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霞
(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 黑龙江佳木斯 154007)
初唐怀乡诗的艺术风貌与当时的社会氛围关系密切。唐朝建国以后,为了稳定社会和发展生产,采取了一系列休养生息的政策。国家很快从战乱中逐渐恢复过来,唐代的政治局面焕然一新。据《贞观政要》卷一《政体》记载,贞观年间,“深恶官吏贪浊,有枉法受财者,必无赦免。在京流外有犯脏者,皆遣执奏,随其所犯,置以重法。由是官吏多自清谨。制驭王公、妃主之家,大姓豪猾之伍,皆畏威屏迹,无敢侵欺细人”“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马牛布野,外户不闭”“频致丰稔,米斗三四钱,行旅自京师至于岭表,自山东至于沧海,皆不赍粮,取给于路。入山东村落,行客经过者,必厚加供待,或发时有赠遗”[1](P24)。很多文人为大一统的政治局面感召而纷纷离家求仕,当他们思念家乡之时便有了怀乡诗的创作。这便是初唐怀乡诗产生的时代背景。
与唐诗发展的其他一个时期相比,初唐怀乡诗的数量并不多,且还大多保留着文学过渡阶段的特征,即因袭多于创变。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主题的因袭。先唐怀乡诗的主题以仕宦、征戍、战乱、远嫁为主。初唐怀乡诗的主题则比较单一,以仕宦思乡为主,抒写了因宦游而引发的乡思;二是形式上的模拟痕迹比较明显。初唐怀乡诗仍然以古体为主,其中旧题乐府诗如《关山月》和《陇头水》依然是抒写故乡之思。卢照邻的《关山月》就是对乐府古题《关山月》怀乡主题的继承,其中征人对妻子的思念:“寄言闺中妇,时看鸿雁天,”正是对《关山月》旧有抒情模式的袭用。
但与此前的怀乡诗创作相比,初唐毕竟在孕育着新的变化,正在为呼唤怀乡诗高潮的到来蓄势,因而不容忽视。首先,作品数量正在增加。据笔者粗略统计,先唐怀乡诗的总数不超过160首左右,而初唐时期的怀乡诗就有120首之多,说明在初唐时期怀乡主题已经被越来越多的诗人所关注;其次,诗歌的情感基调正在发生变化。此期怀乡诗的作者为入仕的文人,主要有初唐四杰和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他们的怀乡诗主要作于仕途失意之时,表现为四杰的“思归”和沈佺期、宋之问、杜审言的“乞归”。诗歌的情感基调不低沉、颓废,怀乡诗已经初现明朗、开阔的基调;再次,诗歌的体制也在发生变化。初唐诗人不仅继承发展了以古体和乐府写作怀乡诗的传统,而且也尝试着用五律、五绝、七绝等近体进行创作。
卢照邻、骆宾王、王勃、杨炯都出生在唐王朝建立之后,他们为初唐社会的稳定和繁荣所鼓舞,内心充满建功立业的热情,“其有发挥新题,孤飞百代之前,开凿古人,独步九流之上,自我作古,粤在此乎!”(卢照邻《乐府杂诗序言》)“莫言贫贱无人重,莫言富贵应须种”(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带着不甘人后,“自我作古”的人生豪情,他们离开故土走上求仕之路,乡思便就此产生,而仕途的失意不仅强化了他们的故土之恋,也玉成了他们的怀乡诗创作,他们的仕宦经历充实了怀乡诗的思想和情感内涵,在怀乡诗中,他们通过对异乡不如意境况的描写表达了对故乡的深切思念,也表达了人生的失意和迷惘。就“四杰”怀乡诗的创作实践来看,每个人也不相同,王勃与骆宾王创作的怀乡诗较多,卢照邻其次,杨炯的创作最少;在形式上,王勃以近体为主,骆宾王以古体为主;在艺术表现上,王勃更侧重于融情于景,借景物抒发乡情。
