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阳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李商隐是一位在思想上、创作上有着独特成就的晚唐诗人,其诗歌渊源上溯至楚大夫屈原,下及盛唐的李白、杜甫,并继承了中唐李贺的诗风,诗歌内容博大、意蕴深远,诗作中的爱情诗可以说是脍炙人口、经久不衰,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水准,并对同时代的温庭筠、韦庄以及后世的西昆体诗人、婉约派词人产生深远的影响。
李商隐的爱情诗历来是众多学者研究的重点,而各家说法众说纷纭,如:刘开扬在《关于李商隐的爱情诗》一文中“他的爱情诗表现了一些真挚的爱情,而且对封建礼教束缚着男女青年,不让他们自由相爱,也是有一定反映的,这是应该肯定的地方”;[1]钟来茵在《唐朝道教与李商隐的爱情诗》一文中则是从李商隐的爱情诗和道教的密切关系来进行论证;[2]樊燕琴在《心灵的呼唤——读李商隐的爱情诗》一文中指出:“这些爱情诗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抒情叙事,而是立意高,寄托深。我们透过这些爱情的叙述,可以看到深藏在诗句字里行间中诗人的理想抱负,在这些爱情诗句中伤感的基调里诗人理想难以实现、怀才不遇的苦闷心情”;[3]王雪玲在《在情感的夹缝中》一文中按情感表达将爱情分为“婚外之爱”和“夫妻之情”对其爱情诗进行阐述表达。[4]总之,人们对其爱情诗的讨论各有千秋,各有侧重,但很少有人从文学活动四要素的角度进行探讨,本文拟从文学活动四要素的角度对李商隐的爱情诗进行分析。
美国学者M.H.艾布拉姆斯在他的《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一书中提出文学是一种活动,由四个相关的要素构成,即世界、作家、作品和读者,四者共同构成文学活动。这四个要素在文学活动中形成相互渗透、相互依存和相互作用的整体关系。[5]
世界是文学活动产生、形成和发展的客观基础,不仅是作品的反映对象,也是作者和读者的基本生活环境。
李商隐的爱情诗出现在晚唐时期,晚唐时期的社会状况是其爱情诗产生和发展的基础,唐代士女的游观习俗对李商隐的爱情诗写作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王仁裕在《开元天宝遗事》中说:“都人士女,每至正月半后,各乘车跨马,供帐于园圃或郊野中,为探春之宴。”又云:“长安士女,胜春野步,则设席藉草以红裙相插挂,以为宴帷。”当时的官僚贵族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郊宴、赏花等游观活动非常盛行,在李商隐早期的爱情诗中可见这种上层男女郊游的影子,如《镜槛》“镜槛芙蓉入,香台翡翠过。拨弦惊火凤,交扇拂天鹅……”。这首诗中的“镜槛”、“香台”、“芙蓉”、“翡翠”等词语可以看出唐代上层纸醉金迷的生活,而这种生活环境正是爱情诗产生的土壤。
同时,唐代道教思潮曾烜赫一时,道教的传说故事为当时的爱情诗提供了丰富的题材,也为爱情诗增添了一些朦胧的意境美,诗人们善于写缥缈的仙境,神话色彩较为浓烈。一些女道士如薛涛、鱼玄机等爱情诗的写作丰富了唐代诗坛其诗歌冲击思想禁锢,蔑视封建礼法,这些都为后来李商隐的爱情诗创作提供了一定的基础。
作者是文学创作的主体,不仅是写作作品的人,更是自己对世界的独特体验通过作品反映的对象,文学活动也是一种作者的感情表现活动。因此,对作品思想感情的把握与作家个人的身世遭遇和思想状况是密切相关的。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过:“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6]这句话是说,文学创作一定要有真实的生活体验这样写出来的文学作品才能打动读者,也正是由于李商隐刻骨铭心的爱情生活经历,在成就他爱情诗的地位方面有重要的推动作用。
