了家。这媳妇姓汪,叫小磨齿,典出一句河南话,说小女孩吃饭少,只是磨缝残留的一点粮食。她能说会道,长得娇小,缠了小脚,显得伶俐可爱。陈连堂没有念过书,汪磨齿也没有念过书,比他大两岁,两人是自由恋爱。

那时候,陈连堂在姑母家放羊,汪磨齿也央求父母买了几只羊,两人常在一起放羊。在莺飞草长的季节,两个放羊娃在一起嬉笑玩耍,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小磨齿时而一个红枣,时而一个红薯,终于打动了陈连堂的心。他们在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世道艰难的情况下,发誓非你不娶非他不嫁。正是在小磨齿的鼓励下,陈连堂决定讨饭去北京,找一条活路。

汪磨齿进了陈家,因为公公过世早,婆婆眼力不济,陈连堂又宠着她,一进门就成了当家女主人。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惊世骇俗:要迁移陈家祖坟。她说陈家几代人都是要饭的,就是坟地不好,必须把祖坟刨掉,另请风水先生寻找阴宅。她的胆子够大的,迁祖坟在每一个朝代都是大事,万一迁不好遭埋怨,所担的风险也够大的。她说:“要饭的不怕穷,大不了再去要饭!”

陈连堂并不反对迁坟,他走南闯北见识多,虽然这事不是儿戏,还是愿意冒险走这步棋。同村的同宗兄弟和一些远亲,纷纷找上门来,认为祖宗的坟墓无论如何也动不得。这时候,陈连堂挡在门前说:“你们现在认为我是亲属了,同祖同宗了,可当年我要饭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认我呢?”说得那些亲属们都不说话了。

陈连堂从京城回来对有些亲戚比较冷淡,这与他少年时受到的伤痛有关。但是他还是重情义的人,在他后来创办厚德福饭庄时,在灶上和账房的许多人是自己的徒弟,他们都是从十三四岁起跟着他从双楼村出来的,满师之后在厚德福成为骨干,这样跟着他走南闯北地养家糊口。

陈连堂把祖宗的坟墓迁移后,准备带着汪磨齿回北京时,母亲颤巍巍地从屋角摸出自己要饭的篮子,让他带着。母亲说:“儿啊,你长大了,带着媳妇去京城吧。在路上没饭吃就带着这篮子要点吃的……”他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就带着那个要饭篮子到了京城。

在陈连堂创办厚德福后,他把那个要饭篮子挂在店堂里的墙上,每天都要望几回那篮子。后来这要饭篮子成为厚德福的圣物,每到节假日,陈连堂都要拿出来,掸掸上面的灰尘,默默地望着以示纪念。

第五章 厚德福的“两吃鱼”

和“铁锅蛋”

在北京安顿下来后,陈连堂开始盘算着开一个小饭馆。在哈德门大街上的茶馆里,他认识了一个说合人,说在前门大栅栏有个衍庆堂饭庄要出兑,要四百两银子。衍庆堂饭庄之前本是烟馆,所以一直保存那些短炕,附带着卖些点心之类,后来实行禁烟,就全改为饭馆了。陈连堂手头只有二百两银子。说合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开煤窑的合伙人叫许惠丰。两人商量好每人各出二百两银子,年底赚钱平分。

这样陈连堂和许惠丰将饭庄承兑下来,开始装修房子。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开张了。陈连堂把饭馆的字号取名叫“厚德福”饭庄,有“忠厚德福”之意。厚德福作为京城的老字号,专门经营河南风味菜,这也是京城最早的河南馆子。

关于厚德福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的情况,梁实秋曾经有过描述:“在北平前门外大栅栏的中间路北一个窄窄的小胡同里,走进去不远就走到底,迎面是一家军衣庄,靠右手是一座小门儿,上面高悬一面扎着红绸的黑底金字招牌‘厚德福饭庄。看起来真是很不起眼,局促在一个小巷底。没去过的人还是不易找到。找到之后看那门口里面黑咕隆咚的,还是有些不敢进去。里面楼上楼下各有两三个雅座,另外三五个散座。那座楼梯又陡又窄,险且难攀。可是客人一进二门,柜台后面的账房苑先生就会扯着大嗓门儿高喊:‘看座儿!他的嗓门儿之大是有名的,常有客人一进门就先开口:‘您别喊,我带着孩子呢,小孩儿害怕。”endprint

厚德福地方虽然逼仄,名气却不小,这是当时唯一老牌的河南馆子。因为掌柜陈连堂是开封人,很有一把手艺,能做道地的河南菜。厚德福的买卖能够做得这么火,据说是沾了袁世凯的光。

袁世凯是河南项城人,特别喜欢吃豫菜。厚德福饭庄起初生意并不好,一次帅府来人订座,说袁大帅要来吃饭。豫菜馆有个规矩,凡是客人要吃鱼,就要把活鱼拿给客人看过,并且确认一下怎么做,是红烧还是清蒸。为了保险起见,这活儿由掌勺的厨师亲自出马来做。但是一听说今天来的是袁大帅,厨师们个个都犯了难。当时袁世凯东征高丽,权倾朝野,谁听了都胆怵,更何况要脸对脸地伺候他,万一出错岂不是自找苦吃。

陈连堂看大家相互推诿时说:“我来吧!”他有多年在官宦人家当家厨的经历,大大小小的官员也见过一些。于是他穿上白围裙,新剃个光头,把又黑又长的辫子往头上一盘,端着一个木盆,里面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进得餐厅高声问道:“大帅!这鱼咱今儿个咋吃啊?”袁世凯爱听奉承话,尤其是在京城能听到家乡话,他美滋滋地说:“就两吃吧。”

