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战争罪犯到有为公民

2014-08-27 03:43梁德年
文史春秋 2014年6期
关键词:杜聿明战犯国民党

梁德年

在解放战争及新中国成立初期,被逮捕的国民党战犯,大部分是在战场上被解放军俘虏、由各部队所属的解放军官教导团(训练团)管理的,另有一部分是由地方公安部门逮捕、关押在公安系统的拘留所或监狱里。为了统一管理和加速战犯的改造,原由部队管理的国民党战犯,于1955年底前全部移交公安机关管理。

1956年3月14日,二届全国政协专门召开常委会议讨论和研究了如何处理在押的国内战犯问题。会上,全国政协主席周恩来传达了毛泽东关于对在押战犯“一个不杀”的主张。会议原则同意对国内战犯实行“一个不杀,集中管教,分批释放”的处理办法。会后,成立了由公安部、调查部和统战部主要领导罗瑞卿等共5人组成的“处理战犯专案小组”,专门负责领导有关工作。1956年3月,经公安部审定,在押国民党战犯共926名,都是犯有严重罪行的国民党军队的将校级军官,国民党省以上党政人员和特务系统的处、站长以上人员,他们分别关押在公安部监狱以及抚顺、济南、西安、重庆、武汉等5处战犯管理所和呼和浩特看守所。

之所以对国民党战犯采取上述的教育改造方针和政策,目的是对在押战犯进行彻底改造,“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使他们最终从战争罪犯变为有为公民。同时,也是从国家的和平统一的大局考虑。

自1959年12月4日特赦第一批改造好的战犯后,又于1960年、1961年、1963年、1964年、1966年,先后特赦了五批战犯,后因“文革”干扰而暂停特赦工作。1975年3月19日,特赦了最后一批战犯。这些国民党战犯特赦出来后,绝大多数成为有为公民。不少读者可能会问,在这一根本性的大转变背后,又有着怎样曲折的改造历程呢?笔者查阅大批史料,写就此文,以飨读者。

以真情劝导消除心中疑虑

在押战犯心中的疑虑是在押战犯改造艰难路上的绊脚石。那么,他们心中最大的疑虑是什么呢?

国民党原保密局云南站站长沈醉曾有自述:落入共产党的手中,我自信是必死无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我只等待如何死而不是如何活。受到这一困扰,沈醉晚上常常难以入眠,还写下“终宵坐立听更残,今日方知一死难”的诗句。这种疑虑,带有一定的普遍性,尤其是所犯罪行特别严重的战犯,这种疑虑更为突出。不少在押战犯企图自杀,且形式多种多样。如被俘前任国民党徐州“剿总”中将副司令的杜聿明,被俘后在送押途中,只要管理人员稍一疏忽,他便拿起一块砖头朝头部猛砸,好在押送人员及时制止并给予治疗。

中国共产党和中央人民政府是怎样消除战犯心中这些疑虑,开展了哪些主要工作呢?

一是共产党高级军政领导直接找些重要的战犯做思想工作。如宋希濂(原华中“剿匪”副总司令兼第十四兵团司令)被俘后,自认为只有死路一条。一次,一位部队摄影工作者要对他们几个进行拍摄,宋希濂不配合,每当按快门时,他就把脸歪向一边,弄得摄影者很气愤:“宋希濂,我是奉命执行任务的,你竟破坏我的工作,我枪毙你!”宋希濂冷笑道:“枪毙我?很好啊!在这个院子里执行,还是到外面去执行?”两人形成了对立。这事很快就传到第五兵团司令杨勇那里。第二天,杨勇来到宋的关押地,接见他。旁边的战士对宋希濂说:“这就是我们的兵团司令员杨勇。”“什么?”宋希濂心想:“这就是自己战场上的直接对手,第五兵团的司令杨勇?”还未等其定下神来,杨勇和蔼地笑着说:“坐下谈,坐下谈”。又说,曾派过几个人想联系宋希濂起义,可惜没联系上,真惋惜,现在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你先安下心来,考虑一下怎样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好好改造一个时期,将来到北京去,看看我们共产党掌握政权以后,是怎样治理这个国家的。在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杨勇耐心细致地讲解了共产党对俘虏的政策,嘱咐宋希濂要相信共产党的政策,好好改造思想。临走时,又诚恳地对宋希濂说:“我们的工作人员有些还年轻,不太懂事,希望你不必计较。”后来,那个照相的工作人员又来了,对宋希濂说:“那一天,我的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宋希濂一听,觉得心里也过意不去,说:“是我的态度不好,影响了你的工作,实在对不起。”这两件事,对宋希濂的触动很大。在云南任军政一把手的黄埔军校一期毕业的陈赓将军,知道他的黄埔同期同学宋希濂、曾扩情、钟彬被关押在重庆,就专程从云南来到重庆,接见了他们。陈赓同他们谈过去,说未来,从上午9点一直谈到下午4点。中午,还设酒席招待他们。临走前,还同他们讲了当前的国内外形势,勉励他们好好改造思想,说:“你们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利用这个机会多看看书也很好嘛。”像杨勇、陈赓这样的高级将领和干部,直接做战犯的思想工作的,还有很多。

