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青
(昭通学院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昭通 657000)
约翰·契弗(John Cheever,1912—1982)是美国20世纪著名的小说家,被称为美国的契诃夫,以短篇小说闻名。其作品常以新英格兰地区、纽约或华盛顿为背景,擅长从美国中产阶级的琐碎生活揭示家庭内部鲜为人知的矛盾和痼疾,作品有很深的社会现实意义,被誉为“敏感的美国现代社会的编年史”[1]。《巨型收音机》是契弗的著名短篇,发表于1953年,讲述了一台收音机给威斯特科特夫妇一家所带来的冲击和变化。作品构思巧妙,笔触犀利,用意深刻,揭示了中产阶级日常生活中平庸、丑陋、和真实的一面。故事在叙事进程中出现了大量音乐因素并被赋予了不同的叙事功能且产生了独特的叙事效果。
小说故事情节以收音机为主线展开,小说中主人公艾琳和吉姆喜欢听音乐,特别是严肃音乐,因此在旧的收音机坏了后就买了新的。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展开,出现了《舒伯特的四重奏》、《莫扎特的五重奏》、《密苏里的华尔兹》、高加索曲子、肖邦的前奏曲、《耶稣更甜蜜》、《欢乐颂》等多首曲子,这些音乐因素在小说中不再只是故事情节的点缀而是以独特的方式参与了叙事,并在具体的语境中产生了独特的叙事功能和效果。
小说中艾琳和吉姆夫妇俩喜欢听的严肃音乐被赋予了独特的象征意义,而作者尔后却巧用故事情节解构了这些象征意义。吉姆和艾琳是一对中产阶级夫妇,他们和周围的朋友、同学、邻居几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他们俩都喜欢严肃音乐之外”[2]178。为此,他们去过不少的音乐会,也花不少时间收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女主人艾琳在照顾孩子之余的闲暇时间就收听各种严肃音乐,而她的丈夫在下班后也加入她的行列。
什么是严肃音乐?严肃音乐主要是指各种传统经典音乐和一切专业作曲家、歌唱家用传统或现代作曲手法与歌唱方式所创作和演绎的音乐。严肃音乐往往属于艺术性、学术性较强的专业领域音乐,因此严肃音乐往往被视作一种“精英文化”,而它的创作者、演奏者、欣赏者都必须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和音乐修养。但从严格意义上说,严肃音乐并不是按音乐的品种或门类来划分的,而恰恰是以人文精神为价值取向,内容的善与形式的美是严肃音乐的又一大特征,文化精神是它至高的审美性,因此也有人称之为“高雅音乐”。[3]其深层意义是关注人生意义的、庄严悲壮的、高雅凝重的。艺术哲学家阿诺德·豪塞尔指出:“严肃的、真正的、担负责任的艺术必定会卷入生命和人类存在意义之类问题的探讨,这些艺术使我们面对着‘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要求,无论在民俗艺术还是流行艺术中,这种要求几乎是不存在的”。[4]据此,艾琳夫妇对对严肃因素的喜爱实际上有两个象征意义:一、表现了夫妇俩内心对于高雅生活的追求和向往,他们希望有一天能够摆脱中产阶级的处境,有朝一日能搬到更好的社区去上层阶级的生活。二、暗示了夫妇俩自认为不同于周围的邻里,自欺欺人地认为比周围的邻居更高雅、有文化、有素养,有更高的精神追求。
可以说,严肃音乐在本小说中被赋予了精英、高雅、有教养、有精神追求、庄重、凝重等多重含义,但在文中当夫妇俩在收听这些严肃音乐时,由于新买的收音机对各种电流都十分敏感,严肃音乐往往被日常生活中五花八门、杂七杂八的噪音所打断。比如,有一次艾琳正在听一段她熟悉和喜爱的“莫扎特的五重奏”时,忽然之间“一种像导火线似的嘶嘶啦啦的声音跟着弦乐响了起来,此外还有一种沙沙的噪音,使艾琳很不愉快地想起了大海,五重奏还在响着,许多其他的噪音也都搅了进来”[2]179;紧接着在“莫扎特的乐曲”里她听出了夹杂在其中的电话铃声、拨电话的声音、又有吸尘器的声音。再仔细听还有“门铃的声音,电梯铃声、电动剃须刀的声音、食品搅拌机的声音”。[2]179有一天,当她在听一段“高加索曲子”,这时她依稀听到“有赤脚跺在地板上和金属链环的碰撞声——但是除了音乐还能依稀听见铃声和其他噪音”[2]180。还有一次,当艾琳正在和丈夫听“肖邦的前奏曲”时,很意外地听到一个男人在抱怨他妻子每天在他下班时弹钢琴让他不得清净。如此种种,艾琳从收音机里偷听到了很多人的秘密和私房话,她听到了一男一女穿衣服找吊袜带,中年夫妇在谈论日渐衰弱的身体,男女求欢,有人极度虚荣,有人信心十足,有人极度失望,有丈夫打老婆,有人患了癌症,有女人和楼下丑陋的勤杂工发生关系,有人被解雇、有人在为钱发愁。
