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芳
(福建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福建 福州350118)
对财产和金钱的贪婪行径经常是童话、民间故事和现实生活中人们讥讽嘲笑的对象。然而,人们的贪心并未因此而弱化,随着社会的进步发展反而有加强的趋势。这让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对金钱与财富的贪得无厌是人的本性吗?如果是,它的生物学基础是什么?如果它是有生物学基础的本性行为,我们又该如何利用和节制它呢?
祖先在智慧进化上的成功,让人类得以用后天习得的本领不断代替遗传获得的本能,这为正在进化中的早期人类赢得更多的生存机会。但是,本领替代本能是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过程,实际上,在进化道路上获得一项本能或放弃一项本能同样需要以十万年计的漫长时光,长达200多万年的人类狩猎史也只是让人类有了一些猎人心理和行为倾向,而没有形成显而易见的能在世代间遗传的猎人的本能与本性。因此,即使理智的现代人不喜欢那些表现为情和欲的本能行为,也不得不与它们为伍。因为人类原始的采集——狩猎的生存方式结束至今不过一万年的时间,与这种生存方式相适应——即使对现代人毫无意义甚至有害的——生存本能,也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淡出现代人心理与行为的世界。就是说,原始的生存本能注定要以某种形式参与现代人类的生活。
实际上,人类放弃所有的本能不仅是不可能的,更是不明智的。现代人的生活还离不开原始本能的帮助。很显然,没有生殖本能的帮助,人类会因为不能繁衍自己而绝种;没有性本能的存在,这个世界就不会有美妙动人的爱情;没有结群本能的凝聚,就不会有稳定的社会和人与人之间难以割舍的友情;没有母性本能的倾注,这个世界将充斥嗷嗷待哺的弃婴,或许不会,那些嗷嗷待哺的弃婴根本就不会出生。正是由于有本能的参与,才让人能在欲望、情感与理性的交织中享受悲喜交加又丰富多彩的生活。可以看出,本能仍然是现代人生命与生活的参与者,仍然是人类本性的基础和重要组成部分。
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本能到底是什么。有人把本能定义为:由遗传决定且无法改变的,只能通过物种特有的某种行为才能消除的无意识张力。从这个定义看,本能是生物个体行为的驱力。还有人把本能定义为:生物体从上一代遗传获得的并能稳定遗传给下一代的生存能力。从这个定义看,本能是生物个体的生存能力。
漫长的进化过程让动物拥有了诸如觅食、求偶、生殖、养育后代、保卫领地等本能行为,拥有各种不同生存本能使动物能在不经意间就完成了那些对其生存和繁衍绝对重要的事情。一般而言,高等动物的本能行为总是在某种心理张力即某种欲望的驱使下发生的。在强烈欲望的驱使下,动物会主动寻找或创造条件,以使本能行为得以发生或欲望得到满足。
本能行为还需要以某种欲望得到满足的快感感受维持其进行。当然,这种快感感受不仅是对本能行为发生的奖赏,也是确保本能行为得以周期性再发生的诱因。这里出现了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如何让这个有强烈欲望驱使又有快感感受的事情适可而止呢,动物的本能行为必须适可而止,因为,动物的全部生命活动是由很多种本能行为组成的,如果动物只专注其中的一种(如觅食)行为,那它会因为没能在几种(如领地、求偶、生殖、贮食等)本能行为间保持平衡而被一种行为累死或饿死,进而失去传播基因的机会。不必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动物在进化出某一本能行为的同时也进化出了对这一本能行为的约束机制,从而确保动物既能对某一本能行为自觉为之又能做到适可而止。
大多数本能行为是通过“过量生厌”的机制令其暂时中止的。例如,一个极度饥饿的人会产生强烈的进食欲望,强烈的欲望会驱使他一心只想着觅食进食。但是,当他得到食物并吃饱以后,进食的欲望和驱力便消失了,继续进食——越过了“过量生厌”的“生厌点”——会让他厌烦,甚至恶心,直到他再次感到饥饿再次产生进食欲望为止。包括性本能和育幼本能在内的绝大多数本能行为都受制于“过量生厌”这一负反馈平衡机制。这一制约机制确保了动物个体不会被一个无限膨胀的欲望驱使,只专情于一种事情而将其它同样重要的事情荒废掉,不会被某一个不能自制的行为而活活累死。但是,不是所有的本能行为都受制于“过量生厌”机制而能自动发生又适可而止,动物的“贮食本能”便是不受这一机制约束的本能行为之一。