二是组织一大批在社会上有名望的民主人士,如张治中、程潜、邵力子、张难先、章士钊等,到各战犯管理所,或集体接见,或个别约谈,通过闲谈聊天的形式,对他们开展思想工作。一次,张治中接见他们时,转达了中共对国民党战犯的宽大改造政策,他说:毛主席、周总理很关心你们的改造,也很了解你们争取做新人的愿望和取得的成绩。愿意留在大陆的,由政府妥善安排;如愿到海外去的,来去自由,由政府提供方便。通过这些爱国民主人士所做的大量的说服劝导工作(包括谈到日本战犯在东北抚顺改造的经过),战犯们被打动了,感到新生有望。

此外,各管理所还抓住一些典型事例,对战犯进行教育,以消除他们心中的疑虑。

以人道主义感化冥顽心灵

通过一系列的思想教育工作,“会不会被杀”这个最大的心中疑虑总算解决了。然而,会不会坐穿牢底,会不会被打被骂,受虐待,战犯们仍放心不下。对此,战犯管理所以人道主义感化他们冥顽的心灵。

首先,不打不骂,尊重人格。在管理所里,战犯之间,以“同学”相称;管教人员对战犯从来不出现过打骂现象。有个战犯感慨地说:让大家诧异的是,在这里不但没有受到一点皮肉之苦,反而得到很好的待遇;管教人员个个态度和蔼可亲,十分尊重大家人格,对每个战犯都一视同仁,从不辱骂犯人。

其次,吃住安排得比较好,物质生活有保障。在押战犯住的是宽阔明亮的房子,一日三餐吃的是大米白面,有肉菜,逢节日还加菜、包饺子。最后一批获特赦的战犯刘衍智(原国民党上校)说:三年困难时期,也未降低我们的生活水平。我们亲眼看到管理干部每人每餐吃二两黑面包,喝开水吃咸萝卜头,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内心很不安。我们曾多次要求领导允许我们吃粗粮,但是工作人员总是说,你们年岁比较大,不能吃粗粮,政府为了改造你们的思想,一定要在生活上妥善照顾你们,让你们吃饱吃好,只要你们能好好改造,政府决不在乎这点粮食。这种感人肺腑的贴心话,怎能不使顽石为之点头?

三是劳动按年龄大小、身体强弱、兴趣特长编组进行。廖耀湘(国民党原第九兵团司令)等年轻力壮的,编在干重活的小组;杜聿明(原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等有技术专长者,编在缝纽小组;黄维(国民党原第十二兵团司令)等病弱者,编在种菜小组,协助做些辅助性的劳动,诸如拔草、收菜种等;有些年老有病者,免除劳动。如在北京功德林接受改造的战犯,去秦城农场劳动,体力好的一、二、三组,上山挖鱼鳞坑,种树;体力较差的四、五两组,管理葡萄园;身体不好的就留在功德林养病。

