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时空的对话——评欧茨短篇小说《白猫》中的超文性戏仿

2014-08-15 00:43肖燕洁
剑南文学 2014年7期
关键词:白猫黑猫小说

■肖燕洁

将欧茨的《白猫》与爱伦·坡的《黑猫》进行比较阅读,可以发现,《白猫》具有鲜明的超文性戏仿特征,其不但具有显见和隐晦的模仿标志,同时还采用了典型的模仿途径,更重要的是,后者在保持前者基本主题的基础之上,融入更多的现代元素,其主题旨在揭示现代社会中具有传统思想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以及涉及两性与婚姻的诸多问题。

《白猫》出自欧茨的小说集《鬼魂出没:怪诞故事集》。在小说集的后记中,欧茨直言不讳地表明“谁没有受过坡的影响?——不管这个影响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不管这个影响是大还是小……?”乍看起来,欧茨似乎是在厘清其作品的渊源,但若将她的《白猫》与坡的《黑猫》进行比较阅读,则不难发现,这两篇小说虽在许多方面都存在相似之处,但其主题却发生了近似夸张的转移,因此,仅从改写、仿作、互文等角度比较两篇小说已不能揭示欧茨的创作意义,因为她要做的绝不仅仅是完成前人作品的一个翻版,而是要用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完成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

一、超文性戏仿的概念及其应用

所谓超文性戏仿是指 “子文本通过对母文本的整体性模仿,比如体裁、意象、风格、叙事模式、常用母题等,来达到对母文本的思想观念、意识形态等的转移、置换或解构,从而使传统的和先锋的,正统的和非正统的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产生矛盾和对峙。”判定两个文本之间是否发生了超文性戏仿不但要考察子文本的主题或意义是否与母文本发生了反向逆转,还要确定子文本中是否具有显见的模仿标志,如,在“题目”、“序言”、“注释”、“人物名字”等处是否有指明两个文本关系的文字,或是具有隐晦的模仿标志,即,是否在两个文本间存在 “借用的文体”、“借用的人物关系”等。除此之外,超文性戏仿还有一些主要的模仿途径,如,“模仿经典的语段”、“模仿经典的行为”、“模仿经典的情节模式”、“模仿经典的形象”、“模仿经典的文类样式”等,这些途径可能并存,也可能以一种或某几种为主。

与坡的《黑猫》相比较,欧茨的《白猫》中不但具有超文性戏仿所要求的模仿标志、模仿途径,还在小说主题及意义上发生了转移。

二、《白猫》中超文性戏仿的模仿标志和途径

《白猫》具有典型的超文性戏仿的模仿标志。如前所述,欧茨在小说集的后记中点明了她的怪诞小说创作与坡的关系。借力于 《黑猫》的艺术张力,欧茨为读者架构起参照阅读的基础,激发了图底效应。另外,小说的题目也是明确其子文本身份的依据。尽管两篇小说的题目中有一字之差,但“黑”与“白”的强烈视觉幻想差异,只会更加引起读者的注意,进而于不知不觉中调阅母文本的相关记忆。

《白猫》除了具有超文性戏仿的显见标志之外,还具有隐晦的标志。就文体而言,两篇小说同属怪诞类型。另外,《白猫》中的主要人物关系,即,夫妻关系,也与《黑猫》同出一辙。