严肃音乐的“serious”一词除了“严肃的”,还兼具“认真的”、“庄重的”、“正经的”、“郑重的”、“恳切的”、“重大的”、“重要的”等意义,但与此相反,艾琳夫妇听到的声音却是杂乱的、琐碎的、刺耳的、粗鄙的、令人不快的。此处,契弗利用夫妇俩收听高雅音乐的行为时常被各种非音乐性声音干扰和打断这一情节象征了艾琳对于高雅生活的向往只能被平庸、粗俗的现实生活所吞没。艾琳夫妇对高雅生活的良好愿望是美好的,但是现实却是无情而残酷的。事实上,艾琳夫妇与他们周围的邻里并非不同。作者一开始把艾琳夫妇写得多么体面、富裕、文雅,而邻居的生活是多么寒酸、平庸,但结果却无情地揭示了两者并无二致。她丈夫也在为钱发愁、担心身体状况不如从前、担心工作、告诫妻子要节省家里的开支;而故事结尾处吉姆的话也意外揭示出艾琳自身和她的生活其实和她从收音机听到的没有本质区别。她并非是冰清玉洁、道德高尚的圣女。在她母亲过世之前,她就偷走她母亲的首饰,并且把本应属于她妹妹的那份遗产据为己有,甚至在她需要钱的时候都没有伸出援手,她还去堕胎,这些都说明艾琳也是一个有缺点和罪恶的普通人。此时,“严肃音乐”所包含的精英、高雅、有教养、有精神追求、庄重、凝重等多重象征意义被逐一解构。真相是,和其他的中产阶级家庭一样,艾琳夫妇的生活也是平庸、粗俗、不堪、死气沉沉的,而这就是该小说最犀利的反讽。
契弗不仅通过对严肃音乐象征意义的解构揭示了文章的主旨并取得了独特的反讽效果,而且还巧用音乐因素表现人物心理的变化和暗示故事情节的发展。
1.暗示人物心理变化
在刻画艾琳这一形象时,作者巧妙运用音乐因素来揭示了她内心世界的不断变化。首先,作者充分利用《密苏里华尔兹》这首曲子揭示了艾琳心境的变化、醒悟和最终极度的失落。《密苏里华尔兹》在文中前后一共出现了四次。第一次听的时候是新买的收银机刚修过,艾琳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打开收音机,结果收听到了《密苏里华尔兹》,这时她心情愉快,“这使她想起了她每逢夏季去度假的那地方听到的湖泊对岸一架老式留声机放出来的细细碎碎的音乐”[2]179。第二次碰巧收听到后艾琳换了频道,然后听到了好几家餐桌上的私房话。第三次提到是有一天艾琳外出归来在电梯停在十层时听到一个盘着高高的发髻,披着一件貂皮披肩、牵着一对矮脚狗的女人正哼着《密苏里华尔兹》舞曲。而最后一次提到是当艾琳已经了解到了生活中诸多丑陋、肮脏的一面,她非常痛苦地哭着对其丈夫说“那个放《密苏里华尔兹》唱片的女人是个下等妓女”[2]183。
契弗通过艾琳对同一首曲子前后的不同反应凸显了艾琳内心的变化。刚开始的时候《密苏里华尔兹》带给她的是美好的回忆,于她而言,歌曲是高雅的象征,是她自认为不同其他人的标志,但最后当她得知她那天在电梯碰到的看似高雅的那个女人虽然是一个下等妓女,而且她也竟然喜欢《密苏里华尔兹》这样的高雅音乐时,这种情景的并置和反讽给艾琳带来巨大的精神冲击,无情地揭示了艾琳和吉姆自欺欺人的心理。艾琳夫妇认为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其实他们既虚荣而又胆怯,主观上不敢承认、不敢正视其实自己和他人并无二致这一现实[5],结果必然遭到命运的嘲弄。
除此之外,艾琳对《耶稣更甜蜜》这首曲子的独特反应也揭示了其心理的变化。有一天晚上,在她和丈夫出去吃饭归来的路上,听到街头一个救世军乐队正在吹奏着《耶稣更甜蜜》。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拉住他停一停听这些音乐。“他们真是些好人,是吧?”她说,“他们都长得挺好,他们实际上比我们认识的好多人都好得多。”[2]182然后,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钞票,走过去投到那个手鼓里。到了晚上回到家后,她大声背诵,“一个小小的蜡烛,她的光照耀的多么远,一件善事也正像这支蜡烛一样,在这罪恶的世界上发出广大光辉。”[2]182作者用艾琳对这首曲子的独特感受刻画了她失真以后的心理变化。可以说,小说中的巨型收音机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当艾琳因为好奇心打开它并了解到她以前从未了解的事情之后,她看到了现实肮脏和不堪的一面,因此失去了天真,失去了内心的平衡。因此,她对那些人是否是好人的质问和不确定性其实恰好反映了她内心的担忧和惶恐,而对外部世界的认知也让她开始内省,质疑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像她所了解的那么丑陋和不堪?她在内心开始质疑自己的生活,她在寻求外界的肯定。因此,当她听到《耶稣更甜蜜》这首曲子时深受触动,表现了她对耶稣所象征的高尚、纯洁、无私、善的向往,但是天真的世界在她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时候已经丢失,艾琳再也回不到之前天真无知、无忧无虑的状态了。
