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丹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610064)
《那先比丘经》又称《那先经》,也叫《弥兰王问经》(Milindapa?hā),约译于东晋(317-420)年间,译者佚名,有二卷本及三卷本①。大约是公元前后出现的佛教经典,其记录那先比丘(Nāgasena)与希腊王也即舍竭国(Sāgala)②弥兰陀王(Menandros,梵 Milinda,约 160-140BC③)之间的说经论道之对话,是印度与希腊文明交流史上重要的历史典籍。
南传大藏经将其译为《弥兰王问经》,应该说更为准确。虽然未将其收于佛教“三藏”经典之中,但列为重要的藏外典籍之一,并有数种写本。平川彰认为《弥兰王问经》是在上座部的七部论藏到注释书的中间文献,为纪元后一世纪左右为止成立的,而汉译《那先比丘经》与巴利本一致的地方较古,据此可知公元前二至一世纪左右佛教的某一面。④该经实际上也是印度佛教文化与希腊文明的第一次碰撞,虽然被列为正藏以外,但其有着极大的影响。英国巴利文学者大慰氏曾说:“此经比巴利圣典三藏为晚,另一方面,它不但早于各大疏释(五世纪时佛音在锡兰作成),而且是唯一在正藏以外被遵奉为绝对权威的经典。”⑤
关于《那先比丘经》的时代及版本问题,学界有不同的声音。一般认为《那先比丘经》大约为公元前一世纪前后的作品,也有说形成公元前二世纪中叶。它属于佛教“三藏”经典之外的古典佛教作品。关于这部“非经典”的佛教作品,佛教学术史界对其最初究竟是用那种语言写成的看法各有不同。一般来看,大致有巴利文说、梵语或混和梵语说、翻译说这三种代表性的说法。而关于《那先比丘经》最初的篇幅长度也是个未解之谜。从现存的南、北两种系统版来看,汉译北本系统的东汉初年二卷本《那先比丘经》,只相当于南传七章的巴利文本的四分之一。而即使是三卷本的汉译本,也不及南传巴利文《弥兰陀王问经》的二分之一。据学者研究,南传七章的巴利文《弥兰陀王问经》,其经文的文体并不一致,有些篇章很有可能是后人增添上去的。关于其中的玄奥,不敢妄加揣测,有待进一步研究。
《那先比丘经》中的“那先(Nagasena)”,意译为“龙军[1]、象军”;又音译为“那伽犀那”。有学者认为那先就是《那先比丘经》的作者。但其实《那先比丘经》的作者究竟为何人,目前学术界为止并没有定论。关于那先其人的身世和生平,有学者作了考证和研究。梁启超在《佛学十八篇·那先比丘经书》一文中提到说那先确有其人,考证其为迦湿弥罗(今克什米尔)人,曾着过《三身论》,但已经散佚。根据本经所述那先生于天竺宾,于其国中禅寺出家;最后他又到沙迦罗(Sagea)的僧法耶寺(SankheYa Monastery),在该寺中会见了弥兰陀王。[2](P27)而《弥兰王问经》序言中则是出生于喜马拉雅山麓松弩多罗(Sovutara)。⑥
弥兰陀王(Menandros)即经文中的弥兰王,是一真实的历史人物。其系公元前327年亚历山大征服印度五河省后所建立的大夏国(Bactria)⑦后裔,经过约三十个君主而传至弥兰王。他在位的时间大约是公元前一五五——前一三零年。[3](P304)从《那先比丘经》的经文来看,弥兰王十分重视对当时印度各种教派学说的研究,并与各种宗派思想论辩,最后才碰到真正的佛教大师那先。
譬喻即打比方,其在佛典中从来都占有很重的分量,十二部经中的第五类就是譬喻。譬喻手法的使用在佛教经典中随处可见,佛陀或大师以其深厚广博的学识广用譬喻说法导化听众,不仅可以从四《阿含经》、《法华经》等经中看出,亦可在《那先比丘经》中欣赏到,作者所运用的譬喻说理方式非常之生动形象,更为深入浅出,让人很容易得到愉悦地理解和获得理解的愉悦。其因事兴感,取譬说法,而智者依譬得解。所以灵活的运用譬喻宣说佛法妙微成为佛经文本的显著特点。故可以说,在佛经的宣讲传布中,譬喻往往是最吸引人,也最易了解的艺术手法。在《那先比丘经》中,以“借彼喻此”的修辞方法最为常见,而这众多的譬喻包括有一般事理的譬喻、关于业感轮回的譬喻,都是在弥兰王与那先的问答中体现出来的。
