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庚寅
罗阳(1961-2012),辽宁沈阳人。研究员级高级工程师,沈阳飞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总经理、党委副书记。2012年11月25日12时48分,突发急性心肌梗死、心源性猝死,经抢救无效,在工作岗位上殉职,终年51岁。
一
如果说航母和舰载机是大国之剑,试飞员便是大国之胆。剑胆琴心,在茫茫大海上完美合一的历史性瞬间,就定格在公元2012年11月23日。
那天清晨6点,歼-15总负责人罗阳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爬上甲板去看天气。海上风小了,雪也停了,天边露出了五彩云霞。噢——!罗阳面对太平洋高高地举起双手,挺胸抻了抻腰,兴奋地说道:“是个好天气,好兆头,能飞!”
8点30分,罗阳按时登上舰岛,准备在他的岗位上迎接那个“冲天一跃”和“惊鸿一落”的时刻。
此时此刻,在沿岸海军基地的机场上,全副武装的飞行员已经端坐座舱,静候起飞信号。当那位头戴帽盔、身穿黄色外套的飞行助理,经过细密的观察之后,微微下蹲屈身,左手握拳放于腰后,右臂上扬,指向前方之时,歼-15顿时就像离弦之箭,呼啸而出,直刺长空……
如果说“冲天一跃”带给人的是兴奋,那么“惊鸿一落”就不免让人悬心吊胆了。飞机着舰是世界性的技术难题,被称为“刀尖上的舞蹈”。这个“舞蹈”场地有多大?这个“刀尖”有多小?歼-15飞机总设计师孙聪给出答案:时速240公里的飞机,必须精确地落在航母甲板尾部的四根阻拦索之间,每根阻拦索间隔12米,有效着陆区只有36米!
阻拦索,更专业的说法为“航母阻拦系统”。它帮助飞机在有限距离内强制制动,使最大过载和过载变化率保持平稳,及时将系统恢复到初始状态。航母阻拦系统之复杂,从其构造原理可见一斑——现代航母普遍使用的是液压式阻拦系统,它由制动器械、液压缓冲系统,以及冷却系统三部分组成。制动器械又包括:产生制动力的阻拦机构、保持制动缸压力的控制阀、保证阻拦飞机后能够迅速回位的蓄压器;液压缓冲系统主要用于降低制动初始瞬间的过载,延长系统寿命;冷却系统则用来冷却舰载机在阻拦过程中,由巨大动能转换成的热能。很显然,阻拦索绝非我们眼睛看到的几根绳索那么简单——当舰载机尾钩挂上阻拦索后,阻拦索一边通过滑轮阻尼器减缓飞机速度,一边不断把动能传递到压缩空气罐,与此同时,隐藏在甲板以下的其他阻拦系统将冲击带来的巨大动能转化为液压油的热能和压缩空气的势能,使得飞机受到缓冲并实现制动。
降落阻拦可谓步步惊心,阻拦系统只是航母对舰载机着舰的一道保障,飞行员和舰载机的状况同样让人捏一把汗。
对于飞行员来说,这是一次对体能、技术、意志品质,乃至心理素质的极端考验。在飞行员穿云破雾抵近航母的过程中,需要把航母甲板当作一个移动坐标原点,而航母在涌浪的作用下行进时,甲板可能会沿着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进行运动,而飞行员必须根据它的波动,不断调整飞行姿态,控制飞行轨迹,保证准确进入降落航线,降落瞬息间要完成收腹、收腿、绷紧肌肉等动作,否则强大的过载可能会造成脱臼、晕厥,以及短时失明等损害。
同样,歼-15舰载机也备受考验。它的载油量既不能多又不能少,因为一旦发生意外,太多的燃油就会引燃整个甲板,太少的燃油则会造成降落失败后“逃逸复飞”夭折。飞机降落速度既不能快又不能慢,因为太快容易引起过载而拉断阻拦索,太慢则会导致飞机控制力减弱,不仅不容易钩住阻拦索,而且一旦着舰失败,就很难再次拉起复飞,只剩下坠海一条路了。
当然,环境越险恶越要做到万无一失。当飞行员尾钩放不下来、阻拦索断开且舰载机必须降落等紧急情况发生时,阻拦系统中的最后一道防线——阻拦网便会投入使用。它一旦使用就会拉响警报,应急人员会在最短时间做好救援准备。使用阻拦网通常会造成人和舰载机的受损,但一般不会危及生命安全。但如果应急人员使用阻拦网的动作慢了一秒钟,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尽管罗阳知道驾驶歼-15首次着舰的试飞员是海军航空兵优秀飞行员戴明盟,可他更知道航母阻拦机安装平面精度高达十万分之一,其安装难度堪比神州飞船与天宫一号的“外太空之吻”。在第一套阻拦机的安装过程中,因航母舰体温差变化导致细微的形变而影响了安装精度,进而导致了安装质量迟迟不能达标。排查出问题根源后,技术专家只得选择在温度恒定、人流稀少的后半夜进行安装作业。这样经过连续一个月的彻夜奋战,才确保了重达百吨、几十米长的巨型机械精度超差控制在0.2毫米以内。
