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怡,陆叶娉
(东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1620)
人类的社会历史究竟是如何发展的历来是学术界乐于探究的一个重大理论问题。由于社会历史的发展离不开人的自觉意志活动,它都是在人的思想动机支配下进行的,因此社会历史的发展总是折射出这样的图景:最终的结果是从许多单个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然而,多元社会利益的碰撞又让我们发现不同利益群体的自觉活动,许多单个意志的相互冲突,这些在微观层面呈现的有序行为,在宏观整体上又表现出高度的无序性。所以,当我们去理性地透视社会历史发展的一般图景时,其结果正如当代耗散结构理论的创始人普里戈金(I.Prigogine)所指出的那样:“我们发现我们自己处在一个可逆性和决定论只适用于有限的简单情况,而不可逆性和随机性却占统治地位的世界之中。”[1]本文就试图从当代非线性理论的视角去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一些复杂性特征。
一般来说,“复杂系统”具有以下特点:
复杂系统是在远离平衡态条件下运行的具有历史性的开放系统[2]。复杂系统由大量要素构成,个体要素是动态且相互作用着的。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是非线性的,并产生着自组织现象。
人类社会系统作为一个开放系统与其他系统处于相互作用中,例如,人类社会系统与生态系统的相互作用等,是远离平衡态的。平衡、对称和彻底稳定意味着死亡,人类社会只能作为不断变化、进化的过程而生存。社会始终存在着矛盾,尤其是现代社会在大众媒体的催化下,其矛盾显得更为复杂和难以协调。
人类社会由大量个体构成,人与人处在不断的物质、能量和信息交换之中,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个体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是非线性的。非线性是复杂性的先决条件,与非线性原理密切相联系的是不对称性原理。线性、对称性关系只适用于结构透明的简单系统,而人类社会是非线性和不对称系统。同样的信息对于不同的社会个体具有不同的效果,例如同样的信息对于十几岁的少年和年近古稀的人产生的效果很有可能是不一样的。而社会系统的竞争本性也常常受到权力关系的调节,从而保证了一个不对称的社会关系系统。而这样的不对称性,是驱动社会历史发展的发动机。
人类社会产生组织现象的根源是人的本能[3],是人类为了生存得更好而自然发生的欲望,因而组织的目的是使社会趋向利己,系统中的每个人都希望社会按照个人意志来进行组织。然而由谁来实施人类社会的组织,这涉及到自组织和他组织两个概念。事实上,在人类社会中两者都客观存在,从微观层面来看,人类社会没有绝对的他组织,也没有绝对的自组织。在任何一个社会群体中,一个个体不可能只扮演组织他人的角色而自己不被任何因素组织;在不同的社会群体中,充当组织者的个体不同。因而,从宏观层面上看人类社会的组织者与被组织者之间没有明显区别,因而自组织在两种组织方式中的占比较高。与他组织相比,人类社会的自组织有着以下特征:
从组织方式上看,自组织反映了宏观条件下,个体意愿在随机状态下进行的组织行为;从力的结构上看,自组织的力往往是分散的、方向不一致,且在一个社会时期内保持相对的力量均衡;从吸引子和路径上看,自组织通常出现多吸引子和路径特征不明显的现象。
从以上特点来看,人类社会符合复杂系统的定义,因此用复杂性分析社会历史发展是恰如其分了。
由于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系统,因而在它的历史发展中会呈现复杂系统发展所具有的一些基本特征。首先,社会历史发展呈现出一定的涌现性。
美国当代复杂性理论和非线性科学领域的著名科学家约翰·霍兰(J.H.Holland)认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一个基本现象就是由小生大,由简入繁,而且出其不意,无法预料。这种现象可以用涌现来加以理解。尽管涌现很难加以精确定义,但是它一定与一种具有耦合性的前后关联的相互作用有关。在技术上,这些相互作用以及这些作用产生的系统都是非线性的。整个系统的行为不能通过对系统的各个组成部分进行简单的求和得到事实上的结果。例如,“我们不可能在棋类游戏中通过汇编棋子各步走法的统计值来真正了解棋手的策略,也不可能通过蚂蚁的平均活动了解整个蚁群的行为。”[4]在这些情况下,整体行为确实远比各部分行为的总和更复杂。可以说“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复杂系统——它复杂到自然的复杂性就是无穷无尽。”[5]
人类社会作为一个复杂系统,在其漫长的历史发展中时常表现出涌现现象。因为社会系统的行为从复杂性上看并不是由子系统、局部或者单个个体的行为简单相加而成,而是由组成社会系统的一切要素、单元、子系统以及之间的相互依赖、相互结合、相互渗透和相互制约而形成。正因为这种具有耦合性关联的相互作用,才导致人类社会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产生部分发展所没有的新质,也就是形成涌现现象。
