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野草》的孤独意识

2014-08-15 00:50
滁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启蒙者过客野草

韩 冰

(滁州广播电视大学,安徽 滁州239000)

如果说鲁迅早年求学时,接触到叔本华、尼采、施蒂纳、基尔凯郭尔等人的哲学思想,这种充满着沉郁的孤独意识的非理性主义文化思潮,在意识层面上构筑了鲁迅思想上特有的孤独意识体系,这样的孤独意识又在作者的人生中不断得到强化,直至像顽疾一般伴随终身。一颗丰富而深刻的心灵,对人生和世界有许多独特的思考,拥有常人难以理解的玄秘,渴望理解,又难以被真正理解。可以说鲁迅是在《野草》里开始了他对于个体生命存在的言说,用诗一样的文字让孤独像黑的夜弥散在字里行间,无处不在,如影随形。而他对于生命的一系列思考,新生与死亡,希望与绝望,天堂与深渊,过去与未来,都从这孤独蔓延开来。

一、启蒙者与庸众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鲁迅一生都未穷尽对孤独的言说。写作《野草》期间,是其孤独意识最为复杂和纠结的时期。《野草》书写的时间大约在1924 年到1926 年,当时的中国无论在政治还是文化上都显现出颓废荒芜的景象。鲁迅曾寄希望于五四运动,积极投身其中,通过对社会的冷静观察和思考,希望能从根本上改变沉滞、守旧的国民精神,改变贫穷落后的社会现状。当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走向尾声,社会仿佛又落入更大的沉寂,一切似乎都没有改观。《呐喊》中的“热情”再度消失,面临随“五四”退潮而来的“寂寞新文苑”,唯有“荷戟独彷徨”。据作者自己回忆说:“后来《新青年》的团伙散掉了…有了小感触,就写些短文,夸大点说,就是散文诗,以后即成一本,谓之《野草》”[1]。《野草》远不止“小感触”那么简单,其中表达的都是鲁迅酝酿已久的情绪。作为一名孤独战士,更深层的孤独不仅仅是个体上形单影只,而是精神上的无所依傍。鲁迅很早看清新旧变革时期中国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尤其深刻懂得所谓庸众的麻木和清醒者的痛苦。竹内好曾说,《呐喊》与《彷徨》是可以与《野草》对照起来读的,在此尽管不去讨论具体篇目之间的关系,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些许端倪。

革命烈士夏瑜英勇就义,谁料他为之奋斗和付出生命鲜血的土地上,竟有如此人民,非但没有为之震撼,反而花钱去买烈士的鲜血,同时在百姓的眼里,年轻的生命里流淌的热血不过是“一点红”的颜色罢了;老年闰土的一声“老爷”,残酷的拉开“我”与闰土之间的距离。说在《呐喊》里,作者还“聊以慰藉在黑暗里奔驰的猛士”,用夏瑜坟前的一圈小花以及带着宏儿和水生“还是一气”的希望给作品增添一些亮色,在《彷徨》里,则满目灰暗色调。

启蒙者清醒的眼睛看到了太多人性的卑劣,深知庸众的难以拯救,也因此感到无限孤独和荒凉,以至人与人之间残存的一丝温馨,也被忽略。孔乙己会耐心的教孩子写“茴香豆”;吕纬甫会为了顺姑一个“怕而且希望”的眼神大吃一碗炒荞麦面,代价是整夜肚痛;为阿顺的一个心愿寻遍小城,只为买朵剪绒花。在启蒙者和庸众之间,充满温情的东西早已被忽略,取代之的只有如《示众》里脸谱一样看客的“麻木”。

