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全玉
(浙江广厦建设职业技术学院,浙江 东阳 322100)
李东阳《麓堂诗话》曰:“文章固关气运,亦系于习尚。 周、召二《南》,王、豳、曹、卫诸《风》,商、周、鲁三《颂》,皆北方之诗,汉、魏、两晋亦然。”[1]可以说,地域性是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历程中的显著特点,地域风格是文学创作的重要风格类别。作为“越文化圈”重镇,金华自南宋以来就逐渐在中国文学乃至文化史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作为婺学中心和北山学派所在地,金华教育发达,文风兴盛。至现代文学时期,金华地方文学的成就更加突出,成为现代文学“乡土文学”的重要一支,涌现出了诸如艾青、冯雪峰、王西彦等蜚声现代文学史的著名乡土文学作家,他们在现代诗歌和现代小说上的成就,是金华成为上世纪战时文化名城的重要因素。另外,金华因为深厚的文化积淀在浙地文化史中享有较高地位,吸引了众多的优秀文学家的到来。无论是艾青等本土文学家,还是郁达夫等外地作家,在他们创作的大量优秀作品中,“金华”意象频繁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的金华书写,或已超越文学本身,于中自然可见金华地方文化对中国文学史和文化史的影响。
金华文学作为浙江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就了一个著名的文学“金三角”,即金东、义西、义南方圆不超过30公里的地方。其中最为重要的“双尖山文化圈”,方圆不足10公里。在这个“文学金三角”,出现了潘漠华、冯雪峰、艾青、王西彦等一大批文学名家。
考察金华书写,首要的文本依据自然应该是诗歌。《浙江古代诗歌史》在论述浙江诗歌发展的历史时,曾对金华诗歌的地位进行了总结,从中,我们很容易窥见金华书写在古代文学中的表现:
有宋一代,在浙江大地上大致形成了四块词学基地:以杭嘉湖平原为中心的一块(即后来清代的“浙西”词派基地)、以绍兴为中心的一块、以宁波为中心的一块及以金华、衢州为中心的一块。这四块基地,分别集中了大量词人,代代相传,延绵不绝,它们既有各地不同的地方风貌,又体现出总体上相似的 “浙词”特征:清新婉约,隽永深长。这种词学特色传统,历经元、明、清,直至近代,实为壮观[2]。
实际上,自黄初平故事流传之后,以“赤松山”为代表的金华意象就在文人笔下流传,而金华书写中最早、最著名的意象,当属“八咏楼”。而后,在宋代诗歌中——特别是南宋文化重心南移之后,金华意象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古代文学作品中,常见的金华意象有“八咏楼”、“金华山”、“北山”、“双龙洞”及“鹿田三洞”等等,其中不乏名作,仅吟咏“八咏楼”者,就出现了崔颢的《题沈隐侯八咏楼》、李清照的《题八咏楼》等名篇。另外,苏轼、陆游等诗坛巨擘都有歌咏金华的杰作。金华书写在现代诗歌中的表现同样有相当的影响,其基础和主流就是金华本土作家的金华书写。金华本土作家的金华书写,主要体现在诗歌和小说中。从诗歌来看,最为著名的就是湖畔诗社的两位主将潘漠华和冯雪峰,两人又是湖畔诗社的发起人,堪称现代诗歌名家。
潘漠华是金华武义人,主要作品是《湖畔》、《春的歌集》两部诗集,其中《湖畔》收诗16首,《春的歌集》收诗52首。在潘漠华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恋人以及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等亲人的影子,不论悼念父亲(如《春歌》,《呵》、《晚上》等),还是思念母亲和姊妹(如《请你不要搅扰我》、《月白的夜》、《呈母亲前》、《念姊妹》、《回栏下》等),都很容易感受到他对故乡的浓浓情感,对家人的深切思念。从某种程度上说,潘漠华的诗歌洋溢着永远的“缠绵的乡心”。深入研究其作品,可见金华书写是其题材基础,其中也不乏金华自然风光题材的作品,如《金华府南一个草湖内》一诗,抒发了浓烈的内心情感,既充满诗情画意,又蕴含着浓郁的乡土气息。
冯雪峰是金华义乌人,他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热血青年和革命战士,其子冯夏熊整理的《雪峰的诗》共收诗77首。冯雪峰的诗也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只不过这种气息表现得更加清新晓畅。如《小诗》:
我爱小孩子,小狗,小鸟,小树,小草,/所以我也爱作小诗。/但我吃饭偏要大碗,/吃肉偏要大块呵!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至于他(雪峰)人很质直,是浙东人的老脾气,没有法子。”[3]的确,冯雪峰作品的“乡土”之风,还浸润着金华人的性格精神。在《雨后的蚯蚓》一诗中,就集中反映了他的倔强、执着和坚韧的性格特征:
雨止了,/操场上只剩有细沙。/蚯蚓们穿着沙衣不息地动着。/不能进退前后,/也不能转移左右。/但总不息地动呵!/雨后的蚯蚓的生命呀!