陈连堂一头奔进灶房,把那条鲜鱼刮鳞剖肚,热锅放鱼,先是红烧后是清蒸,不大一会儿,鲜嫩可口的“两吃鱼”就摆到了袁世凯的面前。袁世凯吃了这顿鱼,临走,他给了陈连堂不少赏银。从此,厚德福的“两吃鱼”不胫而走,在京城传扬一时。

不久袁世凯当上了北洋大臣,又兼政务大臣和练兵大臣,河南人士弹冠相庆之下,他手下的将领段祺瑞、徐世昌、曹锟、张勋等人,宴请他时首选厚德福。上行下效,京城大小官员纷至沓来,趋之若鹜,于是厚德福的声誉因之鹊起,买卖跟着兴旺起来,河南菜风靡全国。但因风水关系,老址决不迁移,而且不换装修,一副古老简陋的样子,数十年也没有变化,仍然吸引众多的食客。

厚德福最热闹的时候,应该是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因为厚德福还有卖元宵等小吃的传统,不仅在店堂里卖,而且把小吃摆在外面,派专人吆喝。吆喝的人嗓音洪亮,将声音传出老远。后来,搬到南礼士路,这个传统还保留了下来。不过,吆喝的人换成了大功率的录音机,播放的是那首“卖汤圆,卖汤圆,小二哥的汤圆是圆又圆……”以至于周围的单位、住户,对这首歌真是耳熟能详了。

至于厚德福为什么青睐这首汤圆歌,据说还是和“老主顾”袁世凯有关系。

1915年12月,袁世凯恢复帝制。接着,把1916年定为洪宪元年。在当年正月十五的时候,袁世凯就想去厚德福吃点地道的河南菜。马上就要到厚德福了,厚德福的门前正在热卖元宵,悠长的吆喝声远远地传了过来。突然,“元——宵”“元——宵”的吆喝声,给了他一种不祥之感。袁世凯自然而然联想到了“袁——消”“袁——消”的声音,不由得勃然大怒。于是,饭也不吃了,下令将厚德福卖元宵的人拘捕起来,命令所有的人都不准再提元宵二字,将元宵的名字改为“汤圆”。但是,袁世凯最终也没当几天皇帝,就“袁消”了。经历了这件事情后,厚德福索性经营汤圆了。

厚德福的买卖能够做得这么火,并不仅仅沾了袁世凯的光。厚德福吸引食客的地方,就是一手地道的豫菜。当然不只是袁世凯喜欢的“两吃鱼”。

厚德福最叫绝的还是洛阳水席。洛阳水席流行中原地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水席以烩为基本烹饪技法,讲究吃一道菜撤换一道餐具,像行云流水一般,所以叫作“水席”。水席口味以酸辣口为主,席中菜用料丰富,讲究色调、口味搭配。全席共二十四道菜,八凉菜、热菜四大件,每件为一道主菜跟二道中件,曰:带子上朝,最后有一碗送客蛋汤。

厚德福最有名的一道菜就是铁锅蛋,这铁锅蛋又称“铁碗烧鸡蛋”。这道菜在家里很难自己做。而且,铁锅蛋还是厚德福的看家菜。据史料记载,掌柜陈连堂曾经在同仁堂当厨子,那时他做的铁锅蛋尤其出名。铁锅蛋是用特制的铁锅盖放火上烧红。鸡蛋打入碗内,搅匀,放入火腿丁、荸荠丁、虾籽和海米、味精、料酒、盐水,铁锅放在小火上,将大油注入蛋浆中,并用勺慢慢搅动,防止蛋浆抓锅。等到蛋浆八成熟的时候,用火钩挂住烧红的铁锅盖盖在铁锅上,利用盖子的高温,将蛋浆烤凝结,暄起。整道菜蛋浆糨皮发亮,呈红黄色。味道鲜美,色泽红黄,油润明亮,鲜嫩软香。

1935年5月8日,鲁迅先生邀胡风及耳耶夫妇夜宴梁园吃的就是这道菜。梁实秋先生在《雅舍谈吃》里记载了北京厚德福饭馆的铁锅蛋:“厚德福的铁锅蛋是烧烤的,所以别致。当然先要置备黑铁锅一个,口大底小且相当高,铁要相当厚实。在打好的蛋里加上油盐作料,羼一些肉末绿豌豆也可以,不可太多,然后倒在锅里放在火上连烧带烤,烤到蛋涨到锅口,呈焦黄色,就可以上桌了。这道菜的妙处在于铁锅保温,上了桌还有嗞嗞响的滚沸声,这道理同于所谓的‘铁板烧,而保温之久犹过之。”

第六章 大股东梁咸熙出谋划策

陈连堂有两个好朋友,一位是账房苑先生,世人惯称其苑二爷。苑先生是他的同乡,多年替他打理生意,是他的好帮手。另一位是梁咸熙,是帮助他从一个小饭庄主成为百年老饭店的创始人的谋士。

梁咸熙是文学家梁实秋的父亲。梁咸熙1877年出生,字绩三,毕业于京师同文馆,后在京师警察厅供职。当年住在北京东城大取灯胡同1号,后来搬到内务部街20号。梁咸熙的官级很高,出行都要骑马,有马弁跟着随行。他的公子梁实秋,1903年生人,那时未来的文学大师还是一个几岁的小娃娃,经常跟着父亲到厚德福吃饭。

梁咸熙闲暇时常去厂甸,厚德福成了梁咸熙常常前往的饭馆;有的时候满座,就免不了到柜房先坐会儿,时间长了就跟掌柜的、伙计都熟了。梁咸熙特别喜欢陈连堂做的菜,尤其看中他那敦厚寡言的性格,聊了几回两人成为好朋友。

