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菩提

2014-08-15 08:02张晓林
海燕 2014年8期
关键词:赵佶蔡京道士

张晓林

赐你一张琴

赵佶在高俅的诱引下,于一个西风正紧的黄昏,乔装到樊楼与李师师会面。那时节,樊楼的天空正有一只孤雁飞过。帷幔深处,赵佶执着李师师的纤纤素手,浑身上下一阵阵颤栗,从眼前这个美丽的风尘女子身上,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与她之间将会有不可预知的故事发生。

回到皇宫,赵佶再难忘掉李师师,一代名妓的一颦一笑总在脑际晃动。夜里睡觉,常把搂着的妃子当做李师师,芙蓉帐里凭空多出几番云雨。以后的一些日子,每当夜幕降临,赵佶都会莫名的躁动。他不得不隔三差五地喊上高俅,去樊楼打发难捱的时光。有一天,赵佶再一次微服驾临樊楼。这一次他给李师师带了一篓刚刚从岭南进贡来的橙子,还亲手拿出一个,剥开,一瓣一瓣喂进李师师的樱桃小口。这场景不久被人填成词在坊间流传,词填得香艳而辛辣,赵佶有被人当众扯掉裤子的感觉。他大为羞怒,宣来蔡京,令他调查填词的人是谁。很快,蔡京就查到了填词的人,他向赵佶奏报说:“是开封府监税周邦彦填的《少年游》。”

赵佶问蔡京:“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蔡京模棱两可地摇摇头。

赵佶说:“把他赶出京城!”

为这事,李师师曾替周邦彦向赵佶求情。李师师脸上挂满泪痕。

赵佶打断了她:“再与姓周的来往,我就把他贬谪到天涯去!”

李师师开始给赵佶翩翩起舞。长袖当风,绰约如仙子,舞出了春日里的杨柳依依,舞出了满天长虹如练。慢慢的,舞姿越来越飘逸,越来越曼妙。赵佶不由站起身,他眼前出现了错觉。他怀疑洛神再次下到凡间。他真正体味到了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妙处。李师师继续舞着,一仰,一俯,一侧,一转,那样合乎节拍,那样自然天成。赵佶忽然呆住了。他意念深处传出了一个声音:李师师哪里是在舞蹈,那分明是在挥洒一行行婉约而又劲健的书法啊!最后,李师师的舞姿在赵佶眼里都幻化成书法飞动的线条。

夜里,赵佶再难以入睡,有一种东西纠缠着他。这种东西忽而近了,忽而又远了;忽而清晰,忽而又模糊起来。他要理出个头绪。

赵佶让内侍点燃床头的蜡烛,顺手拿起一册《淳化阁帖》翻阅。他似有触动,披衣走下御榻,对内侍说:“走,去秘阁。”在秘阁,赵佶从夏商周的甲骨、钟鼎文开始,再到秦汉的八分和隶书,一路翻阅下来,那让他纠结不已的东西的轮廓渐渐清晰。赵佶发现,他之前的历代书法先贤们,他们所师法的皆是自然物象,或为蹏迒之迹,或为奔雷坠石,或为云卷云舒……而今,唯独他赵佶,将要从一个美人身上,一个美人的舞姿中去参悟用笔之法和书法的千古真谛。

这是一个让人想一下都会激动的构想,浪漫而富有激情,以前那些书法家们,看什么鸟兽的蹄爪之痕,看什么雷鸣电闪,看什么破茅屋里的屋漏痕,都太没情调了!书法都这么去操练,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赵佶笑笑,我既要享尽人间春色,还要成为另辟蹊径、开拓书法新领域的一代宗师,要以独特的书法面目让后人来景仰自己。

