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健人生不过是词不忆且滋

2014-08-18 21:25刘珏欣
今日文摘 2014年8期
关键词:周华健卡拉唱片

刘珏欣

晚上11点,上海近郊一所摄影棚里,忙碌了大半天的人们已经相当疲惫,空气中都漫着焦躁。正在拍的是《中国好歌曲》节目的宣传短片,四导师之一的周华健最后一个出场。还没见人,就听见他的笑声,中气十足,完全不像工作到半夜该有的调调。

他实在爱笑。随便抽出采访中的一个小时统计,他能笑二十多次。还只算了连续3声以上的大笑,没算上呵呵一两声的微笑。

这样的笑声迅速感染全场。除了说点“提醒我收肚子”、“我是中国好员工”这样的小玩笑,周华健还会突然大喊:“拍完这条大家就收工啦!”被半逗笑半气笑的工作人员纠正他:“没有啦,还有好几条!”他会接:“我知道,哈哈哈。人要活在希望里。”猛然有点小严肃,越发逗得全场哈哈哈。

更让工作人员满意的是他实在专业而配合。自动把一句宣传词连续念四五遍,配上四五种简单老派的动作——握拳加油,摊手抒情,伸出食指指对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或肚子上。然后瞪大眼睛问导演:“这样可以吗?”导演没说行,马上换个身位、加点小跳跃,又是四五遍。

被要求抱吉他摆pose时,他忽然弹唱起《What a wonderful world》。本来被他搞得嘻嘻哈哈的气氛,一下子又深情款款起来。

当年的“国民歌王”周华健现在53岁了,入唱片业27年,专辑总销量超过三千万张。最近第一次进综艺节目当导师,在里面常被人讲起的是“我爸爸妈妈很喜欢你”。

很难有艺人的形象比他更正面温和。多年作曲主唱比较套路化的温暖系情歌,却也有《刀剑如梦》、《难念的经》、《寡妇村传奇》这样风格特别的作品传世。成名前就凭唱歌在穷兮兮的日子里娶到一位漂亮贤惠的美国太太,生一儿一女,家庭幸福。连唱片公司都27年没换过,一直是滚石,他对此总结:“如果我一辈子只在一个唱片公司,这感觉很好。”

他最大的痛苦是整个唱片业的痛苦:“突然整个工业没有了!一张唱片已经没有销售这个事情,那就好像世界末日一样。”这让他纠结挣扎许多年,现在却也想通了,觉得反而能静下心来,有时间去做一些不再为市场而做的歌。

很容易把歌写成

卡拉OK的样子

许多年后,周华健回头看,才明白自己幸运地赶上了唱片业最辉煌的时代。他本来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时代。他希望退休后也可以像前辈偶像们一样,光靠吃唱片版税就过上安逸的生活。这似乎已经不可能了。

最忙的时候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他一年出5张专辑,年初出一张国语专辑、一张广东话专辑,年末也是这样两张,中间还有一张英文专辑。每张都卖得不错,能有六七十万张。这还只算正版。

在唱片业鼎盛的时候,内地不仅流行盗版,还流行“扒带子”——就是看港台谁的哪首歌火,就找歌手来翻唱。“随便一扒几百万张,就是说你要作为一个责任编辑负责这个唱片,没卖到100万张以上,你都不好意思在单位混。”一位当时在音像公司做编辑的业内人士告诉我:“一张利润七八毛钱,很容易就赚100万。”

唱片大卖也有负面影响——“卖不卖”成了风向标。“只要说一句:唱片不卖啊。那你整个人就垮了。外面找你的演出啦,一夜之间都会不见。一堆歌手要在那边,我站过去都会很自卑。”周华健说:“有一阵子我整个人生的工作态度就是在录音室里做出唱片,然后看明天会有怎样的销售。整个人都埋进去了,不会想我做了那么多唱片,能不能做一张更有价值的。”

作为国民歌王,周华健会和他的团队进行各种设定。比如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他们觉得应该有一首周华健的歌传唱。从这个角度出发,他们找到了《朋友》。“整个计划非常顺利,完全就是我们想要锁定的方向。”果然,许多学校的毕业典礼、毕业聚会上,《朋友》几乎成了孩子们热泪盈眶时的必选曲目。

周华健走红的时候,正是卡拉OK开始风靡之时。适不适合市场的重要标准是适不适合卡拉OK。卡拉OK公司会付钱给唱片公司,唱片公司再把钱分给作曲和作词的,不分给演唱者。“所以写歌的很容易会把歌写成卡拉OK的样子。如果你歌红,光在台湾就有10家卡拉OK跟你买版权。写歌的很自然会被它吸走。”周华健说。