《白猫》中超文性戏仿的模仿途径主要包括:模仿经典的人物形象、模仿经典的情节模式、以及模仿经典的行为。在《黑猫》中,坡塑造了一个经典的人格分裂的男主人公形象,他虽曾以“脾性乖顺和厚道而出名”,但后来却变得异常暴虐,一次又一次残忍地戕害黑猫,终日与邪恶和恐惧为伴。比照《白猫》,小说的男主人公起初也是个 “公众认为当之无愧的品德高尚的重要人物”,但后来却对白猫满怀憎恨,在想法设法残害白猫的过程中,变得愈发敏感和暴戾,惶惶不可终日。此外,《黑猫》的情节可谓一波三折。男主人公先是将黑猫的一只眼睛剜去,而后又疯狂地将它吊死,在他为了弥补罪恶感,又领回一只黑猫之后,仍摆脱不掉将其置于死地而后快的恶念,企图用斧子结果它的性命,不料最终黑猫不但没有死,反而用尖利的嚎叫宣告了他的末日。同样地,《白猫》的情节模式也是波澜起伏。男主人公先是企图将白猫毒死,计划落空后又鬼使神差般地想要在马路上撞死它,再次空欢喜一场后,他试图亲手掐死它,最后,当他由于车祸变成废人,坐进轮椅时,从不与他亲近的白猫却似胜利者般趴在他的身上,有恃无恐,使他不得不敬畏命运的安排。显然,在这一系列的情节安排中,《黑猫》中男主人公虐待黑猫、残忍杀戮的行为也在《白猫》中得到了近似地模仿。

三、《白猫》中主题的转移

如上所述,超文本戏仿的关键在于子文本与母文本相比较,是否存在主题或意义的逆向转换,即,转移、置换或解构。其中,转移的主题转换方式是指“其主题性质是理性的,追求的是主题的终极意义,意义显现的层面为文本所指,戏仿主题与原文本主题的关系是非彻底否定但另有主题。”

关于《黑猫》的主题,评论界已多有探讨,归结起来,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体现人类内心深处被称为邪念的本能,以及难以控制的暴力欲望”;“最终将人送入毁灭之渊的种种内在根本——都是源于内心缺少爱的力量作为支撑”;以及“暗示了人类的渺小及妄自尊大带来的恶性后果,揭示了人类对不可控因素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征服欲,这种征服欲发展到极致会使人类在破坏世界的同时导致自身的幻灭。”

通过阅读《白猫》,可以看出,该小说对《黑猫》中的如是主题并未进行彻底否定,只是欧茨通过其巧妙构思,无形中使两篇小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旧有的小说架构发生了逆转,继而凸显出新的主题,其意义也自然更加丰富。

《黑猫》中的男主人公无名无姓,而《白猫》中的男主人公叫尤利斯·缪尔(JuliusMuir)。欧茨的这一命名,当然有其目的。Julius与罗马最高的神祗Jupiter相关,曾是罗马一个显耀贵族的姓氏,而Muir则源自苏格兰的一个地名,意为“沼泽、荒原”。可见,该名字的含义恰是在与小说中男主人公的身份相呼应:“作为一个自食其力的绅士,他具有大多数人没有的、不依赖别人的精神。……他具有老一代美国人的血统,……他知道他是谁,他的祖先是谁,他认为这些都不重要……他在美国和国外所受的教育不是出于学者的兴趣,而是一种业余爱好,……(他)能流利地说几种语言,……举止慎重,有自知之明,不虚荣傲慢……对同道中某些人的狂热感到困惑,并嗤之以鼻。”但就是这样一个既传统又睿智的人,却有着像婴儿一样纤细的头发,“惯于颠三倒四地乱用词句”。所有这些无不暗示着他的与众不同。他人如其名,是一个身处“荒原”之中却“高高在上”的孤傲之人,缺乏与其年龄相符的成熟与世故,曲高和寡,很难被人理解,甚至在常人眼中有些疯癫。他四十六岁时因垂涎爱丽萨的年轻貌美而结婚,在此之前,他曾认为“婚姻状态就是无条件地结合,”可五十七岁时,他不但仍未得到理想的婚姻,反而心力憔悴。实际上,人到老年又家世优越的尤利斯在对待婚姻生活及妻子的态度上不难让人联想到艾略特笔下那个优柔寡断又郁郁寡欢的普鲁弗洛克(Prufrock)。他先是明知妻子不但有过一次婚姻,而且“和许多不同层次的人有过情爱之事”,却选择不闻不问装糊涂;再是婚后明知妻子品行不端,却又一再退让纵容,为自己编出一个个聊以自慰的理由,同时“他十足的绅士风度也不容许他怒形于色”。他渴望获得美好的爱情,所以别出心裁地买了一只漂亮的白猫讨好妻子,并为其取名米兰达——“他最喜爱的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女主角的名字”,但“‘米兰达’这个名字实际上是对缪尔夫妇无爱的婚姻生活的强烈反讽”。其实,从一开始尤利斯即视米兰达为他妻子的替身,因此才会对它不与自己亲近的举止痛恨不已,而后随着事态的发展,当他越来越无法了解和掌控他妻子的一举一动时,他只得将一腔怒火洒向白猫。不难看出,通过这个人物形象,欧茨意图揭示的是孤芳自赏的上流知识分子的理想幻灭,他们清高、保守又缺乏胆识,这些无不使他们在现今社会举步维艰,而藉此所影射出的厚重的荒原主题,更使其戏仿的意义不言自明。

