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青
意外之外
问:雀斑长在哪儿不让你担忧?答:长在别人的脸上。
伤疤呢?这个伤疤就趴在我的额头上,足有六针,从额头直通眉梢,像一条粗细不均蠢蠢欲动的蚯蚓。
那一年我刚从一所三流的大学毕业,为了离开有继母的家庭,也为给那段夭折的爱情疗伤,我只身来到这个地级市。四处投着几乎能倒背如流的简历,骑着父亲背着继母给我买的二手自行车,踽踽独行在硬邦邦的柏油路上。
这个城市有燥热的风,炽烈的阳光把我的眼睛灼痛,我单薄的躯体快要风干。在那个碧空如洗的午后,我终于收到了一家电力公司的通知,月薪3000元以上。我想起猪头样的人事部经理暧昧的笑,一如这里肆虐的风裹挟着沙,不怀好意地向我进攻。但咕咕叫的肚子却适时地提醒了我,于是我轻施粉黛淡扫蛾眉一路高歌猛进。马路对面的那家公司的大牌子在向我伸出热情的手臂,红灯绿灯的概念模糊了,我骑着车向对面狂冲……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了他的怀里,“你可醒了!”他惊喜地叫着,嵌在黑脸膛上的眸子饱含着热切的温情。他上身裸露,除了一个跨带背心遮盖处的痕迹外,别的地方都黑黑的,瘦而彪悍,很阳刚很男人。上面还有血,我恍然明白那血是我的,而我坐的车是传说中的120救护车。
额头上袭来火辣辣的疼痛,我禁不住一阵战栗,哦,我难道要毁容吗?
“别动,小心又流血,一会儿就到医院了!”
那声音温暖柔和不容置疑,像我的哥哥,那个离婚时被妈妈带去远方的哥哥,按年龄早已娶妻生子了。我剧烈的头痛和心颤就被这声音渐渐安抚。
我抬头看看他,他有点发窘地说:“我的背心给你包在了最外一层,头要抬着,小心流血。”他还把我向上抱了一下,我的泪一下子流了下来。种种不幸的往事不由分说地向我汹涌扑来。曾经那个索取了我的青春的男同学一毕业就和局长的女儿结婚了,不管我的心里流了多少血。
他有点慌,“别怕疼,很快到了!”
我望着他,朦朦胧胧地想让车慢点再慢点。为什么?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居然已经触动了我内心深处最甜蜜的情愫,或许那根本就是缘于我的孤独无助和与生俱来的忧郁。
他给我拿来小镜子时紧张地看着我,说:“我找了这里最细心的外科医生。”
奇怪,看到伤口时我居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反而安慰自己,反正把刘海留长些就行了。他一脸歉意,嘴唇嗫嚅着说:“嗨,真是……对不起。”我装作淡漠,其实我的小私心也在隐藏着一点什么——我根本没看清红绿灯。
我死活不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因为我贪心的继母会让任何人招架不住,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我。
天晚了,城市的灯红酒绿处一片喧嚣,万家灯火中弥漫着温馨。而窗外的月亮洒下清辉,嫦娥的曼妙舞姿里却饱含着我的寂寞。
他安排那个小护士照顾我吃饭,没有人知道他说回家时我有隐隐的不舍,我忍不住痴痴地凝望着他穿红背心的背影。
心底之爱
我静静地听着他跟护士说我是他妹妹烦劳精心照顾之类的话,哪个女孩子不愿被呵护被宠爱?我就顺理成章地叫他“王哥”。我最喜欢的事是紧紧盯着门,那熟悉的脚步声一响起,心海里便荡起幸福的涟漪,虽然我尽量表现得波澜不惊。
半年前我痴痴地等过那个负心郎,几乎每次等来的都是疯狂的“掠夺”,我很迷恋的那种野性的激情,一个童年不幸的孩子对这种亲密接触充满渴望,即使我知道在我这里只是发泄和索取。不知此时面对局长的女儿时,他还会不会这样放肆。
王哥给我买来了时尚杂志,淡淡地说这是女孩子喜欢的,是的,这的确是我喜欢的。
那天他嘱托护士给我买来鱼补充营养。妈妈做鱼是一绝,常吃的我齿颊留香不亦乐乎,但当她因爸爸的外遇带着哥哥远走他乡后,我再也不愿吃鱼了。我拿起筷子轻轻夹着,此时我仿佛感到有怜爱的目光在把我柔柔地笼罩,还没等我抬起头,就感到那目光的逃遁。我只得吃得柔顺吃得无怨吃得香甜。
王哥成了我的图腾,他让这段本该痛苦难耐的寂寞日子变得充盈而浪漫。一个星期后我就下楼折了月季花苞插在药瓶里,他就笑我像他的妹妹。
我已经熟悉了淡淡的来苏水味,喜欢看穿着松松垮垮白大褂的小护士冲着那个主治医生羞涩的笑,习惯了用红外线消毒时全身蒙着床单做最幸福的遐想。
我看着月季花蕾一天天在这药瓶的浅水中一点点枯死。伤口结痂脱落了,形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疤痕,那里也隐藏着我甜蜜的温情。
那一天,我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用灼热的目光深深地凝望着他,他却垂下眼帘逃避着。
第二天来了一个很妖冶的女人,带着的小男孩简直就是缩微版的他。那女人看似很热情地大呼小喝,一句一个妹子,其实我敏感的心意识到她从骨子里看不起我,她还拐弯抹角地说有一个亲戚因为被别人打伤赖在医院不走,最后一分钱也没得到之类的话。那女人的眼里藏着忧虑,我知道。
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午后他来接我出院。那天他穿着一件崭新的淡粉色的衬衫,在细雨中像一幅清新唯美的写意画。他的眼神依旧明澈,那里面映出了我的迷离。
他塞给了我两万块钱让我好好养着,其实早就养好了。他说对不起他给我毁了容,是我自己闯的红灯啊。但钱我没有拒绝,我没有这么清高,我需要钱。
他开车把我送到那个出租屋前,轻轻说了声:“走吧!”我没有勇气说让他上来坐坐,寒酸的屋子里早就霉气冲天了吧,还有,我算他的什么?
