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一
白秀花的爹大名白喜增,娘叫赵二妮。20世纪70年代早期,两人结婚,夫妻房事也热火朝天,赵二妮那块地点了种子,翻犁万遍,也算不断萌芽、冒苗儿,可怀了几次孕,都流成了血水,直到31岁,才生下白秀花。没儿子的人家常被人背后叫“绝户头”,白秀花一边自己长着,她爹娘还想要个儿子,也费了不少力气,制造了不少声响,可赵二妮肚子就是雷打不动,绝不从命。
公元2000年,白秀花在市里读完了高中,高考分数差两分不到二百,白喜增和赵二妮商量了,觉得既然闺女上学不行,没必要勉强,假使再送去复读,下一年能考个大学的话,闺女也就长了翅膀,呼啦啦地往远处飞落,等两人老得不能动了,平素还好,有个啥灾情病秧的,身边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
两口子决定,把白秀花留在身边,到年龄时近处嫁了,有机会,再抱养一个小子,或者从胞弟两个儿子中过继一个来,尽管不是亲生的,可也算跟前有人。按照风俗,过继给人的儿子,即使是亲生的,百年后也得埋在继父脚底下。有苗不愁长,有女不愁嫁。刚到19岁,远村近邻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白喜增和赵二妮帮着闺女看了好几家,不是距离太远,就是对男方不大满意。直到对面南街村曹启亮托人给他儿子说媒,白喜增和赵二妮才有点动心。
在南太行山区,家有儿子的人家,到了婚娶年岁,爹娘就很着急,生怕好的闺女们被人抢光了。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这种状况愈演愈烈,一般小子17岁,爹娘就开始四处张罗媳妇了,不到法定结婚年龄不要紧,先定下,省得其他人家惦记。一年半载后再想投门儿找人办结婚证,实在办不下来,就先按照乡俗举办婚礼,把闺女先娶进家门过几年再补办不迟。
冬天一个黄昏,天刚包公脸一样扣下来,媒婆子朱二妮就提着两瓶水仙花老窖和两条官厅牌香烟,迈着两只被厚棉裤裹住的双腿,用布棉鞋底擦着冻硬了的土石路面,踏进了白喜增和赵二妮家门槛。朱二妮一进门,白喜增和赵二妮就知道啥来意,笑着让座,又用大茶缸子倒了一杯茶水。朱二妮一屁股坐在白喜增家炕沿上,两只脚很随意地搭在正喷着蓝色火苗的煤球火炉旁边,一副熟门熟客的派头。白喜增坐在椅子上,赵二妮在朱二妮旁边坐下,中间留了一肩宽的空儿。
朱二妮先说了一通今年冬天天气,好像没去年冷,也没下雪,麦子恐怕长不好之类的套话。白喜增和赵二妮嗯嗯着,偶尔搭个腔。朱二妮适时把话题扯到白秀花身上。白喜增和赵二妮眼睛几乎同时朝向对方,直直地碰了一下。白喜增干咳一声,算是清嗓子,说还没对象呢,倒是有人来提过,再说,才十九,还小着呢。朱二妮说,听说了,你俩咋不同意呢?赵二妮说,赵再奇那个人没正事,儿子在铁矿打工,据说也不正干,和一个四川来的舞女混搭在一起。张二柱的儿子刚高中毕业,长得瘦,农活儿不会干,还不爱说话。
赵二妮正说着,白喜增使劲干咳了几声,眼睛斜了一下赵二妮。赵二妮的话头戛然而止。白喜增压低声音,脸露嗔容说,娘儿们一张嘴,枣核都不准,乱说啥你?又看了一下朱二妮,笑着说,这年头,闺女找婆家比小子找媳妇难啊。做爹娘的,都想着自家孩子以后好过,不让爹娘操心。朱二妮喝了一口茶水说,可不就是,做爹娘难,俺闺女找婆家那会儿,也还不是这样嘛,整夜睡不着,前思后想,被子都磨破了两三条。这不,嫁出去了孩子都三个了还不让人省心。说完,自顾自地唉了一声,随即又抬起头,笑着看着白喜增说,咱秀花也十九了吧?
