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诗与中国文人心目中的庙堂与江湖

2014-08-15 00:45承剑芬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诗人建筑

承剑芬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1)

建筑被西方学者誉为“凝固的音乐”,亭台楼阁、宫殿室斋、甚至馆舍寺庙,形形色色、美轮美奂的中国古代建筑,不仅满足了人们各种居住和活动的需求,更给历代文人墨客带来精神上的震撼和创作灵感。所以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有很多以建筑物为题材的诗词曲赋,如《阿房宫赋》、《陋室铭》、《登鹳雀楼》等,我们把它们统称为“建筑诗”。但仔细分析这些以建筑命题的文学作品,我们发现,中国古代的文人很少像西方那样,把建筑当作独立的审美对象加以描绘与赞美,而是通过对建筑物华美、庄严、精巧等等的渲染或铺陈来表达某种思绪和心境。看到“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的阿房宫遗址,便想到秦王朝灭亡的原因(唐·杜牧《阿房宫赋》);见到未央宫的遗迹,便“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元·张养浩《山坡羊 潼关怀古》)。登上幽州台,便高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爬上岳阳楼,则表达“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情怀(宋·范仲淹《岳阳楼记》)。“建筑成了文人墨客托物言志、抒发感情的主要对象之一”,诗人的性情所至,便是建筑物的内涵所具,王之涣写登鹳雀楼,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画境,也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理趣,却不见楼的主体,只是诗人在用一个独特的视角直抒胸臆(《登鹳雀楼》)。所以中国文人笔下的建筑物,犹如中国画中的亭台楼阁一样,它不是死寂的客体,而是有内在生命韵律的诗人主体精神的化身。当我们惊奇于中国建筑结构的丰富多彩而又具有高度一致的内在意蕴时,同样会惊异地发现诗人笔下关于建筑的诗,虽然表现手法,切入视角各不相同,但却殊途同归地表现出诗人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庙堂与江湖。

下面我们选择几种有代表性的建筑物:室、台、殿、寺,来分析这些不同建筑物带给诗人们怎样不同的心理感受和意绪。

1 室与诗人的人格投射

室是地道的民间建筑里的一个组成部分,室没有宫殿的辉煌,也没有楼阁的壮美,它是一个简单房间,正因为在民间,所以它的实际功用也是多方面的:它可以起居,可以待客;可以抚琴,可以阅经;可以独自心鹜八极之外,可以与友晤言一室之内。行止于一室之中,诗人无须伪装,既不必高调激昂,也不必掩饰躲藏。所以,看自己的小屋,虽是陋室但情有独钟,访先贤的遗室,虽为茅屋但心景仰之。我们以唐代诗人刘禹锡的《陋室铭》和宋代诗人赵抃《题杜子美诗室》两首咏室诗为例,来分析处于江湖之远的中国文人,在以怎样的目光审视自己的人生。

《陋室铭》起首之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用山水比兴,表明“陋室”不陋的文旨,虽居处简陋,却因主人的有“德”而“馨”。长期遭贬的诗人虽身处陋室,却善修身养性,室中有此雅人,情景俱变:看他在陋室中以“调素琴”养性,以“阅金经”平心。“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虽然平时来往故旧不多,以至于室前台阶上长出一片碧绿的苔藓,窗前绿草更为繁茂,映入帘中却也青色迷人。更重要的是,所来往者都是卓有修养的大儒,绝无趣味粗陋的凡夫俗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调的是素琴,自然没有各种浊杂的音乐嘈杂于耳,阅的是金经,当然没有案卷公文劳累身心。看室前之景、室中来往之人和室内之事,室中主人的高风亮节便跃然而出。最后几句,与“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相比,以孔子之语“何陋之有?”证之,整篇铭文,循环往复之美,语断意续之气,确有可以玩味处。这大概也是《陋室铭》所以传唱至今的缘由吧。

同是陋室,一间茅屋,因为一代诗圣杜子美曾经住过,自然就让后来者生出无穷敬仰之情,宋代诗人赵抃来到杜子美书室,自然想起“文章光焰万丈长”的杜甫诗作,想起那忧国忧民的骚雅精神。杜诗体现出的境界无比阔大,“天地不能笼大句,鬼神无处避幽吟”,杜诗蕴含的爱国爱民之情无比深厚,“几逃兵火羁危极,欲厚民生意思深”。所以诗人以《骚》、《雅》作比,琼贝为喻,盛赞杜诗“直将《骚》《雅》镇浇淫,琼贝千章照古今”。这一首《题杜子美诗室》前三联赋比相结合,将杜甫诗作的艺术成就和深刻思想内容表现出来,尾联由古及今,百感交集,不禁叹问“茅屋一间遗像在,有谁于世是知音?”宋朝廷以偷安为满足,还有几人以救国济民为己任的呢?还有几人能体味杜甫那一份“欲厚民生”的深意呢?最后一问为“诗眼”所在,看似疑问,实为自我理想和心绪的表达。

