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德
一
2007年七月的某一天,高树杰到河南某冶炼厂催要货款,该厂供应部的杨部长,很得意地对高树杰说:“麟州柳树湾焦化厂的贺厂长和我们签订了一份供货合同,每吨小料兰碳590元,固定碳82以上,开全额增质税票,两千吨结一次帐。其余标准都和你的一样……”高树杰猛地楞了那么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说:“那以后的小料兰碳就让柳树湾焦化厂送好了,把我的帐结一下,商量一下如何给我还款。”杨部长说:“帐可以结,你把票开来,但欠的款大概一下给不了你。”
回到旅店,高树杰细细地算了算帐。高树杰供给冶炼厂的小料兰碳每吨520元,开100元4%的增值税票,420元的运输票,该冶炼厂可在税务局每吨抵扣25.48元的税金,兰碳的实际成本每吨是496.52元,柳树湾焦化厂每吨兰碳的价格是590元,从表面看,每吨比高树杰供应的兰碳贵70元,但开的是全额17%的增值税票,在税务局每吨可抵扣100.3元的税金,兰碳的实际成本每吨就是489.7元,比高树杰供给的每吨便宜6.8元。不要小看这6.8元,该厂每月要用2000吨小料兰碳,每月就可以节约兰碳款13600多元,一年就是15多万。最要命的是柳树湾焦化厂保证小料兰碳的固定碳在82以上,达不到按点降价,每点扣10元。高树杰搞兰碳生意十来年了,在和厂家写供货合同的时候,只保证小料兰碳的固定碳在78以上。因为高树杰明白,炼焦炉有不正常的时候,煤炭的品种也多,有五二煤,二四煤,二二煤等,各种煤烧出来的兰碳含碳量都不一样,这样就直接影响了兰碳固定碳的高低。柳树湾焦化厂的厂长敢和冶炼厂写那样的合同,说明此人很有管理能力,对兰碳的质量很重视,对自己的产品心里有底。柳树湾焦化厂的贺文治还把2000吨结一次帐写在合同里,这就是说他做好了让冶炼厂压3000吨或4000吨兰碳款的打算,因为他应该知道,各个冶炼厂的资金都相当紧张,根本不可能结一次帐兑现一次款。柳树湾焦化厂的贺厂长为了做成这笔生意,准备拿出300万来拼市场了,他要把给这家冶炼厂送兰碳的供货客户都挤掉。
高树杰心里说,遇到对手了,但高树杰并不害怕,他太了解这个冶炼厂了,这个冶炼厂的钱太难挣了,谁和这个冶炼厂打交道,谁就要被“沾”住,被“陷”住,到最后不要说利润,就是本钱都要在几年以后才能收回。前几个月,麟州的两家焦化厂不服气,认为该厂的产品是高利润畅销产品,该冶炼厂是赢利大户,用兰碳量大,价格也可以,就订了合同,给该厂送兰碳,和高树杰争夺市场。两三个月下来,一家焦化厂被压住了90多万货款,另一家被压住了120多万。焦化厂的业务员请客送礼,给冶炼厂的总经理、财务总监花贿赂,办法都想尽了,就是把货款要不走。最后,两个焦化厂的老板都来了,他们和冶炼厂把帐结了,一个焦化厂因为水分、兰碳面、固定碳等质量问题被扣掉了25万,另一个焦化厂被扣掉了38万,但就是一分钱也没拿走,只带回一句话,让他们春节前再来。高树杰想到这里,心里也有些寒,因为他也被冶炼厂“套”住了,只因为他和冶炼厂生意做得早,被“套”住的100多万大都是利润罢了。他很想见见柳树湾焦化厂的贺厂长,给他说一说冶炼厂的情况,让他不要在这家冶炼厂陷得太深,毕竟都是陕北人,如果能和自己成了“同盟军”,共同对付河南这家冶炼厂,岂不是更好!
二
在高树杰等税票的这十来天里。每天都有十一、二辆拉兰碳的大卡车给冶炼厂卸货,问司机,说后面还有车,这些货都是柳树湾焦化厂贺老板的。料厂的兰碳堆得和小山一样高了,装载机每天还往高码,为的是给后面来的兰碳车腾场地。
大概有四千多吨了吧,四千多吨就意味着贺文治老板给冶炼厂拉来200多万的货了,高树杰围着兰碳堆转悠着,估算着。又把手插进兰碳堆中,往出抽手时顺便抓了一把兰碳,把手摊开,观察兰碳的质量。兰碳是好兰碳,是用五二煤烧的,泛着青色,没有煤矸石和石皮,粒度也好,是标准的6—15的兰碳,固定碳绝对不会低于80,到底能不能达到82,高树杰心里也有点邪乎了,也没底了,因为肉眼毕竟不能代替仪器,但货主敢保证能达到82,这兰碳的固定碳应该不会低于82,因为五二煤是最好的煤,烧出的兰碳当然也是最好的兰碳了,问题是柳树湾焦化厂拉来的这些兰碳水分太大了,兰碳面也大。高树杰的手掌湿漉漉的,沾满了兰碳面。
高树杰搞兰碳生意十几年了,他知道兰碳的含水分量越大,颜色就越深,而且越容易把兰碳面沾上去,沾上去的这些兰碳面,用铁筛是过不下的,只有当这些兰碳干了的时候,沾上去的兰碳面才会掉下来。高树杰心里断言,这些兰碳的含水量不会低于15%,而兰碳面也不会低于8%,有3%的兰碳面沾在兰碳上了,兰碳里兰碳面的含量大概就是5%左右。
冶炼厂质检部的两名质检员正拉了一手推车抽查出来的兰碳过磅,准备过筛。抽查兰碳的含面量、含水量及固定碳,这是他们每天做的工作,必须抽取出每辆汽车拉来的兰碳样品,化验存档。高树杰认识这俩名质检员,他走过去问:“这些兰碳的含面量是多少?”“百分之五左右,有时少一点,有时多一点。”一位姓刘的质检员回答。高树杰又问:“水分含量是多少?”刘质检员说:“也就是百分之十五左右,也是有时多点,有时少点。”“固定碳上了80没有?”“每车兰碳的固定碳都没有低于82,最高还有86的。”刘姓质检员很负责任地对高树杰说。但是他又说:“这些兰碳固定碳高,炉子上的工人反映很好使用,但是不经烧,炼每吨产品大约要用1.2吨兰碳,而你的兰碳消耗量不过是1.05吨。”
高树杰很清楚自己的兰碳,他拉的兰碳是用三一煤烧的,也是好兰碳,虽然他和厂家订的合同是含碳量不低于78,水分也是不超过15%,兰碳面不超过5%,但实际上兰碳的固定碳没有低于82,又因为他的兰碳是买焦化厂的,所以兰碳面过得很干净,兰碳面的含量不会超过百分之一,高树杰对水分的要求也很严,他拉的兰碳水分没有超过12%的,比柳树湾贺老板拉的兰碳耐烧,冶炼厂生产一吨产品,使用他的兰碳比使用柳树湾焦化厂的兰碳要节省0.15吨,可降低80元左右的成本。从价格上看,柳树湾焦化厂的兰碳比高树杰拉来的兰碳便宜6.8元,可是从降低成本看,高树杰拉来的兰碳反倒比柳树湾焦化厂的兰碳便宜70多元。高树杰心里明白,柳树湾焦化厂和冶炼厂的生意不会长久,柳树湾焦化厂的贺老板不可能把自己从冶炼厂挤出去,换句话说,柳树湾焦化厂的贺老板根本就没有准备长期和冶炼厂打交道的意思,只是想钻合同的空子,从冶炼厂美美挣一大把票子。高树杰暗暗服气柳树湾焦化厂的贺老板了。自己拉一吨兰碳纯利润也不过是四五十元,而贺老板光贩运兰碳的纯利润每吨就是一百多元。再加上他拉的兰碳是自己生产的,有生产利润,这样每吨的利润就超过二百元了。换句话说,贺老板每拉一车兰碳,纯利润就在八千以上了。贺老板每天往冶炼厂拉十一二车兰碳,每天就赚冶炼厂十来万人民币,这十来天柳树湾的贺老板就赚了冶炼厂一百来万了。