赵二妮顺嘴说,可不就是,过了这个年,就二十了。朱二妮扭过头,看了一下赵二妮皱纹苍苍的脸,叹息一声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咱咋还能不老?赵二妮说,谁说不是?朱二妮又叹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的白喜增又点了一根香烟,烟雾刚冒出嘴角,又听朱二妮说,俺这次来,意思你俩一看就明白。白喜增嗯了一声,脸上神情沉静里有着狐疑,眼睛里亮着一种期待的光。朱二妮咳了一声,看着白喜增说,就是南街村的曹启亮,托俺来给他儿子曹建军说咱秀花。
赵二妮在炕沿上挪了一下屁股,张嘴就说,曹启亮那人还行,以前当老师,后来自己做木头生意,在南街村也算是有钱的主。赵二妮还要说,白喜增干咳了一声,眼睛剜了自己老婆一下。朱二妮哈哈笑了一下说,南街北庄两村子,跟左眼右眼一般样儿,就那么几户人,谁的啥底细都透亮呢!你俩觉得建军那孩子咋个样儿,有意思没?白喜增笑笑,掐灭烟蒂,边起身边说,这个,谁能说得定,孩子们对上眼了咱做大人的还有啥。
二
白喜增的话显然是托词,这样的话,在南太行山区几乎人人会说。意思有两重,一是闺女父母不忙着表明态度,让媒婆觉得模棱两可,多跑几趟,借以抬高女方身价,让人觉得自己闺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说得动的,当爹娘的也不是急着给闺女找婆家,可选择的余地多;二是谈婚论嫁这件事,往往有很多变数,谁也保不准此时此刻说的话能兑现,万一哪个骨节出了差错,还能借势收回,不伤别人,更重要的是给自己留余地。白喜增这种态度也让朱二妮觉得,他对曹启亮和他儿子评价不错,有意把闺女给曹建军,但又不想让朱二妮太容易。到午夜,风在屋顶仓乱乱地跑,白喜增也没有说行还是不行,到最后,张着大嘴哈欠连连。朱二妮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主人在向她下逐客令,又说笑了几句,起身告辞。赵二妮把朱二妮送到院子口,看着朱二妮晃着在土石小路上走远,又去茅房抖了一泡尿,回到屋里。
白喜增躺下,趴在炕沿又抽烟。赵二妮忙完了屋里屋外也上炕躺下。白喜增说,曹启亮家吧,倒是不错,又盖了五间新房,曹建军一直在邢台跟着他姐夫干铁矿,好像一年也能抓挠个几万块钱。就是听说那小子好喝酒,在铁矿和好几个人干架,有一次,还把一个人胳膊打断了,人家找了十几个人来要收拾他,那小子掏了几千块钱才平整了这件事。赵二妮也把脸对着白喜增说,男人还是威武点好,这年月,软的怕硬的,再说,就他一个小子,姐姐出嫁了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以后,不管在村里,还是在外面,人怂了一保准受欺负,还是愣点好。