启蒙者就像《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里的傻子,对于“奴才”那积淀而成的奴性深感绝望。傻子就像是夏瑜之流,他们为革命流血牺牲,却反被他要拯救的民众伤害。一些傻子会渐渐变成聪明人,许多曾像吕纬甫一样拔神像胡子的同行者渐渐颓败和消沉。奴才依然是奴才,在做稳了奴才的时代,启蒙者的队伍愈来愈小,整个中国大地沉寂如死水一般,引不起任何波澜,也就成了《秋夜》里“奇怪而高的天空”。在《秋夜》里,天空是“非常之蓝,闪闪地眨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这“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的天空,黑暗的几乎让人窒息,带着无法摆脱的死亡阴影,显示着启蒙者与庸众之间无法沟通并且近乎虚无的距离。在“搬一张桌子都会流血”的老中国,也就不难理解作为一个走在时代和思想前面的先驱者,其郁积愤懑和孤独的生存体验。这样的夜里只有枣树寂寞立在夜空,枝叶落尽,枝干上还有因打枣而留下的伤疤。倔强桀骜的枣树经历过年轻人的单纯希望和失望,经历过沉重的失败,因而深知小红花、落叶那样肤浅乐观主义者的希望是多么无力,而那些小青虫们虽然不会如小花般在黑暗寒风中瑟缩颤抖,但反抗命运的结局是烧死。尽管作者称小青虫是“苍翠精致的英雄”,可并不能认同这样决绝的战斗方式。只有枣树的枝干“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用坚韧的方式,向整个黑夜做出不屈的姿态,向所谓的完满和太平叫战。

“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睐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2]

这正是《秋夜》的魅力所在,无声的战斗被刻画得如此悲壮,惨烈,孤独,坚韧。在《野草》中,“枣树”这个孤独战士的形象贯穿全书,展示着韧性战斗精神的同时,也在表达作为个体存在的孤独。孤独既是当时作家身处黑暗,无处呐喊的现实的体现,又是个体面对世界时感受到的精神上的彷徨和形影相吊。

二、个体生命的自我认知和发现

《秋夜》作于1924年,那一年鲁迅四十四岁。尽管在第二年即1925年许广平走入他的生活,但之前的鲁迅一直孑然一身。对于鲁迅来说,与旧式婚姻的反抗带有自我牺牲意味,因为他与朱安本没有任何精神交流,出于对母亲的尊重和服从,才承担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甚至打定主意牺牲自己的幸福做一世陪葬。而发生于1923年的兄弟失和事件,对鲁迅来说则是更大的打击。周作人与鲁迅曾经共同求学,翻译著说,两人不仅是兄弟,更是能做精神交流的朋友。作为兄长的鲁迅对兄弟和家庭尽心尽责,为孝顺母亲,便于更好的照顾家人以及侄儿的成长,在北京购得八道湾十一号住宅。当时全家人住在一起,日常开销基本依靠鲁迅,生活相对平稳,直到兄弟之间发生矛盾。不去追究导致兄弟失和的具体原因,在鲁迅本人日记里只记有“上午启孟自持信来”[3]和略略提到去几处看房,并无多叙,但是这件事情对鲁迅的影响是巨大的。

人生的苦难除却疾病、死亡之痛,其次大约是经历无望的婚姻,枷锁一般的婚约让人永失追逐爱情的勇气和拥有幸福的权利,再者是手足陌路。对于鲁迅来说,幼年丧父,中年孑然一身,甚至连知己般的兄弟也反目成仇。然而生命的神秘之处也正在此:当一个人失去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痛苦的经历反而能让人从绝望中反弹出生的韧劲和力量,去正视现实,审视生命,承受苦难,历练一颗伟大的心灵。这应该是苦难对人生最大的馈赠。一颗坚韧的心灵真正形成后,不仅是认清自身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更重要的是学会承受孤独和痛苦。北国的“雪”和《颓败线的颤动》里的老妇人,就是“枣树”形象更具体的延伸,其根本的孤独感却是一以贯之的,均透露出透骨的寒凉。