四是注意卫生保健,定期进行体检,有病及时医治。在重庆战犯管理所,所里的医生,每月都来给战犯们进行一次体检;对患病较重者,送医院治疗;对贫血、水肿患者,增加休息时间,供给牛奶等营养食品;对慢性疾病患者,予以调养治疗。眼睛老花的,配上老花眼镜;牙齿坏了、掉了,就给补牙、镶牙。身体查出有病,马上送医院治疗。例如,特务头子康泽身患疾病,马上送他进医院住了很长时间,给予精心治疗照顾。杜聿明原患有肺结核、肾结核和胃溃疡等慢性病,他曽想隐瞒不说,希望通过这些疾病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医生多次给他体检,发现了他原先所患疾病,给予及时治疗;管理人员还意外发现他患有脊椎结核,除服药打针外,还特地给他定做了一个石膏模型,让他睡在里面。每晚挺直睡了整整3年,才得以痊愈。对此,杜聿明感动地说,这个石膏模型,不但矫正了他的躯体,同时也矫正了他的思想。黄维患结核病,特别是急性腹膜结核、腹膜炎最危险,容易引起严重腹水。管理所把他送进复光医院治疗,并派专人护理,当时需要的链霉素、青霉素,国内还不能生产,需要通过公安部的卫生机构,派专人到港、澳去购买。由于他病在床上不能动弹,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全由管理人员负责照料。为配合治疗,还长期吃病号餐,一直吃到1958年,连三年困难时期也没有让他断喝牛奶。此经历,对黄维教育很大。他说:“在这几年的生病过程中,我的思想慢慢发生了变化。直到现在,还常常想:共产党对于像我黄维这样的一个战犯如此照顾,图的是什么?这样,我就很自然联想到:共产党对于国民党战犯宣布的宽大改造政策看来是真诚的,是可以相信。这样子,我的思想才有点转变了。”

五是开展文化、体育等活动,丰富精神生活。文化方面,设有图书阅览室,可以借图书回住室阅读,在阅览室可阅读各种报刊杂志;每天定时播放广播;定期出版墙报,交流学习、改造心得;开展各种文娱活动,或自娱,或为晚会排练节日;大凡大的节假日,或放映电影,或开文艺晚会。体育方面,有蓝球、乒乓球、围棋、朴克、太极拳等。

六是允许与家庭成员通讯联系,家人可以前来探访。如吴行中(国民党原第十九兵团少将)、温世程(国民党原第三集团军少将)的家人来信,管理所的工作人员从旁知道后,让他俩分别在小组会上宣读或传阅,借以教育更多的战犯。这一做法,让吴行中大受感动。战犯们的妻子儿女前来看望他们时,也受到战犯管理所的热情接待。沈觐康(国民党原军统局厦门站站长)的妻子、尚传道(长春市原市长)和黄炳寰(国民党原陆军少将)、李树桂(原长春团管区少将司令)的子女都先后来所探望过他们。吴行中的妻子,曾从贵州千里迢迢来到抚顺看望他,在所里住了5天。当时,管理所还请她向全体战犯作报告,介绍她和5个子女的工作情况。过后,吴行中深有体会地说:“特别令人难忘又体现共产党改造政策的伟大,莫过于在我们被关押改造期间,人民政府不但允许并鼓励我们与家中亲人互相通信,而且允许看望我们。亲人们的来信,对我们接受改造,痛改前非,在精神上是不小的鼓舞和促进。”

以革命理论指导前进方向

战犯在改造过程中的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不服输、不认罪。黄维就说:“我的最大错误就是打了败仗!”也有的说,“各为其主,何错之有?”为解决好这些问题,各战犯管理所把组织战犯学习革命理论摆在重要的位置上,每日安排半天学习,并成立了学习委员会。

除了学习中共中央的各项方针政策外,战犯们还经常学习马列主义和毛泽东著作,如《共产党宣言》 《新民主主义论》等。学习形式以自学为主,辅之以专家作学习辅导报告、小组讨论、出墙报交流学习心得等。在组织学习过程中,强调要掌握精神实质,学会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运用唯物、辩证的方法,历史地观察、分析和处理问题;强调要密切联系自身的思想实际,对照检查自己,不要就事论事,而要提到理论高度来认识问题。

黄维通过学习,认识大为提高,他总结国民党之所以失败时说:“不光是我黄维个人的失败,更重要的是国民党的政策失败。国民党的政策太腐败了,失去了人心呀!国民党的政策失人心,广大民众不支持,人心背向呵!不败才怪呢!”