第二天早上,两口子就把媒婆朱二妮提亲的事儿说给了白秀花。白秀花端着饭碗,脸红了一下,然后又把脸埋在碗里,额头刘海几乎遮住碗边。白喜增说你觉得咋样?赵二妮也看着白秀花。白秀花把碗从脸上拿下来,放在膝盖上,眼睛忽闪了几下,说俺自己咋知道!然后起身,把碗放在灶台上,回自己屋了。赵二妮端着碗说,咱秀花该和曹建军是同学吧?白喜增嗯了一声,找婆家,好人家才好,同学算个毬事儿啊,你这娘们,净说些不搭杠的。赵二妮面无表情,伸出筷子夹了一口咸菜。白喜增又说,朱二妮再来的话,你少说话,多听她说,咱别急着表态,让人家看出心思。第二天天刚擦黑,朱二妮又来,第三晚还是。连续半个月,朱二妮都来。到腊月开头,白喜增终于明确表态。虽然是深夜了,朱二妮还是跑到南街村,叫开曹启亮家门,把事儿给曹启亮两口子说了。曹启亮披着大衣,老婆穿着棉裤,上身几乎敞着。曹启亮说,终于把一件心事撂下了。他老婆说,真难说,这都快一个月了吧?曹启明瞪了她一眼。对朱二妮说太辛苦了,费心得很。朱二妮笑笑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做媒婆,不就是撮合好姻缘的嘛!再说,又是自家人,客套啥?曹启亮说,你是俺家建军的福星,能说到北庄村最漂亮的闺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得好好谢谢你。他老婆连声说那是那是。朱二妮又客套了几句,脸色严肃地说,夜长梦多,抽个机会,叫建军回来,先订下吧?白家那边,我再去说说。瞅个好日子,叫建军和秀花见个面,递了手巾,就省得别人家惦记着。曹启亮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我明儿一早就给建军打电话,白家那边,还靠你多费心。endprint
腊月二十三,按风俗是打发老灶爷上天,南街北庄到处都是鞭炮声,以前冷清的土地庙也蜡烛高燃,把铁冷的山坡照得喜气洋洋。吃了晚饭,朱二妮和曹启亮在北庄村外汇合。曹启亮后面跟着曹建军。或许是常年在铁矿干的缘故,曹建军脸色发黑,刚长出来还没刮过的黑胡子很生气地匍匐在上嘴唇,手里提着两个纸箱子。三个人点了点头,就进了白喜增家门。
递手巾,就是订婚。南太行人家订婚是两家父母和当事人在场,其他人不参加。男方要提着礼物,带上两块红枕巾,再包上一千或者更多的钱,交给女方,就算正式确定了婚恋关系。然后双方自己把这件事传出去,说明儿子女儿都有了主,告诉别人不要再惦记着了。
白喜增和曹启亮村子对村子,两人也熟悉。曹建军和白秀花在同一个中学读书,早就认识,只不过,曹建军比白秀花大两届,没说过几句话。两个人四目一对,白秀花低了头,脸比炉火还烫手;曹建军很亢奋,不断地搓手、再垂下。曹启亮和白喜增好像一下子成了亲兄弟,相互让烟,把屋子抽得像失了火。赵二妮也和曹启亮老婆坐在炕沿上,一人拉着一人手,看着对方,边说边盈盈咯咯地笑。
三
