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国祥
王祥夫先生是个挺好玩的人,这个说法相信认识他的人都会承认。跟他在一起聊天,听他爽朗的笑声,看他搞笑的脸部表情,以及他对某个看法仰头沉思后再低首表达自己意见,说到痛快时一拍手大笑的样子——真是有趣,热闹,好玩儿。
说到王祥夫先生的热闹,最要紧处当是喝酒。每次来京,他都会打电话给我说,国祥,我已经在车上,方便吗?方便的话我们晚上聚聚,我们叫谁呢,叫谁呢?云雷,叫上云雷,庆邦,把他也叫上,他们俩都喜欢喝,能喝,我们就要找能喝的。好像是近来,他不断地喝醉,为什么喝醉不知道。怎么个醉法呢?你比如,我们约好晚上喝酒,快到点了给他打电话,他会说啊呀,国祥,我又喝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然后会问,谁谁谁在吗?我说全在。他说,那好,我过来,朋友呀,不喝酒哪行。他总是在酒醒来后说,国祥,下次我们不喝那么醉,你看我又忘了跟谁谁谁的约了,又是我约的人家,唉,这多不好。然后,他又这样对我说,不喝恐怕不行,不喝没气氛,不好玩,少喝点吧,不喝醉。我说,我们喝酒,一喝哪能刹得住。他就说,哈哈哈,就是,那就喝吧,不喝就不是我们了。
我与王祥夫先生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07年9月。他从大连开会回来,说无论如何也要过北京来见个面。本来是约好到赵公口长途汽车站接的,可是,送他的车子不知怎么的开到了北京站北面的某个地方。是个下雨天,北京的晴天视线还差呢,不要说下雨天了,时间又六点多了,在电话里一次又一次说接头地点,打得手机发烫,就是找不到。这是北京的坏处,太大,车又多。还有就是我总是怕开过头,问得太细,这一下子反而让他说不到点子上去了。后来,他突然说到了边上有个肯德基,老天,这下可有谱了,那家店我刚好去吃过——就是从北京站东街向北转到长安街。果然,王祥夫先生很孤独地站在那儿,身边立着个旅行箱,不高的个子,略胖的身材,戴副墨镜。我在心里说,不张扬,好接近。这就让我悬着的心安稳了些。我问道:王老师,不是说有很多朋友吗?他说:噢,都是去开会的人,他们都作鸟兽散了。说完,哈哈哈地笑起来。
早就约好了,在赵公口的岳阳楼,吃湖南菜。菜也点好了,“那地方挺好,有白菜苔,米汤青菜,有风干鱼,有炒腊八豆。”王祥夫先生在电话里很多次说起过。那次吃饭有云雷,土路,海佛。一坐下,他就说:“谁也别动,这次我请,我来,我来。”
送王祥夫先生回酒店的路上,我们真正第一次单独地谈起了文学。我说王老师,其实我已经不写小说了。王祥夫先生说,我感觉得你是真正喜欢小说的,不写太可惜了。我说写是想写,可是不知道能不能写得好。王祥夫先生说,我想你是会写出来的,我愿意做你小说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编辑。我们能成为好朋友的。
其实,我对自己能不能再提起写小说的热情是很怀疑的,我愿意在网上开博客,还写点文字,还看点别人的文字,其实只是一种情结了,混饭吃的念想早就丢弃了,只剩下这样一种对自己的安慰。所以,我问道,王老师,你说的朋友是指文学上的吗?王祥夫先生说,那当然,除了文学,我们谈什么?除了文学,我们还能谈什么?