李商隐生于唐宪宗元和六年,死于宣宗大和二年,9岁丧父,幼年生活比较艰难,19岁因文才深得牛党要员令狐楚的赏识,成为其幕府巡官,26岁进入王茂元节度使府做幕僚,王茂元因爱其才华,将女儿许配给他,使得他一生在牛李两党的倾轧中度过,郁郁不得志。政治上的痛苦失意并没有泯灭他对爱的追求和向往,相反,他将爱情作为自己整个人生的象征,生命与爱相伴。根据可以考证的史料记载,李商隐共有三次爱情经历,第一次为与女道士的真诚初恋,李商隐23岁于河南玉阳山东峰学道,与一位叫宋华阳的女道士相爱,后因女方怀孕导致恋情败露,李商隐被逐下山。没有结果的恋情,换来了诗人终生的哀怨,《碧城三首》、《银河吹笙》、《安平公诗》都是他关于这次恋情的作品。第二次爱情是与柳枝姑娘的爱恋,李商隐进京赶考,与柳枝姑娘相遇,两人一见钟情,后来诗人的朋友将其行装带到长安,诗人为追赶他而负了柳枝的约定,再次回来时,柳枝已嫁为人妇。第三次恋情就是大家熟知的与夫人王氏至死不渝的爱情,王氏即为王茂元的女儿,婚后二人生活相对清贫,但生活得比较快乐,大中三年底,李商隐赴卢宏止武宁节度使府为判官,大中五年春夏间罢幕归京的时候,王氏已经病死,诗人的爱情生活也就此结束。
李商隐的爱情诗的演变历程大体上是围绕着这三段恋情而展开的,诗人独特的爱情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理想的追求与幻灭,是其爱情诗创作的渊源所在。
作品作为作家的创造物和读者的对象,是使文学活动一切环节成为可能的媒介,作品既是作家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显现,也是读者接受的对象。
时代的影响、个人的苦难遭遇以及非凡的诗歌天赋成就了李商隐爱情诗在诗坛上的不朽地位,他的爱情诗真挚而缠绵,朦胧而曲折,体现着他对爱情的执著追求以及求之不得的失望等种种复杂的心情,爱情诗的抒情对象也不尽相同,有的是写给恋人的,缠绵悱恻;有的则是写给妻子的,情感真挚;还有一些并没有明确的抒情对象,显得委婉曲折,但这些诗歌在总体上形成了含蓄朦胧、情韵悠远的艺术风格。其爱情诗表现的思想内容也不尽相同,有表现对封建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的不满和反抗,如《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中充分表现了诗人对女道士的爱慕,由此体现了其对封建宗法制度和礼教的反抗。有的表现了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如《对雪二首》中他把妻子比作雪花,并安慰妻子说:“龙山万里无多远,留待行人二月归。”在妻子王氏去世之后,李商隐写了大量的悼亡诗,怀念妻子,表达对王氏忠贞不渝的爱情。如《房中曲》中回忆了他们往日的恩爱“娇郎痴苦云,抱日西帘晓”,而现实却是“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物是人非,足可见他对王氏深深的怀念。还有的爱情诗则是表达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受压迫女子的深切同情,如《宫女曲》、《宫妓》、《宫辞》等诗歌,反映了宫女们对幸福自由生活的向往,同时也暗含了诗人对这些受压迫的宫女深切的同情。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有过这样的论述:“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7]这句话是说,诗词要想达到一定的境界,必须借助外在的景物来表达作者内心的真情实感。李商隐的爱情诗在注重情的基础上,还运用了一些独特的写作手法,寓比兴于象征之中,赋予具体事物以特殊的爱情意义,从而达到意境含蓄的效果,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如《锦瑟》中巧用典故丰富了诗歌的表现力,同时清词丽句,声韵和谐。如: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钓春酒暖,分曹射履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无题二首》之一)
这首诗中诗人追忆昨夜参加的贵家后堂的宴请,表达了与意中人相遇,后又受阻的惆怅和怀想。首联由今宵之景触发了对昨夜席间相聚的美好回忆,着重从温差、色彩、味觉的角度进行烘托渲染,“星辰”是斑斓的颜色,“昨夜风”给人一种温暖和煦的感觉,“画楼”则是楼宇的五光十色,“桂堂”则是桂木馥香。后三联中,“春酒暖”从温度落笔,给人温暖的感觉,“蜡灯红”色彩上又给人一种热烈的感觉,不禁使读者联想到烛光掩映下的美丽女子,可见由此烘托了热烈欢快的宴会气氛,暗示了作者愉悦的心情。而最后主人公却不得不离开这样欢快的宴会和心爱的女子,恋情的阻隔和身世的沉沦郁结在诗人心中,扩大和深化了诗的内涵和意蕴,使人在绮丽流动的风格中也感受到沉郁悲慨的自伤意味。通过特定氛围来暗示传达作者的思想感情,通过两种环境的差异,烘托渲染情感特征,从而使诗歌意境“深事隐蔚,余味曲包”,在他的爱情诗中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凤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无题》)