“暖国的雪,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三个形容词已经说出北方雪的特点。这“滋润美艳”的雪“隐约着青春的消息”,江南雪的精致,雪中盛开的花,热闹温暖的场景让人联想起一副弱不禁风,未见风雨的人生状态,还带着希望和做着青春好梦,这好梦大约像秋夜里瑟瑟发抖的小红花一样。从作者不厌其烦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作者曾经留恋或向往过这样的存在状态。没有肃杀的寒风,没有杀戮,没有斗争,只有孩子们的欢笑和雪中盛开的花,甚至还仿佛看见蜜蜂的身影。

暖国的雪和江南的雪固然是人生安稳的状态,可如果人生一直如此,恐怕人只能一直永远做着粉红花般脆弱的梦。这如田园牧歌一般的人生就像人的青春岁月,美好却无法永驻。人生注定要成长,要经历生活的磨砺,经历失去,直至一无所有。如精巧细致的雪花,有的在痛苦和绝望中消失了,而有的终于被打磨成冰冷、坚硬、灿烂的“朔方的雪”。你看这孤独的灵魂具有怎样动人心魄的形象和力量:“如粉,如沙,绝不粘连”,“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秋夜》里的枣树还是黯淡和粗粝的,在这里,个体的生命已经在痛苦和绝望中升腾起惊人的力量,拥有超人般的意志和勇气,在日光中“灿灿生光”,当它纷飞的时候,“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去反抗生命的虚无和存在的痛苦。

《颓败线的颤动》里老而瘦的老妇人站立在荒野中央伸开双手朝天,“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诅咒……”。老妇人在子女背弃指责后沉默的愤懑,既有被最亲爱者伤害的痛苦,又有独处荒凉的心灵深处的孤独,“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且不谈这种无声复仇的震撼人心,这旷野里瘦弱的老妇人,让人联想到作者兄弟失和和曾经呕心沥血帮助过的年轻人的反目,但是现实生活的琐屑烦事,只是促成孤独意识形成的一部分因素。当个体开始发现和认识自我,审视生命时,会深刻感受到生命在宇宙洪流里的渺小,此种渺小微弱就像是孱弱衰老的妇人,命运最终指向死亡。信仰的坍塌,精神的委顿,人和人之间无法沟通的隔膜带来的苦痛和无望,无以依靠,无以安慰,唯有孤独无言存在于天地间。如学者汪晖指出,“鲁迅正是在人生的挣扎、奋斗、困扰、死亡的威胁、悲剧性状态中体会到了生命的存在和意义,深沉地把握了‘此在’”[4]。

三、“爱”的别离

前文说过,“朔方的雪”和“老妇人”就像是“枣树”形象的延伸,是鲁迅对生命存在的进一步思考。这些形象在《过客》中化为更加抽象和具有象征意味的形式展现出来。《过客》采用戏剧体人物对话的方式讲述了一位旅人行走过程中发生的故事。大量具有象征意味的场景和人物,凝练的对话,都体现着缠绕在旅人身上无处不在的孤独感。

故事的时间是黄昏,是大地黯淡落入沉沉黑夜的时分。“枣树”也是屹立在深深黑夜里,老妇人是在黑夜的旷野里无声地复仇。鲁迅曾说:“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联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熟睡之际”。可是孤独却无处不在,包括这熟睡的夜,无边黑暗,不见光明的夜,鲜有起始,又无从结束,弥散在浩渺时空。和这无穷尽的时间洪流相比,个体生命只能是天地间匆匆过客,不仅在未知黑暗里摸索前行,最痛苦的是从头至尾,“过客”永远都是个孤独行走的旅人。他深知生命的本质是一场“过客”式的孤独行程,否定了被了解被认知的可能,独自上路,抛却爱的温暖。在“过客”充满“爱”又拒绝“爱”的矛盾中,透露出其生命的孤独本质,展现着一位孤独者灵魂的深沉与伟大。