论及现代诗歌中的金华书写,艾青是万不可缺失的一个对象。他之所以被誉为中国现代乡土诗歌的“诗坛泰斗”,最重要原因就是其在“乡土诗歌”创作上的重要贡献。“土地”和“太阳”是艾青诗歌的两大核心意象,其中写“土地”的诗最为著名,而这些写土地的诗,有《大堰河——我的保姆》、《我爱这土地》、《我的父亲》、《献给乡村的诗》、《双尖山》等,其中“大堰河”、“双尖山”等意象都直接取材于故土,是十分典型的金华书写。艾青正是用这些意象,将自己对乡土的情感升华至对民族命运的忧思和对祖国文化的赞美中,成为著名的“乡土诗人”。
当然,更为重要的是,由上述几位金华诗人,特别是冯雪峰和艾青的金华书写,可以看出金华诗人思想认识的转变:
冯雪峰这位带着深重泥土气息的诗人,同后来的艾青一样,由对土地的歌赞逐渐融入社会解放大潮中,思想和政治立场发生了根本的变化[4]。
金华书写,除诗歌之外,小说、散文等也较有影响。金华小说家中,较为著名的有后期乡土小说代表作家王西彦。王西彦是20世纪30至40年代活跃于文坛的义乌作家,是浙江乡土文学与东南地区战时文艺的代表人物之一。我国的现代乡土文学在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五四”时期和20世纪30年代是其发展的两个高峰,到20世纪40年代,乡土文学渐趋衰落,王西彦适时出现,依靠自己的创作在文坛奠定了一定的地位。具体说来,王西彦的作品——其中大多是金华书写,通过小说内容,集中反映了地域文化对文学的独特贡献。王西彦观照的“乡土”,为完善我国现代乡土小说作出了重要贡献。他的乡土小说代表作有《悲凉的乡土》、《眷恋土地的人》、《村野的爱情》等,作为一个小说家,他的源泉就是在金华这片土地上获得的创作感兴与经验,而当他以切身体验、个人经历去观照乡土,又成就了金华文学书写的一个重要成绩。
另外,潘漠华创作了9篇农村题材的短篇小说,合编为《雨点集》,也带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其1922年创作的小说《乡心》写了年轻又颇有些野蛮鲁莽的农民阿贵在外闯荡,却又备受思乡之情煎熬的故事。在潘漠华的笔下,阿贵身上有着与其诗之金华书写对象低沉格调不同的亮色,体现了时代农民的追求和理想。这个作品,或许多少带有作者自己的影子,特别是在小说结尾的描述,可见作者本人对家乡的思念:
戴着黄卵金丝镶边的毡帽的几年前的阿贵,在敌乡流着泪的我亲爱的母亲,荒凉草满的死父底墓地,低头缝衣的阿姊。隐约模糊的故乡底影子,尽活泼地明鲜地涌上在我底回忆里。……呵!缠绵的乡心。
诗人冯雪峰也有散文作品,特别值得一提的就是他的第一本杂文集《乡风与市风》,其中第一部分取材于老家义乌,立足于普通农民生活,剖析了他们面对残酷现实,主要是面对民族压迫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也就是作者所谓“乡风”。“乡风”代表了冯雪峰所具有也十分看重的金华人的性格精神,正如他曾对杜鹏程所说:
中国农民的困难生活,艰辛的劳动以及坚韧的生命力,都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严格地说,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的血管里流着农民的血液[5]!