当然人类社会的涌现并不是无范围、不受限制的,相反它是一种受限生成过程,即产生涌现的行为主体要受到一些规律、规则的约束或限制。正如同棋类游戏,虽然出棋过程可看作是涌现现象,但出棋行为总受制于棋类出棋规则和棋盘大小。类比到社会系统中,在一定的社会历史发展时期,涌现现象的特色也总受制于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和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水平。
其次,社会历史发展呈现出相应的自组织化特征。
人类社会作为人类活动的特定产物,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经历了一系列的自创生过程。一般而言,劳动的能力决定人具有社会性,而人类社会是由具有社会性的人所组成的。因此,我们将劳动视为人类社会起源的关键要素。
人类作为一个开放性生物系统,在未成为“社会系统”之前,就是一个特殊的“耗散结构系统”。任何耗散结构都具有一定的自组织能力。人类在劳动过程中,一方面通过行为方式的变换与思维方式的变换来形成信息,通过价值判断与价值评价来选择信息,并通过经验和能力等方式来贮存和传播信息。另一方面通过建立、发展和完善各种形式来扩展自身结构(生活资料、生产资料、社会关系、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等)。同时,劳动促进了手与脚的分工,使人学会了制造和使用工具;劳动促进了语言的产生,加速了信息的生产和传播;劳动促进了大脑和机体的进化,加速了信息的积累与处理。从而形成协同性劳动。因此,劳动在人类社会的形成、发展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因为人类的劳动从个体劳动到协同性的行为并不是来自外部指令,而是依赖于内在的“默契”,从而具有自组织属性。劳动的这种创生行为,从复杂性理论的角度看,就是人类在某个发展时期受到随机因素的影响而突然过渡到开始自觉劳动的自组织过程。
事实上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中,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受到各种随机因素的影响,在涨落因素的作用下人类社会出现相应的制度化倾向,从而自动形成有序结构。国家的诞生就是这种非常典型的情况。人类社会就是人在处理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过程中,经过演化而形成的一个开放性进化系统。普里戈金认为在耗散结构过程中,只要一个系统是开放的,那么这个系统在远离平衡的复杂性区域,通过引进负熵和正反馈循环,经过涨落或起伏,会从无序状态自组织起来而产生有序结构。
再次,人类社会历史发展呈现分岔性。
从社会历史产生和发展的一般现象来看,人类社会是以不断分岔的方式来展开它自身的演化历史,从而形成现在各种不同形态的社会结构。在复杂性理论中,所谓分岔是指对于含有参数的系统,当参数变动并经过某些临界值时,系统的定性性质会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就是分岔。同时,只要系统是处在远离平衡的非线性区域,那么系统必然会产生突变而形成新的分岔。社会历史发展的分岔现象也意味着人类社会在它自身的发展过程中由于参数的变化而形成各种突变的可能,经过社会的自然选择而发展成为更为高级的复杂社会系统。
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分岔,首先表现为人类社会结构的失稳。从非线性理论看人类社会结构系统的失稳是它分岔的前提,失稳就会产生人类社会结构系统的可能性变化,也就是出现分岔现象。分岔之后人类社会结构系统不同状态之间便发生不连续的过渡,从而形成突变。从历史上看人类社会的原初形态到形成东西方两大体系,也许就是一种分岔。东方的社会沿着中央集权制国家模式发展,试图建立封建的人治理念国家;西方的社会沿着城邦制度国家模式发展,试图建立民主的法治理念国家。每一个不同形态的文化、民族和国家在它们的历史发展中都会出现这种现象。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社会系统在人类生产生活的作用下,会出现一种永远也达不到定态的系统行为。结果人类社会因对初始条件的敏感性依赖而产生了不同发展过程,形成了不同的发展模式。从这个意义讲不同地域的人们对社会结构系统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是导致社会历史发展中各种运动相互纠缠的必然原因。
从上述社会历史发展的行为方式来看,人类社会具备了复杂系统的一般特征。那么,导致人类社会产生复杂性结构的内在发展机制又是什么?从现代复杂性理论来看,形成这种复杂性结构的机制主要来源于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涌现机制。
首先,社会历史发展根源于人类社会中的内禀随机性。人们过去之所以在社会历史发生和发展过程的许多问题上争论不休,其主要原因之一是将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看作是符合人类社会发展普遍规律的产物。然而,社会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往往存在着不能用规律进行解释的过程。因此,社会学家不得不构造许多发生学说来解释这些现象。