两篇诗作,一为自抒情怀之作,饶有逸韵;一为追忆先贤之诗,以古说今,但陋室茅屋中主人的闪亮风骨同样让读诗者心向往之的。

2 台与诗人的后顾与前瞻

筑于高处的形形色色的台,为人们提供了另一种观察世事的视角,也让多愁善感的迁客骚人产生独特的时空感受,去国怀乡之叹,吊古伤时之慨一起涌上心头,发而为诗,便成了一首首意旨深远的佳作:谢朓的《临高台》、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储光羲的《登戏马台作》等等,这些登台诗作名篇,从历史纵深看,或发思古之幽情,或叹怀才而不遇;在空间跨度上,或怨长安路远,或愁无处望乡;在对人生感悟上,或感叹忧君报国志难酬,或高唱超然物外心释然。总之,在台这一作为旅人暂息地的建筑物中,人们的目光总是向着前方,不管是江湖还是庙堂。

也许在众多的登台诗中,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最广为传诵。“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短短四句,深刻的表现出一位具有政治见识和政治才能的文人在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屡遭打击时的那种怀才不遇,寂寞无聊的情绪。前代的贤君已不可复见,后来的明主也来不及等到,在叹息自己生不逢时的无奈时,登台远眺,见到的是茫茫宇宙,地久天长,孤寂之感不禁油然而生,顷刻间悲从中来,怆然泪下。慷慨悲凉的基调贯穿全诗,前两句俯仰古今,写出时间的绵长,第三句登台望远,写出空间的辽阔,在这广阔无垠的时空背景中,诗人在第四句表现出的孤单寂寞悲哀苦闷的心情就更为深切动人,吟咏此诗,在我们面前会出现一幅北方苍茫广阔的原野图,图中,站立着一位胸怀大志却报国无门,因而怆然落泪的诗人形象。

同为怀才不遇的感怀之作,李白和储光羲心中的历史和现实的沉重感是通过思古观今而表现出来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戏马台前“宋公杖钺诛燕后,英雄踊跃争趋走”的豪壮与“泛泛楼船游极浦,摇摇歌吹动浮云”的盛大的热闹的场面已不复再见。眼前只有“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只有“沧海沉沉晨雾开,彭城烈烈秋风来”。自然之景象壮观,正是“天地之悠悠”的形象演绎,此时此刻,心怀无尽历史与壮阔宇宙的诗人,联想到不遇明君的自己,怎能不愁从中来,或言“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或曰“少年自古未得意,日暮萧条登古台”。设身处地体味这种心情,自然是十分沉痛的。《登金陵凤凰台》、《登戏马台作》两诗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宦游于外,春风得意之时,往往是四海为家,倒是仕途穷极之日,思乡之情愈烈,登上高台,便有倦鸟思归之情。谢眺临高台,见到孤鸟飞还,感到“四面动清风”,不免发问“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谢眺《临高台》),而范成大登临望乡台,便劝“立马行人莫疾驱”,因为“从此蜀川平似掌,更无高处望东吴”(范成大《登临望乡台》),那东吴正是故土所在啊。

不管是思君还是怀乡,未免都有常戚戚之嫌,还是东坡居士在高密城上修葺的超然台,登临其上,让人叹“天下之士奔走于是非之场,浮沉于荣辱之海,嚣然尽力而忘返,亦莫自知也,而达者哀之。”(苏轼《超然台记》)于是希望能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诚达观之无不可兮,又可有于忧患?”

3 殿与文人的庙堂情怀

作为帝王受朝理事的地方,殿与其他建筑相比,更多几分富丽堂皇和威严肃穆,而身为人臣的历代文人们,进入殿堂,便产生一种居庙堂之高的受宠若惊之感,仿佛自己“治国平天下”这一崇高理想的实现已在眼前,于是在诗人们的眼中殿便更多地表现出脱俗的高贵气派,甚至在建筑结构上也是“上应星宿”(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的,浩荡的皇恩随时都会随着五彩云霓降临,而诗人主体却在这高大庄严的殿堂之下化为一株细微的野草,所有的喜和乐都以皇上降下的每一滴甘露为缘由。