包括阻拦机在内的几百台航空保障设备有90%是国内新研制的,有一百多项航母航空保障技术难题被解决,填补了海军装备建造和试验的空白。如今,这套浸透了众人心血的系统迎来了它生命中的第一次“大考”。
9时03分,一架歼-15已经飞临航母上空。罗阳仰起头,瞪大眼睛,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时隐时现的黑色斑点。甲板上的飞行助理用手势指挥着,舰上的降落指示灯闪烁地提示着,歼-15在航母上空盘旋一周后,建立航线,开始准备着舰。
“航母就在左前方!”听到领航员传来的声音,透过左舷窗,飞行员在万顷碧波间看见了一片飘动的“树叶”。飞行高度在逐渐降低,那“树叶”慢慢变成了航空母舰的轮廓。飞行员操纵飞机平稳下滑,在四百多米的高空进入着舰状态,并以240公里的时速冲向航母,而树叶大小的航母几何级数般地迅速变大。高度正常、攻角正常、下滑角正常,航母随波逐浪地晃动着越来越近了,250米、200米……歼-15也伴随着航母的晃动,在四五级风速的干扰下不断修正姿态……机身改平,对准飞行甲板的着陆锦标旗系统,说时迟、那时快,它迅速地收油门、开襟翼、吹气、放下起落架、伸出阻拦钩……
歼-15发出震天撼地的轰鸣,撕裂了每个人身边的空气,强大的气流撞击着每个人的心肺。20秒之内,只见披着金黄色外衣的舰载机从一个黑点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最后在距离罗阳不超过20米的地方扑向航母的怀抱。尾钩鹰爪般地牢牢钩住了第二道阻拦索,向前狂飙了三十多米后,歼-15瞬息间降速至零,稳稳地停在了甲板上,然后轻轻地折叠机翼,缓缓地向指定的位置靠拢……成功了!成功了!endprint
现场顿时一片沸腾!一向沉稳的罗阳,也像个孩子似的跳了起来!这令人热血沸腾的20秒,让人们把目光都聚焦到了飞行员戴明盟身上。海军副司令员、中国航母试验试航总指挥、海军中将张永义立即从舰岛跑到飞行甲板上,和刚刚下飞机的戴明盟紧紧拥抱。两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任泪水夺眶而出,恣意流淌。记得歼-15在海岸首次滑跃起飞成功后,张永义就兴奋地大笔一挥,豪迈地写下“冲天一跃”四个大字。冲天一跃,标志着歼-15的试飞工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冲天一跃,标志着中国海军航空兵的发展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二
资料显示,欧美国家的舰载机在上舰阶段都曾出现过机毁人亡的事故,而中国海军的舰载机在这个阶段却是零伤亡,这既是飞行员个人努力的结果,也是指挥员科学组织指挥的结果。舰载机首次着舰的成就和意义,完全可以与航天行动相媲美。人民海军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取得了如此骄人的成绩,怎能叫人不激动呢?张永义将军的眼泪,既是欣喜的表现,也是压力的释放。50分钟后,第二架歼-15再次成功着舰,人们的情感又经历了一番过山车般的跌宕起伏。而每次在飞机降落后,罗阳总是立即向辽宁舰上的技术部门索要歼-15试飞后的相关数据。
