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敝的花与树

2014-08-22 15:39:02徐虹
作文与考试·高中版 2014年19期
关键词:杨宪益吴宓世纪

徐虹

那些曾经的过往不应该被忘记。上世纪60年代文化史中的悲剧人物,花开花落,各有终结。

《吴宓日记》是一面见微知著的镜子,照出20世纪中国现代学人的心灵史之外,更反映人性深层的优长和弱点。不过在上世纪60年代以后,这位国学大师文字中的调子逐渐沉郁,他显得凄苦无助,似乎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

吴宓本性浪漫,不过为旧礼教道德所拘系,感情不得舒发,积久而濒于破裂。陈寅恪说他“犹壶水受热而沸腾,揭盖以出汽,比之任壶炸裂,殊为胜过”。吴宓曾经这样总结分析自己:“一,我之多情而热心,忠厚诚挚,做事负责任,能牺牲,善为人谋,而不顾自己之权利、幸福、安乐——在所有之中国人中,未见有如我者。二,我之用力多而成功少。三,我但有工作而无享受,但有义务而无权利,但有勤劳而无快乐。四,我决不负人,而人常负我,于大小公私事皆然。”

他在现实生活中踉踉跄跄。尚未准备好的时候,政治风潮来了。吴宓在1965年日子显然越发不好过。他感慨年夜饭的冷清。他常遇一群儿童,被骂“吴宓老狗,我要砸碎你的脑壳”。他被抄家搬家。他76岁时被架上高台示众,头晕眼花,被推下来跌断左腿。

他所遭遇的残酷是零零碎碎地显现的。如,他在日记中说,“运动座谈会,命再作交代。而某某、某某等发言,集矢于宓。”——如何“集矢于宓”呢?“命宓与父、碧柳、兰芳割断关系。众逼问宓与张宗芳关系……又揭发曾宛凤常捧花来,为宓插瓶中。某某则述某女助教,在宓外室考试时,宓奉茶,供醪糟……”甚至,某某补充说,“宓某晚发言有云‘打倒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横扫,即,打倒那些要横扫牛鬼蛇神的人。即是反对此运动,足见罪大!”吴宓虎落平阳,继而完全跌入深渊。

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也有获得尊重的权利。如果说,一种好的社会秩序会为懦弱之人提供制度保障,一种好的道德规范会成为嗜血族类的内在束缚,那么吴宓的处境一定不那么坏。但是历史没有如果。1977年,吴宓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终回到陕西老家,成为一个没有人知道名字的普通农人,消逝而远去。

上个世纪中叶,“民国最后的闺秀”张充和的生活风花雪月,海棠结社,阅尽繁华。她的近一个世纪的生活里,没有大的波澜和惊险,也没有被改造和异化。她的天性——艺术感,本身就是人性中最本真的部分——保存完好,而常人的艺术知觉早已在粗糙生活或者自我修整中磨灭,这不能不说是一個奇迹。然而上世纪60年代,她终于“独在异乡为异客”。犹如一棵临渊的静树,旁边是深潭的水,深不见底。

而她《曲人鸿爪》笔下的主角们,正在渊里挣扎和沉落——她的昆曲老师沈尹默那时候住在上海,靠卖字为生。“文革”开始时,他撕毁了所有的作品,所藏的碑帖、明清卷轴,那些都是他认为值得保存的佳作。他把那些碎片浸泡在水中,直到化为纸浆。他受了五年的迫害,直到他去世为止。

杨宪益,被称“翻译了整个中国”。然而在上世纪60年代,一个人的才华、旅居海外的浪漫生活经历、对政治风向的迟钝以及良善单纯的本性,正是多舛命运的根源。杨曾描述遭受批斗的过程:“三张饭桌摞在一起,一张上面架着一张,像杂技团翻跟头使用的道具。他们颇为客气地帮我爬上最高的桌子。群众聚合在四周挥拳声讨。”他形容他的“喷气式”感受:“我胳膊的肌肉很灵活,有弹性,所以我能轻而易举地做出这种姿势。”他喜欢用小说的方式回述那些惨烈的细节。

当时,杨宪益已开始出现轻微的精神分裂征兆。他常有幻听、幻觉,并产生迫害妄想。这个症状持续两年才有所缓解。他的儿子杨烨也是从这个时候起,开始精神分裂,后来惨烈地自杀。这件事成为杨宪益一生最锥心的痛。

当美遇到恶,世间最原始的丛林法则便会开始作用。现代文明是保证众生和谐、相生相伴的终极宗教——但是,这文明又是否可靠呢?或者这些被亵渎的生命,正在揭露和控诉那个一去不返的年代所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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