如果说金华本土作家的金华书写是赤子之情的自然流露,那么非本土作家的金华书写,或许更能显现金华文化的影响。在非本土作家中,许多名家也留下了金华书写的名篇杰作。实际上,金华文化底蕴深厚而又多秀山的特点也催生了一个十分有利于文学发展的现象,那就是金华历来受战争的影响相对较小,往往成为有志文人砥砺心志,以图再进的理想之地。非本土作家的金华书写,比较有影响的,就是《浙东景物纪略》。这部游记散文集是1933年11月,郁达夫一行从杭州出发,经萧山、义乌、金华、兰溪、东阳、永康,至江山,经一个多星期游历后写就的两部游记集中的一部(另一部是《杭江小历纪程》)。这部散文集中的相当部分篇目,是以金华景点为描写对象的,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现代散文名篇,郁达夫的《方岩纪静》。《文心雕龙·物色》曰:“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自然景物对诗文创作的促进作用,自不必多言,可以说,金华优美的自然山水,加上长久积淀的文化底蕴,完全可以涵养出文人的寥廓心性和云水襟怀,郁达夫散文创作的杰出,与他游历之广、品鉴之深密切相关。
总体来看,现代文学金华书写主要基于对越文化优良传统的继承,于乡土文学创作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其常见的文学意象也基本上沿袭了古代文学中常见的金华意象。本土作家成长的区域则是金东区、义乌交界的文学“金三角”。
论及金华书写的意义和影响,最值得肯定的,就是现代诗歌中金华书写的承前启后的贡献。金华书写在诗歌中有着较为悠久的历史,以“八咏楼”为代表的各种金华意象与以东阳“水乐亭”为代表的金华地方文学意象,在婺学的推动下,不断在文学史上留下光辉篇章,共同构成了诗歌的书写传统。当然,以诗歌为代表的现代文学中的金华书写,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现代文学史专家王瑶评论湖畔诗社“以健康的爱情为诗的题材,在当时就含有反封建的意义。”[6]
事实上,几乎所有介绍金华的文字,都会提及“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李清照),和“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1953年的春天,艾青回到了阔别16年的家乡,尽情地呼吸着故乡山山水水的气息,沉浸于对往事的深情回忆,浓郁的乡情长久地感动着诗人。第二年春天,他写下了充满生命温情的怀乡之作《双尖山》。该诗是艾青建国初期创作处于相对低潮时的一首优秀之作,也表现出了一个扎根土地的“人民诗人”和“伟大歌手”的良知、责任感与深度体验。古代到现代再到当代,金华人已经在潜意识里将诗歌看成了城市的灵魂。这种影响,也使得金华各县市区的诗歌创作受到有益的影响,使得金华诗歌的整体创作蔚然成风而又枝繁叶茂:
金华当代文学的发展状态,在诗歌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朴实和浪漫,七八十年代的反思与改革,九十年代的现实化和平民化,特别是对社会问题的关注,都形成了金华诗歌在新世纪发展的基础。……金华各县级市都有影响的诗人,具备进一步培育诗歌土壤的条件。更加细化的地域文化,也给发展中的金华诗歌注入了更多的活力元素[7]。
诗歌之外,小说及散文的创作同样显现了助推浙中文化传承的作用。现代名家王西彦,面对因时代环境造就的更“悲凉的乡土”世界时,他也有对乡土的更深层的开掘,从而显出王西彦乡土小说对以往乡土小说不断承续与递进的文学史意义。当然,金华书写的文化意义还可以以游历金华的作家的作品中的金华书写来看。1957年,叶圣陶在60多岁时,游览了金华的双龙洞和冰壶洞,写作了《记金华的两个岩洞》。这篇散文的节选部分《记金华的双龙洞》,后来入选小学课本,使得金华书写成为学生提高语言文学修养和人文素质的范本,这无疑是金华地方文学成就的又一个佐证。
文学就是人学。文学家更应该成为承载思想、承载灵魂的人物。地域文化塑造地域人物性格,人物性格决定人物命运。吴越时期,越文化就已经形成了质朴、悍勇和开拓进取的民风。南宋中期,婺学兴起。乾道以降,婺学已沉淀于中国文化之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金华人的行为处事,其尚德务实、经世致用的优秀传统是现代化建设不可或缺的因素,更是中华民族发展和复兴的深层次精神支柱。潘漠华等金华现代文学名家的经历和作品,诠释着金华地方文化精神,正是他们血液中的那种勤奋好学、正直执着、积极进取,使他们创造了丰硕的文化成果,当然,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他们进取的历程也决定了人生的跌宕起伏,但诚如赵翼《题遗山诗》所云:“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金华现代文学名家的主动抗争与追求,正是金华历史与文化的双重财富。
