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的废埃(中篇小说)

2014-08-15 00:54宋小词
文艺论坛 2014年21期
关键词:太公小姑二叔

○ 宋小词

1

我们这里四周都是山,那山其实离我们很远,只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形状,这形状给我们带来一种被包围的感觉,无论目光放得有多长远,终究要被这形状给挡回来,日子因此变得逼仄冗长。又是丘陵地貌,田地被地势弄得不成规矩,只能进行原始的刀耕火种。犁田的牛望天叫声“哞”,便是一股子穷味。一切都毫无指望的样子。我就这样毫无指望的发育成长,长到下面来了月经,胸部也涨成两个果核。这突出的两团肉总是引来男人的目光,这些目光犹如黄蜂的刺,有毒,看一下就有如被蛰一口。我找布将这两坨肉缠上,我奶奶却将我胸上的布条扯下,说,女人天生就是长这两坨肉的东西。我说,不想让那些男人看。奶奶说,看一眼你身上少块肉了还是少根筋了?我横着眼睛看她,她却将巴掌扬起。我怕她,也就只有听她的话。我眼睁睁看着我的胸部长成桃长成莲蓬长成羞耻。

逢到村庄有热闹看时,挤在人群里,我的胸部总是会遭遇到偷袭,有意的无意的,用手或者是用胳膊肘。我想找出些形迹,可是那些老少爷们全都笑嘻嘻的盯着热闹看,都像没得逞又都像得逞了似的,这令我很气恼。我气鼓鼓的样子像根雷管,只要有人敢点火,我就敢爆炸。

有天在祝莺莺家的竹园里我捏着铲刀对祝莺莺说,我想杀人。祝莺莺一惊,说,杀人要抵命的。

抵就抵。我不怕的。我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体内有股冲劲儿,它们在我的五脏六腑间左右奔腾。

我握着铲刀一铲刀一铲刀的将坑挖得很深很深,深得有如陷阱。我们这儿家家都有竹园,风一起,满耳朵都是“莎莎莎”的声音,如翻一本纸张发脆的陈年旧账。我们挖坑是要在这些坑里撒上凤仙花的种子,村人都说祝莺莺十个手指头长得像十支笔,好看,她也便格外喜欢她那双手,想着要用凤仙花来染指甲。我曾把我小姑的指甲油偷了一瓶送她,但她第二天就还我了,她妈说指甲油是不正经的东西。

祝莺莺的爸爸是村里小学的老师,肚子有点墨水,她妈也似乎也沾染了一些,讲话头头是道,是我们村公认的贤妻良母。她说不正经就一定是不正经的。我捏着祝莺莺还我的指甲油,像捏着一件不光彩的证据,让人心慌气短。放学回家,我将那瓶红艳艳的指甲油扔进了大堰。

我们家跟祝家是前后门,但我们两家少有往来,连祝莺莺都很少到我家里来玩,偶尔来一次,橡皮筋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要被她妈妈叫走,好像我们家堆了一屋的屎要污了她女儿似的。

乡村里最难度过的是夏天,那些风蹲在树上像是死了似的,直到晚上才喘出点气儿来。乘凉时,我们新村的几家都共用一个台子,那台子高,风似乎格外茂盛些。不等太阳落山,我爸就到大堰里担水,将偌大一个台子泼得湿淋淋的,还在一角的土堆旁燃起几把艾蒿,弄得满台子都是青烟。出来乘凉的村人会笑着对我爸说,多谢仁海帮我们赶蚊子。我爸说,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烟子淡些后,二叔和小姑就往台子上抬家什。二叔跟小姑是一对双胞胎,他们俩总喜欢一起做事情,比方一起抬凉床抬躺椅和一张方桌。这些家什都是用细细的篾织就的,入夏时就用油润一道,过了油的竹器,在夜里都能闪出光来。四方桌摆上瓜子、皮蛋、花生米、云片糕之类的小吃。能在不年不节的日子里摆出这几样茶食,只有我们家。

果然就有了闲话。一个雨天,我跟祝莺莺在村头一户人家的水泥檐下抓子儿,子儿是用破碗的底子敲碎了磨成的,抓起来梆梆响。抓着抓着我忽然听到屋里有人说,马家都是拿女人来垫日子的,一代又一代,现在靠的是从贞,再过几年小节就顶上来了。你看她那对(奶)发得几好哦。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我惊住了,抛向天空的一枚子儿“啪”一下砸在地上,犹如一声惊雷。我的心裂了一道口子。

谁?窗户推开,是祝莺莺的妈妈,我看见屋里还有一圈村里的老老少少。祝莺莺的妈妈急急地说,小节,我们不是说你们家,你是好孩子。

我感觉到了我上牙敲打下牙的“咯咯”声,我将手里的硬梆梆的陶子儿一把砸向屋里。我听到了一片“哎哟”声和倒吸凉气的声音,还有辱骂声。

雨天听来的秘密,令我对整个村庄都生出恨意,我希望有雷来劈我,让我化作火球,我要到处滚动,我要烧毁这个村子。

2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大爱出门,也不大爱跟人说话。恰逢连阴雨,我蜷在房间里每天听屋檐下滴落的雨砸在破瓦上的声音,“咚咚咚”,听得耳朵湿漉漉的。我们家一代一代积攒下来的丑闻令我感到无助与哀伤。

再乘凉我就一个人在竹园里乘,竹园前面就是大堰,夜风一起凉快得很,还没有蚊子。后来我们家也把乘凉的地儿搬到了竹园里。在竹园里乘凉我们依然摆很多茶食,我太太、奶奶和小姑一天到晚嘴巴不能闲,没有东西放在嘴巴嚼一嚼,她们就觉得难受。

太公坐在牛栏屋旁的秧马上,手里拿着棍,眼巴巴地望着我们,他那老成浑浊绿色的眼睛里泛出狼一样的光来。只要看到我们的嘴巴动一下,太公就会喊饿,喊得天摇地动的。但没有一人理会他。

他们在商议我小姑的婚事。她的婚事从她十六岁商议到她二十五岁也没嫁出去。这期间我把六个男人喊过姑爹,逢到节气,姑爹都两手不空地往我们家提东西,那些东西要把我们家堂屋里的八仙桌堆满,还给钱,只是没有一个姑爹能留下过年的。就是这些姑爹把我小姑的名声搞坏的,这些姑爹都知道我小姑左乳和右臀上各有一颗红痣,在谈崩后,这些姑爹就四处散布我小姑身体上的秘密,弄得她难以找到正经人家的小伙。

小姑叫从贞,长得很好看,一头齐腰黑发像一田麦穗,乌油油顺溜溜的,家里又肯打扮她,她房里的秋柜上瓶瓶罐罐一大堆,指甲油、胭脂水粉、这香水那香水、早霜晚霜什么的,还有一瓶头油,往头发上一抹,风要是不留神在她头上都要跌一跤。穿一件湖蓝色的裙衫装,一条白色的收脚裤,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白脸红唇黑眼珠,十指一伸,红艳艳的。骑一辆自行车往村里过,不少小伙子的眼珠子都快掉饭碗里了。

从去年开始,小姑帮镇上一个卖杂货的老板站柜台。那个老板是县城的,生意却在镇上。站了一年柜台后,我小姑就把那个老板领回了家。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冬天里难得的一个大太阳。那位老板像奔丧似的,穿得一身白,翘着二郎腿坐在方桌旁的椅子上。中指是一个四方金戒指,腕上还戴着一块金表,光闪闪的。奶奶和小姑忙进忙出端吃食、洗杯盏。我爸妈远远地坐着,像两个看客。

我二叔很热情地跟老板说话,老板叫冯大河,他热情地喊老板大河兄,眼睛时不时就去盯着人家的金戒指和金手表。

台子上晒着被单枕套和棉袄,花花绿绿的好一片热闹。村人时不时出来整理一下被子,然后眼睛的余光总要朝那个“白”老板瞟一下。

奶奶他们跟大河聊得很投机,时不时就爆出几个哈哈,他们摸清了老板手上有四处门面、两栋房产。我满头白发的太太将杯热茶朝老板让了让,老板放下二郎腿点点头。这当儿,我二叔说,大河兄,你裤子破了。我们一齐朝老板的裤子看,在鼓鼓囊囊的裆部那里炸了线缝,露出里面白色的裤头。

老板脸顿时红了,红齐脖子。我也替那个白衣白裤子的老板害臊,用手捂住眼睛,但手指却留了条大缝。整个台子都尴尬起来。我奶奶咳嗽了一下说,从贞,去拿根线来缝缝。我小姑便如得令般辫子一甩,一扭一扭进了屋。

黑棉线折成两股,我小姑眼尖,不用对光,一穿就进了。那老板进屋要脱裤子,却被小姑拦下。我们家就这么看着我小姑在光天化日之下跪在男人的裆部举针游走,缝完了,头还趴上去咬线头。我爸妈看呆了。我也呆住了。只有我爷爷把头低下。那位“白”老板像是遭雷打了似的僵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正好祝莺莺出来收被子,她也看见了,手握着被单脚像是钉在了地里。不一会儿,她妈从屋里着急着慌出来一把揪住莺莺的耳朵,说,还不快进去写作业去。说着还扇了她一巴掌。我感敏地觉得那响亮的一声“啪”不是在扇她的女儿,是在扇我们。我的脸顿时滚烫。