大年二十九,曹建军提着烟酒瓜子糖等一干物什,去拜见岳父岳母,还带去了两千块钱,另外给了白秀花一千元,让她买衣服。白喜增看也没看,就坐在椅子上,抽着烟,问曹建军铁矿活儿好干不,挣钱咋个样,来年有啥打算等。曹建军一五一十说,还穿插了几次在井下遭遇的险情,以及工人中有特点的人事儿。白喜增嗯嗯着点头。赵二妮一直在厨房忙活,白秀花也帮忙。赵二妮脸红红的,像加了一层红油。白秀花本来很白的脸蛋也好像被他娘传染了,红得都快把皮烧破了。
吃中饭时候,赵二妮坐在远处,端着饭往嘴里塞,眼睛像是一双钢珠,在曹建军脸上身上扫;脸上是一种漂移不定的神情,似乎春天池塘里飘着的一些杨絮,一会儿被水荡开一会儿又纹丝不动。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赵二妮的心里,大致也是如此这般吧。白喜增坐在桌子上首,旁边是曹建军,再一边是白秀花。白喜增吃几口,就对曹建军说,吃菜,建军,多吃菜。曹建军的吃相似乎变文雅了,夹菜一点点地夹,吃一口在嘴里嚼一会儿,再温柔地咽下。白秀花一直低着头,谁也不看,就盯着碗里的米饭和挨着她碗的排骨烧土豆。
收拾了碗筷,又坐了一会儿,曹建军告辞,说下午还得去姥娘舅舅家。白喜增说,应当的。赵二妮说,要去就早点去。白秀花一直低着头,一直把曹建军送到路口,看着他肥壮的身影消失在南街村众多的石头房子当中才回家。白喜增翻了翻曹建军带的烟酒,然后又把它们亲自放在桌子中间。赵二妮说,拿的东西都不赖,别人新成了的女婿,头一年上门给一千,曹家给两千,还给秀花一千,算是最多了吧。白喜增嗯了一声,又点了一支香烟,一边往炕沿上坐,一边说,曹启亮这些年不是白混的,这点钱对他来说,跟南水河里舀瓢水一样。
赵二妮说,那倒是。不过,要是俺没猜错的话,不出正月,曹家就差人来说结婚的事儿了。白喜增说,肯定的。这会儿的人一般都不等,说成了马上结婚,都怕有个闪失,跑了飞了,还有,附近十几个地方,都有庙会,一次给女方一千,一年下来一万多块钱就水漂了。谁不心疼?
果不其然,过年的鞭炮还在零星炸响。朱二妮就又走进了白喜增家门。这时候,春天正在发生,向阳处的野草早就急不可耐,把嫩头柔柔地向上挺。白喜增翻了一天的粪,刚洗了手,卷着一张大饼慰劳肚子,朱二妮就坐在了他面前。白喜增心知肚明,做了个礼让后,继续吃。赵二妮也端着饭,啃着饼子。白秀花在自己房子里悄没声儿吃。朱二妮说了来意。白喜增说,哪有这么快就结的?赵二妮说,这恐怕太快了吧?朱二妮嗨一声,说两家人都满意得跟一家人似的,俩孩子也对上了眼儿,既然成了,早点结了,咱做大人的也省心,再不用操心这事儿了,你们说是不是?
这一次,白喜增拒绝了。朱二妮到南街村,对曹启亮说,虽然白喜增拒绝了,可是还有口儿。意思是,白喜增这次拒绝,其实还留了个余地。曹启亮说,那再说说,数今年春天结了好。我找人看了,四月十二,是个好日子。朱二妮说,可白家那边要的彩礼钱不算少。曹启亮头也没抬说,要多少?朱二妮说,得五个数吧。曹启亮哦了一声,这么多?朱二妮嗯了一声。曹启亮老婆抿了抿嘴唇,说,以前没这个例子啊,最高的,还数俺村的曹老二闺女,要了人家四万,就算是不低的了。朱二妮嗨一声,说可不就是的,这白喜增狮子大开口,一口想吃个大胖子,太不地道了!