自此以后,赵佶几乎天天把李师师召进宫来,在李师师的舞姿下挥毫,依据李师师的舞蹈旋律,去参悟书法的结体和用笔之法。慢慢地,赵佶的瘦金体书法已初具面目了。

这些天来,赵佶所宠幸的道士林灵素对李师师视若仇寇。他多次在赵佶面前说李师师是九尾狐狸转世,是来迷惑徽宗皇帝,葬送赵宋江山的。有一次,赵佶正对着李师师的舞蹈沉思,林道士突然拿起一旁的铜火箸,挥舞着朝李师师冲过去。赵佶扔掉毛笔拦住了他。林道士喊:“皇上,让我打死这个狐狸精!打死了她屁股上要是没九条尾巴,我情愿把我一边的脸皮揭下来。”赵佶微微而笑,示意内侍把铜火箸从他手里夺下来。

为了给李师师压惊,赵佶决定重重地赏赐她。赵佶把内侍叫到跟前,让他带人去宣和内府的“万琴堂”挑两张琴过来。内侍挑了一张唐代蜀中制琴名家雷威的春雷仲尼式琴;一张为无名氏的蛇腹琴,放在赵佶面前。

赵佶说:“你挑一张送过去吧。”

内侍犹豫一下,把春雷仲尼式琴抱了起来,眼睛望着赵佶,退着往外走。

“把这张琴给朕留下。”

内侍走远了。赵佶将琴调好,弹了一曲《广陵散》。琴音清越,在北宋的皇宫里一纹一纹地荡漾开去。

和高俅蹴鞠

赵佶觉得高俅这个人很合他的口味,一时高俅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高俅底下曾对人说:“我啥本事没有,就有本事叫官家高兴。”

说起来,赵佶和高俅的相遇充满定数。赵佶有一个姑父,戏文里常喊做驸马的,叫王晋卿,他俩有着共同的天性,都喜欢书法丹青,都喜欢打野食找歌伎。赵佶做端王的时候,他们常在一起切磋书法,吟诗,作画。

那一天早朝,赵佶的鬓角乱了,他平时口袋里都要装一个修鬓角用的篦子刀,而这一天恰巧忘记装了。正在着急的时候,他看见了王晋卿。赵佶笑了,他知道,王晋卿的口袋里一准有着一把这样的篦子刀。果然,他张口一借,王晋卿就把篦子刀掏了出来。

修过鬓角,赵佶说:“这篦子刀做得真可人!”

王晋卿说:“我做了两个,还有一个没用过,回来派人给你送过去。”

给赵佶送篦子刀的这个人,就是高俅。黄昏,高俅走进端王府的时候,赵佶正在后院蹴鞠。高俅看了一会儿,脸上就露出了不屑的神色。赵佶看到眼里,想,这个小厮,一准是王晋卿派来送篦子刀的。便停住脚,问:“会蹴鞠吗?”“会,当然会。”高俅回答得很干脆。赵佶笑笑,“来,陪本王玩玩。”

高俅将篦子刀交给赵佶仆人,走过去与赵佶对踢。高俅是蹴鞠行里的班头,踢起毬来,按典籍里的说法,将毬踢得如鳔胶粘在身上一般。踢一阵子,赵佶跟不上趟,就看高俅踢。高俅正处在人来疯的年龄,使出浑身解数,脚一顿一钩,把毬踢了个天花乱坠。

赵佶击节叫好,对高俅说:“你不用回去了,跟着我吧。”

高俅就留在了端王府陪赵佶蹴鞠。有一次,赵佶一脚将毬踢起,那毬在空中旋转着,径直砸在高俅的鼻子上,结果,把高俅的鼻子给砸歪了。赵佶喊来两个歌伎想把高俅歪了的鼻子扶正,谁知越扶越歪。高俅拨开歌伎的玉手,说:“这不是毬砸歪的,这是王爷想给小人留个记号。”

赵佶做皇帝后,想提携高俅。他对高俅说:“你参加科举弄个功名,也好替你说话。”高俅摸着被赵佶踢歪的鼻子,苦着脸说:“我不是那块料,也就会陪陛下踢踢毬。”赵佶问:“你跟王晋卿前,不是跟苏轼一阵子吗?”高俅说:“我倒是跟苏公当过几天小书吏,可苏公很快被贬出了京城,我啥也没跟苏公学到。”

说起苏轼,高俅忽然有些伤感:“苏公对我好啊,为了不让我跟着他受罪,才把我推荐给王驸马的。可眼下苏公还在南海那蛮荒之地呢!”