从社会历史发生和发展的情况来看,社会系统事实上始终处在一种受随机因素影响的状态之下。社会历史发展的最终结果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相互冲突中产生,这种冲突表现的实质是各种社会利益的冲突。在多元的社会利益中,各种社会利益相互碰撞,而经济利益起归根结底的作用。因此,在微观层面来看,个体意志呈现出有序性,经济利益引导个人行为;而从宏观层面来看,社会历史发展存在无序性,利益碰撞导致结果的随机性推动社会历史发展。
其次,社会历史发展中存在着非线性相互作用。当代混沌理论认为,动力系统的运动是一种非线性的相互作用,其表现为发展总是围绕某个“奇怪吸引子”展开的,就短时间而言,相空间中任何一点都代表动力系统的一种可能行为;就长时间而言,只有吸引子才代表可能的行为。“奇怪吸引子”上的运动对于初始条件高度敏感,即具有蝴蝶效应。进入吸引子的部位稍有差异,动力系统的运动轨道就截然不同。正因为这样,关于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在单一给定时刻的知识的完全状态也就可以归结为一个点。
社会历史的发生和发展是多种因素协同作用的结果。但是,在社会系统中,社会历史发展一般是围绕着社会矛盾和社会制度相互作用展开的。如果从数理空间上分析,把社会矛盾和社会制度投射到相空间中,那么我们很快就发现它们两者就成为社会混沌系统中两个重要的“奇怪吸引子”,甚至非常类似于“洛伦兹吸引子”。一般来说,社会历史发展总是从原有的社会制度中产生出来的,但是这样的一个过程首先表现为以往的社会系统产生了社会矛盾,然后在解决社会矛盾的过程中通过耗散原来的社会结构而产生新的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假如从结构上考虑,那么以往的社会系统中所产生的社会矛盾总是蕴含着原先的社会制度特征,而社会矛盾的化解又一定程度地改变了原来的社会制度,因此投射到相空间上形成了社会矛盾和社会制度自相缠绕的变化曲线,它们不断循环而永不自我重复。
人类社会是一个复杂系统,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受到了复杂性的支配,表现为混沌和有序不断交替的过程。立足于这样一个理论基点,我们可以用复杂性科学中的混沌理论和涌现理论来描述社会历史发展的复杂性模式。
首先,人类社会的分形是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边界属性。分形是法国数学家曼德勃罗(B.B.Mandelbrot)的创造物,它本来被用于描述那些断裂的、碎片的以及极不规则的几何图形,而现在分形已被广泛用于描述那些周边条件极不规则的现象。
人类社会的分形从混沌几何学的意义上构成了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边界条件,它在特定时期的状态决定了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未来行为。从混沌几何学上讲,人类社会的分形中,数和形的对应关系不是通过求解一个方程来解决,而是通过在反馈环中用迭代的方式来定义的。当我们迭代一个方程而不是求解它时,这个方程就变成了过程而不是描述,它变成动态性的而不是静态性的,由此得到的几何图形并不满足方程,而是产生了某种行为。正因为这样,过去以稳定轨道为基础,从理性规则的角度来揭示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必然性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因为,这时不可逆性仅能被定义为某种近似的产物,从而失去了任何客观的意义。社会历史发展的边界条件看似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断裂的社会个体行为的分形体。这些社会基本单元在高度的随机条件下会产生非平衡的涨落现象,而人类社会对于这种分形边界所存在的初始条件又具有高度的敏感依赖性,因此,涨落得到了不断的放大,产生洛伦兹所谓的“蝴蝶效应”,从而自组织起来形成有序结构。这样人类社会的分形一方面使得社会历史发展有了自身特定的“几何范围”,另一方面也使得社会历史发展有了特定的依据。
其次,混沌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过程之一。社会历史在发展过程中存在着分岔谱系,每一次分岔意味着一次突变。这种分岔谱系从混沌理论上看必然是无穷嵌套的几何结构,然而促成这种几何结果的动力机制却是混沌。从社会发展分岔的基本特征来看,它基本上符合倍周期分岔条件。只要系统产生倍周期分岔,那么它就会形成混沌现象。