2.暗示故事情节的发展
在叙事的进程中,契弗用音乐因素来预示故事的发展。如,在小说中开篇,一个星期天下午艾琳夫妇正在旧收音机上收听“舒伯特的四重奏”,突然之间“音乐全消失了。吉姆左敲敲又打打,也无济于事。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去不复返了。”[2]178此处,作者巧妙地运用“舒伯特的四重奏一去不复返了”来喻指艾琳一家和谐的、自认为美好的生活将一去不复返了,因此自那以后,他们买了新的收音机,但新的收音机却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态。
作家对音乐因素的巧妙运用还体现在《欢乐颂》这首歌曲上。我们知道新收音机给艾琳一家带来了很多的烦恼和冲击。因此,为了结束它,吉姆又找了人来修收音机。第二天早上收音机终于修好了,艾琳小心地把收音机打开,高兴地听到了一个推销加利福尼亚甜酒的广告和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录音唱片,还有席勒的《欢乐颂》。收音机被修好,似乎预示着艾琳一家的噩梦即将结束,生活即将回归正轨,而《欢乐颂》欢快的节奏似乎也意味着他们将重拾丢失的平静和欢乐,但晚上在艾琳家餐桌上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吃饭时,家里固有的、潜藏的矛盾一一浮出水面,他们也在为钱发愁而妻子艾琳也并非冰清玉洁、道德高尚,其实他们和邻里的生活一样平庸、丑陋。故事沉重而悲伤的结尾恰好和之前《欢乐颂》的轻松和欢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戏剧性的反讽,让读者更能体会到人物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处境,从而凸显了情节的戏剧性发展并达到了讽喻的叙事功能。
在故事结尾处,艾琳在那台丑陋的收音机前站了一会儿,又是屈辱,又是难受,在把播放的音乐关掉之前,她放在开关上的手停了一会儿,希望它能跟她说几句温柔话,希望能听到斯维妮家保姆的声音,但是童话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天真已经永失,她再也听不到保姆给孩子念童话的温暖。这时,收音机里的声音温文尔雅,无动于衷。“东京清晨发生了火车事故,”喇叭里说,“死亡二十九人。水牛城附近收容盲童的天主教医院发生火灾,已被修女们扑灭。现在的气温是华氏四十七度,湿度是八十九度。”[2]184最后天真已经不再,收音机里的声音却不动声色、没有感情,充满数据,现实的残酷、无情此时被成功地凸显。
音乐因素在《巨型收银机》中起着重要叙事功能,它以独特的方式参与了小说意义的建构。契弗不仅通过对严肃音乐象征意义的解构巧妙揭示了小说的主题,而且运用音乐因素展现了人物细微的内心活动和预示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变化。
[1]约瑟夫·布洛特纳.二十世纪美国文学[M].纽约:麦克米伦出版公司,1980.
[2]约翰·契弗.巨型收音机[A].陈琳,但汉松.美国名家短篇小说赏析[C].大连:大连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
[3]龚妮丽.音乐文化精神之我见——兼谈严肃音乐与通俗音乐[J].中国音乐学,1997,(增刊).
[4][美]阿诺德·豪塞尔.艺术史的哲学[M].陈超南,刘天华,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5]张良村.骗人的简单——巨型收音机的结尾艺术[J].临沂师专学报,19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