赵佶说:“我即刻下旨把苏轼调来京城。”

高俅慌忙替苏轼谢恩。

赵佶说:“要不就去戍边吧,有边功也行。”高俅笑了,说:“舞个棍棒耍两下拳脚还凑合。”赵佶写道密旨,让高俅带着到戍边大元帅刘仲武帐下效力。

高俅到边关后,接连参加两次大战役。一次是平定了吐蕃赵怀德叛乱,另一次是打败并招降了羌王子藏征仆哥。刘仲武也会来事,每次打了胜仗后,都在给赵佶的捷报里吹嘘一番高俅,赵佶看得眉开眼笑。

不久,赵佶把高俅调进京城,担任了禁军统帅。高俅一上任,就把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痛打一顿,免去职务。他还看中了另一位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妻子,在林冲当值时溜进林府,逼着林冲妻子陪他喝酒。正在兴头上林冲却回家来了,那时候高俅觉得裤裆里一热,又一热。回到帅府,高俅脱下裤子,裤裆里已湿了一片,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有一股子坏米汤的味道。

高俅开始训练禁军。高俅训练禁军花样百出,先是让士卒全体练习蹴鞠,再是找来杂剧班子,教士卒学杂耍。赵佶来检阅禁军,数十万士卒一上来就开始蹴鞠,刷刷,数十万只毬在空中飞舞,场面宏大而壮观。过后,金明池中驶出六艏巨大画舟。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这样记载:“横列四彩舟,上有诸军百戏,如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又列两船,皆乐部。”检阅结束,赵佶高兴坏了,连夸高俅“天降奇才!”

为奖赏高俅,除了银两布帛,赵佶又作了两幅画赐给高俅。

有一个将军看不下去了,向高俅进谏道:“这样带兵早晚要误事。”高俅笑笑,说:“太平盛世,真枪真刀的练兵有何意义!”

高俅动员禁军士卒当差之余要学会赚钱,说从赚钱上能看出一个士卒的本事。个别士卒开始做点小本生意,很快这些士卒就得到了升迁。更多的士卒看明白了,谁会赚钱,谁就能当官。呼啦啦,八十万禁军涌向东京街头与郊区,开起了鞋坊、酒铺、陶瓷窑场、鸡场鸭场养猪场,有大胆的,还开起了妓院。

赵佶无聊的时候,还会把高俅找去,跟他切磋蹴鞠技艺。有一天,赵佶忽然感到高俅的脚没有早先灵动了,再一看,高俅的肚子开始成毬形了。赵佶觉得很遗憾。

与皇上下棋

赵佶太喜爱蔡京的书法了。

蔡京在翰林院供职时,手下有个差役,对他服侍得很周到。夏日天热,他就站在一边,手里拿一把素团扇为蔡京扇凉。蔡京很高兴,在扇子上抄了首杜少陵的诗。不久,差役穿了一身新衣服来当差,他对蔡京说,那把扇子被人用2万钱买走了。

买扇子的这个人,就是赵佶,那时他还是个亲王。

若干年后,赵佶在保和殿召见蔡京,说起这件旧事,二人都笑起来。

赵佶说:“那把扇子,朕已深藏御府。”

蔡京的书法,初学徐季海,只几天就没了兴趣,改学沈传师,元祐末,对沈传师厌倦,再师法欧阳率更。蔡京的书法,从欧阳率更处受益颇多,慢慢有了自己的面目。晚年又参以王右军笔意,已卓然一代书法宗师。