王勃是初唐最擅长用近体创作怀乡诗的人。王勃存世的诗歌不多,仅有80余首,而涉及乡情的诗歌就占去了近20%,且这些诗歌大多以绝句的形式写成,抒发了盛世之初积极入仕的文人在遭遇政治挫折的情况下的故乡之思。王勃自幼秉承家学,颇有学识,加之生逢盛世,他对自我充满信心,也对这个时代寄予了厚望:“孔夫子何须频删其诗书,焉知来者不如今;郑康成何须浪注其经史,岂觉今之不如古”(《感兴奉送王少府序》),其自信和雄心油然可见。但王勃的理想抱负还没有施展便遭遇了挫折。因为创作了《檄英王鸡文》从而触怒了高宗,王勃被赶出王府而与仕进绝缘。带着政治上的失意,他不得不开始了漫游巴蜀的旅途。他由长安出发,经由始平、散关,然后滞留于蜀地,他的怀乡诗大多作于这个期间。他不喜欢异乡的生活,因为异乡让他感到陌生和孤独,“萧萧离俗影,扰扰望乡心”(《出境游山二首》其二)、“客子常畏人,何为久留滞”(《别人四首》其四),即使想借出游来消忧反而更忧,“谁意山游好,屡伤人事侵”(《出境游山二首》其二)“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蜀中九日》)在怀乡诗中王勃表达了对故乡的思念之情,而他的故乡之思主要是通过对景物的描写表现出来。
(一)以朦胧、模糊的景物来表现思乡的愁绪。在王勃的怀乡诗中有很多对朦胧景物的描写,云、雾、烟便是其中主要的景物。在王勃的怀乡诗中云、雾、烟有时遮蔽回归故乡的路,如“浦楼低晚照,乡路隔风烟”(《白下驿饯唐少府》)、“故人渺何际,乡关云雾浮”(《焦岸早行和陆四》),有时诗人所处的环境被云雾所包围,如“山川云雾里,游子几时还”(《普安建阴题壁》);另外王勃的怀乡诗也通过傍晚景物的描写营造一种朦胧的思乡背景。如他的《麻平晚行》:
百年怀土望,千里倦游情。高低寻戍道,远近听泉声。漳叶才分色,山花不辨名。羁心何处尽,风急暮猿清。
诗歌通过对朦胧环境的描写抒发了思念故乡的愁情。夜幕降临,视觉变得模糊,所以只好凭触觉和听觉感知异乡前方的路和周围的环境。脚下的路尚能依稀可辨,但远处即将踏上的路却已经分辨不清;泉水流淌的声音时时传入耳际,但在夜幕下却无法捕捉它确切的位置。在这样的氛围中如何不触动客子怀恋故土、倦于行旅的心弦,更何况那急风中凄清的猿啼声,让诗人的羁旅愁情顿浓。
(二)王勃的乡情多发生于朦胧情境之中,但也有例外,有时也产生于壮阔的背景下,如他的《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谢 的名句“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以大江日夜奔流来比喻“客”之忧愁的不曾停止。在谢朓的这首诗里,长江作为无情的客观景物,引起的是有情人的不尽乡情。而王勃笔下的长江已经不单单是触动乡情的媒介,诗人移乡愁于长江,写长江之悲实是在写己思乡之悲。“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以拟人的手法抒写了乡情的浓重。后两句则把浓浓的乡情倾洒于视力所及的广阔的宇宙空间:在傍晚这个最易引发乡情的时刻,黄叶漫山遍野纷纷而下。黄叶一旦离开枝干便再无归来的希望可能,这不正像被迫离开故乡、四处飘零的诗人吗?此际诗人的乡愁也正如这黄叶弥漫整个宇宙之间。诗歌用寥寥二十字即表现出一种悲凉浑壮的气势。以壮阔之笔写乡情正见出唐人的气度和见识,这便为盛唐怀乡诗处理景与情的关系导夫先路。
骆宾王的怀乡诗在抒发怀乡情感的同时,融入了一些感激怨怼之情。骆宾王在唐初大一统精神的鼓舞下,开始了异乡求仕的生活。他曾两次出塞,在他的诗歌里表现出抗敌报国的雄心壮志。当“玉关尘色暗边庭,铜鞍杂虏寇长城”时(《军中行路难》),骆宾王高歌“壮志凌苍兕,精诚贯白虹”(《边庭落日》),立誓要“为国坚诚款,捐躯忘贱贫”(《咏怀古意上裴侍郎》)、“不求生入塞,惟当死报君”(《从军行》),骆宾王力图辅君佐国,建功立业,但是他的仕宦之路也坎坷不平,他虽怀才不遇,却沉沦下僚,还不时遭到排挤打击,在做明堂县主簿时就曾被诬赃下狱。他在怀乡诗中就抒发了因才智不得舒展和功业不能实现而生的愤慨:
闲居寡言宴,独坐惨风尘。忽见严冬尽,方知列宿春。夜将寒色去,年共晓光新。耿耿他乡夕,无由展旧亲。(《西京守岁》)
“耿耿”为烦躁不安貌,《诗经·邶风·柏舟》中有“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之句。骆宾王之所以烦躁不安,诗中都有体现:“无由展旧亲”是原因之一,身在异乡不能与亲人相见已让他愁闷,再加之时间是除夕,“每逢佳节倍思亲”,因此思念亲人的心更加躁动不安;“闲居寡言宴,独坐惨风尘”也是原因之一。诗人离家求仕,为的是建功立业,但如今却因为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整日郁郁寡欢。空有无限抱负但却“闲居”的孤独者如何能平息心头的愤慨。而这种愤慨只能更加强化他对故乡的思念。
故人无与晤,安步陟山椒。野静连云卷,川明断雾销。灵岩闻晓籁,洞浦涨秋潮。三江归望断,千里故乡遥。劳歌徒自奏,客魂谁为招?(《冬日野望》)
这首诗同上一首一样,表达了诗人对故乡的深深思恋,同时这种乡愁也因身在异乡的孤寂和未达目的的劳苦奔波而更加强烈难耐。如果说上两首诗不平情感的抒发还有些隐晦,那么《寒夜独坐游子多怀简知己》则要明朗显豁得多:
故乡眇千里,离忧积万端。鹑服长悲碎,蜗庐未卜安。富钩徒有想,贫铗为谁弹?柳秋风叶脆,荷晓露文团。晚金丛岸菊,馀佩下幽兰。伐木伤心易,维桑归去难。独有孤明月,时照客庭寒。
作者以沉郁顿挫的笔法抒写了故乡之思。“故乡眇千里,离忧积万端”,诗人的忧愤在思乡的同时涌上心头。接下来四句写了其忧愤的原因:“鹑服”“蜗庐”写出了贫困的状态,是对其现实境遇的展现;“富钩徒有想,贫铗为谁弹”则写出了理想的破灭,这也是其贫困的原因。“富钩”,事见《搜神记》。传说有鸠飞人京兆张氏怀中,化为金钩,从此张氏子孙渐富,资财万倍。“富钩徒有想”是说自己建功立业、跻身富贵者行列的想法已落空。“贫铗”用冯谖的典故,事见《战国策·齐策四》。“贫铗为谁弹”是说自己不能像冯谖得遇识才者孟尝君,表现了怀才不遇的忧愤。随后四句,骆宾王借秋天的景物表达了自己高洁的操守。诗歌的结尾则抒发了不能归乡的忧愤。当诗人想到朋友见面的不易和故乡归去的艰难时思绪为之一转,身在异乡陪伴抚慰他的只有那万里长空的一轮明月,他能感受到的也只有秋夜异乡的寒冷。
沈佺期和宋之问也写了不少怀乡诗。他们本是朝廷宠臣,后来在政治斗争中被贬至边荒之地,在流放的过程中,他们创作了很多怀乡诗。沈佺期和宋之问的怀乡诗大都是近体,尤以五律为主。在艺术表现上也有了新的拓展,他们更加注意情景的融合,为其后怀乡诗高潮的到来做了艺术上的准备。
沈佺期长安四年(704),因受贿下狱。神龙元年(705)春,又因依附张易之流放驩州(治所在今越南荣市)。神龙三年(707)遇赦北归;宋之问神龙元年(705),以谄事张易之兄弟贬泷州参军。次年春逃归洛阳,三年(707)因贪贿罪贬越州长史。景云元年(7 l 0),又因曾经附张易之、武三思,流徙钦州。玄宗先天中,赐死徙所。沈佺期、宋之问依附权贵不但没有永享富贵,换来的却是一次乃至多次的贬谪,甚至是赐死他乡。他们的怀乡诗多诉说贬后的乡情、乡思,包括对京城生活的眷恋,乞求归来,情感单一,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却在艺术表现上作了成功的尝试。