曹启亮却说,不要紧,他说五万就五万!可是,咱也得和他好好拉拉不是?朱二妮笑说,那当然,我干这个的,怎么着也不能让他这么容易拿到那个数。第二次去,朱二妮说了一大堆,白喜增就是坐着抽烟,面无表情。赵二妮也是有一搭没一搭配合她说。说到彩礼钱时候,白喜增欠了欠身子,说,我家情况你也知道,他曹启亮更是清楚。俺两口子就这一个闺女,谁不当宝贝啊。再说,人都有个老不是。虽然找了个好人家,女婿吧也算能干,人也不赖,可人的事儿,是世上最难说的,最难办的就是人的事儿。我要是像他曹家一样,有个闺女,再有个儿子,这话我绝对不提。
第三次,双方才交了底。彩礼钱五万,白家陪送一台冰箱。其他的费用,曹家一力承担。时间就定在四月十二。曹建军干脆不在铁矿干了,曹启亮和老婆也投入到装修房子和置办家具等具体事项中。四月十二那天,曹家找了十台桑塔纳轿车,一台大轿车,敲锣打鼓把白秀花娶到了自己家。再三天,白喜增和老婆赵二妮,并一干亲戚,去把白秀花接回自己家。这个风俗,叫“叫思意”,意思是怕两个新人新婚燕尔,初尝男女之事,不够节制,使得男人身体吃不消,叫回娘家,把两人分开一段时间。
四
在娘家住了不到一周,一天傍晚,太阳正在和蓝天说再见,白秀花回到婆家。一进新房门,就见曹建军在床上躺着,头上包了一大块白纱布。白秀花坐在曹建军旁边,心疼地摸了摸伤处。曹建军也拉住白秀花的手,眼睛看着新婚妻子,有一种哀怜的光。两人正要抱,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婆婆在外面大声喊了一声自己儿子的名字。这意思很明白,就是要两个新人知道,来人了,以免两人正在亲热被婆婆撞见。endprint
白秀花叫了一声娘。婆婆说,秀花回来了。然后坐在床头,问曹建军还疼不。曹建军说不疼了,没事儿的。婆婆问完,又抬屁股坐到椅子上,叹息一声说,建军以后咱不要时不时喝酒了。偶尔喝点就行了,遇到不待见的人,咱不和他计较,躲着那号人走不就行了。曹建军一声不吭。白秀花说,娘,建军他也不是故意这样儿的,以后叫他注意点就好了。他现在也不好受,娘您就别再说他了。婆婆看了一眼白秀花,摇了摇头,起身出了门。
时间过得跟孩子一样,一个蹦跳,就忽然长了一大截。两个月后,白秀花和曹建军的婚姻也像村庄众多的男婚女嫁一般,悄无声息地沦落到人间烟火中。麦收过后,玉米和谷子、豆子等农作物疯狂成长,满山遍野都是向上的葱郁与茂密。曹建军在家无事,白秀花夫唱妇随,两人除了偶尔下地帮点忙,剩下的时间,就是耳鬓厮磨,硬是把两面新床单睡成了旧床单。浓烈的欢愉在两个人的日子里油脂一样燃烧和熄灭。有一天晚上,曹建军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对白秀花说,一个以前在一起干活的朋友,说是武安册井村有个小铁矿往外承包,问他有意没,有意就速到武安去一趟。
曹建军说人生在世,总要吃饭的,铁矿这些年是热门行业,弄好了一年赚他个百八十万跟趴在蚂蚁窝前掐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白秀花除了上学之外,连百多公里外的邢台邯郸石家庄都没去过,对铁矿之类的更是一窍不通。曹建军咋说,她咋听。
曹建军骑了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到武安,和那个朋友会合。实地看了看,觉得那小铁矿下面应当还有不少铁矿石。承包的心如荒山野火,呼啦啦地蔓延。先是找了一个地矿局的专家,给了一笔好处费。那人带着工具,到深山一看,判断说,绝对还能出个千把吨货。放心承包就是。