在一次交谈时,梁咸熙诚恳地对陈连堂坦言:“厚德福虽然在大栅栏能够发展,前面是救世主火会,安全有保障;后面是‘庆乐园堂有名角演出,可以让客人一面喝酒、一面白听戏;河南菜在北京又受到认可,这几方面的优势固然可贵,可是最发愁的是什么?是上座儿!来了客人没地方坐,别人家开的饭馆愁不上座,你们倒反而愁客人多,难道你们就不想改改?”endprint

陈连堂想,几位师兄弟老挤在一个灶上,谁都施展不开,要是换个大点的地方还能多挣些。几个徒弟也满师了,正没法安排,几年来也攒了一些钱,不如再开个买卖。经梁咸熙这么一点拨,陈连堂倒是想活动活动。可是自己力量毕竟有限,上哪里去弄资金?怎么跟许惠丰开口?这事就搁下了。

也是事有凑巧。有天有人要办喜事,订了十桌,陈连堂应下来;不想又有一家店铺开张,要订八桌海参席,也要这个日子。陈连堂想不应吧,买卖吹了;应吧,摆不下,再说到日子还会得罪临时来的老主顾。陈连堂与许惠丰商量,还是不敢应那八桌海参席。要知道这八桌海参席要四十八两白银,少说也要赚他个二十来两。陈连堂叹息不止,他想是不是把买卖开大点,别让这到手的银子又跑了。许惠丰说:“银子我也心疼,可是买卖怎么做大?左邻右舍有谁要卖房的吗?咱们买得起吗?”陈连堂说:“那就再找个地方,宽绰点的。”许惠丰说:“可这北京四九城,有哪个买卖地儿比大栅栏还强?”陈连堂耷拉下脑袋不言语了。许惠丰知道这位合伙人的脾气,不说话不代表就此接受对方的意见。他根本就不善辞令,今天这事他憋在心里不定有多少天了,共事这么多年了,怎么说也得给他个台阶下。许惠丰清了清嗓子,说道:“要不然哪天有工夫咱们去找找?”

话是这么说,可许惠丰心里另有一番盘算,厚德福在大栅栏可以说是扎下根基了,年年有银子进账,挣的比开煤窑时要多,又不用担惊受吓,不用早起晚睡。这掌柜的我当得好好的,凭什么还要瞎折腾?再说自己岁数也差不多了,能守业就很不错了。

陈连堂听许惠丰这么一说,也就没再说什么,心里想着梁咸熙与他谈的话,觉得饭馆这行业大有发展,自己有手艺、有师兄弟、有徒弟,还有很多力气没使完。北京城这么大,中国这么大,应该能干出点名堂来。再说孩子也快长大了,应该给他们创点家业,免得将来跟自己小时候那样挨饿要饭。

有一天,梁咸熙来厚德福吃饭,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陈连堂一五一十地说了跟许惠丰的交谈。梁咸熙说:“我再给你出个主意,你们商量商量。”梁咸熙的主意是:既然许家没有要搬出去的打算,也勉强不得,那只有两家分开了。你带几位师兄弟和徒弟出来,暂时不要抽出资金,这是许惠丰最怕的,你要是抽出一半股份,厚德福马上就难以维持。同时要说清楚,厚德福的字号是你们两家共创的,今后两家都可以用。梁咸熙最后叮嘱道:“你把股份留下,师兄弟也留几位,许掌柜就没有后顾之忧了。”陈连堂连连点头。梁咸熙喝了半斤绍兴“花雕”,吃了瓦块鱼与铁锅蛋,带着马弁驮起小公子打道回府了。

过了一些天,梁宅的一位听差来到厚德福,说叫陈连堂到府上见梁爷。午时一过,陈连堂换上大褂就来到了位于大取灯胡同的梁宅,大门上刻着一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对联。陈连堂进客厅坐下不久,梁咸熙就从后面出来了,没说几句客套话就谈到正事。原来先农坛就要改成城南公园,此时正在城南公园里筹建一个游艺园,里面有戏院、电影院、杂耍场、保龄球、射击场等供市民娱乐的设施,还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供人休息的场所。计划是只收两毛钱的门票,进去随便听、随便玩,角都约好了,梅兰芳,余叔岩、孟小冬都答应出演,到时候那热闹的场面不难想象。前门也有不少影楼戏院,但比较分散,天桥杂耍很多,可惜格调不高,而且又是露天的,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有了这游艺园一定游人如织,在这里开个饭馆买卖应该错不了。

梁咸熙介绍了建园的大概情形,对陈连堂说:“我打听到在这个游艺园里有两个餐厅的位置,一个是中餐,一个是西餐。你要是有意,我可以想办法替你去联络。”陈连堂听得喜出望外,心想这样的地方不错,可以开饭馆,虽说红白喜事少了,整座筵席少了,但多了午市和消夜,就打算干。可是还有难处啊!这十来年是赚了不少银子,可是买房买地花了不少,上哪去弄这笔开办费呢?想到这层,无奈地说:“您说的这个地界很好,可要拿下来得多少钱哪?”梁咸熙说:“钱确实得不少花,可你甭发愁,我来解决。”原来梁家投资了不少买卖,有文玩业,还有南北货,这次准备对饮食业投资了。梁咸熙与亲朋好友纷纷出资,资金的事很快就解决了。

1914年,厚德福饭庄安排在“城南游艺园”的京戏院和电影院之间的位置,很显眼。添置家什、修炉盘灶,陈连堂领着一班师兄弟、大小徒弟,撒欢儿地忙了一阵。到“城南游艺园”开张时生意果然红火,大戏还没有开锣,就有来吃晌午饭的了。早点吃饱了,好到马连良的场子里占个好位子;晚上散了戏,放完烟火,还有人来吃夜宵。师傅、伙计一个个忙得够呛,月底算账,职工们的收入增加了,柜上却没赚多少钱。饭馆赚钱靠筵席,鱼翅席一桌八块、燕窝席一桌十块,毛利三分,一天开个十桌八桌的就能给东家挣上个二三十块,一年下来就有万把块大洋钱,哪个股东也能分上个千八百的。

第七章 闯关东创办

东三省厚德福

梁咸熙在厚德福中被公认为大股东,这当然是由他的学识、地位、财力所决定的。陈连堂常常向梁咸熙请教。因为这几年下来东家们都想扩大投资,徒弟们也个个满师,他实在舍不得让他们去帮别人赚钱,接下去该怎么办?

