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殇

2014-08-15 00:51冯炬明
资源导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淇河簸箕村子

□ 冯炬明

有些水不经意间消失了,你没看见,事实上你看见了也没有办法将其挽留住,只能在记忆中或者梦境里回想它往日风情万种的模样。此刻,我就有着这样深刻的感受。

生我养我的西岗是华北平原上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若说还有点可以让人称道的,便是一套祖传的清乾隆年间的冯氏族谱,绵纸已经发黄,但纸上娟秀的小楷依然鲜活如初,包括它的墨色,当然也包括它的记述。它使得我知晓了西岗为什么称为西岗,因为放眼四野,平阔而坦荡,除却村东淇河大堤外,连一处微小的突起都没有。是我的七世祖冯清,字西岗,在元朝正德八年中了进士,诰封中宪大夫,为官江苏邳洲,告老还乡后热衷乡间事理,尊称久之,遂演绎为一村之名。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就是想更真实地说明,我的记忆确切是在一个平原村落上展开的,尽管它现在已被升级为镇,似乎摸着了城市的边框,但那又怎样呢,原来的那些水呢?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无论是晨光熹微的清早,还是月色朦胧的夜晚,我都曾真切触及到它们的灵动和玄秘,有水汽飘荡,有涟漪展露,即使它们成为冰,那也是一种坚实的存在。

眼下只有用文字来编制它们啦。

先说说西边的水,由两个水塘构成,一个叫三角坑,顾名思义它呈三角形,紧贴着由村子到县城的沙石公路,亩把大小,虽然村人偏爱用来沤青麻,但是水还算清澈,于是成了村人洗衣涮被的好去处,总见坑边女人成堆,棒槌乱舞,水花四溅。这里是小道消息的发源地,哪家媳妇孝顺,哪家媳妇勤谨,便被毫无遮拦地四处传扬。通过对所洗衣物的对比,还可以辨识出东家日子殷实,西家过得紧凑。夏天孩子们常到这里来洗澡,水深恰到好处,可以游泳,还可以憋气撒欢扎猛子,洗得嘴唇发紫时,便在坑边爬满抓地秧葛巴草的土埂上晒太阳。坑边的女人见多识广,喜欢就事论事,评判着谁家小子的厉害,将来一准迎娶个俊俏模样的花滴滴。有风吹过,让看似平静的水也忍不住加入到热烈而有趣的探讨中。另一个叫簸箕坑,显然也是依其自然形态而命名,其间的水时断时续,依季节性情显达。因簸箕坑距离村子较远些,处在庄稼地的围拢之中,坑边又野长着诸多的黄白茅草,或明或暗的风吹过,便时常显现出几分森严的神秘感,坑边的湿泥极细,仿佛过了筛子,水也清澈见底,再朝中心,水色就变成让人发怵的藏蓝色,挥臂抛块石头或砖瓦,响声深闷,激起的水头速疾平复。簸箕坑的水究竟有多深,没有人能说个精确。前街的麻四仗着有几分好水性,偏要充大,结果下坑后没有扑通几下就不见了影子。他娘为此哭伤了眼,临死两只眼睛都是红胀胀的。也有人说,簸箕坑的水并不太深,是底层的泥黏性太大。说说也就罢了,有麻四在先,终究谁也不敢亲自求证。

