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三光棍（短篇小说）

何永洲

五 崽

五崽今年四十有三，一直独身，生活十分乐观。

他不抽烟，倒不是因为怕得癌症，而是从经济全局着想的。他说一支“白沙”烟的价钱，相当于一个馒头或一碗稀饭和八粒水果糖或一斤多小菜……他觉得时下的人爱讲阔气，抽烟者档次低了不体面，档次高了又不合算，不如不抽为好。

他也不喝酒，他认为，酒不过是酒精和水的混合物液，毫无充饥饱肚之功效。细细算来，喝酒也完全是经济上的奢侈浪费。就按嗜酒者一生四十年酒龄，每日喝酒一斤又每斤均价为一元计算，一个嗜酒瘾君子，一生要喝掉一万四千六百元整（除下酒菜外）。用这笔钱，可保证一个人一辈子用的粮食；用这笔钱可结两次婚或者无数次摸摸女人的奶子玩玩。当然，这是违法的，有钱不能乱来，要节约闹革命。

他也不喝茶，原因如上所述。他说医生讲了世界上最好的饮料是白开水。

但五崽也有一样嗜好，就是爱随身带盒火柴。

朋友来五崽家，自然不提烟酒菜，凡嗜好者，一律自备，因为对方深知，在五崽家，一来弄不到一根烟，二来得不到一杯酒，顶多是医生说的那杯高级饮料——白开水。算是五崽厚客待遇。但五崽上朋友家或平常出门时，就像身上那串钥匙似的，衣袋里总有盒火柴随身带着。如遇到对方给他敬烟的机会，他就立即敬火，那形态活像戏台上的丑怪角。但最后总是五崽先将划燃的火柴凑到人家嘴边，再自己吞云吐雾起来。人多时一根火柴可点燃四五支烟，但轮到自己那支时，火柴往往从头燃到了尾，那挟着火柴的拇指和食指立刻会像触电似的脱手不赢。这时五崽会怨恨火柴厂太吝啬，何不生产长点，当然五崽有时觉得为一根烟不需浪费第二根火柴时，就常常会作些灵活处理。例如从人家烟头上接过火自自在在地抽起来，或者将手插进自己衣袋摸出火柴停顿几秒钟，待对方打火机出现……

大凡烟瘾君子常常将“烟军”分为三类：一则有烟有火。二则有烟无火。三则有火无烟。毫无疑问，五崽当然属于第三类。但五崽有时也有烟有火，会自然晋升到一类去，那就是逢年过节时，他会把低价“长沙”次品装在正宗的同类烟盒里，用作敬客专用烟。自己则买包伍角以下的什么烟陪客用，可年节一过，专用烟盒立即消逝，衣袋里又恢复那盒火柴。

有一次，五崽被邀请帮人家屋里莳田，同样没忘记带那盒火柴。老板很大方，给帮工的每人发了包“长沙”烟，轮到五崽那包他快速插进了内衣袋里，放到和钱包相同位置。晚饭时，老板为感谢诸位帮忙，做了两桌丰盛的菜，酒的档次和种类也升了起来。五崽酒量不大，觉得早中两餐少喝了几杯，亏了。打算晚餐补足，因为五崽懂得不喝白不喝的道理，于是他便敞开肚皮举杯畅饮，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五崽记不清喝了多少杯，只觉得眼前的空酒瓶像手榴弹似的排成一字儿。

大伙发的那包烟也你敬我回，所剩无几了，这时五崽红着脸犯难了，他那包烟实在不好动。鬼老板也死心眼，又不因人而异，发点其他什么的。见此窘境，五崽灵机一动，暴饮之后提前溜走了。

酒毕归舍，五崽摸出那护在身上长达十多个小时的宝贝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惬意极了，垂首冥思：到经销店退了吗？对！有这包烟钱可买两双袜子或几包味精，当然如果买火柴数量就更多了。可是不行，店里人面宽影响太大了，大伙会笑话，不太合适。有了！五崽突然想到了村上的烟瘾君子，脑海里在高速筛选目标，老烟鬼九贵老汉使得吗？可不，他一年四季抽旱烟，自产自销。三成疤脑壳虽舍得花钱买纸烟，但他从不买一块钱以上的烟，自立规矩，那就看团支书孙伢子了，这小子向来抽烟爱耍派头，抽好的，还要有个外套薄膜的。对了，该试试看，然而他靠着火柴光摸着走，好不容易才摸到了住发烟老板隔壁的孙伢子那排房子，可突然觉得脚有些不听使唤，全身轻飘飘的，肚子里打仗了。他终于坚持住了，迷迷糊糊地敲开了那家房里还亮着灯的门，十分惬意的递烟成交，主人见此愕然。