兰碳面的价格是兰碳价格的五分之一,而水是没有成本的,麟州柳树湾焦化厂的贺老板在自己的焦化厂,把兰碳面和水分掺进兰碳里,赚冶炼厂的钱,真可谓做的胆大心细,恰如其缝,可是冶炼厂有总经理,经营经理,销售经理……,有八九位会计整天在计算成本,利润,搞核算,造报表,算亏盈,你贺老板这些掺假兰碳赚下的暴利能从冶炼厂拿走吗?高树杰是真的为柳树湾焦化厂的贺老板担心了。
三
昨天家里把税票寄来了,高树杰把税票交给冶炼厂的财务部,对了下帐,冶炼厂欠高树杰128.35万元,供应部的杨部长让他等两天,拿上点钱再回去,杨部长说,咱们的生意还不能完,以后你还要送货。
高树杰知道早上供应部来的人很多,有要钱的,有供货的,有买产品的……,自己去早了也没用。他悠闲地在旅店洗了脸,刷了牙,喝了碗玉米碴子稀饭,又给家里和他给供货的另外几个厂子的老板打了电话,十点钟左右去冶炼厂供应部找杨部长要钱。
往常这个时候,供应部最忙乱的时间已经过去,人也比较少了,可是今天却有点怪,供应部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很多人,有外来的客户,也有本厂的工作人员和工人,都在探着头像看什么稀奇,也像看什么热闹。高树杰离供应部还有十来步的距离,就听到一个男人“呜呜”、“呜呜”的哭声,而且这哭声还越来越大,既粗哑又压抑,还时断时续地夹杂着半普通话半湖北话的诉说,好像是什么困难啊,买碳啊,要停炉啦……什么的。高树杰紧走几步,想看看这冶炼厂的供应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没走到跟前,见杨部长一脸怒气紧皱着两条漆黑的眉毛,挥着一条胳膊对门口围着的人喊着:“去,去,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哭吗?”杨部长的个子不是很高,像大部分中原人一样,也就是一米六几的个子,二十七八岁,额头大,下巴尖,留着很得体的小分头,性格内向,人很精干,一双单眼皮眼睛黑亮黑亮,炯炯有神。他是董事长的女婿,现在见他发火了,冶炼厂的工作人员和工人都散去了,十来个外来的客户也向四周散开了许多。高树杰因找杨部长要钱,又和杨部长很熟,见围着的人让开了,就径直走进供应部,坐在一张空着的椅子上,看杨部长处理问题。
供应部靠墙的那条长木椅上,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高而瘦,一个胖而矮。个高的那个靠门端端地坐着,大概有40来岁,窄条脸,没有眉毛,两只手在腿上放着,低着头,看着地面。见门里进来了人,把头抬了抬,没有多少光泽的眼睛深深地扫视了高树杰一下,又把头低了下去。这人看上去木木的,什么表情也没有,半寸长的头发胡乱地长在干干的脑壳上,眼角里还有两团眼屎,一身廉价的灰西服皱巴巴,旧皮鞋上满是灰尘和煤面子,像是没洗脸,整个人看上去很疲倦。靠里的长椅子上坐着的那个矮个男人,也有四十多岁,个子大约有一米五多点吧,看不见脖子,圆圆的多肉的脑袋就像放在两个肥肥的肩膀上,动也不动。此人眼睛小,鼻子也小,嘴却大,留了个大背头,大概没顾上梳理吧,乱且不说,灰灰的头发上还落有煤面,一看就是坐煤车来的。他胖胖的腰板挺得很直,两只小手十指展开,很规则地放在短而粗的两条腿的膝盖上,小眼珠子不时滴溜溜地转那么一下,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伴随着他呜呜的哭声,哗哗地往下流……。
矮个男人脸上、下巴上都是泪水和鼻涕,他不时地拿一块很肮脏的小手巾拭一下,大嘴巴不停地张翕着,不停地说着什么说好二千吨结一帐,现在四千多吨了,还不给钱,“呜呜”地说什么你们欠我快三百万啦,我把票也给你们开来了啦……
杨部长很恼火,大声训斥矮个男人:“哭,哭,哭什么?又不是不给你钱!只不过让你等几天,就不行?票开来咋啦?厂里就是有你三百万又怎啦?我们这么大的厂子能短下你的钱?你今天早上才来的嘛,屁股还没坐热就要钱?工厂又不是银行,起码也要让我们安排一下嘛!”矮个男人不停地哭着,杨部长的话稍有停顿,他就不停地说:“我前两天就给你打电话了,让厂里给我安排款,我前两天就在电话里说了,又从麟州给厂里发了十六个车皮的兰碳,这十六个车皮的兰碳就又是1000吨,又是六七十万呢,你不给我货款,我怎么过这个坎啊!“呜呜、呜呜……”杨部长恼怒地挥动着胳膊,用河南话大声地质问矮个男人:“火车皮不是还没到吗?不是只让你等两天吗?四十几的人了,还是个老板,看看你这模样?像什么样子,丢不丢人?”矮个男人“呜呜”哭着,用半普通话半湖北话沙哑着嗓子说:“顾不上脸面啦,今天不给我安排钱,我就买不回炭了,三天后我就要停炉了,那损失就大了,我们的日子过不成了……”杨部长紧锁着眉头,用力地挥了下右手,厉着声说:“见了回要帐的,还没见你这样要帐,不给!不给!你就哭吧!你就嚎吧!”矮个男人哭着说着,真的大声嚎哭起来,边嚎哭边从皮包里掏出几张火车大票,边说:“杨部长,你要守信用,说话算数啊!你要救我啊!这是我给你厂发的十六个车皮兰碳的火车大票,你不给我钱我就没法活了!杨部长,我给你跪下了!”矮个男人嚎哭着,诉说着,真的“扑通”一声跪下了,跪下不算,还双手作揖,在地上给杨部长磕了几个头。年轻的杨部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他大声呼喊着:“这算干什么?起来!起来!”边喊边往起拉跪在地上的矮个男人。
就在矮个男人向杨部长闹腾地要钱的整个过程中,围着看热闹的十多位给冶炼厂供应其它原料的客户,基本上听明白了矮个男人嚎哭的原因,他们十分同情矮个男人,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人不到伤心处不会哭;有的说,这人发货太快了,十来天就给厂里发了三百多万的货。还有的说,这人怎把生意做成这样了。也有的说,咱们要帐都排队等厂里安排,这人今天刚到就要拿钱走人,天下哪有这么好做的生意!总之,人杂了,说什么的也有,但这些要帐的客户,那个没体会到做生意要帐的难?那个不知道这个冶炼厂最爱压客户的钱?客户到厂里结一次帐,要一回钱,那个不像在战场上冲杀一回?