梁咸熙早有考虑,就对陈连堂说东三省很少有关内人开的饭馆,当地菜式比较简单,而且近来东三省有钱的人多了起来,厚德福开办到那里去准能挣大钱,就看你敢不敢去闯关东。陈连堂听从梁咸熙的话,决定要到东三省发展。股东们一听,很多人都愿意参股。当时闯关东是很时髦的举动,大小徒弟也多愿跟随出关。

在北京厚德福开张二十多年后,陈连堂与儿子陈景裕约了友人去东北地区发展。1928年,他们到了奉天,就是现在的沈阳,开始先住到“南市场”,一边在“远安里”盖房,准备作为家属住处,一边在“日本车站”找房子准备开业。梁咸熙分析得很对,东北民风剽悍,招待客人舍得花钱,尤其是四乡的财主,腰缠万贯,喜吃喜喝,什么贵吃什么。所以厚德福一开张就天天客满,几个月下来几乎招架不住。

陈连堂和伙计们都尝到了甜头,都希望再开一个饭馆。为了避免风险,字号不叫厚德福,取名“中州饭店”,运营上单独核算,自负盈亏。中州就是古开封,一听就是河南菜馆。中州饭店在小南门开张了,消息传出,客户就知道这是厚德福的分店,品尝之后果然风味不差。从此,两家饭馆在奉天站住了脚.年终结账让陈连堂和伙计们喜出望外.居然将投资全部收回。endprint

1929年7月25日,陈连堂在哈尔滨道外南六道街1号又开了一家厚德福。哈尔滨素有“东方莫斯科”之称,在东北一隅独领风骚。当时本地人日益增多,中西餐馆相继开业,在竞争中厚德福还是受到当地人欢迎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厚德福、新世界、宴宾楼被誉为哈尔滨三大著名饭庄。

现在,当年哈尔滨厚德福旧址还在,位于现道外大六道街1号,现为一家眼镜店。现在这幢幸存的建筑看上去很不起眼,有谁会想到这里当年食客云集的情景。现在这座建筑也成为哈尔滨的保护建筑。

厚德福是把股东和职工捆绑到一起的,在求生和赚钱的本能驱使下他们又谋划到什么地方开新的饭馆。陈连堂很是担心,厚德福就像是从雪山上滚下来的雪球,不碰到大石头撞个粉碎是停不下来的。他为这事请教了梁咸熙,请教的结果是在长春继续开办厚德福。

陈连堂这次到长春,征集到的股金太多,众人都要开个大一点、豪华一点的厚德福。在长春街面上没有找到合适的店面,陈连堂决定买地盖房。在城里买到一个旧库房,有八九分地大,拆掉重建上下三层楼,每层楼十个套间。底层还有个大厅,平时接待散座,有红、白喜事时,在大厅里就可以摆三十来桌。这是所有厚德福中规模最大的一家。

长春厚德福开张后买卖红火。劳资双方皆大欢喜,谁能料想随着九一八的一声炮响,东北沦陷,厚德福的十年经营付诸东流。其中最倒霉的就是长春厚德福。日本人扶植傀儡——爱新觉罗·溥仪成立了伪满洲国,定都长春并改名为“新京”。伪满洲国实行了一些新政策,其中有一条叫“节制资本”。厚德福由于楼高房多,资本应予节制。于是被“收归国有”,职工也被扫地出门,给日本军当成了招待所。1945年8月l8日华西列夫斯基元帅指挥的苏联红军空降长春,红军占领长春后,把“关东军招待所”当作敌产,予以接管进驻。苏联红军按协议撤退后,林彪率领的东北抗日联军解放长春,继续把这里当作“抗日联军接待站”。国民党将领郑洞国进驻长春,换了一块招牌,叫“新一军留守处”。不久,郑将军起义,林彪率军再次进驻长春,又把招牌改作“东北人民解放军接待站”。

东北沦陷对陈连堂是个沉重打击,四个辛苦经营多年的饭馆一下全部付诸东流。其中三家是租赁的门面,损失较少,资金和有些细软可以陆续撤回关内,如象牙筷子、银餐具等。而沙发、桌椅、锅碗瓢勺等大批量的财物,一时找不到买主,作价损失十之八九。布置在包间里的家具,必须显示气派,通常都是红木的,乱世间的红木家具能值几何?损失最大的是长春厚德福,一座大洋楼,一千多平方米,化为乌有。

笔者父亲郝连禄已年过八旬,早年曾经在哈尔滨厚德福做过学徒。父亲十四岁时从河北老家来到哈尔滨,1948年到厚德福当学徒。父亲是跟着他的师傅白金泉来到厚德福的。白师傅那时五十来岁,原来在春花楼,现道外北四道街,也是当时哈尔滨名店的厨师。父亲在他手下学徒当下手,白师傅喜欢父亲勤快麻利,走哪儿都带着父亲。白师傅在厚德福上大灶是大厨师,负责一等宴席,父亲给他打下手,主要是负责切墩。1952年,厚德福倒闭时,白师傅去了吉林机场工作。

有资料载,解放前厚德福的菜肴确实有名,当时广告有云:“吃吃熊掌,尝尝鹿筋,请到厚德福去,享享口福,补补身体,哈埠独有,好吃不贵。”厚德福的一等熊掌燕翅全席驰名哈埠,当时做官的,做大生意的商人,还有绅士名流一类的人,都跑这里吃饭。甚至还有从京城来的客人也常常到厚德福品尝美味佳肴。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当年来哈尔滨演出,就在这儿吃过饭。当然,上面提到的菜肴,都是有钱人吃的,普通老百姓是不敢问津的。