“哎？这烟不是我今天发给你的吗？”

“哟！”五崽一愣，“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孙伢子哩！”

五崽慌了神，踉踉跄跄走了，转过神儿不禁哑然失笑。

六 狗

六狗狗年生，孤身只影六六三十六，人笑他，六狗六，筷子夹骨头，光棍对光棍，夜夜冷坑头……常弄得六狗痛苦不堪哭笑不得，可静下心来细想之，究其原因，旁人略知一二，一则六狗人背时，他大集体时根子不正，大包干时又重病缠身，大开放时却芳龄不存，机遇不遇。二则六狗为人本分，太呆板，两只手拿三个大钱一是一，二是二，就晓得两横加一竖“干”。如今人家争相奔小康，他一个劳力一个养，却穷得如井水里插竹杆，清水光棍，三十好几不见媳妇上门，他却认为生庚八字没得缘份，命该如此罢了。

然而村中好心人为六狗着急而理解加同情，六姑七婶有时闲得无事，就三五成群七嘴八舌，哪家姑娘人勤貌端，哪家后生前世修来好八字，六狗自然被列为中心论题，奇怪的是和他同村的桃妹子也常常被拉扯进来相提并论，因为村内未婚大龄男数六狗女算桃妹子。

桃妹子刚过二十八，聪颖贤慧，论长相也白皙窈窈丰盈迷眼，也就因此误了事。高不成低不就，东南西北挑了选，选了挑。选花了眼挑厌了心，就闷在屋里发誓今生不嫁人，姑婶们就像摸透了妹子的惦记心，鬼迷心窍打主意，凑合二位“难大婚”。

那天，二婶凑近六狗耳边嘀咕道：“我跟桃妹子早说好了，你就放麻利点儿，靠得住的……”

呀！六狗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喜又惊，心跳得脸儿红到脖子根，那紧张情形就像二婶本身在和他谈爱似的。

这天晚上，六狗失眠了：桃妹子二十八，我三十六，足大八岁，合适吗？不过如今的妹子眼界大开了，据说不少地方男比女大二十三十岁不算什么，何况我只大八岁，还有个“八八发”的好吉利哩！恐怕桃妹子也是这样想的，怕只怕桃妹子原是个爱挑拣的人，拣来拣去落到个穷光蛋手里，她会这般愚么？难道二婶是在戏弄我？不！我看不会撒谎的。二婶向来对我好，又是个正板正经爱帮人的好人，要是真把这等美事成全了，哪怕掏尽了家底我也要厚礼重谢二婶子，真的哩！想到这里，六狗双手紧抱着裹成一团的棉被窝就如抱着娇嫩柔弱的桃妹子软绵绵的，乐得脸上笑开了花，天快蒙蒙亮了却仍无睡意，他确实还想多躺一会儿，多想一会儿，不料突觉肚子不舒服，欲排便，强忍住。可肠道里的排泄物就像胀满了气的喷水筒，势不可挡。逼他迫不及待地跳下床，顾不得披衣，就像消防兵接到救水命令似的冲进村边厕所，不顾一切地脱裤而蹲，由于天刚蒙蒙亮，本来就光线暗淡的厕所一片漆黑，六狗差点蹲在正在屙屎的女人怀里，那女人却正是桃妹子的妹妹。

“哎呀！”——六狗听到喊声，却像老鼠碰到猫似的阴魂四散，慌忙冲到了隔壁的厕所里……

“哗啦啦啦”六狗屙屎如放炮，惊天动地。隔壁厕所那女人被吓得缩成一团哭笑不得，好在裤带是现代化松紧带，脱裤迅速，六狗才幸好没弄脏下身。

嗨！农村的厕所真不文明，男女左右不分半墙之隔有门有窗，男女解便如备战，提心吊胆，难怪中央号召奔小康，明文规定厕所也要科学现代化。

六狗卸下包袱，继续倒在床上，脑袋嗡嗡叫，浮现刚才的一幕：厕所里那女人仿佛是桃妹子，不，一定是桃妹子，六狗这样认定着。太可怕了，人家刚答应谈恋爱，就无意搞到一起，并且动作那么粗，她能理解么？第一印象不好，她一定会讨厌的。不过也可能是缘份来了，才会有这等巧合艳遇。自己三十好几的人了遇上这等风流事还是头一遭，还是头一次见着成年姑娘光着屁股哩！可惜屁股下面的具体情况没看清暂时不着急嘛，等结婚后再全面研究。六狗越想越来神了，此刻的心情，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还要激动三分。