再如杜聿明,初期抵触、抗拒改造,后来通过理论学习,思想起了很大变化。1957年,所里组织战犯们去东北参观。一天,他们见街边一处放置变压器的三角形水泥地上,用粉笔画了一个大铁笼,笼里关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老虎。认为这是讽刺他们这一帮人,心里十分反感、不舒服。领队干部知道后,派人将画擦掉,并组织大家讨论,谈看法。杜聿明的发言与众不同,他说:我看到这幅群虎图,最初也同大家说的一样,但仔细一想,才意识到这幅画画得好。好就好在它针对我们的思想改造敲响了警钟,告诫我们正确对待历史罪行,永远也不要忘记过去给人民造成的危害。尤其是我过去在东北疯狂地打内战,造成了东北人民的灾难,难道不是比老虎还要凶恶吗?当年我们穷凶极恶对待人民,今天,我们在这里,难道还应该怨天尤人地抵触吗?经他一说,绝大部分人都很快认同了。正因为思想改造走在众人面前,杜聿明于1959年获得了首批特赦。特赦出来后,有一次,杜聿明陪同周总理、陈毅元帅会见英国蒙哥马利元帅,席间,蒙哥马利问杜聿明:“中国在对日作战中,你统率的军队装备、训练都不及日本军队,却在地形险峻、易守难攻的昆仑关打了胜仗;为什么后来你的部队在装备、训练都远超解放军的情况下,却弄得一败涂地,连自己都被俘虏了?”杜聿明当即回答说:这正是正义战争与非正义战争的区别。

像杜聿明这样通过学习革命理论,提高思想认识,找到自己前进方向的例子还有很多。蔡省三就是最典型的一个。蔡省三被俘前,是国民党国防部青年救国团赣东青年服务总队少将总队长。这样一个人物,要他一下改造过来,不是容易的事情。不过,令蔡省三没想到的是,走进抚顺战犯管理所后,在生活中,看不见刑具,没尝过被打被骂;在劳动中,从所长到管理人员,带头干重活脏活;就算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也一样能吃饱穿暖。这些,对蔡省三来说还只是“小事”;他经常琢磨难解的是这样一件“大事”:究竟是什么“法宝”让共产党这样一群来自穷乡僻壤的“泥腿子”,竟然在短短20多年的时间,堂堂正正地坐上了北京的“金銮殿”?带着这样一个大问号,他抱着好奇心翻开了共产党导师们的著作。在接受改造的25年里,他逐字逐句读完了39卷《马恩全集》、29卷《列宁全集》、13卷《斯大林全集》和4卷《毛泽东选集》每读完一卷,至少写下两三本的读书笔记,前后写下近千万字的读书笔记。

1975年3月,蔡省三获得特赦,此后留居香港,政府便将他在老家江西的夫人曹云霞送出去与他团聚。定居香港后,蔡省三决定拿起自己的笔,为历史作证,为正义发言,为人民请命,为真理呐喊。刚在香港住下,《蒋经国传》的作者江南就多次采访蔡省三夫妇,并为蔡省三的渊博学识所折服。1984年,江南遇害,蔡省三愤然从江南写给他的100多封信中,挑出40封公诸于世,以正视听。台湾电视台台长胡兆阳见到蔡省三的第一句话就是:“蔡老,我是读了你的文章才了解大陆、了解中共的。”由于曾生活在国民党高层社会,又在共产党统治下的社会生活过,蔡省三很熟悉两种类型的社会生活,加之经过苦读马恩列斯毛著作,有了深厚的理论根底,思辨力非凡。被誉为世界“四大华文报刊”之一的《新报》为蔡省三开辟一个《蔡省三专栏》,请他每天写时事述评。专栏办了14年,发表文章数千篇,在海内外影响巨大。蔡省三是境外第一位报道刘少奇平反问题的,是舆论界首位论证“一国两制”的人;1981年4月6日,他在《动向》杂志上发表《从国民党十二大谈中国统一问题》一文,提出国共合作的十项建议。1994年10月1日,蔡省三夫妇作为港澳嘉宾,受国务院邀请,参加了国庆45周年观礼。

