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亮
(作者谢玉亮系贵州师范大学教授,法学博士,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发展史研究)
在讨论现代性问题时,关于现代性的内在逻辑或内在动力机制是什么,有着很大的争议:是主体性原则或理性主义,还是资本,这构成现代性认识上的两条基本路径。对这一彼此差异的现代性路径的分析,揭示了人们现代性自身的问题史。马克斯·韦伯代表了从理性角度进行文化现代性分析的一路。在韦伯看来,18 世纪以后,宗教和形而上学的世界观逐渐瓦解,原先在宗教和形而上学世界观中所表现出来的本质理性,被分离成三个自律的领域,即科学、道德和艺术。而所谓的现代性正是这一不断分化的历史进程,现代文化也就是在这一展开过程中逐渐获得了自身的合法化和自主性,成为一个有自身独立价值和根据的领域。因此,他提出把主体性原则称为“资本主义精神”,认为“资本主义的一条首要原则”就是“人竟被赚钱动机所左右,把获利作为人生的最终目的。……近代资本主义扩张的动力首先并不是用于资本主义活动的资本额的来源问题,更重要的是资本主义精神的发展问题”。①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7页。在韦伯的现代性分析中,理性主义在现代性过程中发挥着巨大作用,理性因此成为韦伯思考现代性问题的核心词。哈贝马斯秉承韦伯关于现代社会的分化的思想,并把西方社会和文化的分化与黑格尔提出的主体性原则联系起来,认为西方社会和文化的分化就是现代性的展开过程,现代性原则就是主体性原则。所谓主体性原则,在黑格尔看来就是个人主义、批判权利、行为自由和唯心哲学。在现代西方社会的宗教生活、科学、道德和艺术等领域,这一原则得到了体现。概而言之,从理性和主体性来考察现代性问题的路径对西方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20 世纪西方兴起的文化批判思潮,如海德格尔、萨特等人本主义文化批判思潮,法兰克福学派等西方人本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都深受韦伯合理性思想的牵制。
的确,在现代性的多重建构中,理性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层面。按照哈贝马斯的认识,理性在现代社会发生了病变,走上了片面的认知—工具化道路,因而对于工具理性的批判成为现代性反思最重要的一个方面。韦伯早就预料到人类在不久的将来会遭遇这一理性的困境,现代人身不由己地陷入理性化所造设的“铁笼”,饱受精神之痛。因而,在解析现代性的内在逻辑时,当代西方许多思想家把文化现代性作为基本矛盾的一方加以考虑,这无疑有助于加深对现代性问题的理解。然而,对现代性的考察,仅仅从理性和主体性角度着眼于文化现代性的批判分析是不够的,或者说,这一分析尚未抓到现代性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所代表的资本现代性的批判分析仍然占据着时代制高点。马克思从现代性的根基——资本逻辑——入手,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完成了这一历史使命。
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对象是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在马克思看来,古典政治经济学是资本和现代大生产运作的产物,或者说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同时又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提供理论辩护——把资本的基本形式解释为社会生产的自然的和永恒的形式。“既然古典政治经济学实质地反映了作为现代性之根本状况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那么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批判。这种批判就是一种实践批判,因为,生产方式是实践的历史形式和根本方式。”①陈宝:《资本·现代性·人》,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50 页。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展开分析,他说:“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劳动生产的不仅是商品,它生产作为商品的劳动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产商品的比例生产的。”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0—41 页。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资本和劳动都成为一种物化了的社会关系,成为一种外在于人的自然必然性。“劳动对工人来说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不属于他的本质;因此,他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3 页。这实际上是资本逻辑支配下的一种强制劳动或异化劳动。异化劳动是对人性和劳动的本性的否定,这种异己性表现在:“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 页。