解放后,厚德福的生意不如以前了,但还是有些客人来吃。有一次,父亲遇到这样一个客人,他在跑堂那里点了许多菜,其中就有一道菜是扒熊掌。他要拿回去吃,是父亲给他打包送到楼下的。

第八章 梁实秋与青岛

“酒中八仙”

1927年,梁实秋从美国留学回国。梁咸熙请陈连堂去参加欢迎宴会,酒席宴上大家谈到国内局势。梁实秋对陈连堂分析,北京的国都地位可能不保,将来可能定都南京城。届时京城衣冠南渡,饭馆生意肯定好做,应该趁南京房价上涨之前,厚德福在那里快点开张。

陈连堂对梁咸熙的主张一向言听计从,这次再加上梁实秋的精辟分析他更加信服。好在到异地闯码头有了经验,他很快就筹集资金、调动职工,抢在国民政府迁都之前,厚德福便在南京新街口的“中央商场”里开业了。果然如梁实秋所料,南京厚德福生意好得很,可惜商场里地方太小,不久就搬到夫子庙附近。那里有一家棺材铺,前店后场,门脸虽小,可是进深很大,租了下来装修一番,便开业了,买卖依然不错。

陈连堂在创办南京厚德福之际,收到梁实秋从青岛寄来的一封信,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1930年7月,南京政府教育部决定改国立青岛大学为国立山东大学,并于1930年9月30日正式任命杨振声为国立山东大学校长。杨振声便邀请梁实秋任外文系主任兼图书馆馆长。梁实秋来青岛任教期间,把家安在离学校咫尺之遥的鱼山路7号,与妻儿生活在这里。蓝天碧海的青岛,朴实敦厚的民风,引得群贤毕至。梁实秋看出了商机,他在写给陈连堂的信里说青岛的物产丰富,市面繁荣,是个开饭馆的好地方。这样陈连堂就派他的长子陈景裕和一位徒弟到青岛打前站。陈景裕很快地在青岛开办了厚德福青岛分号。

关于厚德福青岛分号创办过程,梁实秋曾写过一篇文章,后收在《雅舍散文》中,文章名为《酒中八仙》。

杨振声校长在每星期校务会议之后,提议大家外出聚饮,闲暇时教授们也常去厚德福,品尝厚德福拿手菜清炒或黄焖鳝鱼、瓦块鱼、琵琶燕菜、铁锅蛋、核桃腰、红烧猴头等菜肴,逐渐形成了“酒中八仙”,有校长杨振声、外文系主任梁实秋、文学院院长闻一多、教务长赵太侔、会计主任刘本钊、理学院院长黄际遇、秘书长陈季超和“女史”方令孺。

梁实秋在回忆青岛生活时说:“‘酒中八仙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不是顺兴楼,就是厚德福。”这些酒仙在饭店里“呼朋聚饮,猜拳行令,酣畅豪饮”,“三十斤一坛的花雕,搬到席前,罄之而后已,薄暮入席,深夜始散”。endprint

有一日当晚,胡适来青岛,“酒中八仙”在厚德福设宴款待。山东人能喝酒,作陪者络绎不绝地劝酒,胡适不胜酒力,看到他们豁拳豪饮,实在招架不住了,急忙戴上他的太太送给他的刻着“戒酒”二字的指环,当作挡箭牌。大家见此不仅哑然失笑,成为胡适在青岛的一桩逸闻。闻一多可不依不饶,笑呵呵地说:“不要忘记,山东本是出拳匪的地方,不喝不能放你走!”

第九章 开办到古城西安

1937年七七事变后,刚从1931年九一八的打击下逐渐恢复元气的厚德福又遭到一场横祸,眼看着北京、天津、南京、青岛等地相继沦陷,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又打了水漂。厚德福是继续在各地创业,还是罢手停止,陈连堂一时拿不定主意。他问梁实秋:“梁先生,这事咱咋办啊?干脆把买卖停了吧?”梁实秋回答说:“你把饭馆都关了,叫柜上的伙计们吃什么?不但不能停,还要想办法多开几家。”陈连堂又问:“那咱咋办?”梁实秋参加了庐山会议,对时局有充分的把握。他分析了眼下形势,认为沿海一带很难再经营,但可以向西北大后方发展,趁陇海路往西尚通车之际,不如先到西安。听完梁实秋的话,陈连堂有了主心骨,横下一心去西安。

陈连堂派大儿子陈景裕到西安开办厚德福分号。因为战乱铁路不通,陈景裕只好绕道而行,在洛阳盘缠就没有了。走投无路时,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北京厚德福有个记账先生,他的弟弟张桐辕就在洛阳,家住文庙附近。怎么能找到他呢?

陈景裕叫了一辆洋车拉到文庙,在附近旅馆住下。他要了一壶茶,斟上一碗,把头上礼帽摘下,斜放在桌上,然后把茶壶嘴对着礼帽,把壶往礼帽里一塞,那样子好像往帽子里浇水。这是江湖上的联络暗号,意思自己是外来的人,现在遇到难处找当地老大帮助。这时有个人过来攀谈,知道是找人的,说这事好办,他出去一会儿,就把张桐辕的住地告诉了陈景裕。

陈景裕赶紧出茶馆,找个剃头铺刮脸之后,走进一家南货店,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完,请伙计办成礼品,又请掌柜的叫个小伙计相帮着给送一趟。就这样,小伙计拎着几大包南北礼物前头走,陈景裕紧跟着走到张宅。啪啪一敲门,主人见来了贵客,赶紧往里让。落座献茶,通报姓名,张桐辕表示听他哥哥说过,陈经理是厚德福掌柜的,可是来洛阳找我干什么?陈景裕见火候到了,就实话实说,说自己从开封来,要到西安去,半道钱花完了,现在困在洛阳……张桐辕听到这里就明白了,说:“大哥,家里没这么多现钱,您坐会儿,容我到钱庄跑一趟。”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拿回了钱。

