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
一
那一夜,在键盘上敲完最后一个字,腕上的指针已飙向凌晨四点。
推开窗,雨兼风从落地窗里呼啸而来,外面塞满了海一样的夜色,还有地动山摇的风雨声。
下楼钻进车里,车灯将夜色与雨珠的揉合物撕开两道口子,乍一看,如末世里两条通向希望之野的甬道。
街灯已然睡熟,即算是千呼万唤,亦不会再度醒来。远处的高楼上,偶尔有一星如豆的灯火,在雨中散发着无尽的疏懒和睡意。远望着,有如游子望月,一心单寒。曾几何时,这样的灯已深深地刻进我的记忆里,每每于长夜里念及,心头万千感慨。
那年去西南,车过湘西正是深夜,彼时火车无休止地敲击着铁轨,声音冰冷而生硬。窗外山郭逶迤,间或一盏灯火晃动在看似很近实则遥远的山边,鬼魅般明明灭灭。车厢里全是脸——无数张陌生的男人女人的脸,仰着,斜着,靠着,有节奏地摇动,半梦半醒,或者酣然入梦。
此行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是离天很近的地方,一个无法想象的寨子。火车风一样前行,我炊烟里的故乡,被这样一头怪物越抛越远。把头伸出窗外,火车的灯连缀成长长一串,像一条多足的沙蚕,在滩涂上笨拙地扭动着身子,身后,铁一样的夜色无边无涯。这样的情形,对第一次独行的我来说,是否算不堪承受之重?少年的心,仿若茫茫海浪上的孤舟,无休无止地沉浮。
今夜,高楼上渺茫的灯火扯回我少年的记忆。看惯了熙来攘往、灯影浮华,我熟悉的城市从未以如此寂寂的容颜叩击我的心扉。反差和陌生反而让我心头顿失往日的距离,也许,这就是最真实的城市。
我从来未曾想过,这座城市也像我一样,曾有过寂寥和孤独?像春天里一棵野生的植物,繁花落尽,留下空影摇风?
二
雨,一如初始时呼啸。没有人,没有车,车灯被夜越挤越小,显得如此的脆弱无助,漆黑一直漫延到我的心底。
城市就像恐怖片中的古堡,高耸的建筑物下似乎早已种下魔咒,只等待邪恶破土而出。
若此时月光如水,该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在乡下老家曾看过无数的月光,月水茫茫,笼盖山峦田野,朦胧了少年的想象和青年的迷茫。
倘明月悬空,清辉在侧,我真愿意坐在人行道上,背靠一棵行道树,享受月光下喧闹之余的片刻宁静。这种感觉,与山野看月,想来应是迥然不同,就像懵懂无知的少年与历尽沧桑的中年,人生的况味已经判若云泥了。
不过说来惭愧,在这座城市行走了十几年,却一直没看过城市的月光。原因当然是有的,一是因为过度的污染,即使有月,也如雾气氤氲在空中,等你想看一眼时,却已经风流云散了。这也许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自己的脚步太过匆忙,就连抬眼望月的时间,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前些年有一首歌叫《城市的月光》,词失清丽,曲非宛转,但响遍了大街小巷。“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就连一些刚谙世事的中学生,也一边嘴里哼着这首歌,一边旁若无人地从街头扬长而过。
物以稀为贵,歌声,勾起了内心久蓄的惆怅。不知道,还有多少的人没有看过城里的月光?很多的时候,我都以为自己在一条狭窄的路上寂寂而行。看来,在这条路上,我并非真正意义的独行者。
在这个高楼林立的地方,我们的脚步总是那么匆匆,美其名曰为生活而奔忙。熟人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少,甚至某一天翻开电话簿,竟发现许多陌生的名字,永远也想不出这是张三还是李四。太多的人,用豪车和别墅构筑了全部的梦想,填满了所有时间的缝隙,满身的疲惫,满脸的忧戚,以至于,再也没有时间、没有心情抬头看一眼头上的月光。
那个雨夜,城市用它陌生的一面告诉我,匆忙可以有,但记得回头看看身后的路,记得抬头看一眼头上的月光。
三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踩着三轮车,车上是满满的蔬菜,车吱吱呀呀地从我旁边经过。借着微弱的车灯,我看到女人额上不断滚落的雨珠。
这些年,我一直做着与文字相关的工作,与文字结缘,有如走进了一场盛大的爱情,纠结而又无奈,爱之越深,恨之愈切。我只是一个俗人,每当在键盘上长夜行军的时候,往往免不了感叹生活的不公。这一次擦肩而过,才发现还有更多的人为了生活而无奈,至于尊严和幸福,那只是大洋彼岸的梦想。相比之下,我们至少还活得衣冠楚楚,人模狗样。
很多时候,我们不自觉地被浮华所迷惑,从而忽略了浮华之下的痛楚与挣扎。所以,一茬又一茬的人疯狂地挤进城市,迫切希望迅速融入其中,其中的大部分却发现永远被隔离在外围,以至逐渐沦为钢筋水泥森林中的水稻。春不华,秋不实,车流和人流将梦想或者灵魂碾成飘飞的尘埃。而这样的尘埃里,永远开不出芬芳的花朵。
或许我们还不知道,城市是一块万能的土地,生长善良、奋发、希望、快乐,也生长孤独、残暴、痛苦、绝望。概括起来,归根结底,只生长两种植物,一种叫痛,另一种叫乐。不管你是谁,漫漫长夜,你痛了,没有人陪你流泪;你乐了,没有人为你狂欢。黑夜消散,从黎明如剑出鞘的躁动和喧闹会将你的泪痕和笑靥无情地覆盖,锋利地切割。所有的一切,顷刻化于无形。
寂静演变成喧嚣,哗啦一声,时间已翻过新的一页。
司空见惯的转换,衍生出令我们张皇失措的冷漠。更多的人朝着冷漠旁若无人地前行,等到有一天发现,再也无法抚平心灵痛苦的皱褶。
四
将车停在院子里,雨声依然在空中奔腾。
一条狗从车前惊慌地蹿过,不停地摇晃着脑壳,雨被张狂地甩飞到空中。
熄灭车灯,除了雨声,四周一片宁静。
我合上眼,准备在车里躺上一会。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我已走过了一段长长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