以劳动改造转变思想观念

这些战犯均是国民党军、政、特的高级人员,原先大都养尊处优,不参加体力劳动,缺乏劳动观念,看不起劳动人民。因此,当各战犯管理所贯彻“劳动改造与思想教育相结合”方针并组织他们进行体力劳动时,他们的思想抵触极大。相当一部分人认为,这是共产党采取的一种残酷的惩罚和报复手段。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各战犯管理所采取多种做法,用事实改变他们的思想观念。

如管理干部不但给他们讲明劳动重要的道理,并在劳动中以身作则。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管理干部在劳动中都是身体力行,言传身教。所长金源每次劳动不畏苦、不怕脏、不嫌累,肯干、能干,对每种农活均十分熟悉。一次施沟肥种土豆,他第一个端着面盆一把把向沟里撒粪肥。只见他满手人粪便,可态度自然,面无难色。所里的干部跟在他身后,谁也不说什么,只管干活。战犯们看到后,满脸惭愧。战犯姚轻耘感慨地说:“思想教育与劳动改造相结合的原则,对国民党战犯来说,是非常恰当的办法。过去,我们这些人,不仅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既无生产技术,又厌恶劳动……经过工作人员的耐心教育与身体力行的带动,我们才逐渐改变了对劳动的态度。”战犯刘衍智也说:“我当时曾想,如果说劳动是所谓‘惩罚和‘报复的话,难道今天的干部也是自己在‘惩罚和‘报复自己吗?”

又如劳动无硬性定额,量力而为,目的在于锻练,改造思想。由于环境宽松,反而激发了大家的劳动热情。北京战犯管理所接受改造的战犯到秦城农场劳动时,劳动热情很高。体强力壮的邱行湘(国民党原第二○六师少将师长),在秦城参加栽种葡萄时,按半天劳动量算,一般只能挖上两个深1米、宽1米的鱼鳞坑,而他一口气挖了5个;种下葡萄到附近水沟挑水浇灌时,一般能挑20多担,而他则挑了50多担。杜聿明因病摘除了一个肾,按规定是免除劳动的,但他却自告奋勇报名参加果树护理工作。为了学会果树栽培、整枝嫁接和葡萄栽培管理技术,他不但找书本认真学习,还拜技术员为师,并到果园具体实践。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实践,杜聿明掌握了一整套花木果树种植、护理的技术。1959年获第一批特赦出来后,杜聿明还热心地在全国政协大院及其在京住宅嫁接了许多花木果树,使得满院生气盎然,每年果实累累,连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部官兵,都拜他为师,学习嫁接技术,至今留下佳话。国民党原第二绥靖区副司令李仙洲,因为年纪大了,没有分配具体任务,可他认为一定要找些轻微劳动干。他对积肥有一套祖传的经验,到秦城仍然为积肥出力。他不怕脏不怕臭,草根、树叶、垃圾、粪便,在他眼里都是肥源。经过他一番积沤捣翻,分类使用,在空地上堆满成了无数的“金字塔”,既为国家节约了开支,又使农场有了充足的肥料,受到了领导和同学们的表扬,人们冠他以“积肥专家”的美称。

通过劳动锻练,战犯们改变了错误的现念。过去,有的认为安排劳动是对自己的折磨,后来从实际劳动中亲身体验,改变了看法。有一个战犯曾深有感触地说:实际上,工人、农民和其他劳动者的劳动时间,都比我们长,我们只下午劳动4个小时,比他们轻松多了;工人和农民的劳动,要完成规定的产量指标,我们的劳动则是量力而为,在具体安排时,绝不强迫你去做不能胜任的劳动。

再如通过劳逸结合,安排好劳动后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促进身心健康。杨伯涛就深有体会地说:在劳动中,在生活上关心照顾我们,总是劳逸适度。星期天改善伙食,每星期放一次电影,一月两次到小汤山温泉浴室洗澡。在农场虽说以劳动为主,但仍很注意学习。一周有3个半天学习讨论,还动员大家写墙报,以总结学习心得体会。这些措施,推动了我们的思想改造,逐渐懂得了“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垣念物力为艰”的道理,认识到今是昨非,初步建立起劳动观点、劳动人民的思想情感。