这样陈景裕来到了西安,在东大街上找好了房子,各地厚德福的人,有不愿意做亡国奴的,有怕挨炸弹的,也有只为耍手艺换饭吃的,纷纷来到西安。正在紧锣密鼓准备择吉开张之际,突然接到一纸通知,是西安工商局发的,大意是不法奸商陈景裕携巨资来陕,今又运进大批日货,应依法予以没收云云。

其实是这么回事,从青岛厚德福运往西安的一批海味,有海参、干贝、鱼翅之类,批量较大,引起有关方面的关注,要是这批海货真被没收,非但西安厚德福开不成,连带几家厚德福都要受牵连。厚德福在商业竞争中的一大优势是分店多,各种海货、各地土特产都能从产地以低价买进,再相互配送,资金可以在内部结算。这样非但进价低而且周转快,不必等什么款到发货、货到付款之类的金融往来。这些都令同行难以竞争,同样一桌海参席卖六元,同行就是卖七元也赚不到钱。

这一来陈景裕就没辙了,正赶上陈连堂从开封带领家属和伙计们到达西安,他如获救星,一五一十地把险状禀告了高堂。陈连堂毕竟伺候过大小官员,对官方的动作多少有所耳闻,更何况在商界多年,认识的人也多。听陈景裕说完,他慢慢地喝了几口茶,想出了两个对策,就说道:“你去给梁家发个电报,这么大的事不能不告诉东家,再请实秋想想办法;咱们在天津时候用的茶叶都是‘王大昌的,掌柜的叫张芝生,听说他到了西安,你打听一下。要是他在这里,我去拜访一下,托他找个门路,花点银子,这批货也许就能领了回来。”电报向东家告急后,梁实秋回电,说不必着急,你可以写一个呈文,内容如此如此……呈递给工商局并抄送陇海路稽查处。陈景裕接电后大喜,就连夜提笔写了一篇呈文。

呈文呈上去不久,几十麻袋的海货就领回来。西安厚德福顺利开张了,给东大街增添了几分繁华。西安厚德福又在旁门支起一个饼铛,卖起锅贴,为想吃家乡特产的流浪在外的游子消去了几分乡愁。抗战其间没有多少人能吃得起厚德福,在路边买个锅贴聊胜于无吧。而抗战期间逃到西北的达官贵人虽不多,但钱不少,一看到厚德福的牌匾,便也跑到西安来了,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劫余之身舍得花钱。于是,厚德福的买卖照样在西安兴隆起来。

台儿庄战役之后,日本飞机不断轰炸西安,厚德福在后院开挖防空洞,陈连堂亲自监工。洞的上方盖两层圆木,土台阶、两头留门,上面覆盖土。原来后院有个棚子和家属住房,这再有了高出地面的防空洞,就显得不那么荒凉了。

一来预备警报,家属捷足先钻,再来紧急警报,职工们挤满洞中。炸弹声声渐近,小孩、女子先哭。隔三差五哭得陈连堂心烦,如何走出困境,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这期间梁实秋已经在重庆工作,主持《中央日报·平明副刊》,时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国民政府教育部小学教科书组主任、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主任委员。陈连堂急忙给这时候在重庆的梁实秋写信求教,最后问:“梁先生,这样下去受不了,有没有日本炸弹炸不到又能做买卖赚钱的地方?”梁实秋给陈连堂回信说:“这样的地方有,除非出国,要不然就去香港吧,那里现在是英国人占领的地方,到那里看看吧。”陈连堂想了几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派陈景裕和陈鸿春两个儿子到了香港。

第十章 奔向香港的跋涉路

1942年,陈景裕和弟弟陈鸿春千辛万苦到了香港。在暮色苍茫之中,他们乘坐的火车驶进九龙车站。他们带着不多的行李,下了火车就在月台上犯起愁来:出了站该怎么办呢,这里没有一个熟人,这里人说的是粤语和英语,况且情况不明,在香港开办厚德福是不是能行?

就在陈景裕和陈鸿春犯嘀咕的时候,走过来一位年轻人,一派西装革履绅士打扮。这位年轻人叫陈国强,在香港为人当向导,为来往客人介绍食宿,办理其他事宜。陈景裕急忙拉住他,请他帮助找家旅馆住下,在一家饭店吃饭,明天希望他帮助办理其他事情。陈国强满口答应。endprint

第二天中午,陈景裕他们在茶楼等着陈国强。陈鸿春说:“大哥,咱们就靠这位陈先生,找铺面、办营业执照,非得有熟悉这里情况的人才行。可这位陈先生可靠吗?”不一会儿,陈国强来到茶楼,陈景裕说:“陈先生,我们给你添麻烦了。我们是在北平开饭馆的,这次来就是要在香港这块宝地开个分号,希望陈先生帮忙找个铺面,以后陈先生不嫌弃也欢迎到厚德福任职。”

陈国强高兴地答应下来。陈景裕请陈国强把法币兑换成港币,陈国强很快办妥,比陈景裕自己兑换的还多。这下兄弟俩对陈国强放下心来。

陈国强陪着陈氏兄弟跑了几天,最后在皇后大道看到一家出兑的小饭馆。双方经过洽谈,陈国强从中翻译,很快谈成了。没有多久,陈连堂也赶到了香港,带着一家老小。

有了落脚的地方,各地应邀的厚德福职工纷纷到来。厚德福香港分号在皇后大道开张了,并且生意不错。陈连堂安排一家住在厚德福附近的棋盘街,这样日子总算安定下来,这里没有日本人的飞机与炸弹,终于过上了太平生活。

自从香港厚德福开业后,各地厚德福职工都想来香港,可是容纳不了那么多人,况且又是战争期间,香港也处于不稳定状态。停泊在维多利亚港的英国皇家海军,也在加强各种演练,似乎战争就要爆发。这让陈连堂放心不下,他想,将来香港也要打起来,在这里的买卖能做好吗?有没有别的出路?