赵佶登基时,蔡京已被贬谪杭州。当了皇帝,对于书画,赵佶说喜欢谁就是谁了。他在杭州设立“明金局”,派童贯坐镇,专替他收集散落在民间的历代字画及其他文玩。

童贯来到杭州,蔡京敏锐地嗅出:机会来了。他以南唐大画家周文矩的《重屏会棋画》作敲门砖,和童贯攀上关系,并很快达到“不舍昼夜”的程度。二人还私下拜了把子,相约在今后的宦海沉浮中相互扶持。

蔡京精心创作了一批书法作品,条屏、扇面、手札等;又花重金购买一批名人字画,题上长跋,交给童贯带到汴京,打点各路关节。

童贯将这些字画遍送赵佶四周当红的大臣、妃嫔、宫女和宦官。这些人拿了好处,走马灯似的在赵佶面前说蔡京的好话。

一些日子,赵佶满耳朵都是“蔡京”。慢慢地,在他的心目中,蔡京不单单书法写得好,而且还有着经天纬地的大才干。

很快,赵佶把蔡京召进京城。过一年,提拔蔡京当了宰相。

有一阵子,赵佶一会儿看不见蔡京,就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他走到哪儿都必须喊上蔡京。

他作了一幅《鹰图》,叫蔡京在上面题跋。蔡京展开画卷,傻了眼。赵佶把苍鹰画成了白鹰。蔡京转瞬冷静下来,稍作沉吟,一则跋文就出来了。说徽宗的仁德感动了天地万物,本是苍色的鹰因此变成了白色,这是天降祥瑞啊!云云。

赵佶看了跋文,暗自慨叹:“朕得一蔡京足矣!”

蔡京当宰相后,赵佶觉得朝廷的钱罐子一天满胜一天,他眉梢间都是笑。蔡京建议建个大园子,贮藏天下奇石和珍禽。

赵佶赞同,夸蔡京有创意,懂得生活的情调。园子建成,取名艮岳。

有人给赵佶进贡一块太湖石,因为过于巨大,过惠济桥时,卡住了,怎么过都过不去。赵佶问蔡京怎么办?蔡京说:“把桥的栏干全拆了!”

巨石运进艮岳,一下子成为一道风景。赵佶很高兴,赐石头个名字,叫神运昭功石。又围着石头走两圈,摇摇头,说:“石边不能没有树。”蔡京一旁说:“巧了,臣刚买了两棵桧树,不如就栽这儿。”

树栽上,赵佶来了雅兴,要在石上一平展处题诗,蔡京又说:“皇上题诗,得用金字勒石。”赵佶听了,心里痒痒的,很是受用。

蔡京在汴京城东有一座豪宅,方圆数十里,临街建一座楼,高五丈,取名六鹤堂。站在六鹤堂上,人在街上行走,望之如蚁。在这座豪宅里,蔡京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他家的咸豉,不是用黄豆做的,而是用黄雀的胗做的,一饼巴掌大的黄雀豆豉,需要捕捉上千只的黄雀。蔡京还喜欢喝鹌鹑羹,这种羹全部用鹌鹑的舌头烹制,一碗羹往往需要割下数百只鹌鹑的舌头。

蔡京在宰相的位置上一长,声名几乎盖过了赵佶。在提拔官员上,蔡京根本不给赵佶打招呼,直接就提了。如果高兴,他一天能提拔你两次。

有一天,赵佶召知枢密院张康国来到御书房,说:“近来多人弹劾蔡京太过专断,卿可有耳闻?”

张康国切齿道:“皇上圣明。”

赵佶叫张康国暗中盯紧蔡京,一旦抓住把柄,就把蔡京贬出朝廷。赵佶还给他加劲说:“蔡京罢相,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蔡京很快得到了消息,指令自己的党羽御史中丞吴执中参奏张康国。张康国有些害怕了,他暗中去见赵佶,说:“皇上,吴执中是蔡京爪牙,因蔡京的事拟早朝时参奏臣下,臣不如暂且避上一避。”

赵佶很不高兴。说:“这是朕的天下!”