从某种程度上说,“越文化”精神造就了金华文学家的左翼文学倾向。金华文学家多革命者,勇于担当,不畏牺牲。在辛亥革命前期、国民革命时期、抗战时期金华文学家都有出色表现,他们的这些经历,也对各自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冯雪峰是左联发起人之一,长期担任左联领导,又是鲁迅与左联及中共之间的重要中介,对左联贡献甚巨,为东南文艺运动中坚,领导过金华抗战文艺运动[8]92。潘漠华为左翼文艺运动(北方左联)献出了年轻生命。还有未参加左联的曹聚仁、陈望道、吴晗、傅东华为左联盟友,有明显的左翼倾向。著名诗人艾青,成名于30年代初期,也正好在抗战时期形成了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诸如此等,标志着金华作家的思想政治倾向和文学价值取向,是与时代社会前进的力量相符的。
婺学的发展,促使金华文化的更加开放,其包容性推动了金华教育的兴盛,更因此生成了文学的多元发展趋向。金华文学家的创作,作为艺术美的产物,自然有着多重美学意蕴。艾青的诗歌美学在中国诗坛向来有极高声誉;冯雪峰的文学理论对纠正极左文艺思潮发挥过重要作用;潘漠华、冯雪峰的“湖畔诗”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曹聚仁的创作多元,其集作家、史家、报人、记者于一身,文学创作偏重历史叙事和社会价值,具备了文学的多元价值,在金华文学家中有相当的代表性。
总体来看,婺学的务实品格仍然是金华现代文学作品中的主格调,这也使得现实主义文学成为了金华书写的主要取向。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金华现代作家的现实主义创作倾向是十分突出的。而且,许多作家的创作,都具有启蒙和先导作用。
启蒙意识的自觉以来自“小传统”地域的浙江作家为甚,这恰恰体现了这个地域文化传统积累之深,浙江新文学作家引领潮流之先,在相当程度上便是取决于“小传统”地域潜在的文化基因。……两浙文化传统内蕴的现实主义精神,突出地表现在两浙史学精神和浙东理学对“经世致用”思想的传承[9]。
曹聚仁丰富的文化活动经历,使得他有了带着社会参与意识的文体与文风。冯雪峰的现实主义理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对鲁迅文艺理论的承续,自然有着十分丰富的内涵,已越来越多地被后世研究者所认同。艾青的诗歌,实际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现实主义的代表,可以说,他对现实主义风格的坚持,在中国新诗人中无人能出其右。而其他金华作家的文学思想与文学创作,基本上也具备从现实主义文学层面进行阐释的可能。毫无疑问,现代文学的金华书写,已经形成了超越地方的文学和文化影响。
要之,拥有小邹鲁之称的金华,人文荟萃,历史文化名人众多,其中的相当一部分是文学大家,他们的文化影响,自然主要是建立在文学作品的基础上。南朝以来,金华及其有关的经典意象,在后世文学中被长期运用,反复吟咏,成为它对文学的独特贡献。在此基础上形成的金华文学书写,不仅成为金华地方文学关注的焦点,更能够作为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焦点。“阅读文本已经成为阅读城市的方法之一”[10],诚然,金华书写并非局限于城市,而是以城市为坐标,辐射金华整个地域。阅读一个地方的文学书写,在地方文学意象的基础上,开展地方历史和文化的学习,可以体会地方文学书写所表露出来的种种复杂的意味,阅读金华的文学书写亦然。在此基础上,探究金华书写产生和发展的意义,可以为金华地方文学发展探寻新思路。
[1]李东阳.麓堂诗话[M]//王云五.丛书集成初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8.
[2]徐志平.浙江古代诗歌史[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8:110.
[3]孙琴安.雪之歌——冯雪峰传[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117.
[4]王嘉良.论地域文化视阈中的“湖畔”诗人群[J].浙江学刊,2009(6):75-80.
[5]包五衍,袁绍发,郭丽卿,等.冯雪峰纪念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354.
[6]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74.
[7]汪全玉.21世纪的金华文学[J].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3,12(3):62-64.
[8]王嘉良.浙江二十世纪文学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92.
[9]王嘉良.地域人文传统与现实主义文学思潮——论“浙江潮”对中国新文学现实主义思潮的引领意义[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10,35(2):1-6.
[10][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