1939年在重庆的梁实秋向陈连堂提出一个意见,建议他到重庆开一家厚德福分号。陈连堂对梁实秋一向是言听计从,可是香港厚德福刚开张,他没法子离开,只好让当时在香港厚德福的张诗舫先走一步,到重庆去一趟,与梁实秋商量开办事宜。

这位张诗舫是陈景裕的把兄弟,他有一个绰号叫“盆儿张”。厚德福逢年过节时要请柜上人吃饺子,饺子煮熟了,大伙拿碟捧碗到水锅边上去盛,饭量大的也有用大海碗去盛的,张诗航却抱了一个绿釉大瓦盆,由此传为美谈。他自律甚严,做生意十分精明,陈连堂倚之为一臂,曾委以分号经理重任,先后在南京、昆明等地任厚德福经理,所到之处备受东家伙计们的尊重。

张诗舫带上一笔相当可观的开办金,开始向重庆进发。先是从香港乘船南下北部湾到越南海防,后坐火车从海防进入云南,旅途倒是风平浪静,没有什么危险。而由滇入川却险象万千,天上有日军飞机,山下是万丈深渊,躺着无数四轮朝天遇难的汽车残骸。陈连堂在香港坐卧不安,人和资金能否安全到达重庆,这对所有股东都是一个悬念。

没有多久,张诗舫平安到达重庆,住进了市中心的一家大旅馆里,在梁实秋的协助下看了店面。他这时给陈连堂写了一封信,股东们悬着的心都放下了。不料想这时报纸上日军飞机轰炸重庆的消息越来越多,报上还登了“五四大轰炸”的消息,说市中心一带几乎被夷为平地。不用说,张诗舫凶多吉少。股东们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同时也出现了纷纷的议论和各种猜测,说张诗舫会不会携款潜逃,那可是股东们的辛苦和活命钱,不能有任何的闪失!有人求神问卜,也有人烧香拜佛。那几天陈连堂心神不定,承受的压力非常大。那时候做买卖不靠合同,不靠保险公司,何况保险公司不保战争险,靠的就是个人的信用。万一这笔开办费有了闪失,如何面对东家?是赔还是不赔?腆脸不赔,一世信用付与流水;认真理赔则倾家荡产,一生积蓄化作灰烬。

陈连堂内心正在忍受煎熬的时候,连续接到两封信,一封是张诗舫的,另一封是梁实秋的。原来五月三日日军飞机就开始对重庆进行连续的大轰炸,梁实秋放心不下,连夜从北碚跑到重庆,还没找到张诗舫就赶上了五月四日的大轰炸。也就在空袭警报一拉的当口,张诗舫夹着小皮箱就跑警报,从重庆冒着日军的“炮火”跑到了北碚,人和钱都毫发无损。这笔开办费约合五千两白银,够一家人吃上一辈子的。只要说一句装钱的箱子存到旅馆,旅馆被炸起火烧光了,或者说身边落下颗炸弹,人被震昏了过去,醒来之后,箱子不见了,再或者就干脆失踪,连谎都不用编了。凡此种种设计,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巨款。然而均非君子之道。张诗舫不辱使命,顶住日军炸弹,舍生忘死保住了厚德福的资本。

多少年来,每谈起这事,同仁没有一个不跷大拇指的。大家均把张诗舫奉为商界楷模。事后,陈连堂对他的长子陈景裕说:“张诗舫是咱们家的恩人。”

经过千辛万苦的奔波,重庆厚德福在北碚终于开张了。北碚当时正在发展中,文化界、教育界人士都疏散到这里,梁实秋自己的雅舍也筑在近山。于是,陈连堂就把厚德福开到北碚。虽说生意还可以,也满足了在大后方的下江人口腹之欲,但终究抵抗不住小日本的飞机,几颗炸弹就把北碚厚德福炸得个灰飞烟灭。打扫残余时捡到几个盆盆碗碗和几张鱼翅,凭吊之后,梁实秋命在战火中余生的厚德福伙计把鱼翅带往昆明。张诗舫不久去了南京厚德福。

第十一章 厚德福与

美国“飞虎队”

自从厚德福香港分号开办以来,远在重庆北碚的梁实秋也担心起来,感觉香港也不是世外桃源,日本人总有一天要进攻香港。他毕竟也是厚德福的投资人,便给陈连堂写信指出一条路,希望他们通过滇缅公路去昆明。因为昆明是南疆重镇,在那里开饭馆有利不说,而且对抗战有功。这时候,陈连堂几乎无路可走了,于是决定去昆明。

昆明厚德福在大南门同仁街120号开张了,主持昆明厚德福的是朱卫伯和张诗舫,后来朱卫伯另谋高就。当时在滇缅铁路工作的陈鸿年,辞职到厚德福当掌柜的了。陈鸿年当过巡警,这跟做买卖是两码子事,张诗舫那可是开饭馆的行家,陈鸿年在他的帮助下,生意红红火火。

昆明厚德福生意红红火火,但是也难逃日本飞机的轰炸,险遭灭顶之灾。当年昆明厚德福曾经发生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日军对昆明空袭时,厚德福所在地的邻街中了炸弹,大火有蔓延之势,厚德福的一位学徒,把柜上沉重的保险箱抱起来跑进防空洞。警报解除后,再让他抱回去,他却抱不动了,最终还是大家七手八脚抬了回去。这位学徒叫陈世瑞,是河南杞县人。他在紧急情况下所爆发的力量令今人也拍案叫绝。