通过劳动,大家掌握了一定的劳动技能。沈醉在回忆劳动改造时这样写道:“在劳动中,很清楚地看得出,这些过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养尊处优的人,要是放下过去的臭架子,学一门就会一门,谁会相信曾经统率近百万大军的杜聿明,不但能剪裁缝制衣服,而且还是嫁接果木修剪葡萄的能手;代理过山东省主席的的第二绥请区中将副司令的牟中珩,能成为手艺高超的理发员;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洛阳警备司今邱行湘等,能成为干农活的内行和多面手?”正因为这些战犯在劳动改造期间,向书本学习,向工人师傅和老农学习,特别是年轻少壮的这部分人,都在劳动中学得一技之长,为日后出到社会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创造了条件。比如,1959年获特赦的邱行湘,本来政府是放他在南京地区安排工作的,可他请求在明故宫附近划三亩地给他种蔬菜,连年都得丰收。原在抚顺管理所改造的几个战犯,在改造期间,在工厂劳动时虚心向工人师傅学习,学到了一手好手艺。1963年获特赦的于泽霖(国民党原一○五师师长),分配到江西一个工厂就当上了五级工;肖桂国(国民党原少将情报队长),在改造期间学车工,1964年特赦后,分配到湘潭某机械厂,也当上了五级工;喻梦希(国民党原六十四军少将)在管理所时,学瓦工,会砌一种通风节煤灶,1975年特赦出来后,分配在湖南平江县非金属矿厂工作,他砌的节煤灶,后来在岳阳专区推广。

以社会为课堂加速改造进程

我们的党和政府改造这批战犯,用了“请进来,走出去”的方式。所谓“请进来”,就是让亲属挚友进去“探监”,通过交谈、座谈,传达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的方针和政策,介绍家庭、国家的变化情况,以触动他们的思想;所谓“走出去”,就是改造到一定时侯,组织他们到各地参观学习,通过新旧对比,亲眼看看国家和社会的变化情况,以加速思想改造进程。

常言道,“百闻不如一见”,“事实胜于雄辩”。1956年春季,重庆管理所组织了133名接受改造的战犯分头参观重庆市容、枇杷山博物馆、劳动人民文化宫、重庆人民大会堂、菜园坝火车站、西南医院、重庆发电厂、北泉工人疗养院等;随后,又组织10名战犯到成都,参观红旗铁工厂、民族学院、人民公园、望江楼和市容等。活生生的现实,对战犯的思想触动很大。参观菜园坝火车站前,沈醉对成渝铁路通车的新闻报道半信半疑,到了菜园坝火车站后,他仍估计只是局部通车。直到他亲自询问了下车的成都来的旅客,才心悦诚服地相信共产党是干实事的。在旁的原国民党四川省水警局局长曾晴初,连声说:“想不到,想不到!”

又有一次,组织在北京接受改造的战犯去东北参观,使杜聿明、廖耀湘、郑庭笈等人感受殊深。十年前,这些人曾盘踞着这块地方,那时的鞍山地区一片荒凉。十年后的鞍山,厂房栉比,烟囱如林,铁水奔流。特别是参观了长春第一汽车制造厂,工人每8分钟就装配一辆卡车的情景,更使大家异常兴奋。因为,过去在中国土地上奔驰的汽车,无论大车小车,通通都是外国货。在这一群国民党原高级将领中,过去哪个没有汽车?可此时个个却像没有见过汽车似的,都涌上前去,东瞧瞧,西摸摸,上下左右打量着,称赞不已。接下来参观武汉长江大桥,也使他们感触良多。黄维曾在担任国民党第十二兵团司令时,指挥部队南进,当时过长江花去了他很长很长的时间。建武汉长江大桥,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工程。现场亲睹后,黄维感触很深。他曾经对人说过:“我这个人思想转变比较慢,一个主要原因是,我要看事实,没有事实摆在我眼前,就不会轻易认输的。”经过多次参观,亲眼目睹新中国的建设成就,看到祖国的巨大变化,这说明报纸上登的,电台讲的,那都是真的,不是吹牛皮,确有了不起的成就,这一切对黄维的思想转变起到决定性的影响。在获特赦10年后,黄维身份已是全国政协常委,一次重访抚顺战犯管理所,82岁高龄的他坚持不住宾馆,硬是去当年关押他的2号监室住了一夜,并感慨地说:“抚顺战犯管理所是我最想念的地方,过去,我在改造中表现是不好的,经过政府多年的耐心教肓,使我这个顽固分子变成了新人。没料到我还活到现在,到底是共产党的政策好!”