吴执中次日早朝时果然参奏张康国十余条罪状,其中罪大恶级的条款是挑拨皇上和宰相之间的关系。另有大臣接着说:“张康国应贬谪南海!”

奏章递上去,赵佶接过奏章掷落在地,让内侍将吴执中轰出了朝堂。

过一阵子,张康国从御书房走出来,脚下有些慌乱,回到家中,就躺倒在床上,仰天舌头吐出老长,不久撒手西去。

宅沟里的饭粒

宣和年间,赵佶有一阵子宠幸王黼已超过了蔡京。关于这一点,宋朝笔记里曾做过种种揣测,但都是闪烁其词,不得关纽。那些日子,王黼出入朝堂,都是把脸仰得高高的,看自己的同僚,也都是一猛子地往小处看。

王黼深宅大院的隔壁,就是大相国寺。寺里的摇铃和尚,一个不起眼的小和尚,每见王黼下朝回来,从寺门口招摇而过,他都是袍袖遮面。然后,长久地注视着王黼的背影,两眼充满无限忧虑。

王黼祖籍汴京祥符,算得上土生土长的开封人。他生具异相,生着一双金黄色的眼睛,面如傅粉,脸皮嫩得吹弹得破。他身上有着一缕暗香,要好的同僚问他使用的是什么香料的时候,他往往不屑地哼上一声,说:“大丈夫岂能做女儿态!”话是如此说,王黼走起路来却如杨柳般风情万种,走出一串串令人心颤的风韵音符。

赵佶第一次见到王黼,是在一次踏青归来的雅聚上。那次雅聚,蔡攸喊来了汴京嘌唱名家李春娇。李春娇来时,带了一个小厮击鼓伴奏,那个小厮就是王黼。李春娇演唱的时候,赵佶的眼光总是在王黼身上游离,李春娇的婉转莺喉那一天在赵佶面前第一次失去了魅力。

崇宁二年,王黼进士及第。如果按史学家严谨治学的态度,王黼这个时候还不能叫王黼,包括以前,而应该叫王甫。赵佶再次见到李春娇的击鼓小厮——我们姑且先这样称呼,是在金銮殿会见新科进士的时候,那一时间,赵佶觉得眼前刹那多出一道温柔的风景,那一幕蛰伏已久的粉红色记忆突然漫上脑畔。赵佶一冲动要走下龙椅去迎接击鼓小厮,是蔡攸及时提醒了他。

蔡攸将击鼓小厮宣到赵佶面前,让他跪下叩谢皇家恩典。赵佶正正衣冠,威严地问:“下面所跪何人?”

“小臣王甫。”

“哪一个‘甫”?

“‘捕字去了提手的‘甫。”

赵佶爱怜地看着王甫,说:“这个名字不好,东汉时的一个宦官就叫这个名字。”停一停,又说:“朕给你改个字吧。”

结果,王甫就变成了王黼。

金銮殿会见过王黼,赵佶当下就想把他留在身边听候差遣。蔡攸听说了这件事,写了一道劄子,说有悖皇家礼数,在第二天早朝时递了上去。赵佶看过劄子,沉默半晌。不久,王黼就到汴京附近的雍丘任职去了。

过半年,赵佶要编写《宣和殿博古图》,以朝中没有得力人手为由,将王黼调入京城,给他个收集整理皇宫所藏鼎彝及各种宝物的差使。编撰《宣和殿博古图》的日子,赵佶常常晚饭后宣王黼去他的寝殿,对每件鼎彝宝物的出土时间、年代和价值进行考证。夜已经很深了,赵佶寝殿的烛光依然亮着,有时还能听见君臣二人的嬉笑和觥筹交错的声音。

赵佶是个耐不住寂寞的皇帝,枯燥的庙堂生活让他苦不堪言,坐在龙椅上如坐针毡一般,大臣们的聒噪和喋喋不休让他头疼欲裂,回到后宫,他就用摔东西排遣满腔的烦闷。看着赵佶痛苦的样子,蔡攸心疼地说:“若能让皇上高兴,那怕让我学狗叫我也愿意。”

