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慧敏
春节如期而至,如同每一个我们要走的日子。
但是,有的人的日子,却永远地停留在这个春节里。骨瘦如柴的身躯和飘忽的灵魂与热闹欢庆无关,与这个世界无关。冰凉冰凉的皮肤、骨头,在冰冷冰冷的冰块上躺着。寒冷的魂魄,在寒风中游荡,游荡在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地方,像一根细细的线,使活着的人牵肠挂肚。
这些天阳光很好,但心情却如这些年我们常见的雾霾。春节,我送走了两个亡灵——一个是亲戚,一个是朋友。在各家门口都贴着春联、挂上大红灯笼时,这儿却是一片黑白的世界。被放大的黑白照片,默默地注视着来客,黑白的挽联,白纸花,白衣白帽,黑纱。失去了生命,也就失去了色彩。没有生命的躯体被置在房子的一角,隐藏在布帘的后面。一块布帘,却已隔着阴阳两个世界。那些不曾停熄的香火,源源不断焚烧着的冥币;那些供品,还有分不清是和尚还是道士的诵经声,都在为死者忙碌。那个灵魂还在吗?或是还没走出多远。
等到躯壳在熊熊火炉中劈劈啪啪壮观地燃烧,比活着的一生都要辉煌,一缕缕青烟从那个长长的烟囱中冒出,袅袅地飘浮在空中,终于又慢慢地散尽时,那个曾经和我们说过笑过的活生生的人算是彻底地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堆碎骨。等那个盛放遗骨的小盒埋进那个早已挖好的坑里时,人们才觉得是送走了他(她),他(她)才算是走完了那段跟着生的人们一起走的路,独自去了。
生命的分量有多重?生命的刻痕有多深?生与死的距离又有多远?
对于那些还活着的人来说,对于和他(她)同床共枕了几度春秋又送走了他(她)的人来说,他(她)是真的走了吗?
元宵节,当我再度去亲戚家时,只见她坐在餐桌前独自无声地抹泪,她回忆着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桌上摆着一碗糟羹,已经冷了,她吃不下。她说,这个日子,该是他和她一起忙碌做吃的时节;此刻,他该是坐在她边上和她一起愉快地过节的。她说,每天她在家里走来走去,仿佛他还一直在身边。真实的眼前已经没了这个人,但头脑中始终感觉着他依然还在。
两个相伴了几十年、上万个日子不曾分离过的人,早已不再是两个单独的个体,而是糅合在一起再次捏就的两个人了。不管中间有过多少的磕磕绊绊,历尽了多少的贫穷悲苦,但毕竟还是相依相伴着一路走来。本该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自走了,无尽的思念使她有些恍惚,她语无伦次。从此,她将和他的影子一起生活。他如同经过她人生的那一股风,无时无刻拂绕在她生活的空间,他走出了她的生活,却又无处不在。
癌细胞像是老巫婆的咒语,在他的身体里肆无忌惮地疯长,吞噬着他有限的生命。当他在阴阳界上徘徊时,对她说出了一生中最为动听的话:“你跟着我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如今儿孙都可以放手了,我们也该歇歇了,过自己的好日子了。我本以为还可以多陪你过几年的,却又要扔下你先走了。”当年,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十八岁时就义无反顾地跟定了他。兄弟姐妹中,就数她过得最为清苦。当病魔肆虐着他的身体让他难以承受时,他迫切地希望快点离开这个炼狱般的人间。而当病痛稍微缓解时,他又产生了强烈的求生欲望,多想能多呼吸一口人烟,多看一眼亲人,多做一分钟的活人。生命,在那一刻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又贵如千金。
至于我的那个朋友离开这个人世时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事实上,我和她接触的机会并不多,多年前曾听她平静淡然地说起过她的男人和外面女人的一些事情。我以为那时的她已经放下了一直压在她心口让她难以承受的那个包袱,我以为她的心已经麻木不再痛了。在我的心里,她是个贤惠、大度、宽容、善良的女人。她曾资助过好几个贫困学生上大学。但这些都不能拴住自己男人的心。而再大度的女人也不会对男人身边一个接一个的女人置若罔闻,对那些女人的挑衅无动于衷。一个原本脸色红润、高挑健硕的人,竟然得了乳腺癌。我不知道这病与长期的积郁是否有关,抑或是癌症死死地盯上了她。她遭受了两次手术。年前我去看望她时,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她了,头发眉毛都已经伤心地离她而去,光秃秃的脑袋,呆滞的眼神,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想了好久才叫出了我的名字,而后眼角缓缓地淌下了泪水。我握住她尚还很温热的手,无言以对。那时,她已经二十几天没进食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想活着去迎接一切。她曾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对她的母亲说:“娘啊,你怎么就不能替我先走啊。”
终于捱过了年,可她还是坚持不住,孤独地走了。她走了,给了她老公完全彻底的自由。对于她丈夫而言,追求自由,只不过是一场试验,而试验注定要付出代价。
这个世界上,许多该活着的人死了,许多该死的人却还活得好好的。
活着的人死了,继续活着的人似乎想把之前没有给或不想给的留下来的所有的爱都给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把之前没对死者付出的精力都花费在操办一场繁琐而有序的、讲究的丧事上。不知道阴阳间的货币汇率是否如此的悬殊。一贯精于细算的活人会慷慨地花上几元、几十元甚或上百元的钱换来整捆、整箱子的千张、麦秸、锡箔,算是烧给死者的财宝。要是管用,那每一个死人在阴间都将是富豪。人刚死去,活着的亲人又竭诚地忙碌着为其超度,希望其早日投胎为人,却不知曾经一世为人的人是否还愿意再度为人。人在活着的时候,恐怕没有人会怕他、顾及他,而一旦成为了所谓的鬼、成为了人所看不见的鬼魂时,却人人惧之敬之,小心翼翼地以示好。而此刻,他已经去了一个连风都吹不到的地方,在做着一个遥远的梦。
左拉说,人生中只有两分半钟时间,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半分钟的爱。
活着的人通常是这两分半钟都还整不明白,还没把事情给做完做好,却又急着要去探究、臆想甚至是在准备下世的事情了。
如果有前生,我们无从知道我们是打哪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同样不知道将去向何方。即便是活在今天,我们也无法预知把握下一天的事情。
你我在这个世上走了一遭,遇到了你命中该遇到的人,做了你对的或是错的事。你痛过了,你笑过了,你爱过了。可你不知道那个未知的冥界或天国是否真的存在,你不知道你的身后会留下些什么,你不知道哪些人会为你而伤悲、会为你流下心疼的泪水。
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有人离开,又有人来到。这个世界从不会因谁走了或谁来了而停滞不前。
人们在这个世上来来去去,穿梭不停。这个世界,一直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