不过这种“激动”的表情立刻在他脸上消失了，他突然觉得总有不太正常的心跳和莫明其妙的尴尬，脸一阵红一阵白，血一阵冷一阵热生怕再次碰上桃妹子。

一天上午，六狗在自己责任田里耕除草，没料到桃妹子也来到自己责任田里查水施肥。原来两家田挨田，一个在上丘撒化肥，一个在下丘埋头扯草；一个含情脉脉羞羞答答，希望下丘传来声音，一个在下丘疚然惶惶，尴尴尬尬但愿上丘早点离开……六狗想，下午自己干脆在家休息，免得如此尴尬难堪。可这样能行吗单家单劳力的，躲了今天没明天，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呀，反正这事迟早得和桃妹子讲清楚至于恋爱的事谈好谈坏无关紧要，可那天厕所里的事免得误会了。六狗想了几天之后，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晚上约好谈谈。

月亮下，在林后茶山的草坪上，他等她。

“你找我——”桃妹子梳妆得焕然一新，胸脯在不停地起伏，一双尖利而又温柔的眼睛望着六狗。她怎么也没料到六狗这样的老实本分会破天荒地找她来约会。

“嘿嘿嘿……”六狗粗黑的五指不停地在自己脑壳上摸来摸去：“我想……”

“想什么？”

“想那种事，哎不不不！想把那天上厕所那件事交流。”

“交流哪儿？”

“哎哎，是交换意见。”

六狗紧张得不知所措，桃妹子却很茫然，弄了半天却没明白怎么回事儿，便急了，催着六狗往下讲。她亲切地移近六狗，一阵微风吹来，身上的“梦思”香味儿钻进六狗鼻孔，令他惬意极了，那种紧张感自然抛到九霄云外，然后六狗滔滔不绝起来：“那天天刚蒙亮，我突然肚子不好，误入本来有个女人的厕所里，还挨着了她的身子，我错了。

“你——”她猛然一惊，但转而又冷静下来，好奇地探试着：“你认为那个女人怎样？”“我爱她，喜欢她，二婶以前还讲过我跟她的事哩！”他断定那天巧碰的女人一定是她，他以为眼前的她是有意在考验他。她气极了，丢下一句“以后再谈吧！”飘然离去，留下一丝“梦思”香味儿。

他深深地吸着余下的“梦思”，甜甜地……

过了几天桃妹子狠狠地骂了二婶一顿。

又过了几天，六狗的责任田杂草横生，病害成灾。

八 拐

八拐现年五十有三，系九寨村村民，户口簿上写的是张八崽。西瓜头，大耳朵，糟鼻，八字脚，走起路来往外拐，一五一十摇摇晃晃真像坐花轿，难看死了。大伙半开玩笑习惯将八崽喊成八拐。但八崽不红脸，不生气。有人背地里说，八拐还真有点自知之明。

单身汉也自有快乐，八拐就明显有四大嗜好：抽烟、喝酒、品浓茶、唱山歌。抽烟，八拐一般用短烟筒，上工时，觉得不方便，就常买几角钱一包的百发烟，偶尔接人家一支高档烟，夹在耳朵上不知哪时才肯抽，他说越是好烟味越淡；酒，不喝红酒，嫌红酒不上劲儿，不喝啤酒，说啤酒有猪尿味儿，宁肯到村边小店里打便宜白酒，每天半斤，不多喝，抽几锅烟，抿几口酒，慢慢抽慢慢喝，烟是酒的菜，抽足够了，来劲了，就唱几句：