在矮个男人闹腾着向杨部长要钱的过程中,那个靠门口坐着的高个窄条脸男人,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地插一下话说:“不给钱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不给钱我们就活不下去了……”他也不劝矮个男人,他也不哭不闹。高树杰心里说,这是个业务员。高树杰其实心里很同情这个矮个男人,他已经猜测到这个矮个男人大概就是麟州柳树湾焦化厂的贺厂长了。他原来以为贺厂长是陕北人,长得高高大大,看来他都错了,这是个湖北佬,人常说,南方人最聪明,湖北佬最难缠,他今天真是见识了。高树杰心里责怪这位同行,你做这么大的生意,为什么就不打听这个厂的付货款情况呢?每月订了二千吨的供货合同,也就是一百二十几万,怎么一下就发来五千来吨的货呢?和这个冶炼厂打交道,那能想怎就怎呢?他同情这个矮个男人,也同情杨部长,他和这个冶炼厂打交道时间不短了,知道他们给供货商付款的程序,给客户的一切款项,都是由总经理、付总经理、财务总监、供应部长等开会集体研究定,然后把款拨到供应部,由供应部把货款划拨给供货的客户。当然也有例外,但那是厂里或客户有了极特殊的紧急情况才会临时变通。今天发生在供应部的这场闹腾,算不算是特殊情况呢?高树杰因为和杨部长关系不错,心里又十分同情这位湖北的同行,他走过去对杨部长玩笑着说:“你这个供应部,看来是什么情况也要遇上啊!看来你也要象美国总统一样,准备几套应急措施了,如果能帮助就帮助一下吧。”高树杰把杨部长拉着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给倒了杯开水,又开玩笑地对杨部长说:“你就坐在你的总统位子上处理问题吧,我们都是你管辖下的臣民,臣民嘛,也就什么样的人也有……”杨部长的脸色慢慢地缓和过来,把高树杰倒的那杯水端起喝了一口。矮个男人鼻涕涎水地还跪在地上哭着,高树杰又走过去,边往起拉他边劝说:“你这是干什么?杨部长这么年轻,你跪下磕头,这不是折人的阳寿吗?快起来,不然杨部长想帮你解决问题也没心情了。”矮个男人也乖巧,听了高树杰的话,在高树杰拉他的时候,顺势站了起来,哽咽着说:“我这是实在困难,实在没办法了。”他抹了下眼泪,对杨部长说:“我跪下不是有意的,我是急糊涂了,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啊!今天拿不到钱,后天真的买不回炭了,真的要停炉了……。”杨部长问:“贺老板,火车皮什么时候到?”矮个男人双手把火车大票放在王部长的办公桌上,操着半土半洋夹杂着湖北腔的普通话说:“火车皮发走已经5天了,按理说,今天就应该到。”也该这矮个的贺老板长脸,杨部长办公桌上的电话滴铃铃、滴铃铃地响了,杨部长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王坪火车站刘站长的声音,电话里说,你们发的十个火车皮到站了,现在正在卸货,请你们组织拉运。杨部长放下电话,嘴角里微微笑了一下,对矮个男人说:“贺老板,你的车皮到了十个。”矮个男人讨好地说:“后面还有六个车皮,最迟明天到。”杨部长看了下表,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从洗脸盆架子上,抽了一条毛巾给贺老板递过去说:“把脸擦一下,快下班了,先吃饭吧!”
四
在冶炼厂的旁边,当地村民盖了栋三层的小楼,一楼是食堂,也就是十来张桌子。二楼三楼是客房。冶炼厂本厂的一些职工和外来客户,一般都在这里用餐。高树杰这个人虽然做了十来年兰碳生意,但因是困难时期过来的,花钱还比较仔细。穿衣服他讲究舒适、暖和,吃东西他认为吃饱吃好就行了,绝不浪费,但是也不刻意地节省,对不起自己,出门在外,自己不照顾自己行吗?高树杰靠窗子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一个苜蓿炒肉丝,一盘凉拌莲藕,一碗米饭,一瓶啤酒。这个地方的饭菜不贵,一个苜蓿炒肉6块钱,莲藕是当地特产,一个凉拌莲藕才3块钱,米饭一块钱,啤酒2块钱。高树杰算了一下,也就是12块钱,荤素都有了,啤酒又解渴,他自己给自己每天的伙食订了个20元的标准,早上他已经吃了两块的早餐了,中午12元,下午再吃上五元钱的一大碗烩面,里面有肉,有鸡蛋,吃的又顺口,营养又好,总共也就是19元,不但没有超过自己的伙食标准,还能节约一元钱。高树杰的饭菜上来了,他拿起筷子准备吃的时候,发现刚才在供应部又哭又闹腾的贺老板也坐在他旁边的饭桌上,笑着低声给他的那位又瘦又高的业务员不知谈什么,他发现高树杰看他们,扭过头对高树杰笑了一下,高树杰对他俩说:“过来一起吃吧!”贺老板笑着说:“不啦,我们的饭报了。”半土半洋的普通话很有点京城的韵味。这时的贺老板脸洗了,大背头也梳得整整齐齐,一米五六的个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等饭。胖胖的笑笑的大嘴巴两角向上翘起,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周身都透着一团祥和、看上去就象一尊“小弥勒佛”,从他的身上,根本看不出十分钟前,在冶炼厂供应部又可怜又滑稽又脸厚又没自尊的小丑模样的一点影子。
这个贺老板的情绪调整真快啊,这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高树杰对这个貌不惊人的贺老板不由地刮目相看。贺老板和他的业务员的饭上来了,一人一大碗2元钱的素面。这地方的素面是用压面机压的白面条,也没哨子,就是加一勺子酸汤,高树杰刚来这地方做生意的时候吃过,没油没盐,要多难吃有多难吃,这是当地穷老百姓吃的饭食。
贺老板和他的业务员在桌子上的盐钵里蘸了筷子盐,把饭桌上的油辣子钵端起,往自己的碗里美美地拨了一大筷子,把碗里的面搅了几搅,就大口吃了起来。贺老板用半白的普通话对服务员说:“来两碗面汤!”高树杰友好地对贺老板说:“不吃两个菜吗?”贺老板很香地大口吃着白皮面条,扭过头对高树杰说:“这就行了,素面减肥。”
吃完饭,高树杰回到自己三楼的套间,把电扇打开,吹凉,又给自己冲了杯商南绿茶,坐在椅子上,盘算着这个胆大包天、什么事都敢做的贺老板。这十六个车皮的兰碳很快就到厂了,冶炼厂就要欠这个姓贺的老板300多万了,真是欠的不少了,按照往常的惯例,厂里是一定会优先给贺老板解决货款的。厂里的原料钱都是每月按比例划拨,每月的兰碳款也就是120万,如果都给了贺老板,我高树杰怎么办呢!不是拿不到钱了吗?这个贺老板把高树杰的心都搅乱了。
因为是夏天,房间的门大开着,烦恼着的高树杰看见服务员把他对门的房间打开了,把贺老板和他的业务员安排了进去。二楼的客房有空调,房费一天30元,三楼因为房顶吊个电扇,房费也就是每天十元,贺老板也大概和高树杰一样,为省两个钱吧,住了三楼没空调的房间。
服务员走了,业务员用房里的一次性纸杯给贺老板和自己各倒了一杯开水,又坐在自己的床上,而这位矮个男人贺老板,还是双手下垂,腰板挺直,圆头动也不动地坐在床拦上。高树杰因为上午在供应部给王部长和这个矮个的贺老板打过圆场,端着自己的清茶,从房间里走过去说:“贺老板,咱们真是有缘分啊!又住在一起了。”贺老板把两只小眼睛挤在一起,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半笑不笑地对高树杰说:“有缘分。”高树杰说:“要不要点茶叶,我哪有商南毛尖。”贺老板用带京味的半普通话说:“唉,我只喝白开水,不喝茶水,谢谢啦!”
