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一早,“黄军挎”里塞上两个贴饼子,就赶路。
晨雾正散去,通往东苏根塔的小沙路,渐渐很寂寞地显现出来。一条路如是一个村庄的性格,未见什么人和畜足迹的这条路,静悄悄的,不由得让我生疑,这还是一条路吗?一想路尽头的那个村,还有黄雀所说的要与小母牛“亲热”的那位英雄,我心里忍不住发毛。
拐过一沙丘,突然有两只大狗窜出来吠叫,接着五六条,那阵仗恨不得撕碎了我。随着,一个沙窝子村很突兀地展现在群狗身后,就像是谁把一砣牛屎突然扔在了你脚边。村狗虚张声势,我挥舞木棍步步为营摸进村去。奇怪的是,始终没有人出来吆喝这些没教养的狗,似乎村中除了狗没有活人。
狗凶成这疯样,人都挺哪儿去了?
都在村小学操场,学语录,开批判大会。传出一个干涩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底下。
我吓了一跳,发现身侧有个人几乎贴着地面在说话,也不知啥时冒出的。他的头上,遮着一顶“窝莲头”大草帽,九十度弯腰,拄拐棍静悄悄站在路边,像个幽灵。人离地面也就一米多点高,与黄土一色,不细看你绝对不会发现他的存在。狂热的狗们见他出现,似乎也嫌弃,躲开一边去观望了。
我暗暗惊讶。也好奇,问一句,在批判谁呀?城里都开始“平反”了现在。
别看山高皇帝远,咱这儿更忠于革命,“命”革得更深刻。我这拨儿刚下来,下边该轮到老支书了。嘿嘿嘿。
那罗锅边说边走开去,始终不抬头。
等等,你也是被批对象?我真想趴在地上看清他的那张脸。
我成份高,地主崽子,前边垫场,主批对象是老支书。他犹犹豫豫站住,我不能多说了,我还要去给队里放牛,晚了不行。
他依旧不抬头,自顾朝那边的一个大栅栏走去,躬着个鼓鼓的罗锅儿背,摇摇晃晃,眼睛只瞅地面。我忍不住跟上几步问,你这样身体还能放牛啊?
这样咋了?
他终于歪着头侧过脸来,冷冷地盯我一眼,显然这话伤了他自尊。他抬一次头很费力,无法直抬,只能侧过脸来歪着头看人。
对不住,我没别的意思—
他的那张脸更让我惊心。比常说的驴脸还要长,几乎挡住了一半身体,肤色又灰黄灰黄,窄而高的额头上有刀刻般的抬头纹,一双黄眼珠看人像狼,毒得令人浑身上下不舒服。不过他的神情倒显得很轻松,一副十分习惯于自己这种特殊身材的样子,口气中还带有一丝自嘲。
我找话问他,都“运动”后期了,你们这儿还批老支书,因为什么呀?
说他“还在走”,嘿嘿。
我忍不住乐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走资派还在走”这句话,是指上边刚复职的老邓说的。
对喽,说老支书就是村里的老邓,刚复官就要大家去种地,抓生产。
怎么,你们村农民原来不种地?
种是种点儿,由我们这些被揪出来的“地富反坏右黑七类”给大家种,也不少呢,占全村人口三分之一还多。
那差不多三分之二的贫下中农红五类,不种地干什么?
开批判会,办学习班,学红宝书学老三篇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灵魂深处闹革命,也挺忙的。
我愕然,后又咧开嘴大笑,噢哈哈哈—
罗锅不解地看看我,赶紧走开去。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熟练地打开不远处的牛圈门,嘿哈地赶出二三十头瘦瘦的一群牛。当他尘土飞扬地赶着牛从我身旁走过时,丢下来一句话,又吓了我一跳。
我知道你是谁。
噢?
来写咱村查英雄的笔杆子,王光头派来的。
那也未必是我呀?
不会错的,村广播上说了,上边来的编辑有一头卷发,好认。
哦?村广播说这干啥?还说啥了?
还说了,你虽长有一头资产阶级卷发,但人是好人,要我们尊重你,除了“村革委”安排,任何人不能随便跟你说话。
啊?!