“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验罗阳在航母上的巨大压力。”中航工业沈阳黎明航空发动机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孟军说,“作为歼-15的生产者,他站在舰岛上的二层甲板上观看飞机从头上飞过,仰视着绕舰飞行和低空通场的试飞项目,一边观看一边记录着舰情况,心情可以说是既激动又担心。而歼-15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会把人的心脏震得剧烈颤抖、难以承受,但他却坚持记录了每架次的起降,甚至不放过任何一架次飞机的触舰、复飞等动作。他的观看点离飞机最近距离不超过20米!”兴奋让罗阳忽略了身体的不适。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沈阳飞机工业(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谢根华告诉笔者,作为航空人,每次飞机试飞成功他们都会激动得流下泪水,罗阳也不例外。每次试飞成功后他们都要喝庆功酒,罗阳虽然酒量不大,而且不喜欢喝酒,但每次都要干一大杯。航空人对中国航空事业的热爱,此时都浓缩到这杯酒里了。
当晚17点,罗阳准时参加航空口的例会。他拿着厚厚一摞数据表,一张张近距离地认真审看,遇到关键数据就在小本上记下来。机械系统,正常!电传系统,正常!液压系统,正常!“我们的孩子没丢脸,真争气!”他高兴地对工作人员说,“明天还有三个架次,还要确保三个百分之百成功!大家要保持临战状态,决不能在飞机这个环节掉链子、拖后腿!”21点,罗阳又参加了指挥部会议,一直开会到深夜。
24日,继续进行歼-15的着舰试验。三次震颤人心的轰鸣,三次牵肠挂肚的期待,三次焦灼不安的守候,三次兴奋不已的欢呼……谢根华告诉罗阳,飞机起降时产生的巨大轰鸣,可以通过张大嘴巴、大声呼喊来抵消对人体的影响。罗阳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已经没有人能够知道。12点03分,最后一个架次成功着舰,稳稳停在甲板上。人们涌上甲板,将军和列兵、专家和员工,所有的人,纷纷拥上甲板,忘情地握手、拥抱、流泪、手舞足蹈……有人问飞行员:“感觉怎么样?”飞行员响亮地回答:“很好。”很多人问:“飞机怎么样?”飞行员竖起大拇指连声说:“很好,很好!”
此时此刻,平时内敛的罗阳也控制不住地涕泪滂沱、泣不成声。成功了!成功了!当天下午,亢奋中的罗阳致电岸上的几位副手,通报喜讯,并特别嘱咐一定要办好明天的庆功宴,要喜庆、隆重,喝茅台!
这时,他想起了妻子,想起了那个永远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温暖的家。罗阳来到后甲板,平静地给妻子打去一个电话:活动结束,放心吧。“你在哪里?”妻子问。“我明天赶到大连,晚上回家。”
妻子和母亲是罗阳事业最坚定的支持者和知心人,却从来不是知情人。这么多年来,她们仅仅知道他在研制新飞机,至于什么型号、什么性能,他从来不说,她们也从来不问。该公布的,国家自然会公布,看电视新闻吧……
这是一个欢乐的下午,欢乐的不眠之夜。20点,匆匆吃罢晚饭的罗阳,抓起小本子又去转舱室了。他庆祝成功的方式,居然是拜师、讨教。他敲开试飞部门负责人的房门,开门见山地问:“飞行员有什么感受?体征数据有哪些变化?”对方认真回答,他认真地记,并感慨道:“我们造飞机的,一口气也不能歇呀。我现在满脑子想的,就是让舰载机尽快上舰,让我们的航母尽快形成战斗力!”
23点,在送审新闻片的会议室里,挤满了各系统“三军过后尽开颜”的老总们。大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而主角罗阳还像以往那样静静地站在后面,双手交叉在胸前,把小本子抱在怀里。后半夜审片结束时,人们没看到罗阳,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他的身体肯定已经非常不舒服了。
笔者已无法确知罗阳在这个胜利的夜晚想了些什么,是追忆?是展望?无论如何,我们都不应该忘记,罗阳和他的战友们为了圆这个百年中国梦,忍辱负重、以命相抵的决战时刻。
25日上午,圆满完成舰载机试飞任务的辽宁舰回航。随后,参与这次试飞任务的工作人员陆续离舰。人群中,罗阳显得有些憔悴。就在离舰后,他突发心脏病。送至医院,医生抢救三个多小时后,不幸于25日12时48分离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