牛栏屋里传来太公的喊叫声,我饿呀,我饿呀。

我爸从桌上拿过一只皮蛋给我说,去,拿给他。

我接过皮蛋一把砸向我的小姑。我骂她,不要脸。小姑将皮蛋捡起来,放在桌上。虽然之后的时光里他们还在交谈,但我觉得那一天的气氛就此低落了,晚上吃饭一桌子菜有好多都没有动筷子。不过,“白老板”走时还是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叠钱。

他们在竹园里就是商议小姑与那老板的婚事。我奶奶对小姑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3

在风偶尔改变方向的时候,我们家也会在土台子上乘凉。我太太和我奶奶很热情地招呼村人尝一尝桌上的糕点,村人总是摆手,面子上虽挂着客气,但那神情却透着恨意,仿佛那些喷香的糕点是一坨坨狗屎。

他们推挡碟盘的动作是一种语言,是嫌弃与鄙视。我曾在人群中听到一点零星片语,说我们的摆上桌的东西都是我小姑跟人睡觉得来的。他们还说,我太太年轻时就是在长街上倚门磕瓜子招大爷的烟花女子,我奶奶在搞集体的时候靠跟村长睡觉来赚取工分,现在支撑门户的重担落在了我小姑身上。田地里生不出闲钱来,我小姑的身体能长出钱来。

我小的时候经常看到村里很多男人偷偷摸摸来我们家,给我奶奶送香皂毛巾袜子什么的。但村里女人都见不得我奶奶,隔三差五就有女人跟我奶奶干一仗,一吵架,什么恶毒的话都有。村人说我小姑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天生就是一个婊子相。

按照村里人的逻辑,我将是我们家第四代婊子。我拿着小姑的照片照镜子,我的容貌跟小姑越来越像。这令我感到羞愧与恐惧。我不能做婊子,我开始注意我走路的姿势,我不允许我小小的屁股像我小姑那样甩来甩去。

春天一来,祝家的竹园里就会开满凤仙花。祝莺莺的十个指甲都被花瓣腌了,红艳艳的,看起来跟我小姑的手指一样,可是村里却没一人说她像婊子,而我穿灰暗衣服,不涂指甲,甚至扎头发都不用有颜色的橡皮筋,可我却是村人眼中的小婊子。

我开始重视名声,开始憎恨我的家人,我在心里与他们划出一条界线,我不想受到玷污。

我们家就我爸还能博得村人的一些赞美。我爸是只闷葫芦,长得挺斯文,如果他的口袋插上笔,比祝老师更像老师。我爸口袋插着一只口琴,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吹,他吹费翔的《故乡的云》,能把牛栏里的牛吹得前腿跪地。我爸的眼睛跟费翔一样深邃,眉毛很浓。他很热衷修桥补路,我们村小组四口堰的埠头差不多都是我爸搭的,逢年过节家门口来了要饭的,我爸都是用碗给人的布袋里倒米。我太公一见到我爸喊饿的声音都格外高声些。

我们村里好多人当面不当面都说我爸不像是我们家的人。

二叔跟我爸不同,他一身膘肉,胳膊一抬,胸部一挺到处都是成块的肌肉,长长的头发中分开来,还烫了卷,嘴里镶了一颗银牙,在太阳下一笑,“叮”一下射出一道光来。他初中毕业就没读书了,也没学门手艺,但成天一副很忙的样子,而且他总是有很多朋友,天黑后,这些朋友就会聚在他睡觉的西屋里,喝酒打牌。我曾担心这些人是不是狐狸精变的,留心着偷偷看过那些人的屁股,可是等了好久,他们的屁股上也没长出毛尾巴来。这些人脸相倒还过得去,衣服扣子只扣中间两颗,坐得也松松垮垮,他们嘴里都叼着烟,使用一柄金色手枪,扳机扣动就会喷出一支蓝色的火苗。他们打的扑克牌我捡起一张一看,随即就丢开了,上面印着只穿了胸罩和内裤的红唇女郎。

小姑有空也去跟他们打牌,小姑跟他们打牌从来不输,那些钱叮叮当当地全蹦进小姑的口袋里。我奶奶站在灯下观战,看到小姑赢钱眼睛就眯成一条线。牌散后会有一顿夜饭。菜由那些打牌的弄来,几个人出去,不多会蛇皮袋里就会装只鸡或是鸭和菜蔬回来。酣睡中的乡村无比静幽,青椒炒仔鸡的香气从高高的烟囱里飘出去,大胆地游荡在夜色中。每逢这时,牛栏屋就会传来太公的叫声,我饿呀,我饿呀。

而我们对这种饥饿的喊叫充耳不闻。

无论我们半夜里弄什么东西吃,我爸妈都不会起床来捡双筷子尝一口。东屋里犹如睡了俩死人。

次日,我们会听到村人的跳骂,大抵是笼里少了鸡或者是菜园里少了菜。村人骂偷鸡偷菜的将来少不得要遭遇横祸,要吃枪子,后来不光骂偷盗者还骂吃的人,是儿子吃了的少不得要进牢房吃牢饭,是女儿的将来少不得要被千人睡万人爬。这样的辱骂如流弹一样击中了刚起床的我,来不及穿衣便着力呕吐起来。我担忧我的未来,想象着我的身体在以后要受到如此不堪的侵袭,我便心如死灰。

我心里痛恨我的二叔和他那帮朋友。我还痛恨我小姑,我希望她能早日嫁出,嫁得远远的,嫁得能这辈子眼睛看不见才好。

4

连阴雨过后,我二叔的脚气病犯了。二叔只有在脚气病犯的时候才不出门,因为穿不上鞋。他的脚底全是剥残了的皮,那些皮没有了血的滋养,白得瘆人。爷爷听来一偏方,用陈醋泡大蒜,然后泡脚。我和祝莺莺没事就帮着二叔剥大蒜,那些大蒜往往等不及落进醋水里,就被红了眼睛的二叔抢过去放陶坛里捣碎,然后将汁水倒出一把把涂抹在他的脚底。

辛辣味铺天盖地,二叔一边涂抹一边哀叫,脚底渐渐有血渗出,褐色的血滴落在地上,像凶案现场。祝莺莺瑟瑟发抖地在我耳边说,你二叔是个鬼。

我有种奇怪的念头,我想把那些蒜汁涂遍他的全身,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用枕头活活捂死他,我很想看看他被捂死后的样子。

就在那当口,我的小姑回来了,披头散发,浮头肿脸,一看就是被欺负过的。我的小姑在我奶奶的怀里一味地哭。我的太太要我妈去堰里打盆水来给小姑洗脸,一连说了三遍,我妈远远地站在东屋门口就是不动步。

我太太厉声问我妈,你死了吗?

我妈不答话。转身进房,啪一声将门给甩上了。

我太太说,臭婊子,你以为你现在干净了,你脱三层皮照样是个婊子。

屋里陡然安静下来。半天房门开了,我妈站了出来,说,婊子?千人捅万人日的那才是婊子,你是,你女儿是,你女儿的女儿也是。你使唤我给婊子打水洗脸,别说这一生,下一生你也别想。

我太太大大呸了我妈,一口浓痰吐在我妈脸上。我太太说,你别婊子婊子,你穿的整段衣裳,吃的白米饭,都是你嘴里的婊子挣来的。你有本事你挣俩钱来给这一家子花花,你蓄了几两气力跟老娘谈仁义道德。

小姑的哭声更响亮了。

我妈猛地走到我面前将我掀倒在地,然后捡起墙角的轰鸡的响荚朝我打来。她觉得打我就是打了马家,因为我的身上流淌着马家的血。我被打得满地爬,起先并无一人来解围,后来是我太太夺了我妈的响荚,我太太将响荚扔到稻场上,惊得一群鸡飞到半空里。

我太太对我妈说,滚!