譬喻本是一种“借此喻彼”的修辞方法,凡两件或几件事物有类似的地方,就可以用那类似的地方来说明。其理论架构是建立在心理学的类化作用上——利用旧经验引起新经验。通常是以具体说明抽象,以易知说明难知,使人在意趣的转折中恍然大悟,从而得到理论的满足与情感的信服。
关于“精进”问题,经中曰:
王复问那先:何等为精进者。那先言:助善是为精进。那先言:譬若垣墙。欲倒从傍柱之。舍欲倾坏亦复柱之。那先言:譬若国王遣兵有所攻击。兵少弱欲不如。王复遣兵往助之便得胜。人有诸恶如兵弱。人持善心消恶心。譬如国王增兵得胜。人持五戒譬如战斗得胜。是为精进助善如是。[4](P697)
弥兰陀王问那先何谓精进?那先答“助善就是精进”。然后用了譬喻,借彼喻此。说其就如同将要倾倒的垣墙或房屋,如果“从傍柱之”则“亦复柱之”。又如同国王派兵遣将出征敌国,在“兵少弱欲不如”是国王“遣兵往助之便得胜。”人有种种的恶心如“兵弱”,应“持善心消恶心”这种譬喻可谓深入浅出,浅显易懂。
关于“智慧”的问题,经中曰:
王复问那先:何等为智。那先言:前已对王说。是人智断诸疑明诸善。那先言:譬如持灯火入冥中室。便亡其冥自明。人智如是。那先言:譬若人持利刀截木。人以智截诸恶如是。那先言:人于世间智最为第一。度脱人生死之道。[4](P698)
经文流利简洁,那先以生动的譬喻,简明扼要地回答弥兰陀王所提问的“何等为智”,那先用暗室明灯、利刀砍木比喻智慧,他说智慧如同有人持灯入暗室,能够给黑暗带来光明,人拥有智慧就像暗室有灯明一样。智慧又如同有人“持利刀截木”,人有智慧就能斩断诸恶。这里用的明喻,直接以暗室明灯比喻智慧,智慧本身一个抽象的概念,那先取类譬喻,让人很容易地理解接受。
经文里的譬喻注意发挥说理例证的作用,以生动具体的实例比附说明深奥的佛理,通过运用一些极具形象描述性的和感官性的语言来循循诱导,利用对浅显切近的事物的比况来帮助信众理解佛法义理的深奥玄妙,以唤起人们以往的生活经验,使其身临其境地体悟佛理而事半功倍。
业果轮回是佛教的重要教义,在《那先比丘经》中,除了用十二缘起来说明生死的相续外,对于业果轮回的说明十分详尽,并且大量地运用譬喻来解说。在谈到后世复生的问题时那先深入浅出,用譬喻解说。经文曰:
那先问王:譬若田家种谷。大得收敛盛箪簟中。至于后年不复耕种。宁复望得谷不。王言:不复望得谷。那先言:道人亦如是。弃捐苦乐恩爱无所复贪。是故自知后世不复生[5](P709)
这是一个很富哲理的明喻,取类相关,以此喻彼。虚空地谈论后世是否复生让人觉得玄妙神秘且不能理解,但使用譬喻,说如种庄稼般,谁都懂“不复耕种”则“不复望得谷”,故“弃捐苦乐恩爱无所复贪”则“后世不复生”。这则譬喻以浅喻深,以具体喻抽象,收到化深为浅、化抽象为形象的效果,若非譬喻之助,绝难领会。
业力是生死流转的原因,不断地造作善恶业行,将影响有情现在与未来的身心,生命就在因果的法则下从业受报,如同灯柱的焰火相续不绝,那先用此譬喻说:
人诸所作善恶随人,如影随身;人死但亡其身,不亡其行。譬如然火夜书,火灭其字续在,火至复成之。今世所作行,后世成,如受之如是。[5](P715)
人所造作的善恶业力,如影随身,生命结束之时,死亡的只是身体,业行是不会消失的,如同夜晚点灯火写字,“火灭其字续在”。那么今生所作的业行,将会于来世现行受报。“如影随身”可以用语言来表达,而人所做善恶随人的感受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那先用灯火的相续不灭来譬喻善恶业报,难以用语言传达的禅悟境界用短短一行字透彻地表达出来,充满智慧,神奇而亲切。
