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兰周
(平顶山学院 中文系,河南 平顶山467000)
当下经济日新月异的迅猛发展标示出一个全面商业化的时代业已来临。繁华的都市充斥了毫无“灵性”、“人气”的钢筋和水泥的混合物,肆无忌惮地行走于其间的是一群群被金钱、欲望所主宰的没有文化记忆和思想归属的男男女女。“物质”褪去了他们所有的精神饰品,现代人已经蜕变为没有“故乡”、“记忆”、“身份”、“崇高”的空壳和躯体。“无深度”与“表面化”已从必然的趋势演化为现实。现代人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丧失了伟大的梦想、抗争的勇气和前行的动力。面对现代人这一艰难的生存窘境,我们需要立足本土,重回历史和往昔,寻找和理一理我们的根。这不仅要对传统文化的灵魂与精核进行发掘、张扬,而且也要抵制与抗拒它的糟粕、弊病,筑起对现代文明病的防火墙。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本人非常推崇张天福所作的尝试与努力。他的散文集《天中啸》以故乡为依托,以随笔为言说载体,在“历史”与“往昔”的文化传说中开始自己的寻根之旅。张天福的书写话语是以农村为出发点,立足于本土和现实,在传统和“历史”受“当下”全球化话语霸权威胁下所做的一种有目的、有针对性的反思和抗拒。
张天福在《天中啸》中尝试通过“自我记忆”来完成对“传统记忆”的再建和重构。在《天中山》一文中,张天福详细书写了故乡天中的诸多君子、名士、才子、名宦的辉煌和荣誉,追溯元典文化的根,解码民间抗暴意识和行为,赞美故乡美丽的山水,讴歌天中人的执著、聪明、勤劳及源远流长、深厚的文化底蕴。张天福的话语书写拒绝媚俗与迎合大众的写作策略,而是冷静、执著地追述和歌颂先民筚路蓝缕创造的文化奇迹,记录和见证我们曾经有过的辉煌与荣耀:“小延安”那彤红色的红色文化,优美的神话与玲珑青翠的碴岈山青色文化,蔡国故地的卧龙岗土色文化,天中文化中孔夫子、谢良佐、漆雕四贤为代表的儒家文化,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文化,释迦牟尼播下的佛学文化,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眉间尺抗暴、白郎起义为代表的民间抗暴文化和以刘店暴动为精神内涵的竹沟革命文化,它们是传统文化孕育和沉淀的精华,是我们以往伟大的缩影。张天福凭吊、追忆昔日,将历史记忆重新编织在我们民族的命运之中,试图超越的努力将“历史”与“辉煌”的书写置于现实与未来的衔接点。在执著的回望中我们找到了精神家园、灵魂归宿和属于自己的“根”。对昔日“高贵”、辉煌的礼赞并不是传统文明的一阕挽歌,而是当下文化建设的前奏。凝聚于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再现与张扬成了不可遗忘、不可摧毁的必然要薪火相传的民族奋发精神的象征与标志。张天福的努力与探索对于迷失在“现代文明病”中的现代人,无疑觅得了精神归宿和找到了立足点,引领和提升了现代人的精神规格。正如爱默生所言:“艺术最深刻的美质都是植根在祖国文化的故土里”,[1](P201)可以说,张天福的《天中啸》就是一部这样的作品。
张天福孤寂地行走在天中的乡土民间,去寻找传统文化的光荣与辉煌。多年来,他沉寂于基层,自甘寂寞地探询天中文化这一传统文化明珠的渊源及其流变,去破解天中文化的精神内涵、价值取向、现代意义。在反对媚俗和向前辈致敬、礼赞的同时,保持了“高度”。在反对“煽情”写作策略的同时,凸显了“自己”。他深情地诉说了天中文化古老、伟大的主题和历史“真实”:不仅有辉煌灿烂的荣耀,同时,还有沉重无情的灾难。他“见证”和还原了天中的“悲惨”与“沧桑”:公元前184年到1949年发生过较大和特大水灾113次,曾使天中人谈水色变;1959年极左思潮造成的“信阳事件”。他也书写了历来的战乱:“垂沙之战”、“平舆之战”等战争。张天福追忆和记录了历史上惨绝人寰的水灾和战乱,他冷静和理智地书写在凄凉岁月里、在濒临绝境的死亡线上,天中人是怎样蔑视和超越了恐怖与灾难。在这样的历史与文化语境中,天中人执著、牺牲、奉献及步履艰难行进的风雨沧桑终于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是尊敬和折服。