曹建军回来对白秀花说了,又对爹娘和岳父母说。曹启亮也蛮兴奋。白喜增听到半截就眼露精光。曹启亮拿出了多年积蓄,支持儿子。白喜增也找亲戚朋友凑了十多万。曹建军大张旗鼓开干,谁知道,挖了不到几百吨的铁矿石后,那矿井突然就枯竭了。曹建军又请了地矿局的专家来看,说再向右侧开掘还有货。曹建军又组织人挖了不少废渣,向左侧开了近两百米,还是没见货。临到过年,工人要回家过年,曹建军和那个朋友凑在一起算了一笔账,全部收入仅够给矿主的承包费,工人工资还欠三十万,再加上设备消耗,亏空就是四十多万。
这就等于,曹建军不但没有赚钱,还把岳父和自己老爹的血本都亏进去了。临放假时候,工人不走,围着他和那位朋友要工钱。曹建军没法子,把设备转让了,勉强给工人开了工资。曹建军说了实情,白秀花霜白的脸上没了一点血色,老爹曹启亮脸皮一下子垂了下来。白喜增一屁股坐在屋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更可怕的是,以前在曹启亮面前低头哈腰的乡亲忽然高大起来,看他的样子,还有说话口吻,都像是人间天上。借给白喜增钱的几个亲戚连续几天往他家里跑,脸色铁青,说话硬扎扎地,像刀子。白喜增说,你们都放心,即使我老汉砸锅卖铁卖房子也不会少你们一分。
曹建军自己也心情糟糕,整日泡在酒水里。白秀花劝他不要喝,钱赔了不要紧,还年轻,还能挣回来。老是喝酒,对身体不好,也叫人背地里耻笑。曹建军开始还听,说下次再不喝了。可有一次,白喜增被人逼得没法子了,亲自去了一趟闺女家,要曹建军想想办法,先把一个刺头亲戚的钱还了。曹建军以前见到白喜增一口一个爹,可这次,白喜增一进门,他只是瞄了一眼,然后就抬腿向外走。白喜增脸露怒色,喝住了曹建军。曹建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坐在床沿上,点了一根香烟,面朝着窗户抽,也没给白喜增让一支。白喜增本来心里有火,见曹建军这样子,也大声说,建军,那个谁谁谁又来要钱,我实在找不到了,你能不能想想法子?
五
曹建军此时自身难保,以前要好的同学朋友全都躲了个神鬼不见,根本找不到钱。白喜增又去找曹启亮。曹启亮一下子衰老了许多,蹲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晒太阳,见白喜增来,不用想也知道对方心思,言语间倒是很亲切,但就是拿不出,也更找不到钱。白喜增饭也没有在他家吃,低着脑袋,甩着踉跄的脚步回了自己家。刚进门躺在炕上唉声叹气,院子里又传来脚步声,闺女白秀花带着哭腔和一身伤痕也回来了。
过了几天,赵二妮劝自己闺女回婆家。白秀花回去了。几天相安无事。过些天,又是一身伤痕回来了。白喜增恼火万丈,在院子里跳着脚骂曹家狗日的,简直畜生不如。赵二妮则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女人嘛,无论咋地,都要在男人身边。白秀花第一次歇斯底里说,这日子没法过了,曹建军简直不是人,喝了酒回来就发疯,不仅要房事,还要一边抓白秀花头发,还用指甲掐乳头。
这个话白秀花一直不好意思说,是赵二妮转述给白喜增的。白喜增喉头一阵哽动,吐了一口血痰出来。看着黑暗中的屋梁大声说,都是我造孽啊!原本想给闺女找个好人家不受罪,还想自己找个干儿子养老,谁知道,一年不到,混得连一个要饭的都不如,不如死了算了!赵二妮在一边抹眼泪,说,他爹,好死不如赖活着,闺女女婿的事儿,咱不管了,咱俩在一块能相互照应着,就算是天大的福分了。