在谈到轮回中生死相续的问题上,王不断探究提问,那先亦不断用一系列譬喻作以应答。人死亡之后随业受报,有了下一期的生死,那么是延续前一生的神识呢?还是换了一个新的神识呢?那先先不正面回答,反问王说:“王身小时,哺乳时,身至长大时,续故身非?”然后那先接着以譬喻来说,如果不是同一个身体,那是有另外一个人帮你写字或代替你受罚吗?王无法了解这个问题,然后请那先回答这个问题。那先说从小时到长大是同一个身体的相续,为同一个生命体所长养,那先又用譬喻问王说:
那先言:譬如人然灯火,宁至天明不?王言:然灯油至明。那先言:灯中炷火,至一夜时,续故火光不?至夜半时,故火光不?至明时,故火光不?王言:非故火光。那先言:然灯从一夜至夜半,复更然灯火耶?向晨时,复更然灯耶?王言:不中夜起更然火,续故一炷火至明耳。[5](P708)
这里那先有用了身边熟悉、浅显的事物打比方接着上文说就如同夜晚点灯到天明,虽然前一刹那的灯火不同于后以刹那的灯火,却是由相同的一个灯柱所发出来的火光。不只是身体,人的精神之展转相续,亦是如此,在刹那间生灭相续。
那先言:人精神展转相续,亦譬如是……譬如乳氵重化作酪,取酪上肥,煎成醍醐。宁可取醍醐与酪上肥,还复名作乳氵重?其人语宁可用不?王言:其人语不可用。那先言……人神亦如是,从精神生,从生至长,从长至老,从老至死,死后神更复受生,一身死当复更受一身,譬如两主更相然。[5](P708)那先继续说,在生死的流转中,不是同一个精神,也不离同一个精神,就像牛奶变成奶酪,奶酪变成奶油,奶油又提炼为醍醐一般,从生到老,从老到死,又从死受生,一身又一身,是由精神而展转相续。
这组譬喻是在解答生死轮回中的相续问题,也是佛经经常讨论的问题,与本佛经内涵融为一体的具有原创性的撰作,不仅清楚地演绎了生死轮回相续问题,重要的是他借着类比的作用,形象地类比演绎推理,达到生动易解的效果。《那先比丘经》可以说也是佛经譬喻文学的优秀代表。
《那先比丘经》记载了弥兰王与那先的对话,在一问一答之间,我们可以发现,其语言精工,逻辑严密,气势磅礴,说理透彻机智,感情充沛,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独特的风格,显示了高超的论辩艺术。《那先比丘经》的论辩技巧因势而变,具有居高临下、善于统观全局的特点,其主要运用多种方法,主要有譬喻、辩证思维,类推引证、直接定义与避实就虚等。由于其文章巧于论辩,语言流畅,富有文采和感染力,在佛经文学上具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譬喻是《那先比丘经》运用得相当频繁的一种论辩手法。关于譬喻的用法我们在上文已做介绍,此不赘述,下面主要介绍另外几种比较重要的论辩手法。
在经文中,弥兰王首先追问了那先之实(何为那先),其提出一系列看似有些凌历的问题:
王问那先:谁为那先者?王复问言:头为那先耶?不为那先。王复言:耳鼻口为那先耶?不为那先。王复言:颐项肩臂手足为那先耶?不为那先……何等为那先者?[5](P696)
弥兰王的提问可谓是相当的繁琐,但有其特殊性和代表性。这种发问一方面是以分析的方式进行,另一方面这种提问并非层层递进式而是并列平行式的进行,这与纯形式的严谨对话形成了鲜明对比。在弥兰王问“谁为那先者”时,那先只作了是否回答,并没有马上阐述具体内容,在王提问结束之后,那先才开始了他的辩说:
那先问王:何所为车者?轴为车耶?不为车。那先言:毂为车耶?王言:毂不为车。那先言:辐为车耶?不为车……那先言:何等为车耶?王默然不语。那先言:佛经说,合聚是诸材木,用作车因得车,人亦如是。[5](P696)
不难看出,那先在对弥兰王诸多问题的回答中,似乎在重复弥兰王的方式。他首先并不直接告诉王关于事物抽象性的概念,而是以具体的事物“车”为例,在层层递进的提问中纠正了王对事物认识的片面性。这种方法与哲学家苏格拉底的“产婆术”有某种相似性,都是以反诘靠近真理。那先的解说是自上而下、从外而内的逐层渗透。这与理念的自我运动、形式的自我主宰(亚里士多德在《范畴篇》的“这一个”和“形而上学”的“其所是”之间的犹豫决策[6](P211-213)截然二分,那先的论证以王的“启发”而以相似的方式生出正确具有说服力里思想而折服了王。