张天福的故乡书写话语不仅有歌颂和赞美,还有严厉的批判和谴责。在《故乡三味》中,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了从故乡广大农村到国家还存在着不合理的专制的不幸事实。“故乡是浓缩了的国家,国家是放大了的故乡。对于村子里的人来说,村子里的事和国家的事一样大。村长就是村子里的国王。我吃过村长嫁闺女的酒席,不亚于国王嫁公主的满汉全席。……村长去外村做客,就像国王的出访,村民组长是各路的诸侯,村民代表会议就是村里的议会,村长是村民捏了黄豆、绿豆、红豆、黑豆直选的,说不定比有些国家的选举还高明”。
我们的国家虽然经历了“洋务运动”、“维新运动”、“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及建国以来民主建设的不懈努力,但专制的思想并未完全被破除,现代政治的法治理念也未能完全取代传统文化长期盛行的人治观念。虽然“辛亥”革命时期就终结了帝制,取缔了权利的世袭。但漫长的封建时期形成了适宜于专制滋长的深厚土壤。专制思想的幽灵仍像阴霾一样笼罩整个中华大地。它根深蒂固,潜伏于国人大脑的深处。专制已经成为中国现代社会难以根除的毒瘤。在它的淫威下,本来属于公共资源的权利却变成了少数人垄断的私人资源,使权利的运作一直处于封闭和隐蔽的状态,并拒绝向公众开放。专制抵制阳光和公开,它充满了欺诈和阴险,喜欢造神运动和采取愚民政策,它宣扬迷信和崇拜。专制依据的是私人的利益,体现的是个人意志。毫无疑问,它干涉和破坏了公平的规则和秩序,并带来了混乱和无序,应该被消灭和铲除,而不仅仅是被谴责和诅咒。专制拒绝公众的监督和管理,它挑战和践踏人间的正义和法律,蔑视和忽略公共的利益和意志。它无视并阻断了人的一切的物质的、文化的、精神的、心理的等等正常需求。专制追求和谋取的是个人的欲望和野心,它维护和捍卫的是私人的威严和荣誉。专制蛀空了民族的灵魂,拖垮了社会。它透支了政府的信誉。专制剥夺人民的自由和权利,伤害公民的感情和自尊。它侵占和掠夺公共财产,威胁与破坏国家正常的经济秩序和运行规律。专制播种的是不公和罪恶,收获的必定是暴乱和仇恨。它是肮脏和邪恶的化身。它扼杀和屠戮一切新生事物和进步力量,培养的不是公民而是暴民,生产的是庸众而非群众。专制的盛行导致了公平和正义的缺席,对国民的精神、心理、灵魂、性格产生了难以想象和估量的伤害。同时,它严重制约和阻碍了社会的进步、经济的繁荣、国家的富强。它对民族、国家的危害是无法估量的。故乡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我们: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国家必须清除人们头脑中的专制思想和改变专制所造成的冷酷现状,实行自由、民主、平等,否则,国家和民族将难以进步、富强。张天福清醒和冷静地指出了破除专制思想和意识乃是一个严肃的历史课题和文化问题,它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所能解决的,需要几代人艰辛不懈的努力和奋斗。
虽然孙中山诉诸暴力“革命”,推翻帝制,建立中华民国,但专制的思想并没有随着帝国的覆灭而消亡,反而日益猖獗,甚至超越以往。正如孙中山所言:“夫失去一满洲之专制,转生出无数之专制,其为毒之烈,较前为尤甚”。[2](P2)其实,鸦片战争以来,一代又一代仁人志士积极进取,做了各种尝试和努力,追求国家的复兴和崛起,这一艰辛的旅程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坎坷和曲折。在经历无数的失败和挫折后,我们获得的经验和教训其中之一就是没有对传统文化进行消毒和清理,有时甚至还盲目捍卫传统文化的反动和卑劣的部分,也未真正关注和致力于国民伦理道德的建设,特别是并没有清除国民头脑中的专制思想。因此,即使是革命轰轰烈烈的成功了,也只能是短暂的,是一种假象,最终还是要倒退。鲁迅就悲痛地指出,经历了革命然而并没有进步的事实:“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的怀疑起来”。