沈佺期的怀乡诗重在对故乡景事的展现,表达了对亲人、故乡的思恋。回忆是他抒发乡情的重要艺术方式。如他的《岭表逢寒食》:“岭外无寒食,春来不见饧。洛阳新甲子,何日是清明。花柳争朝发,轩车满路迎。帝乡遥可念,肠断报亲情。”在故乡与异乡风俗的对比中诗人无限怅惘。昔日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一股脑涌现在眼前,使得怀念京城、思恋亲人之情一发不可收拾。再如《三日独坐驩州思忆旧游》,其乡情也通过大肆铺写往昔的欢乐游赏而展露无余;对梦境的叙写也是沈佺期抒写乡情的方式。他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常借助梦境写出,如《驩州南亭夜望》:“昨夜南亭望,分明梦洛中。室家谁道别,儿女案尝同。忽觉犹言是,沉思始悟空。肝肠馀几寸,拭泪坐春风。”诗歌写了梦中同妻儿在一起的美好情景,也写了梦醒后的悲哀与泪水。诗人对亲人的魂牵梦萦,对昔日温馨生活的留恋,独在异乡的孤独与痛苦都通过平实而精炼的梦境叙写表现得淋漓尽致。
宋之问的怀乡诗则重在对异乡景物的描写,通过铺陈异乡的景物,抒发了终非吾土之情,其故土之思自现。宋之问的怀乡诗主要通过写异乡的“恶”景来抒发乡情。如《发藤州》《早发韶州》《入泷州江》描写了异乡环境的恶劣,表达了人的难以适应,从而加重了对远离的故乡的思念,如其中的《入泷州江》,诗歌不仅铺写了异乡的“恶”景:“夜杂蛟螭寝,晨披瘴疠行。潭蒸水沫起,山热火云生。猿躩时能啸,鸢飞莫敢鸣”,还写了异乡的“恶俗”:“海穷南徼尽,乡远北魂惊。泣向文身国,悲看凿齿氓。地偏多育蛊,风恶好相鲸”,再如《早发韶州》:“炎徼行应尽,回瞻乡路遥。珠厓天外郡,铜柱海南标。日夜清明少,春冬雾雨饶。身经大火热,颜入瘴江消。触影含沙怒,逢人女草摇。露浓看菌湿,风飓觉船飘。直御魑将魅,宁论鸱与鸮。虞翻思报国,许靖愿归朝。绿树秦京道,青云洛水桥。故园长在目,魂去不须招。”诗中写了异乡恶劣的气候与景物,这些都让已经习惯了北地生活的人不能适应,因而故乡之念愈发深重。
宋之问的怀乡诗也通过历史人物来陈说故乡之思和贬谪之情。他在怀乡诗中多次以贾谊自比,如“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度大庾岭》)、“迹类虞翻枉,人非贾谊才。归心不可见,白发重相催”(《登越往台》)、“已似长沙傅,从今又几年。”(《新年作》)。贾谊因人忌其才而被贬,宋之问在提到他的时候,多取其“盼归”的意思。“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度大庾岭》),只要能让我知道归去的确切日期,我怎敢有贾谊被贬后的怨恨呢。与他的“生还倘非远,誓拟酬恩德”(《早发大庾岭》)的意思可以参读,但我们也在其归乡的企盼中多少感受到了掩藏在温柔敦厚情感下的些许不平。
谈及初唐的怀乡诗,不能不提到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此诗虽然不是一首纯粹意义上的怀乡诗,但是却为其后怀乡诗定下了亮丽的情感基调。诗人的乡情在夐绝的宇宙意识中展开,“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有感于时间的流逝,诗人深切地思念着家乡和亲人,正如不再悲叹于宇宙的永恒和人生的无常,此刻的诗人正以阔达的心胸来对待乡情,“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虽然自己不能回家,但是却祝福那些回家的人们。这是一种被宇宙意识升华了的乡情,难怪闻一多先生评此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2](P16)。
初唐时期虽然不是怀乡诗发展的高潮阶段,但却是唐代怀乡诗发展链条上的重要一环,它在思想内涵与艺术表现等方面为唐代怀乡诗的繁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研究唐代怀乡诗不能忽视对初唐怀乡诗的研究。
[1][唐]吴兢.贞观政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闻一多.唐诗杂论[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