这回,我愣在原地。
罗锅赶着牛远去了。从村中隐隐传来喊口号声。
当我赶到会场时,批判会已进入尾声。
男女老百姓加学生,上百人黑压压挤坐在不大的村小学操场上,正在一个身穿褪色黄军装的男“知青”带领下,全力呼口号。头顶上晃晃的太阳晒,可情绪激愤的人们似乎对太阳毒晒和横流的汗珠已没感觉。小时见过巫师“跳大神”,狐仙附体时也会有这样五迷三道的样子。
我悄悄站在人群背后观看。相继“红小兵”、“红卫兵”、“贫协”代表等声讨后,居然还安排了家属代表批判,上台来的是那位老支书的老伴。不知是吓的,还是精神恍惚,走上台时老太太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面如蒿灰。那位黄衣知青上去搀扶时鼓励说,大胆批,革命派支持你划清界线。老太太使劲点点头,似是有了精神,就站在了话筒前面。
你这死老头子,坏老头子—批他啥好呢—对对还是你小郎北京娃、对对毛主席挥手来的红卫兵,说得对—老头子还在走—嗯,伟大的、特大的毛主席老家、对、老人家教导我说—教导我说—对敌人要开春一样暖和、对对、秋天扫叶一样暖和、对对、暖—冷哭、对冷酷!我批他、批他—夜里吧,他躺在炕上不老实,对,一点不老实—听见下边有人笑出声老太太更来了劲,对,他躺在炕上一点不老实,老翻来覆去的,翻一次哼哼半天,我批问他,为啥不老实,他说两边肋骨断了,后背又鼓了脓,疼—我批他,你这是诬陷运动,他说、说、是是、不是运动整的—是狗咬的、村里的狗咬的—嘿嘿,这还差不离,大家都知道,俺村的狗多厉害、都快疯了—我“屁”(批)完了!
老太太这么说了一通,然后颤颤巍巍走到前边,一边给那位低头撅屁股的老伴擦擦汗,一边还教训说,叫你还种不种地?!我给你说过,我们宁要吃社会主义的“草”,当社会主义的“驴”,也决不吃资本、资本主的粮、不当资本—主的“马”,知道不?!
我目睹这一幕,直想哭。
主持会议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有点慌神,那个知青小郎倒镇静,喊道,把馒头大娘扶下去吧,她批得很好,大娘苦大仇深,旧社会在王府当过奴隶。
这时那个年轻女子站起来,清清嗓子威严地宣布,好,今天的第一场批判会暂时到这里,下边分组讨论学习,黑七类生产队员下地劳动去吧。
我终于等到了见村“革委”领导的机会,递过自己皱皱巴巴的介绍信。
那个年轻女子就是村“革委”主任,原名叫萨花儿,现改为萨红花。十分热情,跟西苏屯巴书记的冷面截然相反,那热情是挂在眉梢上、嘴角边、浑身乱颤的肢体上,体现在铜铃铛般的欢快笑声里,好像我是西方圣诞老人下凡或是她亲娘舅带一包糖果来看她。
早就盼着你来了,这下太好啦。我王大爷跟咱打过招呼,派个秀才下来,格格—
等等,我们广播站王站长是你大爷?
对呀,亲的,没出五服——都是三代赤贫的贫下中农阶级。
他可是姓王—
我原先也姓王,嫌王公贵族的“王”反动,被我革掉了。再说叫王萨红花,啰索。
我无语。她把那个北京知青小郎热情地介绍给我。名叫郎卫毛,新建村团支书,旗里选出的扎根农村的“知青模范”,原名郎振玉,后改成郎卫毛,意为誓死捍卫毛主席。可我总觉得念不顺就成“狼尾毛”。我忍住笑,跟着萨红花边说话边走向村部。一路上,遇到大至七八十老者小至六七岁娃子,都毕恭毕敬尊称她:红花主任好。然后高诵一句语录:“为人民服务”或“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有一大婶儿一慌神,念道:春风洋酒百十——条,六姨、六亿、神猪—顺着要。我依旧不敢笑,可憋得肚子疼,只见萨红花脸不变心不跳说,三婶儿,今晚你到队部去吧,在伟大领袖像前一边跳忠字舞,一边背会这句毛主席诗词!
得咧,我去跳,我去背,我这猪脑子呀,就是塞不住浪水儿—咯咯咯。三婶儿如脱钩的鱼般笑着,获释而去。
我双手捂住脸,蹲在地上。
葛编辑,肚子疼吗?
