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晨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于坚是中国当代诗坛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诗歌中存在着以时间意识对生命意识进行思索与探寻的特性。海德格尔的思想曾对于坚产生影响,一定程度上使得于坚对于自我存在的认知更加深入,进而影响了他自身的处世态度、价值观念等,成为他诗歌创作的精神来源。
时间问题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时间”与“存在”二者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将时间作为理解存在的一种视域。一切存在都是时间关注内的存在,时间也是生命意识存在的依据,而诗人对时间的关注实质上就是对存在的关注。一切存在总是在“在场”的意义上被理解,而“在场”又总是时间意义上的,因此,存在向来是由时间决定了的。“此在”(Dasein)概念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中处于核心地位。只有人才能让“在”(Sein)呈现出来,世间万物都要借助Dasein才能够呈现出自身来。而Dasein能够成为所有事物起源的根本原因,是其“去在”(Zu-sein)的存在方式,即“去存在”。就像是“要做”、“去做”的态势,人的活力、生命就在于这种积极性和主体性中。“要做”、“去做”的意愿和意志,构成了人最基本的生命态度、生命过程。人不能只将自己看成存在着的“人”,那最多都只能成为物种的人或是人类学、政治学上的人。比起“存在者”来说,“去存在”的态势是更加重要的。人本身就是在“去存在”的过程中而成其为自己的。人要成其为人,不是要回复到一个物种,或是回复到一种别人所期待的理想类型的人,哪怕是文化性的、政治性的、社会性的。但它总是呈现出“要去”、“要做”的方式,它关注的不是成为什么,而是“去成为”这个过程。这个“存在”(Sein)之所以能在“此在”(Dasein)这里才显现出来,是因为只有在人的生存里才能充分表现“存在”(Sein)中“去”(Zu)的意味,总是朝向、总是将要、总是展开自身,让自身活跃起来。只有人才能让万物显现出它自身的意义。但前提是从物种的、理想类型的人变成“去在”(Zu-sein)的“此在”(Dasein)才行,这才是人的本真状态。“此在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对它来说,存在是首位的,而作为何种存在者则是第二位的。”[1]200
于坚在诗歌中也一定程度地展现了“此在”由“去存在”的过程,从而显现其自身意义。在《高山》一诗中,他这般写道:“你沉默了/只好又往前去/目的地不明/在云南有许多普通的男女/一生中到过许多雄伟的山峰/最后又埋在那些石头中”。尽管处在“但在山峰你看见的仍旧是山峰/无数更高的山峰”如此令人绝望的困境中,但人们仍然不断地征服许多雄伟的山峰,即使最后的结局是悲凉的“埋在那些石头中”。人们正是在去征服山峰这“去存在”的过程中收获生命的精彩,呈现生命的意义。于坚在《独白》里说:“心就是如此下贱/渴望高贵/渴望不朽/渴望面对大海……即使在大地上跪一千年/也不会再成为种子/厚颜无耻/仍然要挺着胸膛做人/光明磊落/只是那虫子永远不死/它总是在咬/直到你踌躇满志的生活/再次被击穿”。“存在”着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脱离自身目前的状态去追寻自身向往的状态,以展现出蓬勃的活力、生命力。又如《避雨之树》:“它并不关心天气/不关心斧子雷雨或者鸟儿这类的事物/它牢牢地抓住大地/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盘/一天天渗入深处/它进入那最深的思想中/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东西/那些底层下面黑暗的部分/那些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于坚十分关注日常生活中的此在,特别是生活中与自我最切近的存在,就如“大地”、“手心的东西”“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向着这些事物与自身来展开自身,以日常事物为落脚点,从而深入、长远地探索生命的意义。
死亡具有不可替代性,都是属于人自身的。人绝对不能替别人承担死亡,也不能让别人干涉自己的死亡。每个人都只有短暂而宝贵的一世生命,要活出与众不同的自我。向来自己都必须接受自己的死。“只要死亡‘存在’,它依其本质就向来是我自己的死亡。死确乎意味着一种独特的存在之可能性:在死亡中,关键完完全全想来是自己此在的存在。”[2]276所以说,死亡是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每一个人之所以体现其自身的意义与价值,每一个此在之所以成其为此在,都在于死亡的不可替代性。我们的存在都是朝向死亡的,因此都倍加珍视自身存在着的每一个选择,努力使自己“生”的意义得以显现。根据对死亡的态度,可以区分两种不同的生存状态,一种是本真的生存状态,另一种是非本真的生存状态。本真的生存状态就是人先行到死亡中,把死亡作为一种不可避免的可能性毫无遮蔽地展现出来,并持守这种可能性,这是一种勇于承担、先行领会的状态。而非本真的生存状态则是指一种逃避死亡、遗忘死亡的消极态度,侥幸地认为自己的死亡还未来临,可先安于日常生活状态,用这一借口宽慰自己,通过掩盖死亡而沉沦于世,成为庸俗的“常人”。