我妈当即收拾了个包袱就出门了。刚好我爸进门,我爸问我妈,又回去?我妈说,嗯。我爸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将几张面值最大的钱塞给我妈,说,别空手回去。我妈接钱的时候将我爸的手指按了按,转身就走了。

我小姑哭着说,他们等会要来。

有客人要来,我奶奶愁的是菜。园子里青黄不接,上街买已来不及了。

二叔瘸着个腿从鸡笼上摸了一个蛇皮袋出门了,晚饭时分回来,将蛇皮袋扔在台子上,袋口扎得紧紧的,但是里面有东西在蠕动。

从田地里回来的爷爷一身泥巴,肩上扛着犁,手里牵着牛,没有一人上前去帮他把犁卸下。他似乎也从不计较这些,他在我们家总像个拘谨的客人。

二叔指着台子上的蛇皮袋对爷爷说,是蛇,杀了。我爷爷打开蛇皮袋,两根手指一下抓住蛇的七寸,狠狠一甩,蛇身就直了,他用二叔的匕首在蛇的脑袋上一划,脱蛇皮就跟脱衣服一般轻松。

天擦黑时,一个白得像豆腐的女人走上了土台子,她后面跟着那个破过裤裆的老板。女人没空手,左手网兜里是一网兜苹果,右手网兜里是几瓶罐头。俩人坐下后,我们家就开席了。锅盖一揭,一锅蛇肉在煤炉上咕噜咕噜,香气扑鼻。

我奶奶说,你们有口福,蛇肉蛇汤治包治结,今天心里长疙瘩的,身上长疮的,都吃上一碗。我太太给女人舀了一碗,一瓢下去全是蛇肉段。我瞥见那女人胳肢窝处贴了张膏药,定是长了包,她是无法拒绝这一碗蛇肉的。那破了裆的老板头跟我爷爷一样一直低着,手上的金戒指也没有了光泽。二叔捧着一碗蛇肉汤吃得哧溜哧溜,连头发上都沾着汤汁。我小姑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眼睛看着老板,鼻子里不时就猛地吸一下气。我爸早早装了一碗坐在门槛石上,对着门外大片的夜色咀嚼。我太太跟我奶奶一人一把铁瓢随时准备往各人的碗里添肉添汤。

偏厦里传来太公的喊叫,我饿啊,我饿啊。来凤,我饿啊。

来凤是我奶奶的名字。我奶奶从桌上拿了只碗敷衍地盛了一碗汤,嘱咐我给太公端去。我端着走至门边时,我爸就接下了,说,我去。

不一会儿,偏厦就传来摔碗的声音。我太公喊叫,狗日的王八蛋们,你们吃独食,我要你们吃独食。接着我那枯瘦如柴的太公就站在了我们吃蛇的堂屋。他打着赤膊,身上的皮跟浪一样,层层叠叠,骨架在这幅皮囊下凸起或凹进,他的裤子像裙子,腰上缠着一圈又一圈橡筋,他的手里握着赶牛的鞭子,他的眼睛像发疯的狗一样突着。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今天要杀了你们。我太公望向我爷爷,说,马胜,来,我们一起杀了他们,咱们都是坐过牢的,怕什么?

我太太将手里的瓢往锅里一顿,她一起身就倒在了地上,我二叔和我爸赶紧扶她进了房。我奶奶厉声道,马胜。我爷爷赶紧起来,一把夺过太公手上的鞭子,然后把我太公拖回了牛栏屋。我太公在牛栏屋里大喊大叫,来凤,我饿啊,我饿啊。

我爸吃完就进了竹园,然后《故乡的云》就传来了,肯定是对着大堰吹的,一股水腥气。

爷爷坐在椅子上扳动自己手指的骨节,噼啪作响的声音令人心里害怕。

那个女人至始至终没有挪动一下,她就像块磨稳稳地盘在椅子上,她喝了三碗汤。她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将嘴擦了擦。她说话了,她说,从贞跟他的事被我撞见了,我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我这个家是不能散的,从贞这两年多来我们付给她的工钱不少,他贴她的小用度也贴了不少,这些我们都不算了。我跟大河的意思是给从贞两万块,这事就了了。

我小姑这时说话了,她擦了一把眼泪说,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跟他不是图他的钱。

那女人走到我小姑身旁从皮包里拿出一沓钱,说,从贞,永远不要跟有妇之夫扯不清,两年刮四胎,你真是拿自己不当人。钱收下吧,置办点嫁妆,你总是要嫁人的。

我奶奶也极力劝慰我小姑,要她收下,那钱后来被我奶奶收了。她握着那一沓钱,手在瑟瑟发抖,我想我奶奶一定是第一次手里握着那么多钱。奶奶收下钱后,那女人就跟那老板走了,那个老板像条狗一样的跟在那女人的后面,他穿的裤子依然是紧绷绷的,绷着他的屁股和大腿。

我小姑倚着门框喊,大河,大河。

那个叫大河的老板就像往低处流的水,没有回头。

5

太太从那次晕厥后扶上床就再没起来过;小姑在大河走后的第二十天查出怀孕,我奶奶领她到邻镇一家诊所打胎,打完后底下一直淋漓不断,弄得村人都不敢坐她坐过的椅子;我爸从在竹园里吹出带水腥气的口琴曲后,第二天就觉得身子发沉,浑身无力,脚底生寒,接着就起不来床。

我们家的屋檐下摆着三只黑药罐,炖了这个炖那个,成天弥漫着苦苦的药香气,弄得我太公一天到晚喊饿。

到年跟前了,我们家开始杀年猪,我们杀年猪不用专门去请杀猪佬,只要村里一两个得力的男人加上我二叔把猪按压在长板凳上,我爷爷提着明晃晃的刀,一刀捅进猪颈,红色的血喷涌着流向底下的木盆。那猪哼哼几声也就没什么动静了。杀年猪那天,我太公看着那头受死的猪眼里放出绿光,嘴角的涎水流齐脖子。开席时,我太公在门外又喊饿。对门的祝老师有点看不下去了,斥责了我奶奶,说天大的仇恨,也不能饿着肚子上奈何桥。我奶奶那天发了善心,从炖盆里取出了一大碗热油汪汪的五花肉叫我爷爷给那个老东西端去。我太公跪在地上接过那碗肉,说,马胜,吃了这碗肉,死了也闭得上眼睛了。

那碗肉我太公狼吞虎咽地吃下,黄澄澄的汤汁顺着花白的山羊胡须淌下,在寒风中,迅速凝成白色的猪油,空气中都有股令人作呕的肉腥味。我太公无比满足地进了屋。第二天天亮,我爷爷去牵牛时,发现太公已过世,他的屁股下糊着一滩屎尿,臭气熏天。

祝老师自责不已,说早该想到枯肠之人受不住重油的,一番好心要了一条人命。祝老师后来送了半扇年猪给我们家,算是赔偿。

太公葬得极为简单,临时赶制一口薄棺,村里八大金刚抬上山,挖坑埋了。我奶奶嘱咐八大金刚给老东西的坟不要留气口,用青砖封死。这是我们那儿的孤老坟。我奶奶说,马家的人没空去给他送灯亮。

这让我开始相信村里谣传的我奶奶与太公的事。我奶奶十七岁时村里实行集体化,我太太与我奶奶成天泡在秧田里,二十个指头抠黄土,也填不饱肚子,我太公做事偷奸耍滑受村里人排挤便索性摆出无赖的样子。他解放前是土匪杀了人逃窜到我们村入赘给了我太太,那时我太太带着我奶奶已做了四年的寡妇。太公看到四十多岁的村支书躲在阴凉处用本子记着工分,可他的眼睛总盯着他继女看。为了行贿村支书,在一个夜晚太公将村支书带到了他继女的床前。太太早早就被太公锁在了柴屋。那一晚静悄悄的,像约好了似的,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黑暗里一切都无声无息。

此后,工分明显多了。我奶奶的饭量大增,浮肿消退,身体壮实起来,脸上有红有白,越发地娇艳。后来除了老村支书,新的村支书、队里会计和一些壮劳力都来过我奶奶的房里,但更隐秘的说法是我的太公也企图翻墙过来,在村人的眼睛里看来应该是得逞了。好几次我奶奶与村里女人争吵中,他们都会拿此来辱骂我们家,说我们家老子烧姑娘的火。烧火在我们那儿等同于扒灰。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没哪个做媒的愿意给我奶奶牵线,她的下场成了村人的笑谈。后来,说媒的恶作剧似的给奶奶介绍了个牢改犯,我奶奶很快跟这个劳改犯结了婚,生儿育女。这个牢改犯就是我爷爷。

我爸和我二叔长到能到田地里劳动后,太公忽然染上热症,撑不死的热症。他的体重不断往下掉,很快皮肉开始在身上打浪,骨架露了出来,他成天往嘴里送东西,可是依然觉得饥饿,他开始驼背了,衰老了。一个雪夜,我奶奶静静地纳着鞋底,纳着纳着手便停住了,眼神一阵放空。太公突然大喊,我饿呀,我饿呀。我奶奶一下子狂躁起来,她摔碎一只杯子,又将桌上一盏油灯抹在地上,然后冲进我太公的房里将太公从床上拖了下来,一直拖到了牛栏屋,她恶毒地骂他畜生、老狗。从此太公就跟牛住在了一起。

太公葬妥后,我妈就回来了。她顺着药味儿看见屋檐下摆着的三只药罐,她问一旁写作业的我,哪个是你爸的。我指了一个,她便将炉上的药罐取下,把我爸的药罐放了上去,然后坐在屋檐下用扇子扇炉门。她的头发散落下来,连桂花油的香味也跟着散落,我嗅到了一股母亲的味道。

我爸的病一直没有好转,时常处于昏睡中。我妈决定第二天带我爸到乡卫生院看病,我妈在小姑的枕边压了块丝巾,向她借了自行车。那天,二叔和爷爷把我爸扶上自行车的后座,我妈两脚支在地上,让我爸稳稳地靠在她的后背上。在屋里不觉得,出来了一瞧,我爸的一张脸黑得如抹了锅灰似的,他似乎也没有了骨头,好几次险些从我妈的后背上滑了下来。对门的祝老师出来看了我爸一眼,主动借出一辆自行车给我二叔,叫他在后面跟着。

我也要去,我立在我妈自行车的底杠上,鼻涕虫般赖着不下来。二叔在后面一直扶着我爸的后颈,车骑得直晃荡,我妈一手掌着龙头,一手扣着我爸绕在她腰际的两只手。车轮在铺了石子的路上碾出细碎的“沙沙”声。在上村公路的时候,我妈忽然说,小节,我们都要做好准备,爸爸的情况估计不太好。

那天风很大,我的眼睛被吹得睁不开。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妈妈的话让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倒一个黑暗的深井里。我敏感地体味出一股死亡的征兆来。眼泪无声地流出,滴在滚动的前轮上,然后被碾进泥土里。

乡卫生院的医生看了看我爸然后向我妈摆手,我二叔扬起拳头准备往医生脑袋上砸时被我妈拦住了,我妈望着医生说好话,医生说,你们还是转到县城医院去看吧,别在我们这儿耽误病情了。

二叔问我妈怎么办?我妈说,那就到县医院,就是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二叔将我们安顿在一家面馆里。三个钟头后,他驾了辆边三轮回来了。他顾不上吃面,就带着我们一家三口往县城人民医院赶。

人民医院检查后的结果是尿毒症。我妈接过检查单两条腿顿时就软了。我看着我爸瘫坐在走廊里那个木条凳上,我对他生出巨大的恨意。我恨他身患这样的病对我造成的伤害。那一刻我又很想走过去抱住他,但是我的脚却挪不开步,这个被我称呼为爸爸的男人与我之间陡然生出一种巨大的隔阂与生分。

二叔轻声地问,治不治?