南边的水也有两处可说,且两处截然不同。南坑是村人持续起土脱坯垫院形成的,面积不大,却四周陡壁,坑中之水多是接的天雨和地下泉眼,竟不知何以生养出众多的鱼来,鱼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以灰黑、长胡子的鲶鱼居多,间夹有金黄色的三枪鱼。记得有一次,村里的人发邪威,来了一次竭泽而渔,但见坑里人头攒动,腿肚成林,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我也加入其中,可谓手到擒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捉了满满的一桶。然而将鱼弄回家去,等待要拾掇起来,又觉得极为麻烦,就毫不吝惜地送给了左邻右舍。那几天,整个村子都被浓浓的鱼腥气包围着。再就是反修渠了,它是为了灌溉榆村底、西大坡等地而由淇河引过来的水,为此还在经过的道路上修筑了几个翻水洞。这些洞一时成了孩子们比试勇气胆量和潜水功夫的实验场。说是引水浇地,因渠道傍着村子,不少人就近水楼台先得益,用渠水浇起自留地来。自留地多种的是萝卜白菜,用脸盆或用柳斗取上来的水量不大,那水头缓缓入了干旱的土地,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着恋人重逢耳鬓厮磨般的温情。第二天,浇过的地果然有了新气势,原本耷拉着的叶片全支棱棱的,红萝卜红得透亮,圆白菜鼓囊囊的。偶尔在渠水中也会逮到鱼。都说是因为排灌站的提水泵管口粗,将鱼从淇河里吸了上来。有鱼无鱼倒属次要,关键是渠水绕村而过,构成了一道亮丽而妩媚的景致。

北边的是个老坑,连村子里年岁最长的憨爷都说不清楚它的由来。它镶嵌在冯氏祠堂的前边,后来祠堂改为小学,就成了学生们欢乐的天堂。一直以来,人们在老坑没有发现过鱼的踪迹,只见到无数个树的倒影,其中有小叶杨、黑槐、枸桃、香椿、苦楝。还有一种树不得不说,就是合欢树,当她粉红色的花朵絮语般落入水中时,整个水面都被洇染了,镀满了晚霞似的灿烂。这让老坑有了与众不同的特质。后来有心细的人还是发现了老坑不是没有鱼,是这些鱼性情狡黠,轻易不肯显露真面目,而且从它所偶尔惊动生发出的水痕判断,还足够大。于是用拉网排查,真的就捉到一条大鱼,通体呈粉红色。从网里被取出来,还不停地挣扎,三两个大男人好一阵手忙脚乱,才制服了它。它的鳞甲有两分硬币大小,弹性极佳,像金属片一样,扭成圆圈状也不会被折断。不少学生抢来后作了书签。

终于该说到东边的水啦,它是大水,是活水,叫淇河、响河、东山河,穿越太行的崇山峻岭,进入华北平原后汇入卫河再入海河。淇河被称为北方的漓江,是华北地区唯一没有被污染的河,透明度达到2.03米,经常是深水静流,偶尔洪浪滚滚。站在河边,看河中的苲草,哪怕是一片细长叶子曼妙的浮动,也能让人看得心醉神迷,看水中的鱼,更是让人有着压抑不住的惊喜,60多种鱼类,无论是名贵的双背鲫鱼、斑鳜、鳗鲡、乌鳢,还是银飘、麦穗、棒花等小杂鱼,生长在这样清澈的水里真是有福啦!淇河流了几千年都不显老,还在精神抖擞地歌唱着,诗意地自在着。但这些年淇河变得有点瘦弱了,一些地段水面不过一米,水深不及脚踝,轻轻一跳,就由河西到了河东,让《诗经》中记载的诗句变作一阵心跳捂进了土里。2007年深秋,我回老家看望重病康复中的父亲,父亲提出去河里逮鱼,我勉强答应了。父亲逮鱼的网极其简陋,用一块窗纱和几截铁丝裹包而成,由于抛进坑里时用力过猛,牵绳脱手了。父亲的脸平静而安详,说不要了,值不了几个钱。但我知道这是他的乐趣,便不顾寒冷,脱了衣服跳进水中,将它打捞上来。在入水的那一刻,我感到周身光滑,特意可着劲儿喝了两口水,它们像酒一样让我五脏六腑热辣起来。我就是一条鱼,哪怕此地还残存一滴水,我也绝不会游离开去。

这些水是怎么消失的,它们还会回来吗?如何才能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时常仰望着天空痴痴地无声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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