于坚诗歌中毫不避讳对死亡到来的描绘,在生存中持守着死亡的可能性,在先行中承担死亡。在《作品100号》这首诗中,于坚运用了大量的笔墨书写人对死亡的先在的领悟:“你知道将来/有一家医院会收容你/你会风度翩翩地安息/像一个大腹便便的绅士/被人群簇拥着走下火车/又洁白又干净/鲜花为你盛开……你订着《健康顾问》/阅读描写死亡的书/在床头挂着死亡的肖像/价值连城的名作/你和他促膝谈心/如胶似漆……你常常想象死亡/想象它的舞步/你把水果刀打开又折起/咬下一片苹果/你想象死亡是一道闪电/一下就撕碎了拿破仑的一生”。诗人对于死亡是不避讳、不掩盖的,死亡就是人终极的存在,不应在日常生活中刻意忽略死亡的存在。人应在持守着死亡这一绝对可能性的时候走向自身,显示出自身的意义,即作为自身而存在。“死亡是一种历史/一种宗教/一种崇高之美/它照耀我们/使我们心灵高尚/红光满面/活得长久”,诗人跳出了传统观念“重生恶死”的思想束缚,看到了死亡的积极意义,即死亡让人更敬畏生命,从而在趋向死亡的生存道路上将生命的意义最大化。
海德格尔认为,“此在以先行活动而把死亡作为最本己、无关联的可能性来持守、生存,从而作为自身存在而言,此在的存在是将来的存在。”[3]89“此在存在于世上有现身、领悟、沉沦等方式,与此相对应的,时间性也有过去、将来、当前三种方式。而在过去、现在、将来不同的时间性中,将来先行到时,现在立于将来,过去立于现在。未来具有至上的意义。”[1]203于坚在《这个夜晚暴雨将至》一诗中写道:“现在一片宁静/朋友们不会来了/你先躺下吧/我还要坐一会儿/写写信/许多事物将被淋湿/将被改变/许多雨伞将要撑开/或者收起”。全诗都围绕着“这个夜晚暴雨将至”这一情境展开,然而暴雨始终是未来临的,在诗歌中只是作为一个“将来”的时间域展开。但正是这一未来才发生的事却是整首诗的意义所在,诗人重点表达的是如今暴雨来临前的心情,而不是暴雨的实在来临。
海德格尔的学说在一定程度上对于时间、存在、永恒这三者的联系有所阐释,认为时间不是永恒的,而因为人的“此在”使得时间成其为时间。时间只有在人在的情况下才成其为时间,没有一种时间是人不曾在其中的。“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人是从永恒而来又在入永恒中去,而是因为时间不是永恒而且时间只有作为人的历史的此在才成其为一个时间。”[4]85海德格尔还认为,“存在是永恒的存在,其关键因素就在于‘此在’自身在当下存在的显示。永恒也就是存在,因为永恒的东西只是在当下才显示其永恒,才来相遇照面;同时,存在也就是永恒,因为存在只有在当下才存在,才显示出来,而在当下显示(来相遇)的存在是且总是存在自身,或说,是且只是作为自身的存在。因此,我们说,存在是永恒的存在。”[3]148当下的存在显示了永恒,体现的是时间性的本真,是时间性的可能到时的样式。于是,在物理时间中看似矛盾的“当下”与“永恒”二者产生了内在联系,当下的存在即是永恒。
于坚的诗歌创作格外关注日常时间,题材多落脚于“当下”“手边”“在场”,把握瞬间的每一次开合,呈现日常生活的流变,在一定程度上说总是指向着永恒的不变事物。他为了定格时间的瞬间,有意强调瞬间,加重对时间的体味。对此,于坚很有信心:“我相信可以从一只茶杯或者一张糖纸看出永恒。”[5]2于坚推崇中国古代那种短暂与永恒互为辩证的时间观,在平等和谐的时间观吸引下,他确认所谓“永恒的基本事物”的写作方向。即不带先验的眼光去观察世界,而只用平等的姿态去呈现。用他的话说,“不是抓住所谓变化,而是抓住时代那种基本不变的东西,在这种基本不变的东西里面,反而能把变化给表现出来。”[6]19于坚将日常生活中平凡人的生活瞬间组合成了人生存的世界,将这些细微的、真实的生活情景作为一个个珍贵的瞬间,并将其定格为永恒。他在《罗家生》中如是说:“烟囱冒烟了/工人站在车间门口/罗家生/没有来上班”,这句诗表面上呈现的是某一天的某一瞬间,然而实质上诗人要呈现的是罗家生已经死亡,永远不能再来上班的永恒事实。《作品第52号》一诗充斥着诗人以“很多年”领起的对日常生活瞬间的琐碎描写:“很多年/屁股上拴串钥匙/裤袋里装枚图章/很多年/记着市内的公共厕所/把钟拨到7点/很多年/在街口吃一碗一角二的冬菜面/很多年/一个人靠着栏杆/认得不少上海货/很多年/在广场遇着某某/说声‘来玩’……”然而,每一句句首的“很多年”又似乎暗示着这些生活细节的恒久性,短暂与永恒在诗句中共生。
[1]吴国盛.时间的观念[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2012.
[3]黄裕生.时间与永恒——论海德格尔哲学中的时间问题[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4][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于坚.拒绝隐喻[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
[6]于坚,谢有顺.于坚谢有顺对话[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