我妈说,治。

然后我妈和我爸就留在了医院里。我坐二叔的边三轮回了家,要给家里通风报信,要给我爸准备住院的行李,更重要的是要准备钱。

6

尿毒症在村人的眼里就是绝症。我爸的这个病像一记闷棍击中了我们家的所有人。我太太在床上叫嚷道,老天,为何不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得这个病,我活着有什么意思?

村里人念着我爸的情分都来看我爸,我们家的八仙桌被鸡蛋、红糖、糕点堆成了小山,桌底下还有几只用绳子捆住翅膀和腿脚的母鸡。那几天我去往村里的任何一家都会得到许多吃穿上的馈赠。这种馈赠令我有些难为情但内心是雀跃的,我隐隐懂得袒露悲伤比展示欢乐更能得到许多好处。人大抵都乐意同情弱者,这像是一种甜头和昭示,让我甘愿地卑小下去。

那些村人送来的礼品和给予我的馈赠我奶奶照单全收,好一点的她择出来去送了人情,差一点的她依然摆上我们家的小方桌,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享用。那些母鸡她隔几天就让爷爷宰杀一只,用煤炉子炖得烂烂的香香的,连肉带汤盛上满满一碗端到小姑的床前。如果二叔去趟医院赶巧赶上了就有我爸的份儿。奶奶这是一种不领情的做法,村里人很有意见。再也没有人给咱家送东西了。

我奶奶说,真心对人好,这个时候就应该送钱来。

钱是我们家急需的东西。大河给小姑的那两万块还没来得及存进信用社就全给了医院。思量了两个晚上,最终决定卖牛,继而是卖猪,这些都不够,二叔每次带着厚厚一沓钱到县城医院,回来也没有带什么好消息,我爸的病总是在恶化恶化。我们家的情绪也随着在恶化恶化。这是一个花钱的病。这个病令我们家所有的人的心情跟灶灰似的发黑。

我妈一天往小卖部打四五遍电话要送钱来,可是没钱,村里人的和亲戚的都借遍了,受了不少白眼也听了不少风凉话,不能再开二次口。

二叔那几天天天喝酒,有菜无菜都能喝半斤,喝得两只眼睛像刷了红漆似的。在一次酒后,他揣着他的匕首出了门。

我爸出院了。一个月的时间我爸就变得瘦骨嶙峋,各个关节像发酵似的肿大,十个手指肿得像十根胡萝卜,唇部萎缩,露出牙齿和牙床,恶病果真有魔的威力。我爸被安置在一张凉床上,紧挨着牛栏屋,牛虽没了,可是牛粪的味道还在,臭气从墙缝里钻出来盘绕在凉床四周。我爸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农村里等死的人就是这副样子。快死的人是不允许进正屋的,怕陡然死了晦气。可我爸没死,他还有力气喊叫。每天清晨,茅房里就能传来我爸撕心裂肺的叫嚷。他撒不出尿来,他难受。他一叫,我妈就抹泪,我妈一抹泪,我就抹泪。

我每天放学都会去村卫生室拿点中药,那些药煎出来黑乎乎的,有股浓郁的苦气。我爸每次都喝得大汗漓淋。那些草药喝下去好像没起什么作用,可是我妈没办法,家里的钱不从她手里过。在我爸的又一次喊叫中,我妈在屋檐下飞起一脚将太太和小姑的药罐给踢了。我妈说,一个可以死了,一个又不会死,都占着炉子,你们就把人往死里逼吧,人死了你们心里就清净了。

我奶奶出来收拾那些破药罐。她说,不要吵闹,没有谁的心里是痛快的,他是我的儿子,你疼我心里更疼,家里不是没搭钱,可是血汗钱不能拿来往水里丢,这个世上永远都是活着的为大,为他把家底耗干了,我们活着的人怎么办?

我妈说,他还没闭眼睛呢,有本事你们把他弄死了,大家都落个清净,人能大动的时候,田里哪样活不是他的,老二是拿过一次锄头还是握过一次镰刀?那个小屄就更不用说了,连根针都没拿过,她整日里卖骚,卖出的钱呢?留着干什么?打棺材是吧?卖牛卖猪,别光做些表面的事,这些钱我就不信你们全部都拿出来了。

奶奶将那些破碎的瓦罐残片丢进垃圾堆里,朝屋檐下叫骂的媳妇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不一会儿从屋里拿出几张钱来,大约三百元左右递给我妈,我妈给扔在了地上,说,别拿这些钱作践你儿子。我奶奶捡起朝我手里递,说,拿着,明天放学还给你爸拿药。管它好不好总是药,宽慰不了病宽慰一下心也是好的。

许久没回家的二叔那个晚上回来了,他一回来就从怀里掏出一只金表给我奶奶,说,拿去卖了给大哥看病。二叔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跟他说句话要喊三遍才能将他喊答应。问他金表哪来的,他说不会有事的。问他这几天在干什么,他也说不会有事的。前言不搭后语。爷爷突然问了句,你难道杀人了?

没有,我没杀。话一出口他就呆了。他继而恼羞成怒,抡起一把椅子朝爷爷身上砸去,没砸中,二叔颓废地坐在地上,六神无主的样子。

爷爷说,你回来做什么,还不快逃。

二叔说,往哪逃?

奶奶将竹园的大门打开,刚开门几个警察就进了屋,他们将正欲逃跑的二叔迅速制服,然后拷上手铐。将二叔押上了警车,三辆警车一齐“呜呜”作响离开了村子。那“呜呜”声耀武扬威,令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瑟瑟发抖,这霸道的呜呜声昭告村里人我们家又出了一桩丑事。

半个月后,村里的喇叭响了,喇叭在“喂喂”了两声后,我奶奶和爷爷还有我我们各捧一碗面条从屋里奔出来,站在草垛旁的石磙边竖起耳朵。村里静悄悄的。这是近期全国展开的“撒网捕鱼”行动,那些拦路偷抢的、奸淫拐卖的、杀人放火的都在这张网中。我二叔的名字被播音员清晰地念了两遍,马德山,马德山。给马德山的刑期是死刑,他居然把那个叫大河的老板给捅了。

我的小姑也听见了,她从房里跑出来,披头散发望着天尖叫了一声就晕厥了。

我们家在那个早晨后彻底沉默了。爷爷没牛可牵就在屋檐下干坐着,奶奶在小姑的床边不知在说什么。我爸那天没叫唤,太太也没有诅咒自己。家里的鸡都宰杀干净了,猫啊狗啊都卖掉了。

从稻场走到竹园,哪哪都静静的。感觉空气都死了似的。我看到埠头旁淘米洗菜的村人们脸上都有些光泽,他们都在暗自庆幸些什么。他们在轻声交流报应活该之类的词语。我躲在竹园里,我看见祝莺莺在她家菜园里向我招手,满面红光的,有如报了什么仇一般的得意神色,我假装没看见,扭头就进了屋。我不想理他们,村里所有的人在那天都令我有杀死他们的冲动。

7

每天清晨,我爸依然在茅房里叫唤。而我奶奶对这种叫唤已经无动于衷了,就跟我们以前听太公喊饿一样。

妈到医院跟医生交流。医生告诉我妈我爸的病并不是不能有所作为,只要有钱,生命是可以延长的,实在不行还可以换肾。

多少钱?

医生说,起码也得几十万吧。

我妈在医生面前把嘴巴咬地死死的,提包的带子在她手里绞来绞去,末了,她跟医生说了声多谢就起身了。我跟在她的身后,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脆脆的“嘟嘟”声,出了大门她叹一口气。我也感到些沉重,到哪弄这么多钱,几十万,想一想,天都是黑的。

在车站边上她买了两个烧饼,向店家讨了两杯水,我们坐在花坛边边吃边等车。每一辆破烂的巴士从站里开出来就会带起一阵黄尘。我和我妈就坐在灰里。有路人说我们像俩根拴马桩。

我妈嚼着烧饼,红糖浸出来淌在她的指缝里,她也不擦一下,只呆呆地望着街面,有时又呆呆地望着车站。一辆开往广州的大客车颤巍巍地驶了出来,我妈的目光就追着这车追了好远。

我妈忽然扭头问我,小节,你读书读得进么?