但不是每首歌都适合卡拉OK。“有一些是我的内心话。比如停电的时候我会怕黑,就写《怕黑》。我是个男人,男人就不能怕黑吗?”周华健又笑,说自己会在每张唱片里放一首怪歌,虽然非常喜欢它们,但也只能排在更大众的歌后面,不去主打,不去拍MV。“毕竟唱片是一个商品,涉及到很大投资在里面。我们需要资金去出下一张,或者这资金起码能够养你一年。”

突然整个唱片工业没了

危机是在2000年左右开始出现的。整个唱片市场的总体销量明显下滑,同时,R&B和说唱等新音乐风格的流行也让周华健束手无策。他的唱片销量下滑到几万张。

他跑去买新的热销唱片听,觉得周杰伦很好,推荐给儿子。儿子后来自己去买了周的第二张唱片。

“转型最大的困扰是什么?你原来的型一定是成功的,要不然你怎么会红?一定有卖点,有人家接受你的原因。那你转了以后还是你吗?很多人转型以后更不行了。你那种慌张,没有办法真的放手大胆去爱做什么做什么。”周华健尝试给专辑加两三首新风格的歌,写一写就走调了。他甚至想写一张用假音唱的新专辑,编个假名字发表。

他焦虑地找朋友们聊天。2000年,和他聊完天后,作词人詹德茂给他写了封长信。大大咧咧的周华健现在还记得这封信,却忘光了信的内容。

这封信也许可以部分解释周华健转型的痛苦所在:“‘华健在唱片市场上,代表着某一个真挚情歌的路子。即使始终没有被确切的文字定义出来,都没有关系,因为消费者无论主动、被动,都能清楚地闻到、摸到那条路子。只要路子在,地位就在,‘华健也在。随便‘华健怎么对情歌解释,他们只在乎还是不是这条路子(包括你是不是还真挚)。当你在呕心沥血、努力创新的时候,很抱歉,你不能离开这条路子去创新,只要一离开,消费者就会敏感感觉到华健不见了,而如果找不到华健离开的强而有力的原因,他们就会离开华健。”endprint

转型似乎会导致快速死亡,但不转型又可能走向慢性死亡。最后,“突然整个工业没有了,没有唱片这回事了。那时一下子非常紊乱,写不出歌来。真的很痛哪。”周华健说,然后转头问摄影师:“你相机现在用什么胶卷?你看,整个胶卷没了。多痛苦啊。”

詹德茂信中的一段话也许劝动了周华健做后来的事:“你曾感慨,怎么我就再也写不出《摆渡人的歌》的水平。你也许忘了,它是花了几乎两个礼拜的时间,读完一本书《流浪者之歌》才写出来的。固然,有些急就章的确也红了,但这却是万万不能上瘾的;急就章充其量只是‘本能,经年累月下来,也就只是累积了许多‘本能而已,极容易忽略真挚诚恳。而真挚诚恳是‘华健的命脉。”

10年后,周华健慢了下来。他开始用3年时间做一张唱片《江湖》,12首歌里只有一首算是情歌,还是他“硬拗过去的”。

至于成本问题,他也想开了:“有人会花机票去环游世界,那会花多少钱啊,也就换回来一堆照片而已。我们花钱做完一张唱片可以留10年20年啊。”

不爱用手机的“古代人”

周华健能在任何细微的事情上造出点游戏式的斗争心来。

当年拍广告要折腾到半夜三四点,他就撺掇着大家下注:你觉得我们今天几点收工?列表写上每个人名字,买多少钱。要是都猜错了,就再猜单双数。

给《中国好歌曲》录宣传短片,听说之前几位导师录影时间最短的是刘欢,40分钟,周华健就嚷着要破纪录。工作人员不依:“你得加难度,30分钟才算。”最后周华健的时间是37分钟。“破了纪录,又输了他们,算没赢没输”。他笑着总结。

做专辑《江湖》也是。他约名作家张大春写词,老是写不出来,不停追稿,张大春终于回复说:“华健啊,我3年前寄过一封信给你,那就是侠里面的情谊啊。你先把这个拿去写一写吧。”那是一首《金缕曲》。周华健痛苦地写了三四个月。然后张大春又丢来很难的《泼墨》,又写了三四个月。之后这样你来我往,共12首。