“过客”毅然把小女孩递过来的帕子留在原处,看似冷漠的抛弃,包含着真诚而深沉的爱,这“爱”不是单纯的儿女情长或者是无法割舍的血脉相承,这是对生命的敬重,对众生的爱护,是布施里“最上的东西”,包括爱和感激。鲁迅一封信里的一段话可以为这充满矛盾的情感做最好的注解。他说:“无非说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别人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感激,那不待言,无论从哪一方面说起来,大概总算是美德罢。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5]。“过客”之所以拒绝女孩的布施,正因为太过看重这“爱”的分量,把“最大的爱的热烈和死的冷峻两个极端交织在一起”[6],最后才更加决绝地抛弃。而事实上,在现实人生里,为了无所牵挂的前行而断然抛却“爱”是多么困难。

吕纬甫是个受新文化运动影响至深的知识分子,十多年后,那个曾经对神像大不敬的年轻人竟然按照母亲的要求为小兄弟迁坟安葬,这一行为曾经被批评为知识分子革命的软弱性和不彻底性。“迁坟”中碎屑小事以及对母亲善意的欺骗,无不包含着吕纬甫对母亲的尊敬和对小兄弟的爱恋,是吕纬甫心里对“爱我者”的爱和牵挂。尽管他知道“迁坟”之类的事没有实际意义,不过是生者的自我欺骗,可这“欺骗”也是生者的精神寄托和安慰,所以他不会也不愿意打破母亲的“梦”,愿意单纯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顺。

启蒙者的爱不仅是对个人的感激和体恤之心,更是对土地对众生的宽广的爱。早期的鲁迅,曾把“迷信”作为“科学”的对立面来看的,连同中医都带有了欺骗的意味。可是1908年12月5日发表于在日本东京出版的《河南》月刊第八期上的一篇杂文《破恶声论》,与他早期思想颇为不同。其中在谈及中国农人岁末的祭祀活动时,他认为祭祀是一年无休的农人得以休息放松的机会,也是他们的精神支持,“农人耕稼,岁几无休时,递得余闲,则有报赛,举酒自劳,洁牲酬神,精神体质,两愉悦也”,可是有一批“志士者”,“乃谓乡人事此,足以丧财费时,奔走号呼,力施遏止,而钩其财帛为公用”。和农人的祭祀活动一样,寻常百姓的丧葬仪式,对神鬼的崇拜,如闰土手里的烛台,这是苦难麻木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是他们安抚痛苦灵魂的唯一途径。作为一个伟大先驱者,一方面在犀利批判那些“伪知识分子”的不堪行为,另一方面表现出对生活在土地上的农人们最深沉的关爱和理解。

这充满着“爱”的力量的“过客”,曾经承载又给予众生太多感情。作为最先清醒的几个启蒙者来说,一方面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叫醒更多的人,更多的还是不忍心看见如他一样的清醒者经历着如他一样不被理解的苦痛。作为个体的人,在发现心灵之间的无法沟通和相融后,只有独自承受这与生俱来的孤独和透骨的寂寞,“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7]。作为孤独的战士,要想在行动和言语上获得绝对的自由,就要断然拒绝和抛弃来自爱我者的温情。爱可以给人以力量,也可以禁锢人的自由,所以过客最后毅然独自前行。

在以上几点论述中,可以看到,枣树笔直的树干,坚韧不屈;朔方的雪的纷飞,决绝而有力;还有追随着那个声音不懈前行的过客,都带着反抗虚无的追寻精神。《野草》中孤独意识所拥有的心态不是消沉、悲观的,是在像死火一样被“冻灭”和“燃烧”的两难抉择里,思考人被抛入的状态,它已经与存在主义哲学所探讨的话题有了某种内在联系。洞明于时间的无法把握,“孤独”是“过客”对人生的第一重认知,在其后的道路上上下求索,不是求索如何永生,而是在痛苦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并思考以何证明此生存在的目的和价值。

[1]鲁迅.鲁迅全集(第4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69.

[2]鲁迅.鲁迅全集(第2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66.

[3]鲁迅.鲁迅全集(第15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75.

[4]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105.

[5]鲁迅.鲁迅全集(第11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77.

[6]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7.

[7]加缪.西西弗神话[M].沈志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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