马克思的分析为我们呈现了现代性的根本问题所在:资本与劳动的分离和对立。这一结论在《资本论》中得到了更为具体、详尽、科学的说明。恩格斯对此评价说:“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是我们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9 页。。在这一点上,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引领我们走向了历史的深处。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通过对资本逻辑的分析,向我们真实再现了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在这里,人的发展采取了物的发展的形式,人类历史不再是人本身的历史,而是资本发展的历史”②张一兵、蒙木桂:《神会马克思》,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4—125 页。。造成现代人异化的根源正是资本。要拯救人的自由自觉的生存本性,实现“人的解放”,关键在于解构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资本主义现代性体系,从而提出了以实践原则求解决现代性问题的正确途径。
当今世界的全球化浪潮,正是以资本为逻辑的现代性无限扩张的结果。因此,“就世界范围来说,现时代仍是以利润为本的资本主义时代。无视资本主义而空谈人本主义,这是迄今为止现代性研究的最大败笔”③王善平:《现代性: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载《哲学研究》2006年第1 期。。现代性的根本逻辑并非主体性和理性主义,而是资本。在现代社会中,资本正是那个“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是造成现代社会翻天覆地大变革的力量。吉登斯尽管对唯物史观持批评态度,但对资本逻辑的认定上,却又肯定马克思的指认,他说:“我们能够赞同马克思的是,在把现代社会生活从传统世界的制度方面分离开来的过程中,资本主义的企业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资本主义的出现,诚如马克思所言,先于工业主义的发展,而且的确为工业主义的产生提供了许多原动力。”④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上海: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50—54 页。
人本主义的理论旨趣过于热衷于思想观念或精神内在性问题,只看到了认识主体的重要性,却忽略乃至抛弃了客观规律的重要性。事实上,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理性形而上学的一切抽象性、意识形态的全部虚假性,绝非单纯的思想观念问题,而是现实生活本身分裂的伴生物。只有真正领会了唯物史观的革命性意义,领会了马克思从观念批判到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跃迁,资本主义现代性的问题才能得以科学、合理地解决。事实上,“在以‘资本’为其生存原则的整个文明中,马克思思想的固有而又客观的本质是不可能被撤销的,它永远是这种文明无法彻底地摆脱的‘幽灵’,就像一个阳光下的物体无法摆脱自己的影子一样”①俞吾金:《问题域的转换》,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总序第2 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对现代性批判的原则高度是人本主义乌托邦难以企及的。
在马克思看来,一切历史之谜不应只在理论中寻求理解,而要从现实实践活动中去解答。问题的关键不是对人的感性世界进行描述和解释,而是彻底变革现存的人的感性世界,是对阻碍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的东西的扬弃。马克思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自己学说的实质:“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 页。与形而上学理论家们仅仅从抽象的人或人性出发思考人的存在及其命运不同,马克思的出发点是现实的人及其活动,始终是在现实的、感性的实践基础上来考察人之本质性生存。因而,对于异化问题,马克思诉诸于现实世界的改变,即在人的现实感性实践活动中来完成。人正是通过生产实践活动,才使自己成为一种自我创造的主体性存在。“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也就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4 页。从存在论视阈出发来理解生产实践活动,才能真实把握人的生存境遇,探寻人的存在方式,解答人的本质之谜,寻求人的解放之路。
唯物史观的优越性体现在它是一种以把握真正的社会现实为旨归的现代性批判,开启了对现代世界及其本质的具有原则高度的批判性分析。①参见吴晓明:《论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双重批判》,载《学术月刊》2006年第2 期。以“改变世界”为主旨,马克思创立了唯物主义实践哲学范式。借助于实践范式,马克思彻底打破了内在性的藩篱,瓦解了西方近代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确立了现实生活世界的根基,终结了传统形而上学。与马克思通过实践所开辟的存在论有着原则性区别,存在主义虽然拒斥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但最终仍未能逃离形而上学的藩篱。马克思把人的异化状态置于历史性的动态语境中和人的实践性生成图景中考察,才科学地解释了现实异化与人的解放的历史性关系。正如海德格尔所说,马克思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去了,而只有在此一度中方有资格与马克思主义交谈。