沈醉1960年获特赦出来后,在北京或到香港探亲,遇到一些老朋友和外国记者时,经常被问:“你们这些人是怎样会诚心诚意跟共产党走的?”沈醉说:“说实在的,我自己有时也在问自己,像我这样一个从18岁就接受法西斯教育的人,过去那么坚决反共,为什么只有十来年,就使我思想上来了一个180度的转变,而杜聿明、宋希濂等比我在国民党中更直接受蒋介石教育那么多年,怎样只用不到一半的时间也能如此彻底转变?”后来,他从香港方面得到一些外国人总结中共改造战犯的资料,经过分析,从中找到答案。该资料认为,共产党对战犯所做工作,有几项所起作用是不大的,即:生活照顾,不虐待;尊重人格,不打不骂不侮辱;劳动改造;学习理论。而认为共产党最成功的一个“高招”,就是让这些人去参观新中国在共产党领导下各方面的成就,用新旧对比来促进这些人从思想深处进行变化。沈醉觉得该看法过于偏颇,认为那四项工作“都与我们思想转变有关,当然最重要的一着还是他们总结的参观这一课”。沈醉说,因为我们这些人对旧社会的一切十分熟悉。我们在参观时,很少人不为新中国的许多成就而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我们毕竟是中国人,眼看自己的祖国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蒸蒸日上的种种新气象,谁不会高兴万分?中国共产党的改造政策中,把参观学习作为一项教育改造我们的课程,我认为是十分英明的。

熊新民也说:“我认为共产党之所以能改造人,是因为她不仅有一套新理论,尤其有一套现实与历史作新旧对比来教育人、说服人,使人乐于接受改造,乐于倒向真理的方式方法。”

战犯获特赦后,细心的周总理为他们能更好地安下心来搞好工作,对留在北京安排工作的这部分人员,则由政协等尽快设法帮助他们恢复和重建家庭。如杜聿明的妻子曹秀清在政府的帮助下,很快从海外回到北京与杜团聚。周振强、罗历戎、郑庭笈、贾毓芝、杨伯涛等人的家眷,也很快从外省来京,与他们团聚。宋希濂、杜建时、董益三等在有关方面的帮助下,也娶了妻室,组成新家庭。他们的妻室,除年老体弱者外,都安排了正式职业。

做有为公民贡献余生

一是参政议政,献言献策。“文革”前当选全国政协委员的有杜聿明、宋希濂、范汉杰、王耀武、廖耀湘等;“文革”后当选全国政协委员的有黄维、赵子立、杜建时、文强、沈醉、董益三、郑庭笈、李以劻、方靖、杨伯涛等。杜聿明还当选为第五届全国人大代表,他与宋希濂、黄维、赵子立先后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这令他们非常激动:“真没想到中国共产党竟这样厚待我们。”又说:“从今以后,我们也能参政议政了。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尽心尽力干。”此后,他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每次会议前都搞调查研究,听取各方意见,在会议期间,或发言,或写成提案,供政府有关部门决策参考。比如,廖耀湘当选为特邀政协委员后,参政议政,建言颇多;董益三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后,严于律己,工作学习孜孜不倦,每逢暑假机关工作人员劝他去避暑,他总说:“避暑休养,我不去了,在家休息就可以了,可给国家省点钱。”而遇到政协委员视察参观的机会,他从不放过。

二是做好对台工作,为祖国和平统一大业贡献力量。杜聿明曾说:“民族的分裂是我们这一代人造成的,祖国的统一也应当由我们这一代人去努力完成。”这些特赦出来的人员,相当一部分人是国民党原军、政、特的高层人士,同台湾以及港澳、海外侨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完成祖国的统一大业,他们通过书信、广播、会见、撰写回忆录等多种形式,为祖国的和平统一呼吁、奔走。