王祥夫先生这句话,让我感到了一种压力,这种压力很沉,这是他对文学的态度,这是我读他的小说时没有读出来的,却是最重要、最需要读出来的东西,这是一个作家用对待作品的态度来对待朋友。他回家后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国祥,我真的非常希望读到你的小说。
我想我是没有退路了。就这样,隔了七八年之久,我又写起了小说。先给他发了一个《醉酒》,他打电话来说,不错不错,有味道。过几天我又写了一个《疼痛》发给他。他在电子邮件里很认真地回复了这个小说不足之处,更多的是说了这个小说的好处。我一激动打了个电话给他。他在电话里说,国祥,我对你的小说心里有底了,你好好写,一定能写出好小说的。啊呀,我回来以后一直担心呀,就是怕你的小说不好,会让我很失望。我说写不好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吗。他说,那是那是,可是,我最想与你做的朋友是小说朋友,来北京看到你之后,我就更担心了,看上去很投缘的一个人,如果因为你写不好小说而让我失望,那这种失望就更大了。我嘿嘿嘿地笑起来说,王老师,你最担心我什么?他说,我就担心你是个文学青年。
王祥夫先生说,他最好的短篇是《五张犁》,最喜欢的中篇是《明桂》最满意的长篇是《蝴蝶》。我没有读过王祥夫先生的《蝴蝶》,只见过那本书那天,王祥夫先生来北京跟一家影视公司谈改编《蝴蝶》,带了家里仅存的一本书。他对我说,国祥,那个时候写小说真是用心,我觉得这个小说,随便翻开一页来读,都对得起读者,不丢人然后,他随手翻开书,再随手翻开书翻开了,眼睛盯一下书中的某一句话忽然把书“啪”地一合,哈哈地笑起来说,这么说其实已经丢人了,哪有这样夸自己小说的。
《明桂》是王祥夫先生的中篇小说中我最喜爱的一个,他把一个长得近似侏儒、面目可憎的乡妇联主任的爱情写绝了。因为长相的原因,她首先要做的是抗争,她动用了一切能动用的手段父亲的权势,女人的身体、自尊、智慧、温情。几乎是她建立起了属于她自己的王国:把长得貌似潘安的丈夫、家人都控制在了她的权力之下。然后,世事意外,随着父亲的突然去世,丈夫的外遇更是有恃无恐,她的王国轰然坍塌,最终彻底触发了她内心的人性之恶,用硫酸毁了丈夫的容貌。这个小说看起来似乎是王祥夫先生在批判人性之恶,然而,绝不仅仅是。小说写到最后是明桂从看守所出来,丈夫于国栋已经醒来:这下终于与明桂扯平了女人(与叫床叫得像在练声的相好齐新丽比) 还不都一样其实更深刻的是他明白了明桂就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这一年来,他不断地与家人一起给法院写陈述书,要求撤诉。最终,明桂一家人在金色的向日葵地里团聚了。
小说细细密密地写了七万字,就是为了最后能让明桂得以在金色的向日葵地里相聚——为一份最后的温情。小说于批判之后表现出来的异样温情,仍然满足我对王祥夫小说的一贯看法:他没有在小说里对人性展开严厉的批判,而是动用人性的温情对一个底层群体展开了关怀的无限想像。
说到王祥夫先生自己觉得最好的短篇《五张犁》,我可以这样说,这是一曲时代的挽歌,一个农业大国的农民接近疯癫地在土地上种出的不是黄灿灿的麦子,而是鲜花。就是这鲜花也将作为违法种植而被拔掉。我无数次面对城市街道上盛开的鲜花沉默,眼前似乎晃动着无数个五张犁。
关于王祥夫先生小说的种种妙处,众多读者与评论家已谈得很多。王祥夫先生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尊长,我敬称他为老师,读他的小说不仅是喜欢,也是带着学习的心态去阅读,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有我最喜欢的意味。我对王祥夫的文字最无法忘怀的是他的散文《何时与先生一起看山》,文章里王祥夫失去了最敬爱的老师吴先生,在描述吴先生最后近似枯寂的生命与生活中,先生的文字流露的情感每每使我读得眼眶发酸。这篇散文是我对王祥夫先生的文字最虔诚的阅读,因为在我的生活里也有一位突然逝去的师长蔡老师,是心灵的共同缺失让我对里面的文字茫然若失,心生戚然。在那一瞬间出现时,我的眼前中浮现起他的形象——仰首抬视,神色忧郁。那是一个完全与热闹、好玩不同的王祥夫先生。
2008年10月,王祥夫先生去过我的老家。那是个特殊的天气,他那里天空飘着小雪,到浙江时气温却高达32℃,看到我村子里房屋的窗子都露风,他不止一次地问我,国祥,这样的房子大家冬天怎么过?我当时哈哈大笑说,这没什么呀,我们的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这是一种习惯呀。他当时说,对对对,这倒也是。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我说,不过,我感觉还是会冷的。就这个事,后来我们见面时,他不断地提起,说我老是想起你们村的窗户。有时在电话里说着说着也会提起这事。这又让我想起他有一次给我打电话说,国祥,我写完《桥》了,一写完我就哭了。《桥》只是王祥夫先生众多关怀底层的小说中的一个。曾经,我问过王祥夫先生,我说王老师,你的生活状态其实跟底层没有什么关系的,你是怎么去写这些小说的呢?王祥夫先生没有作答。他只是对我说,我只是写了我想写的东西。王祥夫先生还说过:“唯一不使我烦弃的就只有写作!”而且,他喜欢在深夜写作。在深夜写作,让他在情感上有“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深远。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热闹的王祥夫属于白天,属于俗世,跟朋友们喝酒,玩笑。
而他的写作从深夜起步,他在深夜沉思,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王祥夫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