按照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7 页。,现实世界的基础是“历史的感性活动”,离开人的感性的历史实践,即无“世界本身”。“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引向神秘主义的神秘的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 页。马克思强调,任何观念、意识的产生与消亡取决于人的现实的经济政治文化实践活动,而不依赖于人的主观愿望,因此,必须从人的对象化活动中来理解“对象、现实、感性”。“哲学对世界的诠释不是哲学家空洞的幻想,而是要回到生活中来,立足于实践活动以实现哲学的真理性。如果哲学仅仅从抽象理性或直观的、片面的感性原则出发进行纯思辨性建构,那么,它只能是一种脱离实际生活的‘世界观’,对于现实生活的异化,它至多只能在抽象人性论立场上,从纯理论形态上进行批判。而在马克思看来,哲学不是与人的现实生活无关的纯粹理性的‘建筑术’,而是源于现实生活又回归于现实生活的非哲学之哲学,哲学之所思是以人的实践活动为中心的生活世界整体性生成问题。这样马克思哲学摒弃了以往作为‘世界观’、‘知识论’的本体论构架而转向‘实践哲学’、转向‘生活哲学’,转向对人的现实生活、人的本真存在的现实生成路径的‘生存论’拷问。”①杨楹等:《马克思生活哲学引论》,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81—182 页。马克思对现代性的批判是立足于存在论的根基处的具有原则高度的批判,击中了近代以来人类处境的要害和根源,戳穿了近代以来黑格尔哲学所谓理性的自我意识的“意向”的神话。
如此,马克思哲学的基本问题就从传统的物质与意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转变为从“已然”的事实世界是否可能、又何以可能生成为“应然”的价值世界的关系问题。马克思以历史的、辩证生成的方法论逻辑构架来转换这一哲学主题。“马克思把理性与价值的背反与冲突看做是破解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基本方法,而对理性与价值关系的分析又可以转换为对于历史与道德关系的省察。”②邹广文:《马克思的现代性视野及其当代启示》,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在马克思看来,必须把德国古典哲学的最高命题“人是目的本身”置于历史的、现实的、生成性的语境中,追问“现实的个人”如何以现实方式而成为“目的”本身?或者说人本真存在的现实性如何?为此,马克思诉诸人的感性活动,诉诸无产阶级革命以摧毁资本主义异化的生存结构,重构新的社会制度情境,从而为人的解放与自主生成确定了可靠路径。③人的本真存在不是被悬设在半空的“应然”或先验之“彼岸”,而是在现实生存境遇中孕育出的一种真实可能性。马克思提出,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实现对市民社会统治关系的颠覆,从而进入共产主义,达到扬弃异化,实现人生存之本真意义。在这一点上,马克思的实践原则、共产主义的构想与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内在统一的。
对马克思来说,现代性既是最好的东西,又是最坏的东西:一方面,它消灭了封建制度,使生产和生活方式发生了以往任何社会阶级或社会改革方案所无法比拟的革命性变化,带来了新的产品和技术,新的通讯与交通方式,一个新的世界市场和丰富的新关系与新需求。另一方面,它也产生了新的异化,新的剥削和控制,带来了循环不断的经济危机,这一危机最终将葬送资本主义的命运。可以说,马克思持有一种辩证的现代性理论,并从现代性的历史发展轨迹中预见了一个更加美好未来的可能性。①参见道格拉斯·凯尔纳、斯蒂文·贝斯特:《后现代理论》,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6 页。马克思正确把握了理性与历史之间的张力关系,实现了对现代性的合理理解,从而为人类最终解决现代性难题指出了方向。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所做的辩证分析,是建立在“世界历史”理论基础上的,他“在历史地肯定了现代性为世界历史的展开、为人的本质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创造了条件的同时,也指出了它所造成的罪恶的殖民统治以及人的本质力量的异化”②邹广文:《马克思的现代性视野及其当代启示》,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5期。。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基于“生产力普遍发展”和“世界交往普遍发展”两个前提,首次提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世界历史性事业的思想,认为“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它的事业——共产主义一般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40 页。。