高树杰说:“贺老板,能告诉你们的大名吗?”贺老板说:“能啊,免贵姓贺,加贝贺,大名文治,文化的文,治理国家的治。”他又指着那位瘦高个说:“他叫刘来钱,是我们大老板的亲戚,他以后是我厂住在这里的业务员。”高树杰这时才知道眼前这个矮男人叫贺文治,柳树湾焦化厂的二老板。高树杰说:“怎没见你们大老板到厂里来呢?”贺文治说:“我们大老板张连山,今年春天修焦化炉的时候一脚踏空,从架子上掉下来,把腰摔坏了,脊梁有两处粉碎性骨折,做手术都取掉了,现在还在西安西京医院躺着,估计再有一个月出院了……”高树杰以知情人的口气说:“贺老板,你给厂里发货太猛了,这个厂谁发货就往住‘陷谁。”贺文治用半白的普通话带点韵味地“唉”了一声,说:“他们短不下我的钱。”高树杰带点情绪地说:“你不知道吧,这厂套住了我的兰碳款128万,套住了供铝锭的王老板860多万,还有送废钢的刘老板200多万,就连供应硅石的常老汉都被压住了70多万,要知道一吨硅石才23元钱啊,70多万就是3万多吨的硅石款啊!”高树杰情绪激动地说:“贺老板,你不知道,给这个冶炼厂供货的二十多家客户,被压住了二千多万……”贺文治老板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两条短腿成直角下垂,有很高后跟的皮鞋在地上踏着,眼观鼻,闭着嘴,胖胖的脸部没有任何表情,只从他的喉咙深处很低地“哼”了一声。高树杰明显感到了话不投机,也感到了这个矮个男人对自己和自己说的话不置可否。高树杰礼貌性地说:“你们休息吧,有空到我房间来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从高树杰进贺文治住的房间开始到高树杰离开,矮个男人贺文治和他的业务员刘来钱坐在床上动也没动,真是不懂人言,不懂礼貌,让厂里把你往死里陷吧!高树杰在心里恨恨地想着。可是高树杰又想大概这个贺老板和自己一样也为要不来货款心里烦着呢!或者是想和他的业务员商量什么,想让自己离开吧。
五
冶炼厂下午两点上班,因为杨部长曾明确地对高树杰说三天后给他钱,到了下午四点多钟,高树杰拿着算好的帐,去冶炼厂供应部,他要让杨部长看见自己,让他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路过料厂的时候,那里乱烘烘的,“妈的X,妈的X……”一阵尖利的河南腔女高音震聩着高树杰的耳膜。高树杰走进粉乱的人群,看见贺文治老板带来的那个业务员刘来钱双手叉腰,瘦高的个子往前一探一探,唾沫星子飞溅地用湖北话声撕力竭地喊着:“就这货,拉来了,你非要不可!再骂人看我揍你!”骂人的是化验室主任庞翠莲,旁边还有两个化验室取样的年轻人。庞翠莲个子不高,平时说话不紧不慢,因是董事长姚鹏飞的外甥女,女婿又是生产厂长,平常很得到人们的尊重。她人很好,对工作很负责,也很公正,凡是化验的样品,她都归类存档,保持三年,无论那方面的客户,如果认为化验有误,可以随时取样品,到别处去化验。这么个女人,刘来钱和她吵什么呢?她又为什么那么撒泼地臭骂刘来钱呢?庞翠莲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两眼圆睁,眉毛倒竖,挥动着两条胳膊,向刘来钱扑去,嘴里高声叫着:“你这个碎松,妈的X,看你们拉的什么,还敢揍老娘?老娘就不收你的货,妈的X,老娘就把你骂了,老娘让你揍,老娘让你揍……”刘来钱虚张声势地摆出打人的架子,高声骂着:“你是什么东西,张口就骂人?我把你揍的趴不下就不姓刘!”庞翠莲彻底愤怒了,她边往前扑,边脱下一只凉皮鞋拿在手里,扯开嗓子骂:“你们拉的什么臭货?你还要揍老娘!妈的个X,老娘让你揍!”庞翠莲把手里紧握着的凉皮鞋照着刘来钱的脸上扣了过去,刘来钱往旁边一歪,庞翠莲的凉皮鞋就扣在刘来钱的肩膀上了,刘来钱窄条脸煞白,犹豫地举起握紧的拳头,嘴里喊着:“你真打啊!你这个泼妇!看我揍扁你……”两条瘦长的腿却飞快向后退去。庞翠莲手里握着凉皮鞋紧追两步,又向刘来钱的头上扣去,嘴里骂着:“妈的X,让你揍啊!你跑啥!”刘来钱躲过庞翠莲扣过来的皮鞋,边跑边喊:“好男不和女斗,好男不和女斗!”庞翠莲一只脚穿着凉皮鞋,另一只光着的脚大概让地下的兰碳硌疼了吧,她抬起光着的脚丫子抹了两下,把凉皮鞋穿上骂跑得远远的刘来钱:“你是个男人就不要跑……”刘来钱晃动着两条长腿,边跑边说:“我不跑就要揍你啊,好男不和女斗,我让你追,我让你追……”气得庞翠莲攥着拳又追着刘来钱打,就这样刘来钱转着圈在前面跑,庞翠莲转着圈在后面追,围观的工人们有的打呼哨,有的嗷、嗷地叫,有的则喊:“打、打……”整个料厂乱极了,也热闹极了,所有的工人都把手里的活停了下来看热闹。
高树杰看着前面跑的刘来钱和后面追着的庞翠莲,心里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贺文治老板的这个业务员也太没水平了,这里都是冶炼厂的工人,与庞翠莲闹腾,看不揍扁你!
刘来钱还在前面跑,庞翠莲还在后面追着要打,两个嘴里不知相互骂着什么,总经理带着副总经理和质检部的李部长,供应科的杨部长,生产厂长和各科室的一些干事,匆匆来到了料场。
总经理十分恼火地大声对围观的工人们说:“看什么!看什么!干活去!干活去!”工人们散去了,刘来钱不跑了,庞翠莲也不追着打了。总经理严厉地对刘来钱和庞翠莲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像什么样子?也不怕丢人?你们解决不了不是还有厂里吗?到底什么事?你们一个一个地说。”
事情其实很简单。贺文治老板发给冶炼厂的十火车皮兰碳昨天都卸在火车站货场了,厂里今天组织了十辆翻斗车拉,火车站有一位贺老板的业务员在那里给装车发货记数,刘来钱在这里过磅登记,质检部和化验室各派了一名业务员随车取样。王坪火车站距冶炼厂大约20多公里路,翻斗车一个来回连装带卸也就是一小时,兰碳拉得很快。质检部和化验室的两位年轻业务员取了两车样品后,发现这批货简直不像话,大的大,小的小,根本就不是6-15的规格,里面混有二料,也有毛料,最大的有拳头大,而且兰碳面也大,有的地方一铁锨下去,不见一颗兰碳,不知是浇了水,还是路上下雨了,从翻斗车卸下来的兰碳和兰碳面一大块一大块湿漉漉的沾在一起,里面还夹有泥土,质检员和化验员从来没见过这样差的兰碳,就不让翻斗车卸货了,正好化验室主任庞翠莲从料场路过,他们就让庞翠莲看看火车拉的这些兰碳,并问庞翠莲怎么处理,庞翠莲是化验室的主任,当然清楚兰碳的质量好坏直接影响着产品质量的好坏和产量的大小,她也知道厂里的冶炼炉是6.3千瓦的,它要求的兰碳必须是6-15规格的,面前的这批料不但面子大,水分大,而且是一堆大、中、小的混料,里面还掺有不少泥巴,这些泥巴不但影响产品质量,还损坏炉子。