呷烟莫怕烟头苦

呷酒莫怕酒烧肚

单身打到五十三

衣服烂了无人补……

抽罢烟，喝罢酒，唱罢山歌，半闲着眼，如同神仙一般地梦周公去了。

虽说八拐人貌丑，可心灵不丑，了解他底细的人，就晓得八拐是个心好蛮肯上进的人。年轻时，他就向村里头递交过入党申请书，还干过几年村民小组“萝卜头”，帮村里做过不少好事实事苦事，比如修路啦、架电啦、调解民事纠纷啦，忙这忙那从不计较个人得失。当初，村中也有少数不通脾的人背后议论，说八拐想入党就是想当官，当了官就好娶老婆。其实，八拐并没有想那样多，但想入党想找老婆倒是八拐内心话。曾记得有一次八拐上支书家汇报思想情况，支书不在家，就和支书妻子扯谈，话题自然转到求支书妻子做媒的份儿上，支书回家见他俩谈得火热，一脸的不高兴，还怀疑八拐与妻子有染。为这事，八拐的入党问题也被不明不白的耽搁了好几年，八拐只得打断牙儿往肚里吞。直到换了新支书，去年才吸收八拐为中共预备党员。入党那天，八拐慎重地举起右拳流泪了……他内心发誓要为村里办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儿。

八拐在广东打过工，赚了一笔钱，也长了见识，他觉得别的农村发展快，首选是交通发展快，于是，他多次向村支书“请战”：要管好村中这条坑坑洼洼长达8公里的公路。

起先，他将烟酒茶饭带上公路，累了饿了就说 随便歇歇。路边用餐，到了夏天累得无力回家，就常弄几把禾薅当席垫睡在路边那棵老樟树下，有几次还吓得那帮爱到镇上看电影的村姑差点丢了魂。后来，八拐干脆自费在公路中难管地带建了两间土砖茅屋，一间做用屋：一桌、一椅、一床。一间工具杂屋：放着锄头、铁锹、推土车、竹扫把之类。村级公路真的好难管理啊！特别到了春耕或“双抢”季节，路上禾薅杂物随处可见，八拐一天到黑边做边骂：“娘的，没长眼珠，公路还要不！”骂完了，公路仍弄得平平整整，扫得干干净净。村民再也不好意思乱扔杂物，反而常到八拐茅屋里抽两支“百发”，抿两口“白烧”，听两句山歌……八拐在村民中还真有点名望了。逢年过节还常有人往茅屋送米粑粑，红薯白酒什么的。今年正月初三，支书领着几位村干部到八拐茅屋里拜年，问他有啥困难？八拐受宠若惊，讷讷了半天，才吐出两句：“老问题，就缺个洗衣做饭的！”弄得几位村干部哄堂大笑连连点头答应帮忙。

日子过得真快哩，今年6月的一天，一位提着蛇皮袋收破烂的外地中年妇女路过茅屋，眉开眼笑暗送秋波和八拐聊了几句，八拐还以为是村干部真的帮忙为他说媒了，赶忙筛茶倒酒，还喜出望外地介绍村中情况。下午，又来了两个骑摩托戴眼镜的年轻人，三个人在村中转了转出来，晚上11点多钟又进山了。八拐觉得不对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就起床开门，抽烟抿酒，便把一筒3米长水桶粗的松树横拦公路，等那几个人下来探问究竟。大约凌晨2点多钟摩托下来了，前面一部摩托想冲过去，不料撞着松树龙头一歪，翻下路坎水沟。“干什么的，走这么急！”八拐壮胆喊着。

“少管闲事，老子给你好看的！”后面摩托一男一女冲上来。

“我是共产党员，今天管定了！”八拐用足猛力将那中年妇女推下水沟。

那男青年火冒三丈，几个重拳将八拐打倒在地，三人上来，朝八拐头、肚猛踢数下！“救命呀！快来抓盗贼！”

喊了两句，八拐瘫倒在地再也无力反抗了那三个暴徒以为八拐死了丢下那部摔坏的摩托落荒而逃。

村民闻声赶来时，八拐口鼻流血，奄奄一息，只霸蛮挤出几个字：“水——沟——有——摩——托！”又昏过去了。

村民们将八拐送到县人民医院，八拐暂时苏醒了，但他觉得脑壳肚子痛得厉害，深知来日不多了，就请医生代笔写了遗书，托医生转交村支书。

遗书是这样写的：

我省吃俭用积攒了八千九百多元养老钱，存折在床底下的木箱里。我愿用1000 元交党费因为我还差12 天将转为正式党员，请组织批准我转正的请求，余下的钱请在公路边建几个凉亭，好让过路人遮风避雨，再买几把铁锹，铲尽人间垃圾，再买个“鬼妻”，陪我在九泉之下过日子，我也欣慰了。

我一生作风正派，没做过缺德事，那几个暴徒，我在阴间决不会放过他们……

第二天，八拐因脑内严重积血，含泪长眠。

打伤八拐的那天晚上，老支书家的经销点被盗6000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