[3](P455)梁启超曾经发出这样的感慨:“倘国民性不改造,则中国的民主共和永无指望”,[4](P44)因为“革命也许能够打倒专制和功利主义,但它自身决不能改变人们的思维方式。旧的偏见被消除了,新的偏见又取而代之,它像锁链一样,牢牢的禁锢着不能思考的芸芸众生”。[4](P44)革命虽然打倒了专制和暴政,但令人遗憾的是并未消灭和铲除专制思想。它劣化了国人的思维品质,僵化了国人的思维模式。消灭专制思想是一项艰巨的历史性任务,因为它的力量和能量太大了。正如鲁迅所言:“每一种新制度,新学术,新名词,传入中国,便如落在黑色的染缸,立刻乌黑一团。”[5](P480)它能迅速腐化和狙击新生事物,国人甚至已经达到了“学了外国本领,保存中国旧习”的境界。[6](P336)因此,我们需要积极和沉着应对,不可浮躁、冒进。
“故乡的事情就是外界的事情,外界的事情就是故乡的事情;故乡的事情引发了外界的事情,外界的事情引发了故乡的事情。”张天福以故乡为契机解蔽了这个所谓文明世界的实质。海湾战争等同于村与村之间野蛮、卑劣的械斗。美国及其盟友打着自由、民权的幌子聚集在一起,其实都是为了谋取自身的利益。他们随时都可能会为了利益而厮杀或联合。所有动人和漂亮的口号只不过是为了冠冕堂皇地实施暴力而寻找的借口而已。现实世界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和自由,民主和平等是相对的,并不是绝对的。“树上唧唧喳喳多嘴多舌的鸟儿说不定教会了好事的小布什。”西方奉行的永远是双重标准。好事的小布什对别人的事情喜欢指手画脚,而对于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并不是其所标榜的那样是民主、自由、平等的化身,和唧唧喳喳的无知鸟儿没有两样。“村里的一群黑叫驴挺举着一根根阳具到处转悠,芝加哥的大街上身穿黑警服,腰别黑警棍的一队队警察正在值勤。是叫驴学会了警察,还是警察学会了叫驴?”正在巡逻的警察并不是自由、民主的捍卫者,而是和叫驴一样,充满了暴力和邪恶。整个西方世界都是身披“自由”的外衣而行使专制和暴力的事实。“萨达姆娶第三房姨太太的时候,我们村里的老黄狗又恋上了一只怀春的小母狗。”作者嘲笑和奚落了伊拉克的独裁者萨达姆,指责了专制者赤裸裸的霸占行径,剥落了其作为统治者的任何虚伪的光环和装饰,和农村的老黄狗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纵欲的野蛮动物而已。张天福通过祛魅手法,还原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缺乏真正的民主和平等,只有暴力和专制,充满了邪恶和丑陋,到处是混乱和不堪,没有光荣和崇高,没有理想和精神,只有粗卑和下流。破除专制思想和意识并不仅仅是中国的课题,而是一项世界性的严肃课题。它不仅是历史性的问题,也当下的迫切需要研究课题。
有关“故乡”的写作要么歌颂要么批判,作家的态度总是容易走极端。但是张天福既歌颂又批判。他的批判话语系统完全剔除了“尖酸”、“刻薄”。他抗拒传统文化的专制等劣质面,但反对沉溺于话语杀戮的快感。他的歌颂话语系统并未盲目地赞美,而是侧重于还原历史真象和穿越重重迷障抵达传统文化的“优质”与“美丽”。当然,这并非仰视的膜拜,也非俯视的偏见,而是理性和冷静的诉说,在诉说的同时,甚至“零度”情感介入。他放弃全盘否定和全盘肯定的一锅端的策略,而是客观地审视与反思。
[1]刘巍,袁元.名人醒世名言录[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0.
[2]孙文.建国方略[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4.
[3]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张光芒.启蒙论[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2002.
[5]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