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与杜牧宫怨诗之比较研究

2014-08-15 00:50蒋红莉
语文学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宫女王昌龄杜牧

○蒋红莉

(西藏民族学院 文学院,陕西 咸阳712082)

冰心曾说:“这个世界如果少了女人,就少了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1]自古至今,女人一直以温婉可人的形象成为文坛创作取之不竭的源泉,尤其是宫廷妇女在古代社会往往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为文学创作添上了别样的色彩。在封建社会,宫廷的婚姻制度颇为畸形而不合理,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如此众多的宫女能承恩帝王雨露的凤毛麟角,大多数宫女只能在深宫中浪费青春、葬送红颜,如白居易所说:“雨露由来一点恩,争能遍布及千门?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后宫词》》最早的宫怨诗出现于先秦时的《诗经·小雅·白华》一诗。到了汉代,从班婕妤失宠于汉成帝而作《怨歌行》一诗起,我国诗歌史上便产生了完全意义上的宫怨诗,此诗也被诸多诗人奉为宫怨诗的圭臬。[2]从此以后,宫怨诗的创作逐渐走上了由萌芽到发展鼎盛的时期。在其历史发展的长河中,灿烂的犹如耀眼明珠的要数唐代。这时期数量繁富,众体皆备,名作辈出,尤其是王昌龄与杜牧的诗歌堪称唐诗百花园中的奇葩。他们的宫怨诗虽各自只有八首,所占数量不是很多,但是诗人以丰富的人道主义情怀,饱蘸同情的笔墨,从不同的角度深刻揭露了宫女的愁苦与哀怨,强烈地批判了腐朽的宫廷制度,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后宫血泪史的画卷。两人虽时间跨度较大,但其诗歌内容及艺术特色均有相似与相异之处。因此,本文试对二人的宫怨诗作比较分析。

一、王、杜两人宫怨诗的相似之处

(一)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

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是他们创作宫怨诗相同的出发点。观王、杜二人一生命运不济,仕途坎坷,空有经世之才却无报国之门。王昌龄乃相门后裔,贵族身份使他继承书香门第努力读书以求仕进的传统,而贫寒的经济地位又使他具有积极改变现实的进取精神。于是,他胸怀壮志,于开元十五年中进士,开元二十二年考中博学宏辞科。正当他踌躇满志,施展抱负之时,随着张九龄的贬谪,政治生涯一落千丈。开元二十六年,已经四十三岁的王昌龄被贬岭南。约天宝七载,他又被以“不护细行”之罪谪为龙标尉。两次贬谪,历经磨难,最终由于吕丘晓的妒忌惨遭毒手,结束其悲剧的一生。杜牧为杜佑之孙,杜佑既是高官又是学者,著有《通典》二百卷。这种家世让杜牧引以为豪:“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贵族的气质、史家的遗风、特立独行的精神,满腹经纶,经邦济世的高远志向[3],使他致力于历代的“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不幸的是,他却遇上了旷日持久的牛李党争,两派都欣赏他的才干,但他“刚直有奇节”,不愿趋炎附势,因此两派都不肯重用他。他的仕宦生涯只能在两党之间的夹缝中生存,做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一生郁郁不得志。本来是男尊女卑不同的社会地位,却因命运的相似联系在一起,彼此产生共鸣,成为知音、知己。于是,仕途的不顺、壮志的难酬、内心的苦闷,诗人便自然而然使用女性的形象和语言,借用女性的情思,通过诗歌抒发自己“才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苦闷。看他们的宫怨诗不仅抒发了宫女“恩驰”后的愁苦与哀怨,而且还包括忘幸难遂的眷念之情,渗透着诗人自己报国无门的悲哀、仕途失意的凄凉,体现了传统的儒家政治立场。所以,宫怨诗正是两位诗人采用“比兴寄托”的手法,借美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的产物。