那时候,白秀花也在娘家。赵二妮的意思是,等曹建军亲自来请,不来就不回。这是南太行山区乡村夫妻吵架后常用的招数,回娘家,要男的来叫,主要是抬高身价,争个理儿,叫对方以后珍惜,不敢再冒犯老婆大人。曹建军不去叫,赵二妮觉得这样让外人知道不好,过几天就劝白秀花主动回去。可经常这样后,赵二妮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自家的闺女,长得漂亮,又很贤惠,老遭曹建军毒打,再这样下去,肯定在曹家永无出头之日。
最初几天,曹建军神鬼不见,白喜增和赵二妮从别人口中得知,曹建军仍旧泡在酒场上,和他一起的,都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白喜增摇头,赵二妮叹息。过了几天,曹建军突然去了白喜增家。赵二妮一看他来,心里蓦然欢喜了一下,上前招呼曹建军。曹建军嗯了一声,兀自进门坐下,对着白喜增和赵二妮说,是你们不想让秀花回家是吧?白喜增一听,火大起来,大吼道,狗日的,谁不让秀花回家?赵二妮一下子傻了眼,她没想到亲女婿会突然到家里发飙。endprint
白秀花在隔壁听到了,手里提了一个包裹,慢吞吞进门,哪儿也不看,走到曹建军身边语气沉丧地说,走,我跟你回家。曹建军一时没回过神来,仰着脸惊诧地看了一会儿白秀花。然后起身出门,白秀花也没向爹娘告别。
这时候,又是一年的初春季节,风在持续发暖,野草再一次萌发。白秀花一个月没回娘家,直到点种玉米时,回来借过一次种子。到三月中旬,杏花开得晕头转向,梨花白得胜雪,桃花引逗蜜蜂。一天晚上,白喜增和赵二妮正在闷头吃饭,白秀花又回来了,一句话没说,进了自己曾经的房间。
赵二妮进去一看,白秀花趴在床上哭,再翻过来,半张脸黑青着。赵二妮又捋开白秀花衣服,胳膊上也是,小腿上也是。要看胸时,白秀花一把攥住,死活不让看。白喜增没进来,坐在院子里,叹息一阵。对着还在吃饭的赵二妮说,离婚,他娘的曹建军真不是人养的,当初咋瞎眼了!同时把自己胸脯捶得比水桶里打球还响。赵二妮说,老头子你干啥,自己身子骨重要。白秀花忽地一声出门,坐在泥地上说,爹,娘,这次一定离!
白秀花十来天没回婆家,曹建军也没来叫、请。又过了几天,曹建军来了,手里提着一把菜刀。进了院子,三步两叉就进了屋。
白喜增也刚从地里回来,甩着一身臭汗,脏着手还没洗。赵二妮在灶间忙活。白秀花坐在院子里梧桐树下呆呆看天。一见曹建军这架势,赵二妮和白秀花几乎同时惊呼一声,蹿到屋里,见曹建军坐在椅子上,左手握着菜刀,还没砍人。白喜增心颤了一下,大声说,你拿着菜刀到俺家干啥,想砍人啊!说着,一把扯开汗衫,对着曹建军说,你狗日有种往这里砍。今儿你不砍死老子,你他娘的就不是人!
赵二妮也喊着说,建军你咋这样?眼睛瞪得很大,满脸惊恐。白秀花则站在地上全身哆嗦,眼泪噗噗落。曹建军脸色通红,盯着白喜增,眼珠子就要弹出来了一样,呼呼粗气把鼻孔都吹歪了。对峙了几分钟。曹建军猛地一甩手,扬了扬手中菜刀说,他妈的要是敢和老子离婚,老子就剁了你们全家!说完,甩脚扬长而去。白喜增和赵二妮看着曹建军走远,坐下来生闷气,饭在锅里咕噜噜地响。可是谁也没心思吃了。到傍晚,白秀花提了一个包裹,对爹娘说,我还是回去吧。
白喜增没吭声,赵二妮叹了一口气,白秀花扭头出门,到院门口,又停了一下。赵二妮也看了一眼白秀花,又叹息了一声。白秀花一路大步,走得从没有过的坚定有力。
几天后,点种的种子都生芽冒头了,骄阳火一样,草木庄稼叶子卷到了地心。白秀花和曹建军似乎也很好,时不时还从屋里传出点笑声。四月十二早上,婆婆在院子外叫曹建军和白秀花吃饭,半天没人应,心中狐疑,到门口,推了一下,门竟然吱呀而开,白秀花木雕似的坐在床边。婆婆说,叫你俩咋不答应,一边抬脚往里走,老觉得脚底下黏黏糊糊的,再一看,满地是血,再往床上看,只见曹建军脑袋歪到一边,脖子和头几乎断了开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