很多种动物具有贮藏食物以备不时之须的贮食本能。蜜蜂将花蜜和花粉酿成蜂蜜贮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须;田鼠会在丰粮季节将“粮仓”贮满粮食,留给缺粮的时节;狐狸和熊会把多余的食物埋藏起来,以待日后享用。有些动物更巧妙地发展出专门的营养贮藏器官来贮存消化吸收后的营养物质,如骆驼的驼峰、鲸的脂肪和鲸肝等等,用贮存营养替代贮存食物。人和熊都曾发展这套“贮食”技巧,熊成功了,获得的好处是它可以在冬眠时六个月不进食;人却失败了,拥有同样多脂肪贮藏的人或许还没等熬过六天就一命呜呼了。为“贮食”而积累的脂肪变成了现代人难以减掉的赘肉。
贮食是高等动物比较普通的适应性生存技巧,对于帮助动物和早期人类度过食物短缺的季节,提高生存机会和减少种群灭绝的风险都起到了重要作用。人与动物共有的自私与贪婪的贮食本性,从动物的生存和进化的角度来讲,实在是难得的“优秀品质”。
生物漫长的进化历程没有给贮食本能配备“过量生厌”的制约机制。这不难理解,自然界中的所有生物都生活中同一条食物链上,任何一种生物都不可能长期获得超过它生存需要的食物。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那么多余的食物也会与迅速增加的生物个体实现新的平衡。对任何物种而言,自然界里所能获得的食物总是稀缺匮乏的。所以,给受食物稀缺制约的贮食本能再设置“过量生厌”的制约机制不仅是多余的,而且是有害的。如果动物对它所能获得的食物总是“够了”就好,哪里会有“过量”的食物用于贮藏以备不时之须呢?因此,有贮食本能的动物对可以贮藏的食物,没有“够了”这样概念,对稀缺的可贮食物总是贪得无厌、多多益善。由于贮食行为有利于动物提高生存质量和生存机率,自然选择也会倾向于对这一适应性“品质”加以保留。可以肯定,对可贮食物的贪得无厌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有贮食行为的动物共有的生物学本性。
在进化成为晚期智人(4万年前到现在)以前,人类作为食物采集者和狩猎者,一直以食物链中普通一员的身份过着时饥时饱的生活,很少有机会获得超过生存需要的剩余食物。由于生存的艰难,我们的祖先不得不以集体狩猎和食物分享的方式生存。其实这不只是生活方式,更是祖先发明的“贮食”方法。将食物与他人分享便获得了分享他人食物的权利,握着分享食物的“餐券”总比把食埋藏在沙土里更安全,也更卫生保鲜。从群体角度看,晚期智人以前的人类祖先很少有多余的可供贮藏的食物。祖先强烈的贮食欲望被食物的短缺匮乏无情地压抑着,能够被贮藏的仅仅是每个人手里握着的分享食物的“餐券”而已。
农牧业的出现和发展,让人类第一次在填饱肚子以后还有可以贮藏的食物。然而,人的贮食本能似乎对可以贮藏的食物——粮食和牲畜——本身而不是分享食物的“餐券”更感兴趣,人们开始自私地贮藏食物而放弃了食物分享的高尚原则。农牧业文明的特点决定了这一切:农业生产不再需要“大帮轰”式的合作,因为那样反而会影响效率。生产与生活规模的缩小让家庭成为具有最紧密姻亲和血亲关系的人们的生产、生育、生活的基本单位,成为由情感纽带结成的独立的“情感王国”。这时候,谁还会愿意把一家人一年辛苦劳作的成果与那些并无生存依赖关系的人分享呢?谁还会将可以长期存放在家里的粮食和可以长期圈在后院棚圈里的牲畜保存在别人的肚子里呢?勤劳、节俭和自私成为新的生存方式的美德。从前那个平等、互助与分享的社会和那个时代里让人留恋的高尚道德一起消失了。
农业文明让人类摆脱了生存环境的束缚,原本就没有“过量生厌”心理制约的人的贮食本能又失去了最后的和唯一的自然约束力量,成了只有“贪得”而无“厌多”的没有止境的欲望。被从食物短缺长期压抑下解放出来的人的贮食本性,很自然地成了农业社会里各阶层人士对农业社会里主要食物的贪得无厌的追求与占有。无论从奴隶主和地主家后院那贮满几代人食用不完的粮食的巨大粮仓,还是从奴隶和农民家里存着只够几天口粮的陶罐,我们都能感受到人类贪得无厌的贮食本能与本性的客观存在。
随着社会文明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不同产品之间的交换越来越频繁,白银和黄金最终成了通用的交换媒介,成了可以交换到一切的金钱。由于金钱可以随时随地转换成包括食物在内的任何生存资料,贮食本能也随着时代的发展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花样,开始引领人们去追求与贮藏更多的金钱。当所有人都意识到金钱能够成为食物更方便的代贮品的时候,贪得无厌的贮食欲望便很自然地演化成了人们对金钱的贪得无厌的占有欲望,随着社会的发展,粮仓演变成了钱袋、钱袋变成了银票、银票又变成了纸钱、纸钱又变成了磁卡、存折、股票、保单……