庞翠莲看着这些兰碳心里的火就往上冒,看见刘来钱还指挥着过了磅的几辆翻斗车往下卸兰碳,她就跑过去挥着手喊:“停下,停下,不要卸了!你们拉的是什么兰碳?”刘来钱不认识庞翠莲,对庞翠莲说:“你是管什么的,兰碳拉来了能不卸车吗?不卸车你给司机付误车费吗?”他对翻斗车司机说:“卸!”庞翠莲对刘来钱说:“你看你们拉的什么臭货?我们建厂以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兰碳,不要卸了,拉回去!”刘来钱窄条脸绷得紧紧的,瞪着眼睛说:“这冶炼厂就是我们卸兰碳的地方,我不往这里卸往那里卸?”庞翠莲说:“我不管你往那里卸,妈的X,这还叫兰碳?”刘来钱说:“你嘴放干净点,不要骂人!这不叫兰碳叫什么。”庞翠莲说:“我就骂了,妈的X,咋啦?”就这样俩人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事情搞清楚了,一切都是因为兰碳的质量问题。总经理很严厉地批评供应部的杨部长:“这就是你们调的料?也不管能用不能用?吃饭的时候你跑来说麟州姓贺的老板汽车拉来四千多吨兰碳了,又发来十六个火车皮的兰碳,兰碳质量很好,让他拿走了60万,这就是他拉来的好兰碳?”总经理又扳着脸对刘来钱说:“叫你们老板去,咱们在这开个现场会!”刘来钱在地上站着动也不敢动,嗫嚅着说:“我们贺老板上班的时候在财务科取了钱就坐出租车赶班车去了……”供应部杨部长拨打贺老板的手机,贺老板说已经坐在开往西安的班车上了。杨部长说你们火车拉的兰碳质量太差了,不合格,贺老板在手机里说,既然拉来了,货就卸了,一切按合同办事。
总经理严肃地对供应部、质检部、生产科化验室和保安部的负责人说:“产品的质量是我们企业生存的保证,它与生产原料的好坏有极大的关系,今天我们各科室的负责人都来了,我们就在这开个现场会,分析一下这批兰碳的质量问题,寻找一下出现这么严重质量问题的原因,以后我们对每车原料都要认真把关……”
质检部和化验室的工作人员,有的忙着取样品,有的找来手推车和铁筛检测这批兰碳的含面量,也有的用铁锨把兰碳里的泥巴和超标准的兰碳铲出来,测它们在一翻斗车兰碳里所占的比例……
快下班的时候,翻斗车把十个火车皮的兰碳都卸完了,共是621吨,冶炼厂在这堆兰碳上插了个大木板牌子,上面用毛笔大大写了“不合格兰碳”五个字,这五个字下面,又写了不合格的三项内容:固定碳80;水分24%,含杂质11%。
这621吨不合格兰碳,扣掉贺老板21万,可是这个贺老板今天上午刚到冶炼厂哭闹了一番就拿走60万,不能说这个矮个的貌不惊人的男人不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要发质量这么差的兰碳呢?这不象贺文治老板的做法,因为这批兰碳不赚钱,还要倒赔好几万,高树杰心里充满了疑惑。
六
过了两天,冶炼厂给了高树杰30万,供应部杨部长对高树杰说:“你回去准备发货吧!现在给厂里供兰碳的就你和贺老板。”这么大的冶炼厂,这么大的用量,高树杰知道厂里不可能让一家发货。首先两家发货厂家不受制于供货商,其次可以更多地压供货商的款,使厂里有更多的流动资金。有利润就做,这是高树杰做生意的原则,何况冶炼厂还压着高树杰一百来万呢!
前一段时间高树杰因为停止了给冶炼厂发货,给他拉货的司机都跑的给贺文治拉货去了,听司机们说,贺文治不但有焦化厂,还在麟州城里办了个“四通信息部”,他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但给高树杰送货的这个冶炼厂发货,还给信阳、郧县、丹江等四五个厂子发货,也给客户代理的办税票。
高树杰回到家不久,听说贺文治到冶炼厂又要了回钱,而且要回80万,是董事长批的。听司机们说,贺文治这次去要钱,还是在供应部哭闹,下跪,可是不灵了,供应部的杨部长很原则地说有一笔钱在路上走着,让他等三天。这个贺文治大概太忙吧,或者急等着用钱,一天也不想等,就找总经理去了,也是哭,也是下跪,可可怜怜,总经理早就知道这个贺老板了,对他那一套好象早有准备,对他说:“钱会给你的,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你等三天吧。”任他如何哀求痛哭,下跪祷告,总经理都无动于衷,矮个的贺文治就找董事长姚鹏飞去了。听说他进了董事长的办公室就长跪不起,董事长拉他也不往起站,姚董事长问他到底怎啦,他就说了他的困难不给钱要停炉等,并说厂里现在欠他320多万,他把票都开了,按合同厂里和他两千吨结一帐,厂里压他的款不能超过120万等等。姚董事长答应给他解决问题,但和他约法三章。第一,让他以后送好兰碳;第二,要他以后多和供应部联系,听供应部的安排,不要搞特殊,以后也不能动不动就下跪,四十几的人了,要有点颜面;第三,以后再不要找他,如果供应部解决不了就找总经理。对于姚董事长给他提的三个要求,贺文治满口答应了,而且保证能做到。于是姚董事长就给总经理和财务总监打了两个电话,贺文治就拿到了80万。这80万本来是给供铝的王老板准备好的,王老板只好等两天了。
这个矮男人贺文治真不是个简单人物,高树杰因为要到麟州看兰碳去,他决定顺路拜访一下贺文治,如果他能帮自己调车,并开发票,何乐而不为呢?
七
8月2日,高树杰去麟州调料,顺便到四通信息部拜访贺文治。四通信息部在汽车站旁边,占两间门面房,老远就看见“四通信息部”五个大字。高树杰推开玻璃门走进,梳着大背头,圆脑袋缩在两肩中间的贺老板,穿着很随意的休闲服,热情地从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站起来,握住高树杰的手说:“稀客,稀客,来,沙发上坐。”又扭头朝里间喊:“小王,给高老板沏杯茶。”高树杰说:“你不是不喝茶吗?”贺文治说:“这茶都是给朋友们准备的。”贺文治大概生意顺利,心情愉快吧,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一点在冶炼厂旅店的冷漠。
