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梅
(黑龙江大学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白居易是中唐创作七绝数量最多的诗人之一。沈德潜的《唐诗别裁》选其绝句六首,入选数居唐代诗人第七位;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选入四首,入选数居唐代诗人第八位。而流传很广的《唐诗三百首》与《千家诗》却都只选了一首。由此可见,白诗的七绝虽未取得到较高的文学地位,但其诗之所以能入选上述文学典籍,又在一定程度上显现出白诗七绝在文学创作上的独到之处。
一
白居易七绝的题材内容大多数可归入“闲适诗”的范畴:“或退公独处,或卧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谓之‘闲适诗’。”[1](P650)其七绝题材广泛,涵盖了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也符合他对自己“闲适诗”的概括,生活中的每一处都可入诗,诸如饮酒、疾病、睡觉、游览名胜等,其中赠答、思乡、写景咏物、忆友人、述怀等内容占七绝比重最大。以白居易时常感叹自身多病且时光匆匆逝去为例,他的七绝中这一题材为数不少,如《叹发落》:“多病多愁心自知,行年未老发先衰。随梳落去何须惜,不落终须变作丝。”[2](P259)因久病之后,诗人心力交瘁,发丝也随着梳子不断脱落,这使得诗人更加愁苦,不仅对“未老先衰”之兆感到忧愁,也对自身病况多生忧虑。又如《病中作》:“病来城里诸亲故,厚薄亲疏心总知。唯有蔚章于我分,深于同在翰林时。”[2](P263)病中的诗人不但看清了身边人亲疏远近之分,同时发现了“深于同在翰林时”的感叹,世间冷暖在此时更令人倍感刻骨铭心。再如《病气》:“自知气发每因情,情在何由气得平。若问病根深与浅,此身应与病齐生。”[2](P287)这首诗从题目便可看出又与“病”有关,讲述了作者对自己病根深浅的判断,便是“此身应与病齐生”。由于诗人久病且多病,难怪常以“病”为由作诗。“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观察自身和世事的着眼点,诗人由此来感叹人生,感悟人间冷暖。白居易此类诗作虽然带有消极情绪,但其诗作内容却不空洞,不仅如此,白居易此类诗用还真实反映出诗人的生活处境。
白居易七绝中还有一部分是对友人的赠答与追忆,如写给挚友元稹的诗作《秋雨中赠元九》:“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2](P251)由秋雨带来的萧瑟使诗人时时想起好友元稹。“春来无伴闲游少,行乐三分减二分。何况今朝杏园里,闲人逢尽不逢君。”[2](P253)(《曲江忆元九》)即使面临无限春光,因无好友的陪伴,诗人在杏园中赏春,难免生出一种失落感:“闲人逢尽不逢君”,周围相逢的人再多也不敌元九(即元稹)一人所带来的兴致足,可见诗人与元稹的友情笃深。除此两首外还有,《同李十一醉忆元九》《禁中夜作,书与元九》《禁中九日对菊花酒忆元九》《见元九悼亡诗,因以此寄》《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叹元九》《开元九诗书卷》《重到城七绝句,见元九》《醉后却寄元九》《雨夜忆元九》《雨中携元九诗访元八侍御》等诗作,也体现出元白二人之间惺惺相惜的深情。此外,白居易的七绝中还有许多与其他好友相赠的诗作。这部分诗篇既有为赠答而作,也有为思念友人而作,还有为悼念而书。总之,白诗无论从选材内容来看,还是从表情达意来看,都是作者真情世界的流露,即诗人对友人的情谊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愈加深厚,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削减诗人对友人的深厚情谊。
白居易七绝中也不乏对现实的讽喻之作。如《池鹤八绝句·鸡赠鹤》:“一声警露君能薄,五德司晨我用多。不会悠悠时俗士,重君轻我意如何。”[2](P838)《池鹤八绝句·鹤答鸡》:“尔争伉俪泥中斗,吾整羽仪松上栖。不可遣他天下眼,却轻野鹤重家鸡。”[2](P838)诗人运用拟人手法,形象而生动地描绘了鹤傲然独立,卓而不群。而其诗讽谕无自知之明、有眼无珠的意图跃然于纸,可见诗人独具慧眼的人生智慧。
白居易的七绝内容题材虽少以现实题材为主,不如“讽喻诗”那样具有补裨时政,人情的诗教之力,但是选题角度贴合生活,能从自身条件出发,选择自己最熟悉且最有感触的内容为诗,言词平实,情感真挚,使人容易产生一股亲切感。尤其是诗人写给友人诗作的情真意切,更是令人唏嘘不已。
二
白居易的七绝多以平实的语言进行表述,善于在细致入微中描画日常生活中常见景物。如《魏王堤》《村夜》《暮江吟》等名作均以精巧的工笔描绘见长,虽少用比兴手法,却显得浅切流畅又情韵悠长。对此,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赞叹说:“白诗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此论断可谓恰如其分。无独有偶,刘熙载也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3](P314),“诗能于易处见工,便觉亲切有味。白香山、陆放翁擅长在此”[3](P330)。比如《浦中夜泊》就能显现出这一特点:“暗上江堤还独立,水风霜气夜棱棱,回看深浦停舟处,芦荻花中一点灯。”[2](P316)诗人虽然用得都是平常字眼,毫无晦涩奇语之处,但却惟妙惟肖地刻画出诗人孤寂心境。再如《王昭君二首》其二:“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娥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2](P295)也是以浅近的语言却道出遥深的诗意。