不管人们喜欢还是厌恶藏匿于其心灵深处的贪婪本性,这一本性都将长期与人相伴,并与人类其他高尚情操和可耻品质一起构成人类的共有本性。因此,它必然要长期参与个人的心理和行为的发生,影响社会的价值取向和公共政策的选择。
从人们善良的心理愿望和平等的道德理想来看,对金钱与财富贪得无厌的本性肯定是人类不能实现平等、和谐、公正、幸福等社会理想的人性障碍,因而是社会完美和完美社会的共敌。其实,人类的贪婪本性不只是躲藏在人们心灵深处引领人们走向邪恶的精灵,和其它具有两面性的事物一样,这一本性也能被加以利用而福泽于它的人类主人。作为人类创造和积累财富的原动力,毫无疑问,它也是使世界上大多数人过上富足生活的幕后“英雄”。
实际上,市场经济就是建立在人类贪婪本性基础上的社会经济制度。这种制度以财富和金钱——人类贪婪本性的标的——为诱耳和回报,激励人们去创造和获得更多的金钱与财富。社会的法律、政策、道德与文化都保护和崇尚金钱与财富,财富的拥有成为追求拥有更多财富的原因;金钱的获得成为渴望获得更多金钱的理由。全社会都把金钱与财富看成是个人成功的标志、社会地位的基础、个人荣誉的来源和非凡能力的象征。对金钱的追求提升了人们的劳动干劲;对财富的追求激发了人们的创造热情。社会对财富全力追求也使社会财富呈爆炸式增长,一个恰当而充分地利用人类贪婪本性并管理得当的市场化国家,可以在几十年内由穷变富、由弱而强,其人民也能伴随着国家的发展而结束贫穷、走向富裕。
人的贪婪本性在成为民富国强的人性缘由的同时,也会让少数为官者蜕变为贪脏枉法的腐败分子;让少数为民者变成扒窃盗劫的罪犯;让个别商人沦落为贩劣售假的骗子;让美丽可爱的姑娘堕落为可恶的卖淫女郎……。看来,人的理智并不总能有效管束自己的欲望,因此,社会对人的贪婪本性进行制度化的强制约束是绝对必要的。相反,放纵人的贪婪本性是十分危险的,它会把一个“正人君子”变成惟利是图的小人,也能把清情人间变成物欲横流的世界。
由贮食本能转化而来的人类的贪婪本性,由于缺少先天的“过量生厌”的心理约束机制,又在人类成为食物生产者后丧失了自然环境对它的制约。当一万年前人类开始摆脱自然环境的约束的时候,人类的贪婪本性便逐渐失去了负反馈的平衡调节,成为没有节制的可以无限膨胀的欲望,它也真的开始恶性膨胀并大发淫威了。从那时起,原始朴素的平等、互助、合作、共有与分享的社会道德逐渐被无情的奴役、占有、掠夺和剥削的社会道德所取代,人类社会逐渐走进了人奴役人、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黑暗时代。直到人们学会了利用人类的贪婪本性,学会了用社会的力量对人的贪婪本性加以再约束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逐步得到调整,今天的人们才可能生活在只被管理而不被奴役的社会。
人类的贪婪本性如同威力巨大的原子能,可以在负反馈机制的约束下平稳地发出巨大电能而福及人间,也可以在正反馈机制的促进下发生巨烈爆炸而祸及人类。福兮祸兮,在于我们掌握多少约束和利用它的方法。
失去自然环境节制的人类贪婪本性需要而且必须受到社会对它的再约束。否则,人间将变成杀人越货者、挡路抢劫者或入室盗窃者横行的世界。幸运的是,现代社会里个人的贪婪本性已经得到了社会法律、制度、道德和文化等广泛的再约束。可是,现在的问题是:谁来约束由全社会对财富增长的极度渴望而形成的社会贪性呢?由社会贪性支撑的不同国家间的GDP(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的竞赛,被普遍理解为各民族各国家间生存机会的竞争,因此,国家意识、民族情感和个人利益让社会上下都很难接受对GDP增长加以节制的任何意见和建议。这种社会贪性所主持的国家之间永不停息的竞争竞赛,确实带来了全球GDP有目共睹的高增长。然而,这种高增长是怎样实现的?只有被炸开的山体、被黄沙掩埋的良田和被污染的河流才说得清楚。很明显,现代人富裕甚至奢侈的生活是靠透支子孙的未来维持的,人们贪婪地乱挖资源留下的巨大坑口或许就是埋藏人类未来的坟墓。
对金钱和财富的贪得无厌是人类固有的生物学本性,这种生就于骨子里让人丢不掉又躲不开的生物学本性,还将在以十万年计的未来——如果人类幸运到还有那么久的未来的话——时光里参与个人和社会的生活,影响甚至左右人类的未来去向。但愿理智的人类和人类的理智能够赶快觉醒,不再听任欲望的引领,使人类能重新沿着与自然和谐的道路,走向更久远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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