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谏
他们一家,是这座城市万千普通人家中的一家。她是超市仓储管理员,丈夫是出租车司机,她对生活没有太多的奢望,只要孩子能健康成长,丈夫每晚能平安收工归来,就可以了。
可平静的生活,还是在某个夜晚被打破了,彼时,她正在灯下等丈夫的电话,每每轮到丈夫开夜班出租,她的心就揪着,因为夜里街上车少人稀,什么人都能遇上,耍酒疯的醉鬼甚至抢劫的。她和丈夫约好,只要轮到他开夜班车,晚上11点,他务必准时给她打一个电话报平安。
都11点半了,电话沉默得让她有点不安,她忐忑着拨通了丈夫的手机,传来的却是机械的提示音,她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
噩耗,是在12点左右传来的,她丈夫的出租车在高架桥上出事了。
她飞一样奔向医院,丈夫已经被送往了太平间,据说,他的车撞在了高架桥中间的隔离墩上,车头,都被撞烂了,当他被从车上抬下来时,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生命体征,而那位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乘客,被撞断了双腿,正在手术抢救。
她扑向太平间,却没勇气去看丈夫支离破碎的身体,只觉得整个天空在不停地沦陷沦陷。
昏昏噩噩地办完了丈夫的丧事后,才想起那个躺在医院里的乘客,听交警说,他很年轻,双腿骨折,听口音不像本地人,更要命的是,经历了这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事故后,因为受惊过度,他只记得砰的一声巨响,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身上没有带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她忽然地为这个年轻人难过,不过是搭了丈夫的车,却落得了独自躺在医院里,连自己是谁,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她提了水果,去医院看他。
当她向年轻人说明自己的身份,年轻人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就什么都不说了,好像她是空气,好像她的话语,是被风吹来的一些无所谓的杂音。她理解他的心情,毕竟,年轻人是付了钱搭丈夫的车,而因为丈夫的驾驶不当,害得他落到了这步田地,她理解他的抵触情绪。
她代丈夫说抱歉,说以后会经常来看他。
年轻人始终保持沉默。
然后的日子,只要她有时间,每天都会去看他,给他送一保温桶汤,帮他洗衣服,扶着他做恢复性训练,时间久了,新来的病人,都以为她是他的姐姐,而且还是一个忍辱负重的好姐姐,因为年轻人从没给过她好脸。她默默地承受了,想,就算是替已在天堂的丈夫,向这个年轻人道歉吧。
一个月过去了,医院通知年轻人可以出院了,而年轻人却不知自己家在哪里,她说:“要不,就到我家吧,等你想起了家在哪里,我再把你送回去。”
年轻人呆呆地看了她半天,问:“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有目的的?”
她当时就愣了。喃喃说:“我能有什么目的,我总觉得你是因为坐我老公的车才这样的,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我照顾你,是想让他在天堂能得到安息。”
年轻人愣愣地看着她,突然地,就给她跪下了,声泪俱下地叫了声大姐。
原来,他的失忆是装出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的丈夫根本不可能发生车祸。
他从外地来这座城市打工,一连两个月,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身上带的钱花完了,他又冷又饿地在街边溜达时,突然萌发了抢劫出租车的念头。
他在夜市上偷了一把水果刀,拦了她丈夫的出租车,等车上了高架桥,他拿出水果刀抵在她丈夫的肋骨下,很不专业地说了声抢劫。她的丈夫一慌,车子就撞在了中间的隔离墩上,而他被这意外的一幕吓坏了,忍着剧痛,把水果刀奋力扔出了高架桥,拼命大哭着说对不起。
她的丈夫,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他:“年轻人,别走弯路。”然后颤抖着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说了句:“麻烦你……告诉我的老婆孩子,我爱他们。”然后就去世了。
等交警和救护人员来了,他想过自首,可是一想到自首的后果是去坐牢,他太怕了,只好伪装失忆,他哭着说:“大姐,我对你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就是想让你别来了,你一来,我就害怕,因为我做了恶,你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看着泪流满面的年轻人,她泣不成声。
然后,年轻人去自首了。
后来,有人问她恨不恨年轻人,有没有后悔对他好,她沉默良久,说:“恨他有什么用?再恨,我家那个也活不过来了,如果我对他的好,能把他昏睡的良知唤醒,有什么好后悔的?”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魔鬼与天使的混合体,当魔鬼的这一面占了上风时,最好的救赎,不是告诉他魔鬼有多可恶,而是,让他看见天使的淳美和温暖,天天与天使面对,再恶的魔鬼都会自行惭悔着转身离去。天下最大的善事,不是把魔鬼彻底消灭掉,而是,让魔鬼变成天使。 (肖进摘自《东方航线·新尚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