王复问那先言:其不得泥洹道者。宁知泥洹道为快不……那先问王言:人生未尝截手足。宁知截手足为痛剧不。王言:虽未曾更截手足。犹知为痛。那先言。何用知为痛。王言见其人截手足呻呼。用是故知为痛。那先言:人前有得泥洹道者。转相语泥洹道快。用是故信之。[5](P699)
那先在与王的问答中,也用了直接的定义的方法。直接定义是观点的陈述,其与类推引证交替使用。经曰:
王复问那先:何等为余善事者?那先言:诚信、孝顺、精进、念善、智慧是为善事。
这是那先的总说,然后王分别就“诚信、孝顺、精进、念善、智慧”几个方面提问,那先分别解说。他首先对概念直接定义,其中可能引起新的论题,然后再分述之,定义结束后,再加以类比的方式,结尾申以经义。如:
王言:何等为诚信者?那先言:诚信者无所复疑。
王问何为诚信,那先直接定义为“无所复疑”。这似乎是同义反复,“信”与“疑”相对,用“疑”的否定来阐释“信”,是一种概念之间的互相诠释,言简意赅。
在与王的问答中,那先也用了避实就虚的方法。在谈论皈依佛教的问题上,经曰:
那先言:王使宰人作美羹,中有水,有肉,……羹以成,人宁能一一取羹味来与王不?王言:羹一合以后,不能一一别味也。是为苦乐,是为智,是为动,是为念。[5](P782)
在回答王是否要皈依佛教这个重大问题时,为避免了正面回答,那先巧妙地转移视线,以羹作譬喻,委婉地表明:人在面对神灵时要怀有一颗素朴之心。这样以来,不管你是皈依佛教还是“居庙堂之高”,你所做的事一定是符合“正道”的。那先所有的“言事”都表明的是这个“道”。
《那先比丘经》主要通过文学对话的形式,形象、生动地阐述了佛教的基本思想,并通过论辩对当时睿智的希腊王的折伏,显示了佛教济世度人的强大精神力量,而历来被学界关注的就是弥兰王与那先在论辩中高超的辩证艺术。其经文中栩栩如生的譬喻手法和具有极强伦理性的论辩思想、形象生动的论辩手法使得这部经成为一部“非经典”的优秀经典。
[注 释]
①《大正藏》三十二册中二本经号相同,二卷本为1670A,三卷本为1670B。
③根据巴宙博士译《弥兰王问经》p24引 V.A.Smith之说,见于 Oxford History of India,NewDelhi,1956。
④平川彰《印度佛教史》之观点。
⑤《弥兰王问经》p32引 T.W.Rhys Davids(tr),Questions of King Milinda,Oxford:18901894.p.xxxviii.and xiv.
⑦《弥兰王问经》p32引 T.W.Rhys Davids(tr),Questions of King Milinda,Oxford:18901894.p.xxxviii.and xiv.
[1]梁启超.那先比丘经书[M]//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十四册之六十六).北京:中华书局,1936.
[2]阿难陀.印度古代的几位巴利文大师[M]//佛教人物史话[M].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1978.
[3][英]渥德尔.印度佛教史[M].王世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4]大藏经:第二十三卷论集部1670A二卷本[M].大正一切经刊行会印刷所发所,大正十四年十一月.
[5]大藏经:第二十三卷论集部1670B三卷本[M].大正一切经刊行会印刷所发所,大正十四年十一月.
[6]赵敦华.西方哲学通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