我说,读不进。

我妈问,读不进就不要读了,糟蹋钱。

我陡然感到一阵轻松,但心里隐隐又有些失落,有种权利被剥夺了的痛楚,但却又无可争辩。味觉一下子失常,甜烧饼咬在嘴里如同咬塑料。

在车上,我们母女坐得远远的,其实有空位子,我是故意的。我要让她知道我不喜欢她。我看着窗外花坛里盛开的紫红色木槿花,暗自思忖我是不是她亲生的。

傍晚时分才到家。稻场上的柳树底下有一把竹躺椅,上面睡了个人,是我爸,准是爷爷奶奶弄他出来晒了太阳的,大病缠身的人都喜欢晒太阳。他的身上还盖着一床薄被子。他的两只脚吊着,根根脚趾都如大脚趾一般粗。邻家的几只鸡围在躺椅边争食,争一块核桃糕。

我爸的一双眼睛深陷进去,像是掉进了枯井里,面色无血,嘴唇也泛白而且还干,起皮了。我爸问我妈去哪了?

我妈说,去医院了。

我爸没做声。

我妈说,医生说你这病还有救,只要坚持做透析就可以一直活下去,再不行还可以换肾。

我爸塌进去的眼睛瞬间凸起,有了些光亮。他有想坐起来的意识,但我妈把他按下了。

我奶奶骑在一只大木盆上切做酱的辣椒,她的一双手通红通红的,略有些发肿,看得出辣椒很辣。今年的辣椒明显没有往年的辣椒切得匀巧,粗的粗,细的细,有的还没切断。听到我爸跟我妈说话,她机警地停下菜刀问,换肾要多少钱?

我说,要几十万。

哎呀!我奶奶叫了一声。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一脸被吓的神色。她喃喃道,几十万,天啦,几十万。

爷爷把饭烧好了,他叫了三声吃饭,没人应他,他便把小方桌搬了出来,菜也搬了出来,三个菜,一碗腌藠头、一碗盐菜、一碗鲊辣椒,这些从黑坛子里掏出来的菜碗碗都透着一股穷酸气。

我奶奶端着饭碗问,几十万,能治断根么?

我妈咬着筷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应该能吧。

我奶奶说,那就治吧,砸锅卖铁也治,我两个儿子总得留一个啊。

我妈说,我看小节就不要上学了,她读不进去,白搭钱。

我奶奶说,那是你们俩的事儿,你们做爹妈的做主,一辈只管一辈。

奶奶敲着我的碗说,吃菜呀,怎么吃光饭?

我的筷子伸向空中,没有一样菜可以下筷子,以前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家也没吃过这样的菜,我忽然觉得委屈,这股破败相,这些长吁短叹,这些愁眉苦脸,我受够了。我预感到有那几十万压着,我们这个家在很长一段时间要在一个泥潭里过活,我甚至都听到了我们这个家砖和瓦一点点炸裂的声音,有一种要垮掉的迹象。我的胸间突然冲上来一股气,我将筷子摔在桌上,然后扭头就进了屋。

其实很快我就后悔了。我从屋里的窗户中看到外面坐着的三个人一个个都像肉身菩萨,一动也不动。天都麻眼了,他们也不动,像脚下生了根一般。我都听到外面的蚊子叫了。

我奶奶说,还是让小节读书吧,好歹把初中念完。

我妈说,她不是读书的命,何必浪费钱呢,现今起,这个家的一分一厘都要攥在手心里。

我爷爷跟我奶奶叹了一口气,他们的晚饭就在这叹气声中结束了。

8

我妈第二天回了娘家,带了一万块钱回来。她将这钱交到我爷爷手里,嘱咐我爷爷带我爸去人民医院做透析,余下的钱她来想办法。她要出去打工,去北京,她们村有个姐妹在北京打工多年,已经发了,她有钱路子,可以去找她。

把家里的事一一交代好后,我妈就走了,走的那天我还在梦里。奶奶天不亮就送她去了镇上,她要在镇上赶最早一班车去县城,然后坐火车去北京。

不用念书了我也就不用起早床,睡到太阳当空照我也不起来。小姑起来了,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的小姑蓄养的白胖白胖的,而且还水嫩,这样子很容易让人想到堰塘里洗净的藕。都是被那些药罐的药和鸡汤补出来的。她一点都不像是个有病的人,两条腿走路像弹簧一样有劲。她径直来我房里问,你妈走了?

嗯。

你不念书了?

嗯。

不念书也好,小姑有空带你去武汉,我们去看看二叔。

不去,他坐牢了。

他死了也是你二叔,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

我便没再跟她答话了。我讨厌没病装病的人。我好多天没有去学校,也没有老师来家里问问,大概像我这种成绩差的学生,老师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班里少个拖后腿的正合老师心意呢。如此我便觉得不上学也没什么可难过的。我也主动跟村里那些还在上学的孩子划出了界限,不同他们来往,我一直很讨厌在人前矮人一截的感觉。

我爸突然间好了许多,每餐都可以吃两小碗饭,他每天守在鸡窝旁,等着从鸡屁股里掉出的蛋,他把这些蛋都弄进了自己的肚子里。他若是不守着,这些鸡蛋就会被奶奶捡了攒到柜里卖钱。

一天他剥着鸡蛋问我,你今年十四了吧?

嗯。

我爸说,小节,你现在就是爸的一盏灯呢,爸这么活着都是为了多看看你。

我用一把小刀在土砖上刻字,我想刻“天长地久”四个字,可我爸的这句话无端败了我的兴致,令我觉得这四个字是多么的残酷,我便刻成了天天向上。

快了,还有五六年,你就可以出嫁了,看到你出嫁,我也就闭得上眼睛了。

他说这样的话,令我心里酸酸的,我觉得我不会嫁出去的,没有人会真心喜欢我。村里好多人说我像木匠锯的一块棺材板,生硬硬的,一天到晚不开笑脸。我不笑,是因为我觉得笑用来讨喜的,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来向人取宠,跟狗似的。我想把我心里一些很温情的话说出来宽慰他,可是我张不了口,我的脸憋得通红,最后我转身就走了,像是十分厌恶他的样子。

我怕我爸伤心,我想做点什么补偿他。于是我就催着爷爷把我爸弄到医院去。催了五六天,爷爷才跟我爸动身。我奶奶给爷爷一沓钱说,这是一万五千块,你们精细着用。我爸从那钱里数出一千块递给我奶奶说,还是捉两头猪回来,栏里总空着不像户人家,另一个给小节也找点事做。我爸的这种安排并不合我的心意,我天生对猪就没有好感,我宁可死也不愿去伺候猪。

他们走了没几天,我太太就过了。我奶奶早上去给她端饭时发现她的身子都已经硬了。太太的死相很难看,倒床大半年,身上的肉都掉了,只有松松垮垮的皮,那皮像水一样摊在床上。村里的八大金刚把她从床上抬出来时,发现她嘴唇是乌黑的,不像是寿终正寝的样子。把床铺草翻出来后,我奶奶打着手电筒爬到床底下找出了一瓶甲胺磷,盖子是松的。我奶奶当场就高声叫骂起爷爷来,她认定这药瓶子是爷爷给太太的。因为家里买药打药都是我爷爷的活儿。

我奶奶给我一个小本子叫我到小卖部去打电话,把远亲戚都通知到。那上面有人民医院的号码和武昌监狱的号码。两个号码我都打了,但都不是本人接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说负责转告。

下午的时候我爸爸跟我爷爷就到家了。住了几天院,从我爸的脸上看不出多大起色,依旧是深陷的双眼和没有血色的脸。爷爷的脚还没迈过门槛,奶奶一把将药瓶子扔在我爷爷的脚边,奶奶叫道,马胜,你不得好死。你这个牢改犯日的,你不得好死呢。

我爷爷横竖不做声,他将药瓶子捡起来扔在了竹园里,没事人一样走进走出料理我太太的丧事。我小姑戴着孝帽,孝帽两边各夹一只红发夹,她揉搓着她的双手,她的双手依然是红艳艳的,她像个客人一样远远地站在一边,有亲戚来磕头,她连礼都不还一下。

第二天中午,太太快封殓时,二叔赶到了。他穿着一套灰色的帆布衣服,胸前缝了几道白色的布条,还号了号码,207,以前一头打齐脖子的卷毛头发全剃了,成了个光头,身体倒是壮实。幸好那颗银牙还在,一张嘴露出的亮光,让我觉得他还是我的二叔。两个穿警服的人跟在他的后面,一个口袋里露出了半截手铐,一个的手时时摸着腰间的一个皮匣子,那里面装着枪。

我奶奶一看到我二叔就嚎啕大哭,她将我二叔的头搬到她胸前,我二叔躬着身子僵硬而别扭地配合奶奶。八大金刚催促着,让德山过来看他奶奶一眼,好盖棺。一时堂上哭声四起,我二叔过去趴在棺材上默默看了好久,抬起头来时眼睛里也没有一丝泪水。村人们对此有些失望,他们很乐意看到诸如浪子回头金盆洗手良心未泯之类的事情,可我二叔的表现没让他们的心愿得逞。