我摆摆手说不出话,见那几条进村时疯咬我的狗们正冲萨红花摇尾巴,欢跃不已,那架势也恨不得背诵一两段语录,我气不打一处来,“噌”的蹿出去,捡块土圪垃打过去。着弹的狗哀叫着,夹尾巴逃,也不敢群集着咬我了,连吠叫声都没有了。
葛编辑,你这是咋的啦?赶这些狗作啥?
它们不分红黑,不欢迎我这革命红小编,进村时差点咬死我!
哈哈哈,葛编辑真逗!你还这么爱记仇!
我一副小人得志“狗”仗人势样子,有王萨红花儿主任在,我现在什么样的狗都不怕!
贴满红色标语的村部土房。
歪脚板桌上,放了一碗从土井里新打来的凉水,算是招待我。我真想从“黄军挎”里掏出贴饼子,就着吃一口,肚子有些饿了。
萨红花开始介绍查英雄舍身救母牛的事,眉飞色舞,郎卫毛又递我几页他整理的材料看。半天我还是一头雾水,说的话写的字都很虚,从三代赤贫到红色社员,打小孤儿到死为革命一生未娶热爱集体,而关键的救母牛过程却简略带过:生产队的红色母牛,陷进泥滩不能出,红色社员查根大叔身弱志不弱浑身是胆雄赳赳,跳进黑恶的泥滩英勇搏斗,捐出了光棍一生的纯洁身体,革命生产队的红色母牛得救了—
我又忍不住想笑。如果说西苏根塔村大雾之夜让我想哭,可这东苏根塔的大白天却让我直想笑,捧腹大笑。可内心中,又让我不寒而栗,大白天打哆嗦。
村里,有目睹查英雄牺牲经过的人吗?
有,没有—萨红花欲言又止,被郎卫毛扯了一下袖子。
有,还是没有呢?我尽量微笑。
有是有一个,只是不能采访他。萨红花接着说,这人是老地主崽子,阶级不对,不可靠。
噢,没关系,我审问他就是,不采访他。
这么一说,萨红花不好推委,好吧,我安排一下,他放牛去了,晚上吧。
顿时,我眼前晃出了那个九十度弯腰的佟罗锅身影,一张比驴脸还长的大黄脸从我眼前挥也挥不去。我心里忍不住笑,这下好了,可以刨到查老光棍祖坟上去。
其实,我想简单了。防盗防火防老记,不是现在的发明,那会儿也盛行。
晚上,萨、郎二人像一对男女护法,寸步不离地护送着我去了罗锅家。
倒灶冒黑烟的破屋门口,一个六十岁老女人惊恐无比地喊一句:为人---服务之后,吱唔着报告,她儿子不在家。在萨红花喝问下,只好说,去老支书家了。
萨红花和郎卫毛立刻相视一眼。有动向!搞地下串连呢是吧?
不不—不,孩子借他馒头婶一盅盐巴,去还了。
走!去看看!
萨红花警惕的目光如一束电光石火,寒彻晚秋的黄昏。
我跟随二人风风火火赶到老支书包海家,脚步都跟不上趟。
昏暗的油灯下,土炕上趴卧着老支书,在低声呻吟,一旁忙活着那位真名叫佟力哥的罗锅。他拿盐水清洗老支书后背化脓的溃烂处,几条鞭痕在灯光下十分怵目,显然是用带刺的葛蒺拧的鞕子抽的,罗锅不时拣出一根根葛刺儿来。他依然九十度弯着腰,额上浸着黄豆大的汗珠,顾不上擦,嘴里直嘀咕,抽得真狠,抽得真狠,这查老光棍—然后从旁边的碗里用勺子舀出黑绿色的粘稠物,轻轻涂抹在清洗过的伤处,显然那是自制的草药。
静静站在窗外窥察,我们三人谁也没想到会目睹这种景况。我心里似有一股热流涌过,没想到其貌不扬的佟罗锅还有这一手,会歧黄之术!另外让我震惊的是,那位查老光棍半个月前活着时,还如此凶狠地鞭打过老支书,令人唏嘘。
萨红花和郎卫毛,噔噔噔,抬脚闯进屋里去。
佟罗锅!你在搞啥歪门邪道!?萨红花喝叫。
你都看见了。佟罗锅倒不慌不忙,头也不抬。显然他早知道我们站在窗外。
谁叫你给他治伤的?他是阶级敌人,当然你—也是!萨红花说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有些迟疑。
正好,敌人给敌人治伤,没乱了阶级—佟罗锅嘀咕。
你!