赵佶忽然来了兴致。“蔡爱卿还有这两下子啊?那你学两声让朕听听。”

蔡攸就趴在地上,吐着舌头,围着赵佶的脚跟转了两圈,猛可里仰起头像狗一样地叫起来。赵佶大笑,说:“像,真像狗叫。”很快,单调的狗叫赵佶就听厌烦了,他又陷入到烦恼之中。

有一天,王黼对蔡攸说:“我有办法让皇上高兴起来。”并把自己的创意给蔡攸说了。王黼还没说完蔡攸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蔡攸说:“这太浪费了。”

王黼撇撇嘴。“只要皇上喜欢,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都不算浪费!”

数天后,皇宫后苑突然间出现了一道街肆。街肆上有小酒馆,杂货铺子,大车店,当然,还有勾栏瓦肆。勾栏瓦肆里有唱小曲的,有斗小虫蚁的,很是热闹。一家勾栏的门口,站着两个涂着脂粉的妖艳女子,她们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小汗巾,朝街上的行人毫无章法舞动着。

街肆的一头走来了两个讨饭的,好像是祖孙二人,衣衫褴褛,爷爷背都驼了,孙子跛了一只脚,边走边向路人伸出烂瓷碗去。他们不是空手乞讨的,爷爷会弹琴,孙子会唱京城中流行的慢曲。

来到勾栏前,爷爷乞丐不走了,说:“乖孙子,咱们进去。”孙子乞丐拉住了他,带着哭腔说:“爷爷,咱们是讨饭的,可进不起这销金窟。”爷爷不听,说:“把琴当了也得进去!”孙子说:“那里面有花柳病。”爷爷瞪了孙子一眼,说:“爷爷不怕花柳病。”二人正争执间,爷爷的胡子掉了,有人喊:“万岁爷!”扑通,当街跪倒了一大片。

赵佶哈哈大笑。

相国寺的摇铃和尚每天早起摇着铃,绕着大相国寺转三圈,一年四季如此,即使是天上下刀子也没间断过。回到寺内,他就拿着笊篱和竹篓,去王黼家的宅沟里去捞东西,一笊篱一笊篱雪白的饭粒被捞上来,装进竹篓,然后用清水淘洗干净,晒干,囤起来,后来竟积成满满的一囤。

靖康年间,汴京城被金兵攻破。王黼一家老小绝粮了。小孩子饿得可怜巴巴地哭,院里的一棵榆树被刨出来,扒皮吃了。摇铃和尚用昔日从王黼宅沟里捞上的饭粒,重新蒸熟,一顿一顿送进王黼家里去。王黼一家老小由此度过了饥荒。

后来,王黼被人追杀于雍丘县南。那时节,赵佶已在掳往金国的途中了。

茅屋的记忆

林灵素是赵佶宠幸的道士,他穿着道袍可以直接出入皇宫。赵佶宠幸道士,按他的说法,是艺术上的需要,就如生活中需要女人一样。他固执地认为,无论书法、绘画,或是弹琴,都必须和道士对话,参禅悟道,艺术才能臻于化境,进入大境界,否则,会难免坠入低俗的尘埃中去。

赵佶结识林灵素,与那场偶然的风波有关。赵佶有微服遛街的习惯,一天,他来到白水胡同,见一家小酒肆门前有两个人正在争吵。他凑上前去,不久他就看明白了。那个邋里邋遢的道士欠了人家的酒钱,店主扭住他是让他还酒钱的。

道士一个劲地拧身子往外扯,嘴里说:“我没钱,拿什么还你?”

店主不依不饶,紧紧抓住道士的破道袍,说:“不还钱,你今天别想走!”