面对着涵盖乾坤的帝居,炫目的宫殿,遥望着圣恩的降临,便再也不能心有旁骛了,那种热切的心情化为诗赋常常给人以意长纸短之感。

王延寿感物而作的《鲁灵光殿赋》,据说曾让同造此赋的蔡邕辍翰而已,从造殿之始铺排,谓鲁灵光殿是在汉王朝 “荷天衢以元亨,廓宇宙而作京。敷皇极以创业,协神道而大宁”的情况下,王“乃立灵光之秘殿,配紫微而为辅”,所处位置则“承明堂于少阳,昭列显于奎之分野”。可谓占尽天时地利,而殿的形貌更有可惊可叹者:“嵯峨嶵嵬,峞巍”,高峻之貌“可畏乎其骇人也”,登堂入室,彤彩之饰,光明灿烂;殿室空阔,“动滴沥以成响,殷雷应其若惊”,其声其彩,使人“耳嘈嘈以失听,目矎矎而丧精”。再入内室,见旋室深曲,洞房幽邃,不禁“魂惊斯,心发悸”。细察栋宇,观其结构,“规矩应天,上宪觜陬”;雕梁画栋,“图画天地,品类群生”,远古神话,近世典实,“贤愚成败,靡不载叙。恶以诫世,善以示后”。而整个殿宇,“千门相似,万户如一,周行数里,仰不见日”,游览至此,不能不感慨系之,“非夫通神之俊才,谁能克成乎此?”整篇赋以游踪为经,以殿堂的高大、峻险之象,幽邃灿烂之貌的铺排为纬,编织成文,竭尽赋这一文体的夸饰铺陈之能事。语言文字变化万端,气势磅礴如激流下滩,这种风格正与正殿的恢宏博大相适应,它带给我们的是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除了建筑本身的堂皇气派与艳美外,能静观其深,也许是王延寿以观赏的目光深察的结果。

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杜甫《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掖门在两旁如人之臂掖》。作为侍臣的杜甫眼中的宣政殿,春晨的宣政殿是何等气派:“天门日射黄金榜,春殿晴薰赤羽旗”,这里蕴含着诗人心中几多光明璀璨的希望,诗人见到的宫草和炉烟都含深情,“宫草微微承委佩,炉烟细细驻游丝”。接下来“云近蓬莱常好色,雪残鳷鹊亦多时”两句工整对仗用蓬莱宫,鳷鹊观代指宣政殿,将殿的豪华辉煌的色彩和自己久枯逢春的欣喜之情烘托无遗。诗的最后两行更是直抒胸臆,“侍臣缓步归青琐,退食从容出每迟”,看似平淡的叙述洋溢着躬逢圣主的无限激动和兴奋之情。全诗始终以“我”之目光写宣正殿的景象而并不十分精彩。俗谚道“悲愤出诗人”,此例从反面证之。

4 寺与文人的精神后院

中国的文化以其阔大的包容精神吸取和改进了异族文化,佛教的东进过程也体现了这种精神,佛教圣地寺庙给中国古代文人带来的不是西方宗教建筑那种强烈的心灵震撼,而是在熙熙攘攘的名利场上颠簸疲惫之后的荡涤心胸、平和激愤的场所。这里试以宋之问《灵隐寺》、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和王维《过香积寺》三诗作对比分析:

因罪被贬的宋之问来到灵隐寺中,一见重叠峻峭而又葱翠优美的飞来峰,感受着寺中的空寂无声和肃穆庄严,不禁诗思泉涌,“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山寺并提,相映生辉,领人入清嘉胜景,定有美景可观。“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湖,”两句以对仗工整和景色壮观而博得世人的称赞,此情此景开人胸襟,壮人豪情,怡人心境,难怪此诗一出,竞相传抄,以至于有人附会为出家为僧的骆宾王所作。接下来以传说入诗,“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更给灵隐寺这一佛教胜地蒙上一层空灵神秘的色彩,且充满禅境意趣。

“清晨入古寺”的常建体验到的同样是这种摆脱尘世间强烈功利的情趣,“初日照高林”,透过丛林有缕缕阳光洒入山寺之中,“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曲折的小径引着你的视线通向深邃幽寂的所在,禅房中的花木葱郁繁茂,三句诗给我们勾画出了衣服色彩清幽柔和的古寺晨景图,轻柔的画面也让诗人在此刻可以洗涤尽心中尘世间的烦扰。游历至此,感受至此,诗人预言“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这正是诗人游历之后对佛心向往之至的表现,其心理感受则表现在金钟磬声里“潭影空人心”。一个“空”字正显诗人之心不空,与之相比,“晚年惟好静”的王维在《过香积寺》一诗中,诗人的心境、寺院的环境与诗的意境三者融合无间,全诗由远及近,由景入情,从“数里入云峰”到“薄暮空潭曲”逐步接近香积寺,最后一句点名“安禅制毒龙”的情思,中间过度全物痕迹,浑然天成。

三首过访佛寺的唐诗在平静清幽的情境中显示出大唐时代人们宽广而开阔的胸襟,让我们在体验着一种平淡清远的禅趣的同时,感受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身处穷途时平和清澈的心灵之所。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建筑作为人造之景,本已寓情,诗人化而为诗,更复融情,所以无论长篇铺排,还是即兴所赋;也无论借古讽今,还是借物抒怀,其情动人,其理感人,所致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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