一位警察将我奶奶带到屋外,从外衣口袋掏出一张像奖状一样的纸,上面盖了许多红圆章。警察说是死刑通知书。我奶奶两只手顿时哆嗦起来,她接过后泪水连连地问,没有办法救了么?只有死路一条了么?他才三十出头啊。我从奶奶手中拿过那张通知书,上面写着罪犯马德山因故意杀人被判死刑,于十月二十五日执行枪决,请家属缴纳二百元子弹费,特此通知。

我的背上密密透出一身汗来,我想起了村人平日里的叫骂,说谁吃了他们的鸡和园子里菜是要吃枪子的。我觉得这是一种诅咒。它应验了。我开始相信神灵。我将通知书还给我奶奶,我说,要给他们交200元的子弹费,二叔是枪决。

奶奶哭着骂道,你们杀我儿子,还要我给你们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跟随一起来的那个警察机警地摸着手枪,一幅要随时准备掏出来枪毙人的样子。亲戚们赶紧上前将我奶奶拉开。然后两位警察给我二叔铐上手铐。我奶奶扑过来扯着我二叔的腿,死活不让他走。她哭得地动山摇,儿啊,你这一走,为娘的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不能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你不是为你大哥的病,你怎么会想到要杀人啊,你不过是想跟你大哥多搞点汤药钱。

小姑走上前,抬起手一巴掌狠狠甩在二叔的脸上。我小姑说,你弄死谁不行,非要弄死他?

二叔说,他有钱,他不仁,他欺负你,他把你弄得这辈子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小姑忽然间就哭了,她涂着大红指甲油的双手捧着脸,说,枪决你的时候你记得把眼睛闭上。

二叔说,那个时候有黑布蒙着,闭不闭都一样。

出了门,二叔看见我爸站在石磙旁,就向他挥了挥手,大概是作别的样子。我爸一摇一摇地走了过来。二叔看着我爸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热情,他的眼里甚至还有些鄙视,二叔说,病医不好了就不要拖累家里,不要弄得人财两空。人终归都有一死的。

我爸顿时打了一个冷颤。他愣住了,他没有料到他的兄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的哑口无言里隐藏着一丝丝愤怒,他的胸部一跳一跳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会跟你收尸的。

二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两个警察立时按住他的肩膀押着他。将他押上了停在隔壁稻场的警车上。门“轰”地一声梭上了。惊得垃圾坑里的几只鸡扑腾着翅膀飞到了草垛旁的一棵柚子树上。狗也跟着叫。追着车后面的尘土追了好远。

9

不到两个月,村里负责送信的五保户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张汇款单,是我妈的。汇款单上钱是两万块。我奶奶跟小姑将那个数字看了好久,像是不敢相信似的。那个五保户望着我们脸上堆着笑。我奶奶叫小姑去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喝下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依然堆着笑看着我奶奶。我奶奶说,这是救命的钱,又不是喜钱。但说着还是从裤兜里掏出了三块钱,说,就这了,可以买包糖了。

五保户捏着钱,颤颤巍巍地走了。但是我妈寄来了两万块钱的消息却在全村传开了。这张汇款单像枚炸弹似的把村人的眼睛和心都炸出了坑。我走到哪都有人问我,小节,听说你妈妈寄了两万块回来了?我说,这是给我爸治病的。我往前走,但我的背后总是传来窃窃私语声和意味深长的笑声,仿佛我妈寄回来的两万块钱是一个笑话一样。

我爸一个月治病要花五千,这个数字让人有点心灰意冷,几近绝望。农村的人一天到晚泡在田地里,辛苦忙一年,也挣不到五千块。何况这种病不能负重,就算活着,也是个废人。

捏着从邮局取出来的厚厚一沓钱。我奶奶的脸色还是阴得很。如果是我捏着这些钱,我也不会高兴得起来,钱再多也得扔给医院,有什么意思?还不知道我爸爸能活多久。医生说过只要有钱,就可以活很久很久。其实这对我们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两万块钱,也不过就是延长四个月的命,这条命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奶奶捏着两万块钱将屋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叹了口气。两万块钱在农村是可以干出很多事情的,比方盖房子,比方添置农具,而且家里还有几场事,小姑的出嫁,太太的周年,如果二叔不枪毙,二叔还要娶媳生子。奶奶在盘算这些家计时一定想到过二叔的,我总看见她在房间里偷看二叔的那张死刑通知单。

见到我妈的汇款单后,我爸突然又生出股劲儿。他这几天没有解出一滴尿来,每次进厕所出来两眼如喝了人血一般,红得吓人,看人的眼光犹如两把利刀,似乎跟谁都有仇似的。他提着裤子拿自己头往墙上撞,他大喊大叫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我奶奶端着筲箕说,儿啊,莫说这种没用的话,若真心想死,大堰没有盖锅盖,绳子没有上锁。

我爸就不再往墙上撞了,说,你好狠的心。

我奶奶说,没有办法。要是不花这么多钱,妈可以养你一辈子,你每个月要花四五千块,家里到哪里弄这笔钱去。你活得没劲,我们也活得没劲,哪天都吃点老鼠药死了算了。

我爸说,你们吃,你们都死了我也不死,我孩子还小,我要看着她长大。他看着我张开手臂说,小节,来,到爸爸这里来。

我看了看他,一扭头就走了。我讨厌他嘴巴里的尿骚味儿。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个这样的爸爸是件什么幸福的事情,相反他的存在更加让我抬不起头来。我宁可我是孤儿。虽无依靠,可也活的透明,血缘缔结出的浑浊亲情更多时候让人无所适从。

爸爸还是去了医院,再不去做透析,他真的就要被尿憋死。

中午奶奶在躺椅上睡中觉,忽然惊醒了。她弯腰在脚下摸鞋穿,她说她去找村支书,看能不能帮助一下。村支书家在七组,还很远。小姑用自行车驮她去的,回来后说没见着村支书,七组的人说村支书嫖亲家母去了。我们这儿把男人在外搞女人就叫嫖亲家母。村支书的亲家母是邻村的妇女主任,好得跟粘胶似的。第二天,小姑驮着我和奶奶去了邻村,村支书找到了,村支书两手一拍屁股说,这种事村里也帮不了忙。得病的事是老天爷管的。奶奶说,看能不能帮助点钱,借也可以,毕竟是条命,不能活活等死。村支书朝一棵流油的桃树吐了一口痰说,村里还欠账几十万呢,没有钱。村支书朝我小姑看了看说,你可以出去弄钱啊,现在村里像你这样的姑娘有谁还在村里?都出去了。要弄钱,心思要活络一点。你们都是明白人啊。还要我教?

在回来的路上,小姑说,妈,我还是出去吧,窝在家里也窝不出钱来。奶奶没有答话。我们都沉默着,没有说话的心思。看着四周隐隐绰绰的山形和马路两边被太阳烤焦的蒿草,我觉得这日子好长好长,过一天像受难一样。家里也没有以前兴旺,没有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穿的,穿着我妈和小姑的旧衣服,袖口要卷十几道才能出来手,件件衣服长到屁股底下,空空荡荡的,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我心里一直在盼望我妈能给我写封信或是寄来点礼物,最好能把我带出去。出去了这么长时间除了寄来两万块钱,啥都没有。她也不给家里打电话,仿佛家里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牵挂的。

这到处坑坑洼洼和牛粪遍地的乡村我已经呆腻了,我有强烈的要走出去的愿望。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走出去,站在土台子上或田地里往远方一看,四周都被山围着。

我对小姑说,小姑,带上我吧,我也要出去。

我以为小姑会拒绝的,没想到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说,好啊,你也大了,也可以挣钱了。我站在自行车前面的三角架上望着蓝天想,也许挣钱是人活着的意义,只有钱才能维持生命。像我爸没有钱就只能被尿活活憋死。我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有了钱这冗长的日子才能变得短暂。

我们在大路上碰到了从医院做完透析回来的爸爸,爷爷在爸爸后面提着塑料桶,桶里是一些住院的生活用品和爸爸的一些药物。做完透析的爸爸脸上又有了些神采,身上也有了些精神。走路也走得步步生尘。

我喊了他一声爸。他还没来得及答应,小姑就猛踩踏脚板掐着自行车铃铛“哐当当”地从他身边一扫而过。我小姑越来越嫌弃我爸了。

我爸一到屋就从大门背后提出一大串竹笼子出去了,这些竹笼子是爷爷给他编的,口小肚大,是放在沟里和田里专门用来捕鳝鱼的。下午去放,到了半夜去收,运气好,能收个十来斤,运气不好的时候也就三四斤,还有很多时候是放空。那些犟头犟脑的野鳝鱼每次都是爷爷帮他拿到集上去卖,一斤二十元。他还把人家一个不用的电瓶拿回来,七捣鼓八捣鼓弄好了,他在电瓶上接上一只竹柄铁叉,另一只手拿着带网的竹竿,到了沟里塘里,他便将铁叉伸到水里,一会儿就有几条翻白肚的鱼落在他的网兜里。这些鱼也能卖钱。奶奶说,这点钱连只鼻孔眼都塞不到。虽如此,我爸还是很积极地去谋钱。