说到白居易七绝中善于用精致的笔墨描写景物,就不能忽视诗人善用细微的笔法刻画人物动作以达到丰富诗歌画面感的笔力。如《采莲曲》:“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2](P425)小船在荷花池中穿梭,女子因含羞低头而将玉搔头落入水中,这一系列动作连贯而流畅,又颇具画面感,我们仿佛能从诗中看到女子遇郎一瞬间的低头含笑、面颊微红的微妙心理波动,在这一刹那间,玉搔头的落水又给女子带来一丝惊恐,然而诗作至此却戛故而止,令人回味无穷。沈德潜评价白诗说:“七言绝句,贵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如青庙之瑟,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4](P4)
白居易七绝正是因为语言浅切从而使得抒发感情更为真实,更贴近他对闲适生活的描述。此类诗作不再像之前的讽喻诗那样激进,更多的是情感的沉淀和对人生的反思,以及对年华逝去的感伤。《大林寺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2](P341)诗的字里行间体现出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对世事变化的感悟,对时间变换的细微体察。花落花开,春去春来,这是时间的沉淀在诗人心中的感慨。与此同时,我们还可以在这些七绝诗中来了解白居易的晚年生活情况。如《春眠》:“枕低被暖身安稳,日照房门帐未开。还有少年春气味,时时暂到睡中来。”[2](P854)就是白居易晚年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也是我们全面了解白居易晚年生活的一个重要维度。
三
虽然白居易的七绝数量可观且不乏佳作,但我们仍要看到这些作品中的大部分作品由于内容题材的选取过于庞杂,题材的限制致使一些作品语言没有体现诗歌含蓄的审美要求,对此袁行霈先生曾评价说:“浅显平直是他的长处,读他的诗宛如走在一条平坦径直的大道上,顺适惬当、心目豁朗。比那类只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又缺乏思想内容的诗,自然是胜过百倍。但和那些沈郁顿挫,使人回肠荡气,涵泳不尽的诗比较起来,就略逊一筹了。”[5](P261)这论断便点明了白诗七绝的长处与不足。与白居易同期的诗人相比,他的不足也就越发明显,如与刘禹锡的七绝相比,白诗就过于浅尽且缺少意境的创新,诗中议论也过多,影响诗歌情感的蕴含。以《竹枝词》为例,两人均以相似的背景创作了七绝组诗。但刘禹锡《竹枝词》(其二)“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却营造出一种朦胧又忽远忽近的氛围,仿佛一首恋曲,写出相恋的人彼此似近又远的距离,相互寻觅又飘忽不定,“道是无晴却有晴”中的“晴”又与“情”谐音,让我们有了多重想象空间,这种气氛的营造,词语的锤炼都是刘诗为人称道之处,而白诗的《竹枝词》(其一)就相形见绌了:“竹枝苦怨怨何人,夜静山空歇又闻。蛮儿巴女齐声唱,愁杀江楼病使君。”[2](P389)诗人以听者的角度去捕捉声音,由听来的苦怨与当时空荡的环境相配合,引出的不仅是唱者的愁,更“愁杀”了病痛中的听者,句句都是直言浅语,没有过多的转折,也没有使用修辞,但相比刘诗就缺少意境的营造,回味的余地也欠缺很多,而且刘诗写出一种爱情的缠绵之感,白诗则是一种愁与怨的纠结,读起来使人稍感压抑,正因为这些不足使得后人对白诗七绝才少有好评。
除此外,作品的感情基调也较为低沉,颓伤情绪隐于其中。这一点从诗作中频频出现“愁”“惆怅”“孤”“怅望”等词语,且不断发出“头雪白”“头白”“白丝”“白头人”等自叹之音能深切体会到。无论送别赠友,还是写物咏怀,诗人的七绝均没有盛唐人那种激情,也没有同时代的诗人那样开阔,因此很难起到振奋人心的作用,也就很难触及世人心底。在诗中流露出惆怅伤感、闲愁无聊的情绪也就成为破坏白居易七绝艺术的硬伤。如描写生机盎然的春天,在白居易的诗中就只能体会到“愁”。“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2](P263)在《长安正月十五日》这首诗里我们能感受到的是那种一个人被所有欢乐淹没后孤愁,丝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所给予诗人的生机,看到的只是患病在身的诗人被这种喧闹及万人游乐的景象牵引出的无限惆怅,有种心灰意懒之感。
以上我们简析了白居易七绝存在的问题及问题产生的原因,不仅仅是他自身的问题,也有当时社会风气,文风转变及政治对他的巨大影响。如罗宗强先生曾指出白居易所处的时代前期主张“尚实、尚俗、务尽”,后期“诗歌创作倾向转向写身边琐事”[6](P308)。可见诗人无论是选材的取向还是写作的特色都与当时社会风气和诗歌理论息息相关。在他的七绝诗中我们既要看到优秀之作,又要看到问题的存在,从而实现客观评价白居易的七绝,并且从中选优去劣。
[1]丁如明,聂世美.白居易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顾学颉.白居易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9.
[3]刘熙载.艺概·诗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4]沈德潜.唐诗别裁[M].北京:中华书局,1981.
[5]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6]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