反动地主崽子,还敢跟红花主任顶嘴,反了天了你!明天重点批判!郎卫毛横眉怒斥,同时举起擂人的拳头,看看我又放下了。
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好了,救人要紧—佟罗锅依旧低过头去忙活,十分淡定,敷药,包扎。这更激怒了萨红花。
我让你治!萨红花上去就要揭掉敷好的草药。
这回只听佟罗锅冷笑一声,不动声色说道,红花主任最好不揭的好!再不治,老支书会得坏血病死掉,那样对你有三个不利,一,他是刚复官的新建党支部副书记,虽然你批他但不至于有死罪;二,听说你刚填新党员志愿表,他还是你的介绍人,人死了怎么介绍你?三,现在你是考验期,入了才当正书记,这人若死在你手上,不怕夜里冤鬼敲门啊?
这一下,已上炕的萨红花愣在那里了。
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来揭他贴的狗屁药!郎卫毛撸胳膊挽袖地跳上炕。
但他还是被萨红花拦住了。
只见佟罗锅歪着头看我一眼,有意无意说,葛大编辑肯定是来找我的吧,正好我跟你好好聊一聊查大英雄的事迹。
听他这么一说,萨、郎二人顿时变了脸,跳下炕来。尤其那个“狼尾毛”,不再耍横装大尾巴狼,缩了。我心里暗暗叫绝,好一个鬼罗锅,不简单。
算了,死罗锅,今晚不跟你计较,给我管住你的嘴巴!咱们先走!
萨红花甩下这么一句,带着郎和我离开了老支书家。
夜里躺在队部冰凉的土炕上,我一脑门心思。这个偏远的小村庄,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更离奇的秘密?老实巴交的农民们怎么都变得都像狼一样狠?我内心里突然升出一股厌恶感,也不再想探究查老光棍背后的任何故事了,心里只想逃离这里。
第二天醒来后发现,村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理我。
出去解完手回来,发现昨日放碗井水的地方,放着一碗大馇子粥,一根葱一小碟酱一双筷子。一个豁牙的老汉冲我说,吃吧。
红花主任呢?
她和小郎一早去公社了。
难怪村里这么消停呢,不赖,还没忘了安排我饭辙,去开会呀?
领导的事我哪儿知道?走得猴儿急的。
她俩还真忙,关系也不错嘛。
那是,咱红花主任就等着当北京媳妇咧!豁牙老汉冲我伸出两个大拇哥并到一起,豁牙大嘴一张开,如一大黑洞。
哈哈,真是绝配!好事啊!我忍不住夸道。
走时红花主任说了,让你在队部看材料,写字儿,让我看着你,啊不,陪着你,呵呵,中午再领你去吃派饭,就这么个事。豁牙老汉说漏了嘴,其实我也明白,就那么个事。
大叔是村里啥干部?舀了缸水漱洗后,我开始喝粥。
葛老师也看出来了?嘿嘿,贫协副主席,小职务—一种得意,掩饰不住挂在他的那张黑瘦黒瘦的树皮般脸上。
我心里叫,幸亏不是正的,不然这一天不得像犯人一样守着我?放下筷子,我站起来说,大叔,你陪我到外边走走吧。
走哪里?老汉顿时警惕地问。
到野外地里,我不在村里走,写材料需要掌握村子全貌,庄稼地了,沙坨子了,树林河汊了,比如查英雄救牛地点了等等。
老汉愣住了,显然红花主任没交待他遇到这类问题怎么处理,他挠了挠脑瓜。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觉得我到野外更安全,于是嘿嘿笑着只说了一字:中!
走到村口,有个男孩跑来喊他,爷爷,派给咱家挖地窖的老富农病了,奶奶让你再找一个黒七类过去呢。
贫协副主席大叔为难地看看我,又看看自家的方向,吐一句,这事儿赶的!