贺文治陪着高树杰在长沙发上刚刚坐定,高树杰觉得眼前一亮,一片阳光灿烂。一位穿着时髦的裙子,身材苗条,留着披肩长发的十分俊美的姑娘,端着一杯茶水,亭亭玉立地站在高树杰的面前,她微微弯了弯腰,双手把茶杯放在高树杰沙发面前茶几上,轻轻地说:“高老板,请喝茶。”姑娘说话的时候脸蛋上出现了两个小酒窝,没有经过修饰的十分迷人的小嘴里露出两排如同白玉般整齐的牙齿,高树杰说了声“谢谢”,无意中就瞟见了姑娘白皙的胸脯和高高耸起的多半个乳房,高树杰周身忽然一热。姑娘对高树杰笑了笑,微微点了点头,大概表示认识了吧,又进里间去了。高树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稳了稳心神,望着进了里间的王姑娘对贺文治说:“贺老板,这姑娘可真是个尤物啊!”贺文治有点自得地说:“我们有四个业务员,两男两女,那三位现在都住厂催货款去了,刚才这位叫王美丽,去年从大学毕业,我每月给她二千元的高薪,奖金不封顶。”高树杰说:“贺老板,你真能啊,对厂家你不会使用美人计吧?”贺文治胖脸上露出一种无奈,他说:“高老板,现在钱难赚,就是赚下了有时也要不回来。”他停了一下,小眼睛里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说:“我们不把钱要回来行吗?有时侯是要用一些手段……”
高树杰心里很赞同贺文治的这番话,他深深知道要帐的艰难。现在欠钱的是大爷,要钱的反倒成了龟孙子,可是像贺文治老板那样在冶炼厂要货款,他做不到。他现在对这位貌不惊人有点畸形的贺文治老板是从心里佩服。也就是贺文治,这么多和冶炼厂做生意的人,有谁能当天到,当天就能把款要上走呢?贺文治有焦化厂,又开信息部。听司机们说,此人很讲信誉,生意做得很大,高树杰开门见山地对贺文治说:“贺老板,我现在准备往宝鸡和兰州发二料,一个月大约要三千吨,想和你合作……”贺文治习惯性地把嘴抿了抿,两嘴角向上翘了翘,脸上露出一种很成稳很自信又让人感到很可亲的笑,说:“好啊,我们焦化厂每天大约生产三百多吨二料,固定碳在85以上,水分不超过12%……”接着,高树杰就和贺文治商谈兰碳的价格,运费的价格以及如何开票,如何付款等。高树杰觉得这个矮个的贺文治对市场很了解,价格也合理,于是高树杰代表自己的公司和柳树湾焦化厂签订了一份二百万的购货合同。
高树杰知道柳树湾焦化厂的兰碳都是用五二煤烧的,固定碳很高,他也知道贺文治喜欢在兰碳里掺假(兰碳面和水),所以在签订合同的时候,特别强调水分和兰碳面的问题,明确说明了要自己派车拉兰碳,自己派人过筛,水分不得超过12%。贺文治很痛快地答应了高树杰的条件,合同签订了。贺文治对高树杰说:“小料的水分是15%,二料的水分必然低于12%,因为二料颗粒大,缝隙大。现在气温很高,一天下来水分就蒸发掉了,二料的水分大概就是10%左右,因为料干,兰碳上面不沾兰碳面,二料里兰碳面本来就少,无论是你们过筛,还是我们给你们过筛,都过不下来多少兰碳面。”高树杰很相信贺文治的话。
事情办完,到中午饭时了,贺文治一定要留高树杰吃饭。现在兰碳供大于求,高树杰是买客,是给焦化厂送钱来了,贺文治请吃饭高树杰很理解,也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四通信息部旁边,有一个金华园大饭店,也就是四间门面大,里边干干净净,摆了十几张桌子,服务员看来和贺文治很熟悉,很热情地就把高树杰和贺文治引进了一间挂着“芙蓉阁”的雅间。服务员送来了饭谱,贺文治让高树杰点菜,高树杰推让了一下,很随便地点了个家常豆腐,贺文治说:“这怎能行呢?”执意又点了凉拌笋丝、苜蓿肉、麻辣鸡块,这就是两荤两素,主食是米饭。高树杰说:“吃不了,太多了。”贺文治说:“你是贵客啊,我可不敢轻怠。”一会菜上来了,高树杰要了瓶啤酒,贺文治让服务员给他端了杯白开水。高树杰说:“贺老板,看来你真的是只喝白开水啊!”贺文治说:“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成自然了。”在吃饭的过程中,高树杰和贺文治闲聊,他才知道这个矮个男人命很苦,有些经历和自己有惊人的相似。
八
贺文治原籍是河南堰城人,本来姓张,叫张文治,一九六〇年生,他父亲叫张宏伟。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张宏伟是搬运社的工人,张宏伟有次拉肚子,顺手从搬运社办公室拿了张报纸去拭屁股,谁知报纸上有毛主席的一张像,他拭屁股的时候刚好让也在大便的一员红卫兵小将发现了,红卫兵小将提起裤子,也不屙屎了,指着手里还拿着拭了屁股糊着屎的毛主席像说:“你拿毛主席像拭屁股,你一定是阶级敌人,一定是地、富、反、坏、右。”红卫兵小将就从领口抓起拭屁股的张宏伟,还有那张毛主席像上拭了屁股有屎的报纸作为证据,把张宏伟抓到了搬运社的红卫兵造反司令部。又因为张宏伟的爷爷解放前是地主,张宏伟是名符其实的地主崽子。一个地主崽子,拿有毛主席像片的报纸拭屁股,还把屎糊到了毛主席头上,这还了得?造反司令部马上把张宏伟定为“现行反革命”,给他戴了纸帽,脖子上挂个“现行反革命”的大纸牌,手里敲着锣,红卫兵举着拭了屁股的那张报纸,高喊着,打倒现行反革命张宏伟!坚决镇压反革命!的口号,拉着张宏伟在堰城的大街上游行示众,边游街,边还用拳头、木棍、铁棍乱打,一天下来,张宏伟鼻青脸肿,腿也拐了,浑身是伤,晚上把他押在大队部不给吃饭,不让回家,说明天要继续批斗。就在当天夜里,想不开事情的张宏伟把裤带解下,在窗子的棂格上挽了个结,上吊死了。
红卫兵说张宏伟自绝于人民,对抗人民,是现行反革命,让张宏伟的老婆把张宏伟的尸体拉回去,不让埋掉,又在张宏伟的院子里连着三天开了“批判声讨现行反革命张宏伟”的现场大会,河南堰城那个地方气温比较高,三天下来,张宏伟的尸体已经腐烂,臭气熏天,红卫兵才让张宏伟的老婆把张宏伟尸体用架子车拉到野地里埋掉。张宏伟的老婆和当时只有六岁的张文治到街上去,人们就指指戳戳,说这是现行反革命的老婆和孩子……,还有个别人见了张宏伟的老婆和孩子,有意把手举起高喊,打倒现行反革命张宏伟!打倒地主崽子张宏伟!张宏伟的老婆是家庭妇女,没有什么收入,在堰城是活不下去了,这时候有人给她介绍了贺绍强。
贺绍强是陕西蒲城人,当年三十八岁了,是修钟表的,前两年他老婆得肝癌死了,给他丢下个十岁的儿子,十二岁的女儿,他又当爹又当妈,又要摆摊挣钱,日子过得栖栖惶惶,有人把张宏伟的老婆介绍给他时,他就同意了,他说家里没个女人就不是个家。这样张宏伟的老婆就成了修钟表匠贺绍强的老婆,而张文治也就改名成了贺文治。贺绍强和张宏伟的老婆结合了没多久,贺绍强大概因为日子过得艰辛,或者因为堰城县阶级斗争搞得太厉害,就把带不动的家具处理掉,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回陕西蒲城老家去了。蒲城有个叫贺寨的小镇,贺绍强的父母都健在,还有三间破房,他的两个叔叔在当地革委会有一定的权力,没费什么劲就把贺绍强一家的户口安下了,从此贺文治就生活在蒲城县的贺寨小镇了。