马克思认为,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首先离不开个人的解放,而单个人的解放程度则与历史向世界历史的转变程度是一致的。因此,马克思把人类解放视为世界历史性的事业,个人将从狭隘的地域性走向自由的世界历史性,而“自由联合起来的个人”建立起的共产主义社会将是人类的一次重大的历史性飞跃,“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并且第一次自觉地把一切形成的前提看做是前人的创造,消除这些前提的自发性,使它们受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支配”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 页。。世界历史的完成、个人解放的实现、共产主义的诞生将在这一刻汇聚成真正的人类历史的开端。
在马克思看来,随着单个人的活动扩展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人们将日益克服狭隘的“地域性”眼光,将自己的意识提升到“世界历史”的水平。共产主义的实现有赖于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和劳动者在“世界历史性”实践的基础上认识到自己所担负的“世界历史性”使命,确立起自觉的阶级使命意识,从而在世界范围内凝聚成一种阶级的力量。革命的历史主体在此重新现身。马克思预言共产主义社会将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最终归宿,这是不可逆转的历史规律。人本主义不具备这种宏观的“世界历史”视野,在其乌托邦视野中,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呈现为一种自我生产的、稳定的商品生产体系,一种以虚假需求驱动的消费体系和不会遇到任何重大革命性对抗的政治体系。在这样一种组织化的资本主义体系下,革命理论失去了它在一个革命的无产阶级中的历史基础,变成了一种乌托邦理想。除了“大拒绝”之类的个人抵抗之外,他们未能提出任何其他政治策略。
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从原始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史前时期。在这一时期,人类自身还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只能生活在外部客观力量强制支配的“必然王国”中。在马克思提出的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三大形态中,第一形态由于人的自然生产和对自然界的依赖,自然必然性支配着人的活动。在第二形态中,人从外部的自然必然性的枷锁中走出来,却又落入经济必然性的奴役之下。人类的发展终极目标就是要实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历史性飞跃。这一飞跃意味着人类社会进入到第三大社会形态。马克思在《资本论》第3 卷的结尾,提出了“必然王国”与“自由王国”的论断,他说:“自由王国只是在由必需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这个自然必然性的王国会随着人的发展而扩大,因为需要会扩大;但是,满足这种需要的生产力同时也会扩大。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无愧于和最适合于他们的人类本性的条件下来进行这种物质变换。但是不管怎样,这个领域始终是一个必然王国。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25—926 页。
很显然,马克思所讲的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绝不是黑格尔观念意义上的逻辑演进,而是物质生产过程客观发展的结果。这里不存在任何来自主观价值论的非现实的“应然”因素,完全来自人类主体自身物质生产实践(实然)的客观建构。这一飞跃主要是生产力发展创造出来的现实前提,马克思从未设想在经济文化落后的基础上,能够炸毁资本主义进入自由王国。他说:“如果我们在现在这样的社会中没有发现隐蔽地存在着无阶级社会所必需的物质生产条件和与之相适应的交往关系,那么一切炸毁的尝试都是唐·吉诃德的荒唐行为。”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 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06 页。因此,只有在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基础上才有可能实现这种转变,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是以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为前提的。