不久张诗舫到北方视事,主持昆明厚德福的就剩下陈鸿年一个人了。陈鸿年不是陈景裕,会烹饪能披挂上阵,脱掉马褂扎上围裙,一桌菜肴顷刻出炉。但是陈鸿年也有自己的一套,请人吃饭喝酒送红包,把下面的人哄得服服帖帖,厚德福在昆明红红火火地一直到日军投降。endprint

昆明厚德福之所以红火,自然是菜肴美味,但与食客有很大关系。常来吃饭的顾客大体有这样几方面人:来后方抗战的北方人,在缅甸作战的远征军,陈纳德将军的美国飞虎队,还有就是印缅公路的工作人员。这些人都因为战争体制保障,远比普通百姓有钱,能够在厚德福吃得起饭。特别是陈纳德将军的美国飞虎队,出手阔绰。遥想当年盛况,美人如水,吉普如龙,飞虎队的飞行员们,微醺半醉,等到席终,茶房满地找筷子。

美国大兵很稀罕中国的筷子,班师还朝,怎么着也得带双回去,尤其看中的是厚德福的象牙筷,非但质料贵重,而且还刻有中国字。于是他们用餐之后,就手把象牙筷子往皮靴里一塞。他们没曾想中国人对象牙筷子的钟爱不亚于美国人,厚德福有专门的制度,用来保管象牙筷。每个茶房分管几把筷子,十双一把,清洗烫净用白布包裹,锁在餐具橱里。每当客人吃完饭,递上毛巾把、漱口水,立刻清点象牙筷,要是不够数,也不敢搜查顾客,马上告诉柜上。掌柜的接到这类报告,头皮发麻,可硬着头皮也得亲临现场,谁让掌柜的兼保安呢。不过往往能从美国大兵的短靴里找到,宾主相视,哈哈一笑,完事。

日军投降后,“飞虎队”走了,远征军走了,昆明厚德福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第十二章 陈连堂的晚年生活

陈连堂在香港创办厚德福分号时,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他在香港住了一段时间就告老还乡了。同仁尊称他为“连翁总经理”。为了感谢他一生对厚德福的贡献,每个分号送他一份“零钱”,让他终身享受。“零钱”按照现在的话就是年金,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他带着这份荣耀和财产回到北京生活。

陈连堂晚年生活非常俭朴,他信奉“勿谋良田.勿营华屋”。他在花市一带,先后买了近百间屋,就没有像模像样的。他自己住的下宝庆五号也不例外,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开始时是租房东的房,后来房东打算出让,他就把这个院子买下了。堂屋一明两暗,坐北向南,厢房各两间,南屋三间,另有厨厕,虽说是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但是特别简陋。他从双楼村到北京,一直居住在这里,在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陈连堂的十余家厚德福饭庄经营山珍海味,自己也拥有一份可观的“零钱”,却给家里的人立下规矩:谁也不许占饭庄的便宜,在饭庄只准吃大锅饭,谁招待亲朋好友谁自己掏钱。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生活上非常节俭,主张吃粗粮。他家里小孩多,家人饭后的剩饼、剩窝头,他都把它们收集起来,捅开炉子,烧一壶开水,把昨天剩窝头一泡,就当成自己的早点。他还把多余的热水,倒在一个铜脸盆里,供大伙轮流洗脸。他有时候也喝点酒,不过他只喝客人喝剩下来的酒。当时散客的酒壶是锥形,口小底大,在烫酒的时候不会倒翻,喝时倒在另外一个杯子里,所以剩在壶里的酒还是干净的。他的下酒菜常常是到案子边上捡些黄瓜头,拌拌就吃了。

陈连堂晚年偶尔也弄弄花草,大多时是辛苦地劳作。那时人家里都烧煤,剩下的煤末子他舍不得花钱请人摇成煤球,就自己掺上点黄土,加水拌匀,然后在院里砖地上摊开,再切成方块,晾干了烧。

陈连堂晚年的生活环境,就像个大杂院,哪里像一个有着十余家饭馆的大东家。他的小小的四合院,南屋三间租给一家发夹工场,是个家庭作坊,在院里设置了火炉和三台机器,一台钢剪,一台鼓风炉,热轧机。西屋两间租给了一家拉洋车的,屋前挂了不少内胎外胎、坐椅垫子、维修用的水盆,晚上,再加上一辆洋车。院的西北角有间小屋,停着一口棺材,每年都忘不了上回漆,是陈连堂的心爱之物,没事常走到跟前摩挲忘返。这个小院乱成这个样子,他却安之若素。

日军占领北京城时期,这天下宝庆五号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这两个人穿着小褂,没有扣纽襻裂着怀,腰里别着真家伙,不慌不忙地绕着大杂院转了一圈,看到这杂乱的院子直皱眉头。

这时候,这两人看到东墙根比较清静,有一位老者蹲在那里和煤渣做煤饼,两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看到了对方的失望。其中一个人不甘心,上前开口:“跟您打听一下,这院有位姓陈的吗?”

陈连堂歪头看了他们一眼说:“有!”另外一个人赶忙问:“有位叫陈连堂的住哪屋?”

陈连堂缓缓地站起身来,答道:“我就是。”这两个人有些发愣,老者一缕长髯,浓眉凤目,一米八的个头,浑身是土,两手黑煤。两个人交换了半天眼神,大概有了共识,这老头怎么看也不像个有钱人,怎么看也不像十几家饭馆的掌柜的,这老头没什么油水。他们喃喃地说道:“没事,您忙您的。”然后就悻悻地走了。

1954年,陈连堂在北京逝世,享年八十四岁。

责任编辑 成 林endprint

章回小说2014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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