贺文治从小就不往高长,胖胖的圆脑袋缩在两个肩膀的中间,腿短,胳膊也短,但贺文治像他的名字一样,智商特别高,从八岁开始上学,一直名列前茅。贺绍强头一个老婆丢下的两个孩子书也念得好,从1978年国家恢复了高考以后,他的三个孩子一年一个都考上了大学,贺文治是1980年考入天津大学的,学的是文秘,这时的贺绍强因为连着供娃娃们上学,在经济上实在是毫无办法了,可是又不能不供贺文治念书。那时,念大学费用不是很高,贺文治念了四年大学,共花费了家里一万二千多元,可是这些钱都是借的,在贺文治上学的前夜,他的后爹贺绍强对他说:“我现在挣不了钱了,还要供你姐你哥念书,你念书的钱都是借的,你花费了多少,毕业后就要给人家还多少。”
贺文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某单位给领导当秘书,本来这是个不错的工作,每月也有六百元的工资,大概因为其貌不扬,个性又强,很得不到领导的赏识,就让他到基层某单位当了个干事,一年下来,贺文治算了一帐,除去自己的生活费用及人情往来的开支,苦巴巴地积攒了二千二百元钱,都给后爹贺绍强寄回去还他念书时欠下的债了.他当时已经二十五岁了,照这样下去,他还要还五年债,到时候他就三十岁了,他知道自己其貌不扬,又无权无钱,还没房子,找媳妇的事就遥遥无期了。这时候已到了一九八五年,正是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贺文治一咬牙就辞职下海了,他要到商海去拼搏了。
贺文治穿着一身随身衣服,带着几个路费盘缠,回到了蒲城的贺寨小镇和他的父母生活了一个来月,深深感到了没钱的尴尬,亲戚朋友们又都说他不该把公职辞掉,他真是没办法解释这一切。既然下海,就非得做成生意,可是做什么呢?自己全身上下打扫干净也凑不够二百元,而他后爹贺绍强也老了,眼睛也不行了,街上摆个修表摊,也就只能挣上糊口的钱,不可能给自己经济上有什么帮助。贺文治整天在贺寨小镇和蒲城的街上遛达,看自己能做点什么。贺文治发现,蒲城的冬天气温虽然不是很低,但是很多国营单位都一车一车地买烤火炭,有的是烧锅炉用,有的是烧炉子用,这些烤火炭大都是从铜川或陕北榆林拉来的,而且买炭的单位又不欠帐,都付现款。贺文治又发现蒲城这地方距离西安、黄陵、铜川的距离都是一百公里左右的里程,黄陵和铜川到蒲城的路虽近点,但翻山越岭,路不好走,炭的质量也不好,而从榆林拉到西安的块炭当时价格最低,好烧,可是市场不好,因为人们都没有烧过。他又把蒲城的炭价和西安的炭价加上运费进行了计算,觉得中间的利润很大。贺文治决定给单位送炭了。他一个一个单位地找主管后勤的领导,还带着炭块的样品。因为他报的价格最低,又保证炭不好烧不要钱,于是有些单位就和他订了买炭的合同。他早上去西安北郊的煤炭市场,寻找急待卖炭的陕北来的货车,再一车一车地搞价钱,谈好价格,说好送到蒲城,下午就把炭送到要炭的单位了,接着是过磅,结帐,给司机付款。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蒲城县的大小单位都找他买炭,三四年下来,贺文治除去还掉念书时欠的帐,还积攒下四万多块钱了,那时候已经是1989年,四万多元是个不小的数目。他用一万多在蒲城县城买了一套独家独院的旧房子,修缮了一下,又花了几千元娶了个漂漂亮亮的农村姑娘做媳妇。此时的贺文治,已经是有钱人了。
贺文治有了一定的资本,就不给单位送炭了,因为他的送炭方法很多人都学会了,于是每到秋天,就到陕北的佳县拉一汽车红枣到新疆的乌鲁木齐去卖,那里有他的同学,回来的时候又拉一汽车新疆的皮毛,那时侯的车也不好,路也不好,来回一趟十二个日日夜夜。贺文治说,为了让司机休息好,驾驶室里的那个卧铺他从来没有睡过,他那时也年轻,一路上两腿垂地,双手放在大腿上,腰杆挺直,两眼微闭地坐着,瞌睡得不行了,就坐着睡着了,打个盹又醒了,醒了再睡着……他说他现在坐着两腿垂地双手放在大腿上,腰杆挺直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
就这样又搞了两三年,贺文治已经赚下十来万了。后来搞长途贩运的人越来越多,又太辛苦,他又思谋着做个什么了。
贺文治说,韩城产焦碳,而十堰市是中国大型货车的重要产地,生产汽车必然用钢材,也必须冶炼,他就去韩城和十堰市进行了考察,后来就和汽车厂下属的一个钢厂签订了供货合同。于是,贺文治就开始往十堰市贩运焦碳了。
贺文治非常注意焦碳的质量,价格又比原来的供货商低,所以他的焦碳生意做得很好,又三四年下来,他的资金已经有了八十多万了,在给钢厂送焦碳的过程中,他认识了钢材供应商张连山。
贺文治说,张连山原来是十堰市税务局的副局长,退二线了,很有本事。2005年的六月份,十堰市所有的冶炼炉都用天然气冶炼了,不用焦碳了,而张连山原来给汽车厂供应的钢材,汽车厂为了降低成本直接从鞍钢进货,把中间商撇开了,贺文治和张连山俩人的生意就没了。一次俩人在一起吃饭,说起了中央正在大力开发大西北,决定去陕北榆林考察,俩人就走到了榆林的麟州。麟州是中国最大的优质煤产地,当时正在招商引资,对煤炭要求深加工,不允许煤矿用土法烧兰碳了,因为污染太严重,浪费又大,要求建焦化厂。按当时的价格,建两座三万吨的炼焦炉也就是一百几十万,张连山和贺文治细细算了一下帐,觉得自己可以拿下,于是俩人就决定办柳树湾焦化厂,贺文治投资80万,张连山投资160万。
申请建厂的计划很快就批下来了,炉子也修得很快,就在2007年的三月要点炉生产了,张连山大老板从炉子顶上的架子上一脚踏空掉了下去。炉子有七八米高,张连山往下掉的时候被中间的一根铁钢管拦了一下,张连山的命保住了,腰却摔断了,脊梁第十二、十三节成粉碎性骨折。贺文治说,在西安的西京医院,给张连山动了大手术,把那两节粉碎了的脊梁骨取掉了,再过几天,张连山就要出院了。
贺文治说,张连山出院后,他就不要出去跑了,他负责生产管理和信息部的工作,而张老板则负责外面的业务。
听完了贺文治的经历,高树杰被震动了,他也是地主出身,他家也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过深深的伤害,在十几年前,他也是拿三百元钱把生意一点一点搞起来的,所不同的是贺文治给单位送炭,他则是给工厂送兰碳。他很感慨地对贺文治说:“咱们这一代人真不容易啊!”贺文治点点圆圆的没有脖项的脑袋,赞同地说:“不容易,不过,咱们不是搞得很好吗?”