有一段时间,我小姑跟奶奶天天都往镇上跑,自行车的俩车轱辘踩得直飞的,每次回来,两人脸上都带着些喜色,那喜色虽被极力地按压着,可还是会在某一时刻蹦出来,连眼神里都带着光亮的活气。

每到拼尽全力拉不出一滴尿的时候,我爸就会大喊大叫,揉搓着裆部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像一头发疯的牯牛。他得要钱去医院做透析。他翻箱倒柜在奶奶房里找钱,他翻开奶奶的床铺在枯黄的垫草里只搜寻了三十块钱。我爸从厨房拿出菜刀逼着我奶奶把钱拿出来。我奶奶说我没钱,你把我杀了我也没钱。你把我杀了吧。我奶奶往地下一躺,脖子一抬说,来,儿啊,朝妈这里一刀。我爸握着刀抖索着逼向奶奶的脖颈处,我爸说,你有钱,我知道你有钱的,你把那些钱都留着是想把老二捞出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爷爷将我爸手里的刀夺过来,我爸颓废地坐在地上。我爸说,我这是遭活磨啊,我憋得难受啊。

奶奶对爷爷说,你先带他去医院,我来想办法。

10

在我爸去医院的第二天,我小姑就带着我出去了。我们去了广州。在车站接我们的是以前在我们家跟二叔一起打牌的一个人,叫东平。一张瓦刀脸,一个肥厚的双下巴,卷毛头变成了板寸,打个赤膊,脖子上一条金项链,一条乌青的龙从背后蜿蜒到肩上猛地在前胸口抬起头,张牙舞爪的。

小姑的手顺着龙的身子在东平的背上游走,说,这条过江龙纹得真好,当头了?

东平抽风似的晃了晃脑袋,说,你哥就只有死路一条了?看我们没答话。东平又说,你哥真是条汉子,愣是把所有事都扛住了。

穿过几条弥漫着轮胎胶味的街道,又穿过一个鱼腥味浓重的菜市场,到了一个用红砖砌成的老旧楼房里。东平把我们安置在一间有很重霉味的破房子里,是个两室一厅,卫生间的木门底都腐烂了,还长了一丛淡黄色的菌子。肉红色的洗漱台满是锈迹。这种铁锈味跟月经血的味道很类似,让人作呕。水龙头扭开后一跳一跳的,居然跳出一股水来。抽水马桶的盖子破了,骚味儿一阵一阵从里面蹿出。卫生间的窗户高齐墙顶,估计长年都是关着的,透光不能透风。卧室里有张污色的沙发和两张单人木床,窗户同样高高的,同样是关闭着的。这种紧闭和霉味让我感到窒息。我说我呼吸不过来了。东平说,这屋子是这样,慢慢就好了,别看窗户是闭着的,但墙缝里能透气。东平出去后,我和小姑洗了澡换了衣服就蹲在客厅的角落里看电视。一台小彩电搁在凳子上,时不时屏幕就闪一下,把电视里的人的脸都闪歪了。

我说,我们不出去么?在这里呆着钱能从天花板上掉下来么?

小姑说,小节,你真想挣钱么?

我说,当然,你没看见我爸那样子,他解不出尿来会杀人的。

小姑说,那你怎么挣钱?你说我听听。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我小姑,她头发湿漉漉的,发梢上还挂着水珠。她冰冷地看着我,她的表情让我想到立在荒野处的一座坟碑。我说,我是跟着你才出来的,你怎么挣钱我就怎么挣钱啊。

小姑哈哈一笑,说,这可是你说的。我怎么挣钱你就怎么挣钱。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看了看四周,除了墙还是墙,窗户高高在上。

小姑说,女人挣钱容易,往床上大字一摆就有钱。你妈的钱就是这么挣来的。

小姑说,你妈的娘家姐妹给她在北京找了个有钱无后的,你妈先要跟人睡,睡出孩子来才有钱,你以为你妈那两万块钱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从古到今能靠磨手指头发横财都是骗人的。

小姑的嘴像一只蚌壳在我眼睛里一开一合,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圈套。我忽然生出很强的便意,我起身上卫生间,解完小溲,我拔腿就往大门方向跑,我拧下栓子打开大门,一张铁门立在我面前,从栅栏缝里我清晰地看见了一把铁锁。我打了个冷战。心里升起的一道光顿时暗了。

我回头看我的小姑。她原封不动地坐在电视机前,像佛祖看手掌心里的孙悟空一样笑着看我。小姑说,你想跑?这可是广州,你身无分文,跑出去了你还得再跑回来。

我说,你可是我的小姑。

小姑说,可你叫我小姑,叫死了也叫不出钱来,我们出来不就是来挣钱的么?有了钱你爸才能活着,没有钱你爸就得被尿憋死。活人被尿憋死,这是骂人的话。没钱你爸就是这下场。

我不说话。

小姑说,这里离家千万里,没人知道我们在这里干了什么事。

我默默将大门关上,一步一步朝小姑走去,在墙角处我顺着墙根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我小姑从电视机旁边的纸袋子里翻出一张碟片,她将碟片放进下面一个布满灰尘的碟机里,很快电视屏幕跳了一下,跳出对赤身裸体的男女来,男的压在女的上面,女的两条腿高高翘着,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那女的还哇哇大叫。我的血液一下子喷张。我背转过身去。

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像电流般流遍我全身。四周冰冷的墙,令我感到惶恐与绝望。我就这样被囚禁了,我想到了死,我试着用牙齿咬住我的舌头,可是那种疼痛令我丧失了死的勇气。愤恨的情绪笼罩了很久,渐渐地就缓和下来了,一种隐藏的安全感透露出来,被束缚和隔绝的安全感。这种安全感让我的内心停止了翻滚,变得平静,精神也松懈下来,像是搬开了一块沉石,内心秘密的欲望像藤蔓一样伸展开触须攀爬上来,很多丑陋的想法也打开了,在隐秘的环境中酝酿跃跃欲试的渴望来。我转过身去,同小姑一起静静地看着电视机上面的画面。

11

我起先只是配合东平做笼子。客人进了房,东平和他的几个兄弟会算计好时间,在客人和我脱光衣服后,他们会扮成警察闯进来,要求查看身份证什么的,客人往往会吓得浑身发抖,他们似乎也懂得规矩,会主动要求私了,塞给东平他们五百或者一千的,然后慌乱地穿好衣服就狼狈地寻门逃窜了。也有很镇定的客人会要求查看东平他们的警察证件,东平他们会将证件大方地掏出,看了证件后,东平他们就会更理直气壮,罚款的数额会更大,基本要两千来块。不交,不交就要单位的人来接走,东平他们总是很镇定,弄得跟真的似的,拖到最后那些客人也都会把钱掏出来。

一个多月后,我们的伎俩被人识穿,一个眉间长肉痣的人带了一帮人过来将东平他们逼到墙角狠狠揍了一顿,打得东平他们鼻青脸肿,嘴角流血。他们将东平他们的警察衣服扒下撕烂,将他们的证件扯碎,他们往他们脸上吐口水。那“肉痣”说,跟老子玩这套,你他妈不想活了。今天,我得好好消消这晦气。

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那个肉痣头一歪,将一个老头让了出来,那老头须发花白约莫六十多岁了。他张了被烟熏黄的牙齿望着我嘿嘿笑着,我小姑妖娆地从房里凑出来欲打圆场,还没开口,便被那肉痣一掌推开了。东平身子挺了一下,随即便是一阵拳打脚踢。我想到老家躺在长板凳被爷爷屠杀的那头猪,那一刻我觉得我也是一头受死的猪。那老头一进屋就忙着脱裤子,他将我按在床上掰开我的大腿,他握着他黑得发亮的东西想进去,可是就进不去,急得满头大汗。他的那个东西最终在他手里流出了很多浑浊的浆液。他有点恼羞成怒,他抓着我的胸部,用手指头捅开了我的下面。血流了出来。他满足地走了。一连两天我的阴部都如染了辣椒面一样火辣辣地痛。我也有种想撒尿撒不出来的感觉。小姑看了我的下面后交代东平跟我带了一些消炎药回来,我吃了后才好一点。

我开始正式接客了。我知道一个女人终究是要被男人压在身下的。

晚上东平带了一伙人过来,有男有女,这些男的女的说话都带着我们那儿的口音,他们都认识我小姑。谈话中我才知道这栋楼都是做这个营生的。他们在桌上摊上一大张报纸,将几只塑料袋放置在报纸上,塑料袋装着卤猪头肉、虾球、花蛤、花生米、豆腐干之类的吃食。一个女的从卧房里拿出一瓶酒和几只纸杯和一把筷子分给大家。东平将酒瓶盖开开,说,来,人活一张嘴,吃。

有很多人给我奉菜。一个女的喝了一杯酒凑在我耳边说,知道我们县城那条商业街么?那一排开店的都是年轻的姑娘们,她们都是农村的,像你这样的年纪就出来做,做到二十七八了就用攒下的钱在县城里做生意,照样嫁人生子过日子。原来这样的女人还是有光明的前途的。松了裤腰带并不等于就下了地狱。我那天第一次喝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应该是喝醉了。