去吧,没关系的,我自个儿走走就是。
我等的就是这样机会,反正到了野外我也会想法儿支开你的。
老汉就留在村口,见我的确走出村庄很远,没有回头的样子,才放心地颠儿颠儿跑回家去了。我立刻像一只自由的小鸟,飞向西北沙坨子里放牛的佟罗锅处。副主席大叔显然沒料到我这小伎俩,光想着去享受使唤新“长工”的待遇了,是李自成啊,误事不是。
三十多头牛,散放在沙坨子荒野深处,啃吃着晚秋发黄的野草。这里离村子已有十多里远,沙化的坨地不长庄稼,只放些村里不多的牛羊等牲口。远远就看见佟罗锅那特殊身材,在坨地背阴坡上寻寻觅觅,那个“窝莲头”草帽时而出现时而隐没。我纳闷,他在野坨上寻啥宝呢?走近一看,怀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从坡上摘一棵草再跟书上比对。好狗日的,治老支书伤的草药原来是这么炼成的。我摇头笑了。
我的突然出现,一点儿没让他感到意外,反而淡淡说一句,本以为你夜里就来闯我家呢,我老娘担心了一夜。
老人家担心什么?
怕我说实话,又怕我说假话,最后嘱咐我,不说话。
我们俩在坡坎上坐下来,从很近处看他大脸突然发现,他并不老,并不比我大多少。我说,那好,咱们就说别的,不让你为难。我也只不过是下来应付差事,找饭辙的,对查老光棍的事一点不感兴趣,村上咋说就咋写呗。
他又歪过头看看我。
你倒洒脱,那你又对啥感兴趣了?
对你。
我?佟罗锅狼般盯我一眼,顿时我有股被火钳灼了一下的感觉。
一个地主崽子,狗都嫌的佟罗锅,有啥稀奇的。我劝你呀,趁别人没看到,还是快离开这儿吧,省得你麻烦,我也麻烦,没见我们活得多难吗?
佟罗锅却对我下了逐客令。又是一双忧郁的如一对牧羊犬的眼睛,除了一丝悲天悯人外剩下的全是警惕,这让我想起前日黄雀姑娘那双眼睛,很神似。他无语地侧过头望着天边,那里正聚集着暗淡的团云,徐徐变浓,似乎孕育着雨雪的能量。随着,这边深秋的荒野坨子,也渐渐地更显得凄凉起来。附近有只秋蝉,把变沉的翅膀振了三下,终于发出一声“吱嘎”,嘶哑得让人心疼。记得自己小时也在野外放过羊,面对满目枯衰万木萧瑟,忍不住惆怅而掉泪,至今想来心里发酸。唉,秋天,让人感伤的季节。
要变天呢,不是下雨,就下雪了,多半是晚秋头场雪就要来了—
佟罗锅深深叹一口气,一脸的忧虑。我站起来决定告辞,不想给他添乱了。见他身边的厚书名叫《monggollemnellg》即《蒙古医药》,忍不住好奇问一句,你学过医吗?
准备考医学院来着,文革一来,就泡汤了,正读高三。
原来你也是回乡知青。
不光是我,还有咱春风得意的萨红花主任。这村读高中的就我们俩,还是一个班—不知为何,佟罗锅有意无意说出这些来。
两个老同学,她应对你网开一面,照顾照顾才是。
照顾了,为洗清在校时两人谈过对象,她出手更狠。运动初期逼我爹投河了,我被整成现在这个样子、佟罗锅——他苦笑,脸色却淡然,有一股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样子。语气中已听不出仇恨或哀怨的痕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却震惊了。而且浑身战栗。人,比狼更狠的特征就是,可以把同类血淋淋地咬死。
佟罗锅的黄眼珠,始终远眺着天边,超然而淡漠。他没再看一眼脚步沉重离去的我。我也没敢回头看他。那双眼神,那一身态,令人心碎,不忍多看。
萨红花和郎卫毛,三天泡在公社没回来。说开会说学习,也说办着一件大事。
我也不着急,吃派饭有饭辙心不慌,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倒十分清闲,全程由那位豁牙副主席大爷伴陪着,还很风光。
第四天,她二人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回来后,萨红花主任宣布了两件喜事:一,花犊子公社革委会推荐郎卫毛同志当工农兵学员去北京读大学,郎卫毛同志还写下血书保证毕业后再回到村里来扎根;二,公社革委会批准他们二人谈对象,郎走之前办个订婚酒席,真正婚礼毕业回来后再隆重举办。