聚集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对道士指指戳戳的。道士有些急,抬起手在自己的左脸颊扇了一巴掌,说:“我让你没有钱!”又扇了一巴掌,说:“我让你这张老脸丢人!”接着,他又扇了第三巴掌,说:“还要你做啥!”说过,道士左脸颊上的肉一缕一缕落到地上。大家看时,道士左脸颊已成了枯骨骷髅。

道士抹了一把血在破道袍上,对店主说:“这样行了吧,不行我把右脸也给你。”

店主早吓傻那里,连说:“你快走,你快走。”

这个道士就是林灵素。

后来赵佶问起他左脸颊上的肉是怎样长出来的时候,林灵素狡黠地笑了笑。

一个道士大摇大摆公然出入于庙堂之上,有人就看不过眼去了。这个人就是蔡攸,当朝宰相,也是宋徽宗赵佶的宠臣。蔡攸常在宫内陪赵佶喝酒,赵佶总是把他灌多。有一次,酒宴上赵佶特意给蔡攸出了一副对子,因蔡攸是蔡京的儿子,所以徽宗出的上联为:相公公相子。蔡攸略一思索,就对出来了:人主主人翁。赵佶高兴,对蔡攸说:“喝六杯。”大臣纷纷给蔡攸敬酒。蔡攸喝得瘫在了地上,醉眼朦胧着,还说:“皇上,臣是鼠量,您要可怜我。”赵佶觉得蔡攸这人好玩,以后每次喝酒都叫他。现在,这个蔡攸却写了一道劄子,长达数百言,列举了道士危害社稷的种种表现,上奏给了赵佶。

赵佶将劄子略略看了几眼,扔到了案头。下次见到林灵素,把蔡攸上劄子的事给他说了,并让林灵素想办法摆平蔡攸,不要让这个宰相再带头上什么劄子,在大臣中影响不好。

林灵素当着赵佶的面拍了胸脯。说:“皇上放心,这事交给我了。”

隔一日,林灵素以赵佶的名义宴请蔡攸,蔡攸只得前往。宴请之所在汴京郊外的一片小竹林子里,里面有十余间酒阁子。与一般的酒阁子不同,里面设有卧榻,雕花屏风将之和饮酒处隔离开来。蔡攸进去,见林灵素早等候在那里,酒和菜都已备好。

今天,蔡攸似乎醉得特别快,几杯酒下肚,眼睛就有些跑神了。林灵素说:“相公,本道士愿受差遣。”蔡攸硬着舌头说:“你除了会变戏法,还会干啥?”林灵素笑着说:“相公平时最想干啥,我都能让你如愿。”蔡攸问:“真的?”林灵素点点头。

蔡攸想了想,说:“你要真有本事,就叫李师师来一趟。”

“那——你就在阁子里等候吧。”林灵素走了出去。

蔡攸很模糊地笑起来。他知道,李师师昨天去苏州了。他要看看林灵素的本事,便在酒阁子的卧榻上躺了下来。卧榻上很舒服,蔡攸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五更时分,酒阁子的门“吱呀”一响,蔡攸眼见李师师走了进来。蔡攸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李师师忸怩一下,说:“早想单独和相公说说话,苦于一直都没有机会。”说着,李师师在卧榻上坐下来。蔡攸听到窗外似乎起了风声。

外面的天大亮了,林灵素在敲门,说:“相公,起床了。”蔡攸穿好衣服,回想起昨晚的事,恍然如在梦中。他问林灵素:“这怎么可能?”林灵素说:“相公如有疑惑,改日问师师姑娘便是。”后来,蔡攸瞅个机会问起过李师师,李师师很暧昧地看了他一眼,袅袅婷婷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自此,在赵佶面前,蔡攸再不提林灵素的事。

赵佶参禅悟道以外,他还崇尚道家的炼金之术。林灵素却不谙此道,这多少是个遗憾。赵佶曾叮嘱林灵素,让他暗中物色这方面的高人。林灵素说:“皇上,你放心,一见到这样的人我就留住他,然后送到宫里去。”可是,林灵素一直没有物色到这样的人。