小姑接客我就在客厅里看电视。小姑的叫声很大,那种喊叫像是受了痛楚的,听得出她叫的时候一定是用牙咬住了嘴唇的,每一次她出来,她的下嘴唇就是一片淤青。她从房里走到卫生间去冲水,那几步走得摇摇欲坠,仿佛随时要轰然倒塌一样。

在这个屋子里穿不穿衣服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穿了也是要脱掉的。最后连东平进来我跟我小姑也是赤身裸体,在这个远离家乡十万八千里的小屋里,我们已经不知道羞耻了,小姑说羞耻会断了人的财路。东平说这世上许多钱都是不要脸挣下来的。而不知羞耻却令我活得更坦然,比在村子里活得自在多了。

一天一天又一天,我们已经在这门窗紧闭的房子里过了一年,我们也被人操了一年,当然我们也挣了很多钱。小姑每月差不多都能给家里寄一万块钱。小姑每次寄钱都会跟家里通个电话,每次回来我会问她我爸怎么样。小姑说你爸很好。我不知道我爸要好到什么时候,他如果永久地好下去,我就要在这个屎坑里永久地待下去,没有尽头。

东平待我们还不错,他看在我二叔的面子上从不抽我们的上供钱。我们接客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这点我们很感激他。小姑为了报答他就陪他睡觉,有时候他会让我和小姑一起陪他。我们三人在窄窄的床上赤身裸体并排躺着,不干那个事,只静静看着高窗上射进来的太阳,那强光和强光下四处飞舞的尘埃令我们沉默着,我们有时候会回想起以前在二叔的房里打牌偷菜的事情,说着说着我们就会大笑会流泪,然后我们又重新陷进一片沉默里,东平会在这种沉默里兴起欲望,干那个事的时候东平一般都会选择压在我小姑身上。东平喜欢我小姑,他不嫌她生不出孩子,不嫌她打过四次胎,不嫌她脏。

小姑到底觉得她脏了。在她说她脏的时候,我也感觉到了我的脏。我们都是龌龊的,这龌龊令人绝望又令人兴奋,跟性欲一样让人羞耻又亢奋。

有一个月我们竟然挣了两万块钱,小姑把这些钱码在床上,她脸上红光满面,像吃了春药一般。而我看那些钱,就彷如看到了我的下体。这是我们把脸放在屎尿盆里挣下的。这样想我就觉得我的下体像初次被通开一样,火辣辣的痛。

在我小姑穿了裤子岔着两条腿走出门往银行打钱时,我下面的疼痛发生了转移,它到了我的胸间化成满腔怒火。我的眼前浮现出我爸那张被尿憋成紫红色的脸。我的鼻子里闻到他口里吐出的厕所般的尿骚味儿。那张脸和那股味儿让我无比痛恨无比恶心。我要杀死他,我要结束这屈辱的日子,这骚臭的肮脏的日子我受够了。我的胃肠在我体内翻江倒海,我感到有一大团污秽从我的胃肠涌到了喉咙,我跑到卫生间里趴在那个破马桶上“哇哇”吐了起来,这一吐就没个休止,一直吐了三四天,吐得我小姑和东平心生疑虑。

在我趴在马桶上哇哇吐了些清水目光呆滞地走出卫生间时,小姑一把扯着我的胳膊问,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想了想说,是上个月十八号来的。小姑说,这个月都二十八号了,过了十天,完了,这八成是有了。我知道有了是什么意思。小姑用手摸着我的肚子,脸上表情像是惊恐又像是高兴,她的眼睛泪水汪汪的。好半天她说,小节,把孩子生下来,小姑跟你养。

不!她把我带到这里来让我做婊子已经让我够没脸了,还想让我把孩子生下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惊讶她怎么想得出。正是这个孩子提醒了我,在某一天我会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我会生儿育女,我会从这段黑暗迈向光明正大的生活里。这儿虽然离家很远,但是我终究要回老家去的,我在这里做过什么,老家人终究会知道的。我十五岁出来打工肚子里打出个孩子这多么丢人,还生下来,这不是生下个丢人的证据吗。

抽了一个空,小姑和东平还是带我到医院去抽了血,证实确实是怀孕了。小姑问我怎么办?我说打了。小姑说,很疼的。我说,疼也要打。小姑说,小节,小姑对不起你。我说,跟我找医院做手术吧,做了手术后我想回去。

小姑说,你不挣钱了?

我说,这钱挣得没意思,一块一块全扔进水里了。拼死挣得一沓钱也不过买我爸几滴尿,没意思。

我突然觉得血缘关系是这个世上最为恶心的一种关系,同宗同祖,如打一块铁,织一张网,坚固又错综地对你形成一种捆绑。这种捆绑是一种侮辱,人不能为了自己活着就去损害别人的尊严。

12

小姑先是带我去大医院,可是那些医生说做这样的手术要身份证。我没有身份证,满了十六岁派出所才给办。小姑只得将我带到小医院。那家医院墙上红色的“十字”被太阳晒白了,走进去有股浓浓的药水味,几只绿色的垃圾桶里堆着带血的纱布、输液的软袋和药水瓶,粘了黄色液体和紫色液体的棉棒,苍蝇在上面飞来飞去。一种幽幽的腥味从垃圾桶里侧漏,秘密地勾结成腐臭,隐隐地有分寸地散发出来。

一个女医生在处方签上画桃符一样画着。她的眼袋很重,有肾虚或纵欲的嫌疑。她撕开处方签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今天不能做。

小姑问,为什么?

医生说,麻醉师今天不在。请假回去结婚去了,要下个星期才来。

小姑转回头看着我,用商量的口气跟我说,要不下星期来?

不,就今天。做完了我就上火车回去。

在打胎的时候,医生朝我脸上看了半天,我不自觉把头低下。医生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这种审视令我心虚,难以承受。她冰冷地说,躺下,腿张开。

扩宫器在我下面打开后,膨胀感在我小腹处大面积蔓延,铁质的器械进入了我的下体,冰凉令我痉挛,没有麻醉,我的每一条经络都清醒着。器械动了一下,接着而来的便是尖锐的疼痛,我觉得她不是在刮我的子宫,而是在摘我的心肝。我感觉那医生在我子宫里如捣蒜一样,我怀疑我的小肚子已经被捣烂了,每一次扯动如利器划过脏腑,疼痛地动山摇,我觉得我要死在这锈迹斑斑的手术床上了。汗从我的头顶一层一层涌出,将我的头发凝结成一缕一缕,贴在我的额头、脸颊和脖子处,我叫喊起来,在叫喊中我感到莫名的恐慌,我想到被我爷爷杀死的那些蛇、狗、牛和猪,它们躺在案板上的叫唤,奔向生处的叫唤,绝望的叫唤。报应来了,我成了任人宰割的一头牲口。我还想到乡村那黄黑混杂的土地,每一锄头下去都会带出一股水来,那一定是土地流出的脓,我觉得我就是那片土地上长出的一块肉,此刻就在遭受锄头的践踏,分娩出疼痛的汁液。那些泛着白光的铁器在我身体的隐秘之处撕扯、捣碎。取出的血肉扔在一个白色的搪瓷盘里,器械撞击瓷盘发出叮叮声,好像是呐喊,真的是呐喊,是从我腹部处传来的,是婴儿的啼哭,遭杀戮的啼哭。啊,我的妈呀,啊,疼,啊!肾虚的女医生住手了,但疼痛还在繁殖,像浪一样汹涌地冲进我的身体里。女医生说,你这样叫,我怎么做,你现在知道疼了,当初干嘛去了?还有一点残余没刮出来,还做不做?我虚弱地眨了眨眼睛,做。更猛烈的一场绞杀在我体内开始了,刀枪剑戟,凌迟与活剥。这屈辱的疼,这羞耻的疼,这杀人的疼,我的牙齿死死咬着我的下嘴唇,我不再让自己喊叫一声,我要将这种疼活活闷死在嘴巴里,我要为自己蓄积一些力气,我要生出一种更强大的能量,我要自己走出这阴冷的手术室。强忍让我的身体感到炽热,像有火在炙烤似的。这些疼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焦灼的气味烙进我心里。我对我贫穷的村庄生出刻骨的仇恨。

从手术室出来,我浑身湿淋淋的,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一样,有汗也有血,我的裤子上全是血。小姑上前一把将我抱住,小节,我的小节,小节啊。小姑忽然嚎啕大哭,她跪在我的面前,小节,我对不起你,姑姑现在对你说实话,你爸爸其实已经死了,在你来广州的第二天就死了,他拒绝透析被尿活活憋死的,他知道我带你来广州是要做什么的,他说他不能玷污他的女儿。都是小姑的错,小姑为了要救你二叔,才要你跟我做这个的,小姑也没有办法,我两个哥哥不能都给阎王。小节,好孩子,留在广州吧,小姑照顾你,小姑再也不要让你干这个了,小姑养你,小姑拿你当我的亲孩子。我将她的手掸开,我的身体承受不了这种晃动,我冷冷地说,我要回去。

下午小姑把我送到了火车站。疼痛还在我体内盘根错节,似乎还在生长,四处攀援,四处抵达,每一寸都动弹不得。小姑站在车窗外捂着脸哭泣。血一波一波地往下涌,我捏着卫生巾去了厕所。火车在此时弹跳了一下,呜咽的汽笛像剑一样撕开我的伤口,靠在厕所的铁门上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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