我想这就是爱情。但面对这样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呵护我的好人,我却只能若有若无小心翼翼地流露,我只说了一声:“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王哥?”
“傻丫头,有事找我吧!”他的笑在掩饰着什么。
他的车开得很慢很慢,我痴痴地看着那辆银灰色的比亚迪……
俗世生活
我试着给那个人事部经理打了电话,破天荒的事发生了——那位子我还给你留着,美女!
两个月后我就辞职了,因为那个给我租了豪华别墅的人事部经理的怪癖:在一起时要死盯着我的疤,他不许我有一点儿刘海,说看不见伤疤没感觉。我离开了这个变态的老头子。
我一直没和王哥联系过,我和他没有交集,我算什么呢?何况还给了当时对于我来说的一大笔钱。我试着做个正正经经的女人,勤勤恳恳地工作着,按揭买了鸽子笼一样小的房子。
那年,我找了个人糊糊涂涂地嫁了,那男人离过婚。那晚他很娴熟地剥落了我的衣服,撩起我的头发要吻我,“好大的疤呀!”他的目光出现了片刻的停顿,我顿时像被电击一般,准备大干一场的他也草草收兵。后来每次在一起时他都把目光从疤上移开,甚至有时随手抓个枕巾盖上。
如果是我的王哥他绝不会这样,唉,我早就中了王哥的毒。
那天午休时,我半睡半醒中忽然看到床头的台灯动了一下,我急忙推醒他喊着:“地震了!”他揉揉眼睛,这时听到楼下有人喊:“地震了!”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丢下我脚上像装了弹簧一样向楼下冲。我则气得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等死,让地震来得更猛烈些吧!如果换做王哥肯定会一把拉过我或抱起我喊着:“别怕,一会儿就到安全地方了!”
剧烈的地震没有来。
我毅然决然地跟他离了婚。一个“伤疤女”为了几乎“莫须有”的地震居然离婚,他们叫我神经病。
邂逅无缘
孤枕难眠的日子最难熬。晚上11点多了,我还在一遍遍地拿着遥控器。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我的眼帘,我几乎窒息地盯着屏幕,是他!就是他!我的王哥!他被剃成了光头,周围是警察。画面一闪就结束了,但他脸上的屈辱和无奈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把我的心一片一片撕碎。
十年了,那身影一直没有被岁月的橡皮擦抹去。我的王哥!我心目中的爱人!
我想到和他各种各样见面时的情景,激动的伤感的默然的窘迫的,但我怕自己泛滥的感情洪水会让他不知所措。
我千方百计地打听他的消息。原来,有个人想对他的妹妹非礼,他上去一个大嘴巴把那人抽得满地找牙,那人和市领导有亲戚,把他重判了。
我依旧正常的工作,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但每秒钟对我都是一种煎熬,我想他纯净明澈的笑容,想他温暖的手臂,连我的鼻子也在想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受苦的王哥,你会在某一刻想起我吗?
听到他的妻子跟着他的盟弟私奔的消息之后,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都在奏起兴奋的凯歌。相信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见到我的王哥。
我特意把刘海梳起来,留下那道伤疤,我要让他一眼就能认出我。我见到了我憔悴不堪的王哥,他挤出了笑容:“其实我不止记得那道疤,我一直记得你,你比原来多了一份成熟的美!”
“王哥,我看到伤疤就想起你,我早就爱上你了!”我已不是那个苍白无奈的小女孩,我不能再错过我的王哥。
“哦,老天报应我了,给你毁了容,让你在这里看见我。”
“不,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让我们相爱吧!”
“可我,可我……”
“我都知道了,我等你,你已经害了我十多年了,可别再害我了!我等你。”
在真爱面前,世界都为我们让路。
我见到了他的父母,逗他的孩子玩。我感到老天终于睁了眼,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从他父母的口中我知道他本不怎么爱自己的妻子,但一次冲动后他却说要对她负责便娶了她。此时连他穿着囚服的背影都是那么迷人,他一直都是我的图腾。
他的刑期减至三年。
虽然旁边有警察,但我还是听到了悄悄话:
其实那天我送你回出租屋的时候,真想随你上去,你那天很是楚楚可怜,我看到了你的渴望与忧伤,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我真不想伤害你……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悄悄话是: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狂吻你的额头,直到那伤疤消失。
一个美妙的梦境潜入了安谧的夜里。我变成了一朵饱满的花,只等待着他让我幸福的绽放,在那一刻,蟋蟀不要唱歌,夏虫请为我沉默。
终于到了他出狱的日子。
“她回来了,让我原谅,你说我怎么办?”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一把拥过我,手指几乎嵌进了我的肉里。但我的世界轰然倒地。
那个依然妖冶但脸上有些许沧桑的女人还叫我妹子,身后的小男孩还亲热的叫我阿姨,那分明是一家三口呀!
不是爱得不够,而是我不愿那个小男孩若干年后又成为一个我,我选择了离开。
我去了另一个城市,又留上了长长的刘海,我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安放我有伤疤的灵魂。
责编/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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