(二)“含蓄蕴藉”的艺术手法

诗贵含蓄。什么是含蓄?含蓄指“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含蓄蕴藉的诗味可以深化诗意,传达言外之意,激发审美想象,如此的“曲径通幽”定能取得“琴瑟和谐”的艺术美。王与杜的诗歌,在写作风格上均采用了“含蓄蕴藉”的艺术手法,并未直接抒怨而怨情肆意。如王昌龄的《春宫曲》:“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4]虽然已是露井桃开的春夜,可皇上仍恐“新宠者”受冻,便“亲赐锦袍”,以“御春寒”。真是关爱有加,宠幸浓烈。这一切又让失宠者亲目所睹,更显示出作者的独具匠心。恰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所说:“只说他人之承宠,而己之失宠悠然可思,此求响于弦指外也。”再如杜牧的《宫词二首》:“监宫引出暂开门,随例须朝不是恩。银钥却收金锁合,月明花落又黄昏。”[5]整首诗一开始就勾勒出一幅华丽热闹的场景。监管们领着花枝招展的妙龄宫女从敞开大门的深宫中走出,笑容满面,姿态娇美。如此盛装,定是去接受皇帝的宠幸。然而,惊喜过后却是极大的失望。诗人说,这只不过是“随例须朝”,暂开宫禁。后两句说仪式一结束,宫女们又被锁入深宫,只能再次以孤月、落花为伴,在空虚、寂寞的生活中日渐憔悴、衰老。全诗无一“哀”,却将哀怨之情表露得淋漓尽致。正如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所说:“此绝句极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见,不待明言之也。”清朝王尧衢在《唐诗合解》(卷六)里也这样评价此诗是“字字怨入骨髓”。

(三)人道主义精神的体现

在封建时代,宫廷之事乃皇家或者帝王之大忌讳,总会被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尤其是宫廷女子虽有华丽的生活作外衣,但是其内心的哀怨、命运的悲惨无人诉说。王、杜两位大诗人将创作的目光投向宫廷女子,代她们诉冤,替她们控诉,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深读两人诗歌,我们不难发现,在王与杜的诗歌中均出现了“团扇、昭阳殿、长信宫”等因袭托喻的意象,这些意象均是在历史长河中沉淀下来的,虽有象征意味,却无具体指称性。可见,王与杜的宫怨诗是在对我国宫怨题材继承的基础上,发挥丰富的想象,结合自己的身世之感进行艺术创作,表达朴素的人道主义情怀。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五首》其三:“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4]全诗以“恩驰”宫女之口吻诉说了自己失宠后命运的悲惨。诗歌巧妙地采用对比手法,将“玉颜”之光洁美艳与“寒鸦”之乌黑丑陋作比;再将“寒鸦”之羽翅染光与“玉颜”之愁容满面进行映照,强烈地凸显出人不如禽、美不如丑的畸形现象。这一对比,不仅是失宠宫女对自己命运不公的血泪呐喊,更是文人对帝王荒淫无耻生活的痛恨,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意识。再如,如杜牧的《月》:“三十六宫秋夜深,昭阳歌断信沈沈。唯应独伴陈皇后,照见长门望幸心。”[5]这首诗以汉武帝和陈皇后的故事为题材而写。诗歌构思新颖,诗人将月亮拟人化,以月亮的情感来俯视宫中的情景,反衬出陈皇后希望得到汉武帝宠幸的主题。此诗表面上是写月亮对陈皇后不幸命运的同情,实际上却深蕴着作者对陈皇后的同情。如此,将事物拟人化从侧面进行烘托,手法可谓高明极了。所以,一首宫怨诗,常常就是宫女一幕人生命运的悲剧,也是一曲痛苦心理的哀歌。它们织就了一部饱含悲怨情、浸满辛酸泪的宫女苦难心灵的历史,[2]具有朴素的人道主义精神。

