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娟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200083)
深陷金融危机和工业危机、阶级矛盾突出的法国于1789年5月召开三级会议,7月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至此震撼欧洲大陆秩序的法国大革命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法国大革命之初,以克洛卜斯托克为首的德国诗人首先表示欢迎,写下了一系列颂扬的诗歌。德国浪漫主义作家们也为之欢欣鼓舞,就连排斥革命的歌德也说:“从今天起,人类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张玉书:2005)。黑格尔和康德也认为,法国大革命开启了人类历史的新时期。法国大革命震动了整个德国思想界,因为“人们从中看到的不仅仅是不公正的统治制度的消灭,更是统治本身的消亡”(Safranski,2007:34)。
由启蒙运动倡导的理性,引导人类摆脱中世纪的蒙昧,从黑暗走向光明。但法国大革命的发展逐渐暴露了非历史的理性的另一面:它试图打破所有旧的东西,把一切推倒重来;它想彻底清除一切习俗、信仰,甚至不惜倾覆人类置身的整个社会。随着革命的推进,以自由为名的压迫与暴政让人们意识到,非历史的理性是专制的。从1792年的九月屠杀到1793年的“大恐怖”,无辜者血流成河,恐怖笼罩全法,这样的革命进程让同时代的德国知识界,对法国大革命的态度从热情欢迎转变为望而却步,有的甚至竭力反对。
和德国大部分思想家和诗人一样,席勒也密切关注着在法国发生的这场巨变,希望启蒙运动提出的“理性王国”从此可以实现。从1789年到1792年,席勒对法国大革命予以热情欢迎。然而法国的革命风暴愈演愈烈,逐渐走向极端与恐怖,与他设想的“理性王国”相差越来越远,很快他对法国大革命从希望转为失望。1793年法国国王和王后相继被送上断头台,随之陪葬的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自由平等的革命口号变成消灭异己的权力武器。法国大革命的形势使席勒深思,进而提出了自己的主张:既然革命不能实现人性的完美与自由,那就开辟一条从审美走向自由的道路。
18世纪后半叶以来,工业文明在经济领域创造了奇迹,科技革命带来了物质的丰富、社会的进步,人类的生活条件得到极大的提高。但是人类文明的正值增长内含的负面因素也日益呈现出来:人的物欲急剧膨胀,技术思维单向片面地发展,人与自然日渐疏离,商品交换逻辑扩展至生活的各领域和人意识的深层,人类精神的“神性”和生存的“诗性”逐渐丧失……这些“异化”的现象最早引起了卢梭的忧虑(俞兆平:2004),随后也被席勒关注。面对法国大革命的失败和人类文明的负值效应,席勒大胆地提出他的方法,即以审美的革命替代政治的革命,以审美教育来完善人性,解决现代社会问题。用哈贝马斯的话来说,他“用康德哲学的概念对现代性自身的分裂作了分析,并且设计出了一个让艺术最终承担社会革命的审美乌托邦”(张旭春,2004:51)。
法国大革命虽然摧毁了巴士底狱,推翻了国王统治,但最初的革命者很快变成新的独裁者。席勒认为革命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在于理性还停留在理论上,并未触及人的内心,人尚不是真正自由的人,必须对人进行审美教育,这才不致出现“个人私利恶性膨胀,理性遭到摈弃,人性日益泯灭……高呼人权却践踏人权,高呼自由却扼杀自由的现象”(张玉书:2005)。
1793~1795年席勒完成了他美学的重要著作《审美教育书简》,尝试建立新的审美理论,希望以此对人进行“美学诊疗”(Safranski,2007:41)。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席勒(2003:48)把现代社会和现代性的“异化”本质作了分析:“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与报酬,都彼此脱节了。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身也只好把自己造就成一个碎片。他耳朵里听到的只是他推动的那个齿轮发出的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他永远不能发展他本质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在他的天性上,而是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他的专门知识的标志……”他认为,劳动分工不能使人全面发展,而是让人变成“碎片”,从而丧失了人的本质和谐,失去了人的本真人性。18世纪欧洲的资产阶级市民社会才刚刚形成,席勒已经敏锐地在其中发现了现代社会的弊病,即人对人本身的分裂和人对社会的分裂,现代人已经没有完整的人性,成为人性分裂的个体。
席勒认为,分裂的人有三种冲动:感性冲动、理性冲动和游戏冲动。感性冲动的对象是生活,他要享受和占有,由官能控制,是被动的,处于这一状态的是感性的人。理性冲动的对象是形象,他要的是秩序和法则,受思想和意志支配,是主动的,处于这种状态的是理性的人。要让这两种都带有强迫性的冲动能够结合,使人从感性的人走向理性的人,中间需要一座桥梁,即审美教育:通过艺术让人恢复健康,具有美的心灵和人性。而艺术正起源于第三种冲动,即游戏冲动。游戏冲动的对象是活的形象,即广义的美。与前两种冲动不同,游戏冲动不受任何方向的约束,不带强迫性。因此“游戏”相当于自由的同义词(席勒,2003:9)。在席勒(1997:213~214)看来,人在自由中才是完整的人,不是分裂的人:“只有当人是完整意义上的人时,他才游戏;只有当人在游戏时,他才是完整的人。”他在康德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游戏说”,针对的正是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其根本目的是改善人性,通过“游戏”解决人性分裂的问题。因为美是活的形象,它本身就包含了生活与形象、感性与理性、物质与精神、有限与无限等人性的各种内在要素,当现代人进入游戏冲动支配的状态时,就可以通过游戏使自己重新获得人性的各种要素,并把它们统一起来,从而恢复人性的完整。
席勒对感性的人、审美的人和理性的人的区分,把人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人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不同的状况或阶段……人在他的物质(身体)状态中,只服从自然的力量。在他的审美状态里,他摆脱掉自然的力量,在他的道德状态(即理性状态——译者注)里,他控制着他的自然力量”(朱光潜,1982:452)。在他看来,现代社会还不是人的自然状态的结束与理性状态的开始,人还不能直接从自然的人走向理性的人,若要达到理性状态,首先要让人具有美的心灵和完整的人性。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境也就是说,要把自私自利的人变成依理性和正义行事的人,要把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变成合理的社会制度,唯一的路径是通过审美教育;审美自由是政治自由的先决条件(朱光潜:1963)。一切政治上的变革都是需要人来进行的,只有品格高尚、人性完整的人才能改善不合理的政治。要达到自由的理性的社会,就必须先使人成为自由的理性的人,而要让人成为自由的理性的人只能借助审美教育。由此他得出结论:审美教育是改善政治的先决条件,是改造社会的必由甚至是唯一之路。
席勒对他提倡的审美教育并不仅限于理论研究,在他的笔下诞生了众多光辉人物,从猎人、牧羊女到王后、侯爵,从威廉·退尔到波萨侯爵,他笔下的主人公都追寻高尚的生活原则(朱光潜:1963)。他的作品歌颂人的自由和尊严,以此对人进行审美教育,使人摆脱动物性,追求为理想主义渴望的美好人性、自由平等。他反对暴力革命,试图以美的游戏、审美的革命来代替政治革命,这虽然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社会构想,但对深陷文明负值效应的当今社会,无疑有着深刻启示和现实意义。
[1]Saf ranski,Rüdiger.Romatik.Eine deutsche Aff?re[M].München:Carl Hanser Verlag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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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张玉书.席勒:摧毁精神上巴士底狱的战士[J].同济大学学报,2005(6).
[8]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册[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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