与《黑猫》中的妻子形象相比,《白猫》中的女主人公不但有名有姓,而且具有明显的时代感。《黑猫》中的妻子是旧式的家庭主妇,“我那默默忍受着痛苦的妻子,哎!她成为了最经常、最宽容的受害者。”通篇看来,在坡的男性视域下,她不具有任何话语权,其在文中的命运结局也是凄惨可悲的。而《白猫》中的爱丽萨则是一位现代女性。她拥有自己的事业,尽管只是个二流演员而已;她拥有对婚姻的选择权:结束第一次婚姻后,她与尤利斯的结合仅仅是因为“他有钱,有教养”。由此看来,这对老夫少妻的婚姻只是一场金钱与美貌的交易而已。在婚姻生活中,她拥有着举足轻重的话语权,“有几年,他们含糊其辞的说起‘生个孩子’,但总是不了了之。爱丽萨不是太忙,就是身体不够理想,……他无计可施。”她的丈夫对她与男演员们的交往嫉妒至极,却既不敢怒也不敢言,甚至还要遭到她的厌恶,“当缪尔先生走过去拥抱她,想安慰她的时候,她却翘起鼻孔躲开,似乎他的鼻息使她感到不愉快,‘请别碰我’,她避开他的眼睛说。”因此,她的丈夫只得将对妻子的爱与恨全部转嫁到白猫身上。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小说的结尾,当他从车祸中生还,看见白猫趴在他身上睡去时,曾经让他感到窒息的重量现在却能让他欣慰不已,并最终心满意足地喊出了“我的所爱”。至此,两篇小说中女性人物与男性人物的关系产生了明显的对峙,《黑猫》中女性人物的受害者身份与男性人物的强势被成功地逆转。当然,这绝不是能简单地用女权主义解释的,因为在小说中,除了外貌,欧茨再没有褒奖过爱丽萨,反倒是对尤利斯好言相加,或至少客观中肯。《白猫》中的女主人公在做姑娘时的名字是爱丽萨·郝茜 (AllissaHowth)。Alissa源自希腊文,意思是“治疗疯癫”,和杜撰的姓氏Howth连用,则可意为如何治疗疯癫。作者的如此种种炮制,自然与其对主题的构建不无关系。可以说,恰是这个名字增添了读者对卓尔不群的尤利斯的悲悯之情,一个游走于现代社会的交际花般的女人,最终却成了儒雅绅士的终结者。与其把这一切说成是苦情的尤利斯个人的无奈,不如说是欧茨对现代社会凌乱的人伦纲常的辛辣讥讽。

四、结语

纵观整篇小说,欧茨通过在《白猫》中成功地对《黑猫》的整体构思进行超文性戏仿,意图揭示的是现代社会中的问题。较之坡的主题围绕心理层面的爱恨杂糅展开,欧茨的主题更多地触及了具有传统思想的知识分子的现代生活状态,以及现代社会中的两性与婚姻问题。如果说《黑猫》中男主人公展现的是分裂人格的苦楚,得到了咎由自取的报应,那么,《白猫》在保留了相似主题的同时,一定会因尤利斯最终得到了施舍者的“怜爱”而唤起读者对现代社会人伦世故的深层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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