囧之女神+赵萍
我妈得癌症的第二年,我在过年时回家。之前因为很多原因,我不能及时回家看她,她盼了很久,见到我时又喜又怨,眼里全是泪,但她立刻把泪抹掉,继续做饭,而不是顺着就哭一场。我在家那几天,有天晚上想起我妈的病,自己的无能,还有叵测的未来,一时悲从中来,就开始大哭。
哭到一半,我爸来敲门,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事,就是心里难过想哭一场,但他非常担心,不停地说:你要想开啊,有什么事情过不去的啊。后来我听明白了,他是怕我寻短见。大概他觉得大哭的人都想寻短见。在我多次强调我就是想哭一场,别的啥事都不想干后,他将信将疑地回去睡觉了。这事让我十分沮丧,因为在一个癌症家庭里,哭不被看作是自然的事情,虽不说要遭到严格的禁止,最起码也是被严密监控。但后来一想,不喜欢哭似乎是我父母的生活习惯。
有那么几年,我妈在工作、健康、生活都遇上了很大的麻烦。连我是个小孩子都看出来了,但我从未见过她因为委屈,困难而哭。她会唉声叹气,会不停地抱怨,也会毒打我一顿出气,什么办法都使过,但是不会哭。再后来我工作,有了点闲钱给她买了些礼物,收到这些孝敬时她会打个很高兴的电话给我。我姨妈说,“你妈好高兴,都快哭出来了,见人就说”,但也就是“都快哭出来了”。
也许你会觉得我妈是个很铁齿、死也不哭的人,但其实不是。有两种情况不仅会让她掉眼泪,而且简直是放声大哭,一种是葬礼,但这种事几年都没有一次;还有一种更日常,就是看电视剧,一看必哭,稀里哗啦。在我很小时候起,她就很沉溺于琼瑶剧,每晚坐在电视机前,随着那些滥俗的剧情不地掉眼泪,用掉巨量的纸巾。她一开始红眼,我爸就要不屑地笑道“又来了又来了”,等开始掉眼泪,我爸会更大笑说“感情丰富,啧啧,感情丰富哦”,然后夸张地呼唤我给我妈送纸巾,“一年看个电视剧都要花掉这么多纸巾钱!”全程里我要做的就是更大声地陪着笑和送纸巾。陪着父母中的一个消遣另一个,是小孩子难得的乐趣。我妈对我们父女这一套安之若素,她会当我们不存在一样,心安理得地哭完两集剧的时间。
这当然是个古怪场面:一个人痛哭,其他人愉悦地嘲笑她的哭。但我爸这些行为,大概还真算不上多恶劣。事实上,认为“一个成年人哭,总是不大正常”这个观念,在我们小县城深入人心,估计也在中国很多地方深入人心。成年人当众流泪,必是有大事(家人去世等),否则就该永远保持平静向上的样子。如果一个人不遇大事就哭,就总显得有点奇怪,或是即使遇大事哭,也不能改变“哭是难看的”这一事实。哭既被看作是软弱象征,也多少被看作是和失禁类似的行为——尴尬,难看,是心理素质不过硬,不够淡定,理智输给了本能的反应。我们一对亲戚闹离婚,去找长辈评理,女方当着我们围观的小孩子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立刻被长辈喝止:“你看你,一个大人,好意思在小孩子面前哭成这样子!你就好好说话,不要哭!”这可怜的小媳妇只好抹干净脸,像检方证人一样一条条指正丈夫的恶劣。
传统中国文化总是要求人喜怒不形于色,就算你不能时时做到,也得朝这个方向努力。一旦表达出强烈的感情,男的被认为是轻浮,女的被认为是聒噪。我想这是一种对理性的变态追求——强烈的情感会惹麻烦,所以我们一定不要忘记时时克制它。所以古老的国家总是有满大街面无表情的人。但多森严的规矩,也不能把人变成机器。大坝总是要泄洪,不然就会被憋死。所以传统社会在过去给情绪宣泄留了几个合法的出口。最常见的就是葬礼。再一种,就是:怪在火柴上面。这个路线的逻辑是:是的,强烈的情绪是可耻的不对的,就像炸弹一样要小心轻放,但我一直都收藏得挺好的,直到我遇上了这根倒霉的火柴,这不是我的错,而是火柴的错。
至于火柴是什么,各国各地国情不同。比如日本,上班族男性们选的火柴就是喝酒。喝酒之后的醉态再难看,也是被容忍的。所以日剧里时不时就出现领带圈在额头上,步履蹒跚,哇啦哇啦唱歌的中年危机醉酒大叔。在我们这儿,至少大部分中老年女性选的就是凄惨的电视剧,简称哭片。因为日常事务哭是难堪和羞耻的,在“艺术”的催化下哭则理直气壮。所以我妈被我们父女嘲讽后的理直气壮也是这个底气:“又不是我想哭!是因为陆依萍她实在太惨!”
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中年妇人的生活实在太辛苦却又不能言说,这些哭片就是她的止痛片。当然上瘾的不只是她,她的老闺密们基本都和她一样。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琼瑶剧的哭片地位被韩剧取代,至于哪部韩片好看,老太太们又不会用互联网搜索,所以基本全靠老姐妹之间的口碑相传。硬指标就是能不能看哭。2000年的某个周末,我和我妈上街,遇上她一老闺密,讲了几句就开始转到韩片推荐,这位老闺密用无比满足的语气说:“我最近看了一片,好看得不得了!从头哭到尾,真是太惨了,太好看了!”我妈说:“真那么好看么?楼下那谁谁谁也看了,说一般,根本看不哭。”老闺密拍着心口,用药到病除的口气说:“鬼才不哭!保证你看一集哭八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