“有点儿高手过招的感觉,一个出题,一个答题。我看你这次怎么玩。”周华健说得兴奋起来:“像电影里的侠,叮叮当当打起来,然后说,真的高兴认识你,终于见识到你的功夫不错。”

他们总在张大春家附近的小面馆谈天。喝完酒,张大春会突然排出笔墨,写起字来,让周华健觉得自己一瞬间去了明朝。周华健说:“我真的好想找一天跟他,你拎着纸笔,我拿把吉他,带几瓶好酒,我们跑去一个楼台,要有河的,有一点点渔灯,你真的给我写。我不想醒过来。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某种程度上说,周华健过着有些“古人”的生活。他只有一个老古董手机,上网当然是不能的,短信他也不会看。这个手机号码只有他太太和小孩知道,连助理他都没告诉。而且他还经常不开手机。他说这并不会遭到家人埋怨,因为他太太和小孩对手机也是这个态度。“他们要是找不到我,可以打给我助理,我就会回电话过去。不喜欢手机是个性的关系。有的人就喜欢手机,一路响,可以用手机处理很多事情。我如果快成那个样子,会毛毛躁躁的,我会疯的。我在家里休息的时候,连电话响我都会嫌烦。”

不过作为一个当年为了去滚石从台湾大学数学系肄业的“古人”,他脑子里还是多了根数学的弦。跟刘欢一块儿做《中国好歌曲》导师,聊起来4个导师能有多少种组合时,周华健马上想到了数学里的排列组合,立刻接上“4乘以3乘以2”。大家一愣,问“什么东西?”

三杯然诺,五岳相形比较轻

主持人华少在正式做主持人之前,曾在演出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他记得2003年他们在杭州做一场群星拼盘演唱会,周华健是嘉宾之一。那年正逢SARS爆发,所有大型聚会被迫取消,包括演唱会。七八组艺人里,只有周华健一个人退回定金。当时周华健的摆渡人公司回复说,因为这是天灾。“这笔钱给了我当时所在公司一条生路,因为我们把资金都垫出去了,如果没有你退回的钱,我们基本上就要关门了。”华少在一次节目里对周华健说。周华健合掌弓身:“这样我反而是赚了。这不是江湖吗?三杯然诺,五岳相形比较轻。”

他喜欢这种合约外的舒服。他说:“我跟滚石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合约的。我觉得那种感觉很好。中间有几次,销量很好的时候,有人出到几百万美金让我跳槽,我也没跳。为什么我们每一件事情都要白纸黑字?不行的话你又怎么样。不信任的那种感觉,多差啊!”

《江湖》里的“侠”,周华健总解释说是李白的那种侠。但他会跟自己的小孩讲,李白是李白,只有他有条件做到,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他白纸写一写就是钱,可以换酒喝,太潇洒了,你做得到吗?你要去潇洒之前,麻烦先看看自己有多少斤两呀。

《江湖》快做完时,张大春对周华健讲了句“华健是一个侠”。周华健一边说没有啦,一边很受用。

他看电视上的选秀节目,最不愿意看到有人被“毒舌”摧毁,这种时候就立刻换台。他觉得唱得好听也是唱,唱得难听也是唱,每个人都有这个欲望,不应该被这样抨击,所以他推掉了好多歌唱比赛的评委。“歌唱比赛都是要比高音的。是不是?这不是奥运哪,最高音有奖牌。低音的歌,比如蔡琴的,都有韵味在里面,这种韵味反而一直都被忽略了。”

他开车载着爸爸在台北转悠,下大雨转弯,一辆摩托车过来,他就慢下来。爸爸称赞他能让摩托车。他说没有,不是让不让的问题,是我以前骑过摩托车,我知道在转弯的地方,大车很喜欢压过来,就很难转弯。

接受采访时,他极想吸烟,也没有人禁止他吸。但当他不由自主抽出一支烟时,猛然想到对面的记者在感冒,又赶紧把烟塞回去。

谈起哪段日子他都在笑。包括骑摩托车那个年代,他脸上总有一道一道的小疤痕,他很奇怪为什么,后来发现下雨天雨水跟砂石会被车甩上脸来,手一抹就弄破一道。“我觉得常常笑很好,如果周围人能感染到多好。但这也有人不喜欢,可能觉得你神经病。”他又哈哈笑。

“如果用几个词概括自己,你会用什么?”他想了想说:“词不忆,且滋味——很多事情不一定都记得,词都想不起来,可是很有味道。人生也不过是这样子嘛。”

(何东师荐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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