相同的出身,相同的经历,高树杰和这个矮个男人距离一下拉近了,亲近了许多。高树杰说:“贺老板,可以请教几个问题吗?”贺文治说:“不要说请教,咱们就随便聊吧!”高树杰说:“你是搞焦化厂的,怎么一下又搞起贩运兰碳来了?而且一下就给河南冶炼厂发了5000多吨货,也不怕厂家压款?”贺文治笑了笑用半白的普通话,把韵味拉得长长地说:“高老板,你是知道的,焦化炉子建得太多了,整个来说是供大于求,大料二料还好卖,小料却过剩,大料、二料、焦油赚点钱,小料是赔上钱卖的,所以你搞贩运能赚钱。我们柳树湾焦化厂本身流动资金就不宽绰,小料压下5000多吨卖不出去,那是几百万啊,我算了一下帐,现在是贩运兰碳比焦化厂生产兰碳还利润高,所以我就把焦化厂的兰碳直接发给几个冶炼厂,这样我既挣了焦化厂生产的钱又挣了贩运的钱。”高树杰说:“你这样对我们二道贩子的冲击太大了。像你们这样自己找市场卖兰碳的焦化厂是极少的,如果都像你这样有本事,我们这些二道贩子就只有改行了。”贺文治说:“我们也是被逼的,大老板脊梁骨断了,又压下那么多兰碳,这几千吨兰碳堆在我们厂,还不如我把它全部卖给冶炼厂。在我们厂是个放,拉到冶炼厂也是个放,我总可以从冶炼厂拿回我们的钱。”贺文治大概是要高树杰理解那两回他哭闹地要帐的原因,他对高树杰说:“那时候流动资金真紧张,如果不要从冶炼厂拿回那两笔钱,厂里真要停炉啊。现在我们给几个冶炼厂发货,自己生产的兰碳不够,就买其它焦化厂的兰碳。”高树杰说:“你们现在是做两种生意,一是生产,二是贩运,这样赚的钱就多了。”贺文治说:“是的,利润比较大,因为焦化厂是我们开的,我们就可以根据合同把兰碳面和水分掺在合理的界线,而我们买其它焦化厂的兰碳,对兰碳面和水分等要求很严格……”高树杰说:“你们用火车怎么发来质量那么差的兰碳?你们那个业务员刘来钱和化验室主任大吵了一场,让个女的追着用鞋扣,最后还开了个不合格兰碳现场会,那批兰碳大概要赔几万吧?”贺文治停顿了一下,像是给高树杰透露什么似的说:“这十个火车皮的兰碳不是我们的,我们焦化厂的兰碳已经发完了,我们厂的会计,觉得贩兰碳利润可以,就说他用火车皮给冶炼厂发兰碳,我想会计想赚点钱,就让他发点吧。他发火车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坏处,只有好处,因为货发的多了,越好要钱,等于给我们焦化厂垫资金,而且说好把焦化厂的货款要完,最后的货款才是他的,所以我就同意了。发货之前,我给他说,一定要注意质量,发好兰碳,谁知他图贱拾老牛,买了几百吨一个停产焦化厂的处理产品。他的帐单独算,和我们无关。”贺文治说这些话时,语气里透着一种冷漠。说到刘来钱,贺文治不以为然地说他是张连山的亲戚,在张连山名下入了二十万股,所以张连山让他在冶炼厂当业务员。贺文治撇了下嘴说:“这人脑袋有问题,我离开冶炼厂时给他说,不要和冶炼厂的人吵,我在手机里也给他说了,先到的这十个火车皮是会计的,与厂里无关,让他照料一下,记一下数就行了,谁知他闹了那么一场……”
高树杰和贺文治吃了一顿饭,互相了解了很多,最后互相留了手机号,把生意上的事安排了下就分手了。
高树杰和贺文治生意上合作得很好,贺文治完全按照合同办事,这样高树杰和贺文治就成了好朋友。
九
冶炼厂的兰碳现在由柳树湾焦化厂和高树杰两家供给,高树杰经常去结帐,去取货款,却再也没遇到矮个的贺文治。柳树湾焦化厂的那个业务员刘来钱,除了吃饭、睡觉,汽车来了到料厂看一下,好像再也没什么事,而冶炼厂的那种些装卸工,化验员,质检员等一般工作人员却经常50元、100元地让他请客,不然汽车来了故意找原因不给卸货,货卸下化验员、质检员又迟迟不取样,让你的车走不成,再或者就是取样时专找兰碳面大的地方取,专门整治刘来钱,刘来钱对这一切都挺无奈,常常是自掏腰包请客,给冶炼厂的这些小青年送点小礼物。可是这个刘来钱却话长,嘴碎,见了高树杰又爱吹嘘两句,或者是因为寂寞,或者是为了显示自己,总之是个很无聊的人。
有一天,刘来钱神神兮兮地对高树杰说:“高老板,今天下午我们大掌柜张老板要到厂里来结帐了,他是我的外甥女婿,厂里欠下我们300多万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高树杰走进平常用餐的饭馆,一眼就看见刘来钱和一个长得很魁然,衣着很讲究的男人正在用餐。刘来钱有点献媚地用筷子指着餐桌上的:黑木耳炒肉片、青笋炒肉丝、清炖鲤鱼、凉拌莲藕,三荤一素的四个菜让这个男人先动筷子,又打开桌子上放着的啤酒,很小心地先往杯子里倒点涮涮倒掉,再给那个男人和自己的杯子把啤酒斟满,端起盛满啤酒的杯子说:“连山,干一杯!”
这个男人大概就是刘来钱说的大老板张连山吧。高树杰想,此人和矮小的贺文治不能对比,俩人无论从长相到衣着打扮与生活习惯看来都不是同一类人。大概今天的饭菜上档次吧,刘来钱看见高树杰,很热情地说:“高老板,一起吃吧。”高树杰很礼貌地说:“你们吃吧,我还等一位朋友。”然后,就往距他们远一点的一张餐桌走去。走过的时候,听见刘来钱小声地对这位张老板介绍说:“是给厂里送兰碳的,陕北人,姓高……”张连山看了高树杰一眼,俩人都微微向对方点了下头。
张连山中午到的冶炼厂,下午就坐车走了。高树杰听其他客户说,他到供应部对了一下帐,直接就找总经理和财务总监去了,财务部给他拿了一张95万的承兑汇票。客户们说,张连山是用人民币开路,给总经理和财务总监一人送了一万现金。
后来每过十天半月,张连山就到冶炼厂来一次。一般来说都是当天来就带几十万的承兑汇票走了,极少留下来过夜,有时候住一晚上,也是一个人包一间有空调的单间,从不和刘来钱住一间。尽管刘来钱住的房间常年空着一张床。
张连山一米八的个子,白白胖胖,四方脸,虽是络腮胡子,却常常刮的干干净净,走路“踏、踏”的很有力量,看不出他脊梁动过大手术。此人话极少,遇见其他客户,最多也就是相互点一下头,高树杰相信,这个张连山除去和供应部的杨部长,总经理财务总监说过话,他绝对没有和其他客户有过一言半语。张连山,又是一个人物。
转眼间就到了2007年的十一月,焦化厂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各种规格的兰碳供不应求,兰碳的价格每天上涨,因为政府不再批准修建新的焦化厂了,臭了两年的焦化厂猛然间吃香了。焦化厂的价格也猛涨。高树杰听刘来钱说,他们柳树湾焦化厂现在有人给上800万了,老板还不卖。过了几天,刘来钱又对高树杰说,他们焦化厂现在给到880万了,老板准备卖了,并说张连山大老板准备把焦化厂卖掉后给贺文治分140万。高树杰听到这个消息觉得不对劲。因为柳树湾焦化厂整个投资是240万,贺文治就投了80万,现在焦化厂能卖880万,他们还有贩运兰碳的利润,怎能给贺文治分140万的红利呢?高树杰拨通贺文治的手机问:“贺老板,听说你们准备卖掉焦化厂?”贺文治在手机里说:“是啊,现在有人给到880万啦!”高树杰说:“听刘来钱说卖掉后张连山准备给你140万,是这样的吗?”贺文治在手机里愣了那么几秒钟,用半白的普通话说:“那不可能吧!有可能是刘来钱探听消息,张连山随口说话应付刘来钱。”高树杰说:“贺老板,我也是给你提个醒,小心没大错。”贺文治在手机里说:“你说的没错,谢谢。”
过了几天,刘来钱又对高树杰说,柳树湾焦化厂卖掉了,卖了880万,张老板对他说,准备给贺文治分240万的红。高树杰又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贺文治,贺文治在手机里说,焦化厂卖了880万,现在还没有破帐,等着瞧吧!过了两天,高树杰突然接到了贺文治的电话,贺文治在电话里冷着声说:“老高,我准备把张连山毁了!”“老贺,不要把事情弄得出了格……”高树杰心里咯噔了一下,稳了稳自己,用平和的语调在电话里劝慰贺文治。“我也不想要张连山的命,只要他的两条腿,让他这辈子也站不起来!”贺文治在电话里发着狠。
“老贺,先往清算帐……”
“张连山心太黑了……”
“你算倒算不倒他?”
“当然能。”
“那就好。”
贺文治终于把电话放下了,高树杰长吁了口气,看来张连山真的想黑吃这些参股的人了,可是貌不惊人的贺文治能让他吗?这个矮小的贺文治也是从商战中硬拼杀出来的,而且胆又大,心又细,敢作敢为,但愿俩人能和平解决分红问题,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
经历了几件事后,贺文治还是贺文治,他的四通信息部还开着,他利用手中的500多万现金在省城高新区买了套房让老婆孩子居住,又在麟州开发了一个煤炭深加工项目,而且买了这个项目的专利,这个项目已经启动二年了,每年的利润在500万以上。贺文治在麟州干了短短三年,就赚下了一千多万。又一次,他碰见高树杰,对他说,贩运兰碳不是个好生意,款被厂家压住不说,主动权永远不在自己手里,他劝高树杰,款收回来后,还是自己搞个企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