人类要获得自由全面发展,首先要获得自由时间。在马克思哲学中,消除异化、达致自由和解放,是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逐步缩短工作日实现的。因此,马克思所展望的,不仅是这一必然王国内的自由,更是建立在缩短工作日和丰裕基础之上的经济世界本身的扬弃。“这个自由王国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工作的缩短是根本条件。”③马克思:《资本论》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927 页。要使个性得到自由发展,必须把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缩短到最低限度,这样才能腾出时间和创造手段,使每个人都得到自由、全面发展。在这里,充裕的时间成了人发展的空间。有物质的丰裕和缩短工作日,才能为扬弃劳动的社会分工和进行创造性实践建立真正的社会经济基础。每个人都有可供自我支配的自由时间来发展自己,单向度的人将变为全面发展的人,社会就开始向自由王国迈进了。
古代思想家亚里士多德,把操持闲暇看做全部生活的目的。实施半天工作日,生产者在半天内把劳动交由他人支配,另一个半天便能“操持闲暇”。在马克思看来,这种闲暇时间包括“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94 页。。马克思认为,在未来社会,人的生产性和创造性潜能将得到自由发展,闲暇和个性的充分发展将是财富的主要源泉。生产者的自主活动也不为既定不变的形式所束缚,逐步接近于“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5 页。个人潜能的充分发挥,自由而完整的个性在群众中的普及,会进一步决定社会按何种主导方向发展。实现社会主义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伦理基础和经济基础有可能相伴而生,不再相互脱节。未来社会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将会成为“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真正条件。一直作为异己力量的客观规律将被人们熟练地运用,并听从人们的支配。“只是从这时起,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只是从这时起,由人们使之起作用的社会原因才大部分并且越来越多地达到他们所预期的结果。这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34 页。
对于当下中国而言,现代性仍然是一项未完成的工程。中国作为一个现代化的后发国家,在其现代化的曲折进程中,一直被现代性问题所困扰。自近代以来,中国被西方的坚船利炮强行拖入现代化的进程,也就被卷入一个不断更新的巨大漩涡之中。在经历了“中体西用”、“灭资兴无”的现代化实验失败之后,中国开始以改革开放的姿态融入到目前仍由西方主导的现代性的版图中来。“激进的革命话语和虚假的政治话语消歇,再次响起的‘启蒙话语’很快转变为‘改革的话语’;而随着市场大潮一起涌来的,却是‘技术的话语’、‘欲望的话语’”①张曙光:《现代性论语及其中国话语》,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 页。。在各种话语喧嚣中,中国的现代化面对的是一种时空错位的复杂局面,前现代的、现代的、后现代的东西交织在一起。因而,在当今中国,现代性既是一项正在进行而又未竟的事业,又是一个需要反思的问题。面对现代性发展的复杂局面,如何建构一种适合中国自身的现代性理论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这样一种现代性理论,必须立足于中国国情,同时又要最大限度地克服西方现代性弊端。对现代性不加批判地热情拥抱,或是冷漠地指责和拒绝,显然都是不可取的。
社会主义的命运最终取决于人类能否找到资本主义现代性的现实替代性选择。我们将这一替代性选择视为一种建基于现实生活世界根基之上的乌托邦,一种既具有精神感召力又具有现实性的人类新前景。社会主义现代化是一个需要在现实生活世界实践中不断探索的过程。以往的关于现代性问题的讨论,“无论是文化保守主义取向还是激进主义取向,都停留于观念的层面而没能触及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世界这一深层根基”②贺来:《现实生活世界:乌托邦精神的真实根基》,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80 页。。当脱离现实生活去狂热追求一种超越性价值理想时,社会主义就变为一种马克思明确反对的先验原则,社会主义的幸福世界在这种干瘪的先验原则中化为了泡影。经历了痛彻心扉的刺痛之后,我们终于醒悟:社会主义不在天堂,而在地上。当我们义无反顾地走上市场经济之路时,历史的晨光熹微中中国正在发生着近代以来具有深远意义的文化范式和生存模式的重大变化。“它(即市场经济)所代表的市场理性将彻底消除几千年来中国民众生活世界与生存模式中所积淀的强大惰性与阻滞,冲刷其自在自发、自然主义与经验主义的思维方式和存在方式,因此,它将成为塑造中国人的现实生活世界与生存方式最强有力的推动力量。”在市场经济所建构起来的现实生活世界的真实根基之上,中国社会开始了从传统向现代的全面转型。这一转型并非如一些人所言是在复辟资本主义,恰恰是在积极探索真正体现社会主义本质的东西。在这一点上,我们超越了新自由主义模式,探索了社会主义制度下现代性的新模式,开辟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当代中国现代性的建构正进入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的新阶段,也面临着许多新的挑战。如何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现代性的危机和风险,在积极促成现代性成长的同时,又能应对其所带来的文化危机和意义消解,成为亟待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