这首诗中,以女性的口吻来描写爱情心理,在悲伤痛苦之中,又能让人隐隐感觉到一种渴望,一种坚韧的执著精神,感情境界极为深远。首句中的两个“难”字,第一个指相会困难,第二个则指痛苦难堪的心情,“别”字,并非为当下话别,而是指既成的被迫分离,这几个字的运用造成了诗歌的绵联纤曲之势,使得相见无期的离别之痛显得更加深沉和缠绵。颔联比喻中寓象征,从自己入手来抒写别后无穷的思念,颈联从对方写来表现情感的真挚,尾联在思念中故作宽解,实则表达更深的悲痛之情。这首诗从不同的方面反复表现着融贯全诗的复杂情感,同时又彼此之间密切衔接用以反映这种复杂感情的心理过程。他的爱情诗正是运用这样的艺术手法,从个人的具体感情入手,从而抽象为人类共有的一般性情感,以实写虚来表达这种一般情感,从而营造朦胧意境,产生独特的艺术魅力。
爱情诗中典故的运用也恰到好处,如神来之笔,起到了深化主题的作用,如《中元作》用道家道教的典故,把诗人和女冠的恋情刻画得淋漓尽致。在《无题·紫府仙人号宝灯》一诗中熟练地使用了《真诰》、《裴航》中人神相恋的典故,使得诗歌的主题很好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总之,李商隐运用比兴、象征,典故等艺术手法,使得爱情诗歌意境冷峻迷离,富有朦胧美,既刻画出了爱情的缠绵、纯净、悠远的境界,又在其中流露出了社会的不幸和个人的身世之悲,使得爱情诗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具有极强的思想性和极高的艺术造诣,历来成为人们传诵、学习的典范,成为唐代诗歌中的奇葩。
读者,作为文学接受的主体,通过作品而与作者进行潜在的精神沟通,只有经过读者阅读鉴赏,作者创作的文本才能实现其价值。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时,根据自己的情感体验、生活经历,通过自己的想象来进行文学的再创造,同时也对作品中表现的思想感情进行再评价。由此可见,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作品会产生不同的理解。
如关于李商隐爱情诗的抒情对象的看法,历来说法不一,冯浩在《玉谿生诗笺注·河阳诗笺》中对李商隐的爱情诗作过概括性的结论:“统观前后诸诗,似艳情有二,一为柳枝而发,一为学仙玉阳时所欢而发。《谑柳》、《赠柳》、《石城》、《莫愁》皆咏柳枝入郢中;《燕台》、《河阳》、《河内》诸篇,多言湘江,多引仙事,似昔学仙时所欢者,今在湘潭之地,而后有不知所往也。”由此可见,冯浩对李诗的抒情对象仅限于柳枝和女冠。后来苏雪林在《李义山恋爱事迹考》中指出,李商隐的爱情对象有女道士、宫人、妻、娼妓等四种。刘开扬在《关于李商隐的爱情诗》一文中,把李商隐的爱情诗分为三类:“一、他年轻时与宋真人姐妹和柳枝的恋爱作品;二、他与妻子王氏相爱以及悼亡的诗;三、不知恋爱对象是谁的作品。”[8]由此可见,不同读者对同样的问题有不同的看法。
又如关于李商隐爱情诗的艺术特色,一直是后代学者研究的重点,大多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但每个人评价的角度又有所不同。游国恩编著的《中国文学史》中指出:“李商隐最为人传诵的还是他的爱情诗,这些诗很典型地表现了封建时代士大夫们那种隐秘难言的爱情生活的特点,他们一方面向往爱情,一方面对封建礼法存着重重顾虑。”[9]刘大杰编著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中册)认为李商隐的爱情诗“长处是严肃而不轻薄,清丽而不肤浅,有真实的情感,也有真实的体验,抒情深而厚,造意细而深,从这些诗句中可以体会到作者对于爱情的态度和艺术表现上的技巧”。[10]
综上分析,从文学活动四要素“世界—作家—作品—读者”这四个环节进行分析,李商隐将爱情写得超越死生,惊神泣鬼的爱情诗,既是诗人不幸命运的人生经历的概括,更是其深远理想的寄托,从众说纷纭的历代评论中,更是有助于我们用发散性思维对李商隐的爱情诗有更好的把握与理解真正懂得其诗歌产生的永恒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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