宋希濂1985年赴美探亲回国参加政协会议时说:“周总理生前最关心的台湾问题,希望我们发挥作用,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实现他的愿望。”他在其《宋希濂自述》一书的前言说:“一九八O年我到了美国,会见了不少老朋友,结识了许多新朋友,虽已是垂暮之年,总乐意和大家谈论祖国的统一和加促祖国四个现代化。当过美国国务卿的基辛格曾说过:‘中国将是二十一世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籍华裔学者现任旧金山大学校长的吴家玮先生根据这句话加以引引申说,这应该是香港、台湾与大陆统一后的中国。他希望旅美华人应该群策群力,促进祖国的统一和现代化。我十分赞赏和同意这种意见。”后来,宋希濂积极参加80年代初成立的“中国和平统一促进会”和“黄埔同学会”的活动,为促进祖国的和平统一竭力“鼓与呼”。

黄维,也把实现祖国的和平统一大业作为自己肩上的一项重任。在一次回老家江西省贵溪县探亲访友回京后,他向全国政协机关工作人员、其好友汪东林,出示一本由台湾贵溪同乡会主办的向海外发行的杂志,说文章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在台乡亲浓厚的思乡之情,“亲不亲,故乡人”,真是一点不假呀!黄维还对汪东林说:“你知道,我这个人非不得已是不愿上镜头的。这次回家乡,破例了。家乡人以我为主线,拍摄了一部电视录像片,借此介绍贵溪面貌的巨变和湖光山色,向海外发行。为了让在台湾的老乡能看到他们阔别几十年的故乡,看到我这个国民党老兵还活得很好,我心甘情愿充当这个‘演员。”在晚年的日子里,黄维一直把实现国家的统一,民族的团结,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他多次呼吁台湾当局,以国家与民族利益为重,及早实现第三次国共合作。他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了《向蒋经国先生进一言》和《黄维自述》。直至1989年3月弥留之际,黄维仍念念不忘祖国的和平统一大业。

文强(原徐州“剿总”前线指挥部副参谋长),宣称自己是“左肩促进祖国统一,右肩促进国共和谈”。1985年9月,已是80多高龄的他,利用赴美探亲的机会,会见阔别30多年的亲朋故友,仍不忘向他们介绍中国共产党对台的方针政策和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给中国带来的巨大变化,这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他们对大陆的一些误解。

三是履行文史专员职责,撰写、编审、出版文史资料,发挥“存史、资政、团结、育人”的作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工作始于1959年,是在周恩来的直接关心下开展起来的。在全国政协三届一次会议闭幕的当天,他在招待60岁以上的全国政协委员时指出:“戊戌以来是中国社会变动极大的时期,有关这个时期的历史资料要从各方面记载下来。”并号召:“希望过了60岁的委员都能把自己的知识和经验留下来,作为对社会的贡献。”为了落实周恩来的指示,全国政协成立了文史资料委员会。随着国民党战犯被分批特赦,又在全国政协文史委员会设立了文史专员室,先后从国民党特赦战犯中安置了4批共19人到文史专员室从事文史资料工作。第一批有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杨伯涛、郑庭笈、周振强等;第二批有范汉杰、罗历戌、李以劻(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审理决定撤销其原特赦通知书,按投诚人员对待)、董益三、沈醉(最高人民法院最后审理决定撤销其特赦通知书,按起义将领对待)李佩青等;第三批有廖耀湘、杜建时(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审理,决定撤销其原特赦通知书,不以战犯对待)、康泽、方靖等;第四批有黄维、文强、赵子立(经最高人民法院重新审理,属曾被错误关押的起义将领)等。他们在文史专员的岗位上,不但自己亲自撰写了不少文史资料,还做了大量的组稿、编审工作,先后出版了《文史资料选辑》157辑、《文史资料存稿选编》26卷、《围剿边区革命根据地亲历记》 《西安事变亲历记》 《辽沈战役亲历记》 《淮海战役亲历记》 《平津战役亲历记》以及《解放战争中的西北战场》等书籍。

沈醉在1955年转至北京功德林管理所时,因档案没及时转移,他本来是随卢汉在昆明起义的,但一直误作战犯关押改造,直到1980年落实政策,才按起义将领对待。可他不但没有怨言,还对解放前做了18年特务工作杀了不少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感到内疚,即使自己复出社会后做了些有益工作,但心里仍似欠了一笔债似的,想到死后要对人民作点贡献。遂早在逝世前几年,他就立下了去世后捐献遗体的遗嘱。后来,家属尊重他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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