二、王、杜两人宫怨诗的差异之处

首先,诗歌主题内容不同。

王昌龄宫怨诗主题单一,而杜牧宫怨诗主题则丰富。王昌龄的宫怨诗将失宠宫女的形象放在主体位置,运用细致的心理刻画,正面描写了宫女内心孤独与哀怨。纵观八首诗刻画了宫女一夜的心路历程。在深秋的夜晚,她“珠帘不卷”痴情望幸,失望后“卧听南宫清漏长”,因毫无睡意,便“斜抱云和”,虽想起“芙蓉不及美人妆”,但“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而自己只能“空悬明月待君王”,不觉入睡,忽梦君王,只能独自品尝“红罗帐里不胜情”的苦涩,第二天仍得继续“奉帚金殿”。我们不仅体会到宫女们悲苦的生活和无告的哀怨,还看清了她们奴隶的地位、囚徒的生活与玩物的身份,听到了她们心灵深处发出的凄惨声音及愤怒的呼号,塑造了一系列悲苦、哀怨的宫女形象。在中国诗歌史上,能够集中地描写宫女心灵深处痛苦,且写得形象动人、深婉慰藉的,王昌龄堪为卓有成就的第一人。[2]而杜牧的诗歌除了抒发宫女之怨外,还描写了宫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之情,批判了奉陵制度的罪恶,关注了出宫宫女的命运。如杜牧的名作《秋夕》便表达了宫女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之情。“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5]在凄冷的秋夜,微弱的烛光,给屏风上的图画增添了几分幽冷的色调。一位孤单的宫女一边用小扇扑打着萤火虫,一边抬头仰望牵牛织女星。夜已深,皇宫内寒气逼人,她孤单一人卧坐石阶,触动心弦的是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使她产生了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牛郎织女虽不能长久相守,却能轰轰烈烈的相爱,此情怎能不羡煞旁人呢?可见,即使像牢笼一样的皇宫,宫墙再高,枷锁再坚固,也无法锁住宫女内心对爱情的渴望。

在唐朝,皇帝死后,“宫人无子者,悉遣诣山陵,供奉朝夕,具盥栉,治衾枕,事死如事生”(《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九),这就是唐朝的奉陵制度。杜牧在《奉陵宫人》这首诗中强烈地谴责了这种极不人道的制度,对被剥夺青春、自由、幸福的宫女给予了深切的同情。“相如死后无词客,延寿亡来绝画工。玉颜不是黄金少,泪滴秋山入寿宫。”[5]诗的前两句以司马相如、毛延寿的典故说明在宫廷中宫女要博取皇帝的宠幸是很难的。后两句说年轻貌美的宫女并不缺少黄金,却泪流满面。原来是她们的一生仍要伴随着帝王的陵墓,无权去追求属于自己的自由与幸福。诗人将历史与现实相糅合,揭示了奉陵制度的罪恶,表现了诗人对守陵宫女的同情、对罪恶制度的谴责。

杜牧不仅同情皇宫内的宫女,而且还非常关注出宫宫女命运。唐代宫女众多,常常有宫女被放逐宫廷。如《旧唐书·文宗纪》记载:“开成六月,出宫人四百八十,送两街寺观安置。”杜牧的《出宫人二首》就是以此类事情为题材写成的:

闲吹玉殿昭华管,醉折梨园缥蒂花。十年一梦归人世,绛缕犹封系臂纱。

平阳拊背穿驰道,铜雀分香下璧门。几向缀珠深殿里,妒抛羞态卧黄昏。[5]

前一首写宫人以侍帝为乐终归人世的遭际。后一首写“铜雀分香”与“羞卧黄昏”的悲哀。这两首诗反映了诗人对出宫宫女的同情、对帝王荒淫无耻腐朽生活的痛恨。诗中多用典故,令人回味,发人深省。