当然,倍周期分岔现象可能仅是社会历史发展走向混沌的一个通道,而不是唯一通道。比如在人类社会中对社会历史发展起重要影响作用的因素是社会矛盾和社会制度,但是我们只要再考察一个社会生产技术革命,那么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就会发生明显变化,如果这三个因素各自的变化相互缠绕的话,那么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也就可能产生混沌现象。一旦社会生产技术革命所带来的信息和能量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消耗完时,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的混沌也就走向吸引子。由于吸引子是一种分形结构,所以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分形的意义也就不单单是社会历史存在和发展的边界条件,而且也是社会历史发展的行为趋向。
通常,社会历史发展在经历了混沌发展过程以后,走向了新的有序,社会在无序与有序的不断循环中发展,而无序中的有序是社会历史非线性发展的较为常见的结果。从现代混沌理论来看,系统表现出混沌或者无序性,归根结底是因为其中存在着使系统表现不同状态的多种因素,这些因素相互竞争,没有哪一个能够占据主导地位。只有在某一个关节点上,系统受随机因素的影响才会使某个特定的因素成为主要角色。即使系统从一种有序走向另一种有序,其过程也是如此。因此,系统多种因素的协同作用是系统有序化的重要形式。协同学的创始人哈肯用序参数和支配原理来描述这种情况,社会历史发展从混沌走向有序的过程也是这种情况。事实上,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确实可以发现在产生分岔的临界点上,大多数的社会文化观念对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不产生大的影响,而有一些社会文化观念却始终左右着社会的发展。比如,中国近年来提倡的生态科学观、群众路线等文化观念,这些带有慢变化性质的变量支配着其他快变化的变量。另外,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也出现了不同的社会群体争取社会利益的斗争,而竞争的结果却出现了“类似为了排挤掉零星分布商店的生意而聚集在同一地方的商店行为。”[6]所以在协同学的意义上,社会历史发展经过混沌阶段,最后在某一较高层面上统一成为一个新体系,一个新的规范。
从上面的论述中,本文认为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模式是:
人类的劳动行为组成了家庭,家庭构成了社会的基本单元,成为社会历史发展的一个初始条件,它的实质是社会系统的原始分形。由于社会历史发展过程对于社会规律的随机涨落具有高度敏感依赖性,因而涨落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得到不断的放大,从而使社会系统偏离原来的稳定态。这时,社会历史发展表现为产生了许多重大的社会矛盾,而每一次重大的社会矛盾的解决总会形成一些新的社会体制,它通过反馈通道迭代到原来的社会状态上去,形成了以社会矛盾和社会体制为中心的“奇怪吸引子”,从而促使社会历史发展越来越偏离平衡态。这种偏离状态达到一定程度时,社会历史发展就进入混沌阶段,形成社会系统分岔。社会“奇怪吸引子”往往反映了特定时刻社会变化的“知识”。格莱克(James Gleick)曾说:“在相空间中,关于动力系统在单一给定时刻的知识的完全状态归结为一个点。这个点就是该时刻的动力系统”[7],也就是“奇怪吸引子”。社会系统的分岔必须经过社会价值标准的选择,适者生存。同时社会系统的分岔还受到费根鲍姆标度律的制约而呈收敛性。当分岔趋向无穷时,社会历史发展进入更为重要的混沌阶段,这时从现象上表现为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社会革命。在两个阶段混沌的发展中,社会产生涌现,无数社会因素之间相互耦合和社会系统的自组织,产生新的社会发展。而社会涌现的过程总是受到社会规律和人类社会发展水平的限制。在整个过程中,社会历史发展中各个社会因素是协同作用的。经过社会革命后,社会历史发展形成了新的有序结构,从而进入一个新的社会历史发展时期。这时的社会基本单元运动又构成了这个系统的分形边界,它为下一次混沌创造条件。
[1]伊.普里戈金.伊.斯唐热.从混沌到有序[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40.
[2]西利亚斯.复杂性与后现代主义:理解复杂系统[M].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165.
[3]若缺.社会系统学的基本原理.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2:53.
[4]约翰·霍兰.涌现:从混沌到有序[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124.
[5]尼古拉斯.雷舍尔.复杂性一种哲学概观[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1.
[6]哈肯.协同学:大自然构成的奥秘[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223.
[7]詹姆斯·格莱克.混沌:开创新科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