有一天,林灵素的三清宫门口来了一个少年道士,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他来拜访林灵素,是想让林道兄把他引荐给赵佶,也好在京城弘扬道法。林灵素问:“你以啥见长?”少年道士说:“移花接木,黄白之事都略会一二。”林灵素扯动嘴角笑了笑,顺手将道祖像前的古铜香炉递给少年道士:“你能把它变为银炉吗?”“变银炉干什么?”说着,少年道士接过铜炉,“我要把他变为金炉。”便去腰间小葫芦里倒出些药粉,在铜炉上擦拭几下,铜炉果然变成了金炉。

林灵素暗中吃惊,这少年道法在我以上,是个对手。他堆了笑脸,把少年道士请到上座,说:“道兄稍盘桓几日,待有机缘荐与皇帝。”走出厅堂,林灵素对手下说:“招呼好此人。”过了两个月,手下忽然报告:“少年道士不见了。”林灵素凝望着他方,说:“走了也好。”后数日,赵佶到三清宫来看望林灵素,问:“朕所需之人找到了吗?”林灵素说:“没有。此等人甚难物色。”

正说闲话,赵佶一抬头,看见三清阁的牌匾上有两行金光闪闪的小字,以前没见过,似新写上去的。赵佶奇怪了,三清宫数丈高,牌匾又在飞檐之外,人根本无法上去,更不要说在上面写字了。赵佶来了兴趣,令人找来云梯,派内侍上去看看那字写的什么内容。字是这样写的:“本道善道家黄白之术,居此两月,不得见皇上而去。”赵佶目视林灵素,问:“怎么回事?”林灵素无言以对,额头汗流如注。赵佶吩咐内侍:“把匾额抬到皇宫里去。”冷着脸走出了三清宫。

靖康元年,赵佶已传位给了钦宗赵恒,自己有了闲暇,就想出宫溜达溜达。他带着林灵素和内侍,出通津门,乘小舟顺河东行,到雍丘境内,河水清浅,不得不系船于岸边,在津亭小憩。时天已向明,赵佶刚才下船时一脚踩进了泥水里,现在忽然感到有些寒意,他见不远处有一茅草小屋,隐隐有灯光,便不由走过去。柴篱小院,竹扉半掩。一老妪早起酿酒,见赵佶带几个人进来,也不觉惊疑。她热情地说:“外面天冷,客官快进屋烤烤火。”

她问赵佶姓氏乡里,赵佶说:“姓赵,东京人氏。已经致仕在家,由长子来操持事业,自己出来走走。”林灵素和内侍都笑起来,赵佶看他们一眼,也跟着笑了。老妪找来一个黑瓷碗,扭动着小脚往屋角的瓦坛边走。边走边唠叨:“自家酿的酒刚出窖,请客官尝尝,也好暖暖身子。”她去坛子里满满舀上一碗,递给赵佶。赵佶喝了一口,把碗递给了林灵素。

赵佶在火炉边坐下来。老妪说:“客官的鞋湿了。”就弯下腰,替赵佶把鞋子、袜子都脱了下来,放在火炉边烤。说:“烤干了穿上再走,大冷天的,穿湿鞋湿袜子多受罪啊!”

走出小茅草屋,赵佶眼里有泪花闪动。他对林灵素说:“记住这个地方。”

赵佶返回汴京不久,金兵就开始围城了。一天早起,赵佶把林灵素郑重地叫到跟前,让他赶紧出城,专程去雍丘一趟。赵佶把自己的佩玉解下来,交给林灵素。这是一件白玉双鹤,为赵佶的随身佩戴之物。赵佶说:“一定要替朕赏给那个酿酒的老妪,就说国难当头,没有什么可赏给她的了。”

林灵素走后,金兵就攻破了汴京城。赵佶被掳往金国半年,接到了林灵素寄来的一封信。说他到雍丘老妪所在的村庄,那两间茅草小屋已焚于一场大火。几经打探,得知老妪已经过世,白玉双鹤玉佩已交付老妪的子孙云。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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