其次,诗歌意象运用不同。

王昌龄的宫怨诗善于通过倩巧、华贵、清丽的景物描写,创造出一种恬美的氛围,以之,与诗中人的内心情感形成极大反差,从而以乐景反衬哀情,以倍增其哀。如“珠帘玉枕、熏笼银灯、金井梧桐、金殿珠翠、云和团扇、锦袍罗帐”等意象频繁摄入诗中,组成一串华美瑰丽的意象群。这浓丽华贵的宫中景物却与孤独悲怨的宫女心境形成巨大的反差,从而收到哀乐反衬之效。[2]杜牧的诗歌则更多地运用了自然意象,如“月、坟茔、秋夕”等勾勒出了一种萧瑟悲凉的氛围,以与诗人的内心形成共鸣,以哀景倍增其哀。如《宫人冢》:“尽是离宫院中女,苑墙城外冢累累。少年入内教歌舞,不识君王到老时。”[5]前两句诗刻画了宫女坟茔之多。这些坟茔都是离宫别院的宫女,她们年少入宫,习歌练舞,以望得到皇帝的宠幸,可是其中有的到死都未曾目睹过君王的容颜。后两句描述了宫女在宫中生活的情景。诗人对她们不幸命运给予深切的同情,对吞噬宫女命运的宫廷制度予以强烈批判与控诉。即使几千年来,我们再次读之仍能感受到诗人感情的强烈与深沉。再如他的《青冢》一诗,诗人运用“青冢、暮云、穷泉、孤魂、月”等意象刻画了一幅冷寂凄楚的画面,字里行间蕴含着诗人无限的同情,这与王昌龄的华美意象相比更能激起读者的共鸣。

第三,理性的批判思维

虽说理性思维在诗人的性格中都有存在,但杜牧更多了一丝批判的情绪,并将其体现在自己的诗歌中。王昌龄是个慕侠尚气、纵酒长歌的性情中人。他曾说过:“儒有轻王侯,脱略当世务。”(《郑县宿陶大公馆赠冯六元二》)但因为出身孤寒和受道教玄虚思想的影响,他身上有一种一般豪侠之人缺乏的深沉,观察问题较为敏锐,带有透视历史的厚重感。他做诗不是全凭情气,也讲究立意构思,所以其诗有“绪密思清”(《新唐书·文艺传》)的特点。[6]加之盛唐是一个重事功、重理想的时代。这一时代的士子们更多地表现出强烈的建功立业的使命感和荣誉感。像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岑参的“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就连诗仙李白也高喊:“高谈百战术,郁作万夫雄。”但是,仕途不顺,壮志难酬,这一切使诗人内心极度苦闷。所以,诗人主要是借用女性形象控诉自己不被帝王赏识的苦闷,并未直接对女性及社会现象作出批判。杜牧的诗歌除了表达对妇女的同情之外,还融入了对社会现实和历史现象的深沉思考,反映了作者理性的批判思维,女性在诗人笔下成为历史的缩影、符号和象征。如《张好好诗》和《杜秋娘》诗是对封建伤疤的无情揭露,对美好、善良女子遭摧残的同情。《题桃花夫人庙》中,诗人强烈责备息夫人红颜祸国,未能如绿珠“效死君前”。但是息国的灭亡不是因息夫人的红颜祸水,而是因为国君无能而致国力虚弱。所以诗人真实的意图是对荒淫无耻的楚王、孙秀之辈为攫取美色而不择手段进行揭露与批判。《过华清宫》诗人以“一骑红尘”与“妃子笑”形成鲜明的对比,批判了玄宗与贵妃荒淫无耻的行径。《赤壁》中,诗人通过设想二乔的命运,体现出诗人对偶然因素对国家命运影响的思考,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表面上诗人批判了商女的无耻行径,面对亡国恨,仍高唱亡国音,而实际上不知亡国恨的不是酒楼卖笑的歌女,而是那些沉迷于声色犬马而听歌的官僚贵族,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对国家命运的担心,对时局的思考,抒情之中融入了历史的感叹与强烈的批判精神。

总之,王昌龄与杜牧都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作,在他们的笔下,宫女的命运就像白居易在《后宫词》中所描述的:“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她们犹如天边的晚霞,洒满天边,如泣如诉。两人的诗歌各有优劣,不能厚此薄彼,既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又有高超的艺术成就,同为唐诗百花园中的奇葩,对后世写女性诗歌均有较大的影响与借鉴,是中国诗歌发展史上两颗璀璨的明珠。

[1]冰心.关于女人后记[G].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2]毕士奎.王昌龄诗歌与诗学研究[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

[3]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4]李云逸.王昌龄诗集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5]杜牧.樊川诗集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张宁宁.论李白、王昌龄宫怨诗的异同[J].海峡科学,2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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