这下全村欢腾。我感慨,天下事变化真快,原来二人这三天运作了这么个大事情。总觉得那个写血书的“狼尾毛”不简单,真是个时代的精尖人物。村里杀了一头牛,就是那个被查老光棍“救出”的小母牛,被杀原因是总不能怀崽下犊,查老光棍帮助“人工授精”也失败,只好杀了吃肉,做出最后的奉献。我向豁牙大叔询问查英雄帮助“人工授精”是咋回事,他一脸严肃地冲我摆摆手,似乎这是党中央级最高机密不可随便打听。我也就随它去了,早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订婚酒席办得很热闹,贫下中农红五类都喝了酒吃了肉,我自然也沾光开荤。
那天傍晚,全村飘着酒香肉香,村狗疯了一样在队部门前追逐骨头。
队部门口伟大领袖象前,站着黑圧压一群来向领袖做“晚汇报”的黑七类们。佟罗锅身材特殊,站在最前排,黄昏的暮色苍茫中他的长脸几乎触抵到地面,双手拄的那根杖棍在微微颤抖。每人晚汇报的内容基本一致:我是某某某,向伟大领袖报告,今天我做了老实改造,没再犯罪,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汇报完毕。离去时,佟罗锅无意间投向队部的一双目光超然中有一丝落寞,还有一丝冷嘲。
萨红花出来喊住了佟罗锅。她手里举着酒杯,双颊挂满红晕,抑制不住喜悦说,你得喝一杯我的喜酒,毕竟我们俩是十二年同学嘛,祝贺我吧。
佟罗锅依旧不抬头,但伸出一只手接过了酒杯,然后用杖棍撑住自己胸部才腾出另一只手来,并拿这只手无名指沾一下酒敬天敬地敬新人,最后很痛快地喝干了那杯酒。从容做完这些,他默默地转身而去,始终没说一句话。萨红花站在原地,望着他拄着拐棍一摇一晃远去的背影,也半天无话。那眼神有些复杂,当然鄙视多于其它内容。
入夜后,天上开始下雨,后来渐渐变成了雪。果然应了罗锅的话。
雪下得不大,随下随化,不久还是用一片洁白勉强遮盖住了这丑陋的大地。但这不是我篇名所写的那场雪,一个女孩的大雪之夜,还没到来呢。再耐心点。
也许,今晚的这场雨雪同时也清洗了些人间的丑陋或罪恶,自此,外边时局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一周后我回广播站复命,秃脑瓜王站长批评我写得空洞、简单、不生动,无法树成一个全旗推广的英模典型。我的娘啊,原以为做一篇好人好事通讯稿,表扬表扬算了,没想到王大站长有更大的想法。这下苦了我,他一摸秃脑瓜果断下令,又把我踢回了东苏根塔村。正好有一支工作队进驻那里,我就跟他们一起又赶赴东苏根塔,重写查老光棍典型材料,一呆就是半年。
在我磨洋工打发日子时候发现,村里跳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见面诵语录等等礼节,渐渐消失。三个月后,老支书包海重新恢复工作,萨红花因运动中的问题做检查,暂停领导职务,而且村里也取消了“村革委”这一组织形式,恢复生产队制。
有一天,我与工作组头儿老温走访一户人家回来,半路上正好遇见了萨红花。
她手里拿着一封信,走道儿脚步有些摇晃,脸上有泪痕,嘴角的笑纹也显得凄惨。看见我们,她突然又嘎嘎笑起来,笑声很恐怖。冲老温晃着手里那封信,直嚷嚷,我是北京媳妇儿!我是北京媳妇儿!你们忌妒我—才让我下台—哈哈哈—我这就去北京,住北京,睡毛主席身边!哈哈哈—
她大笑着,疯疯癫癫地疾步走了。
弄得我们俩大眼瞪小眼,吓了一跳。
不好,这萨红花脑子不正常!去看看!
老温拔腿就追过去。我只好也跟在后边,心想,这位小村文革风云人物,难道经不住政治风云打击,一时变魔症了?赶到她家时,人已不在家,她老父母擦着眼泪向我们低诉,自打昨日接到那封北京来信,就变成这样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作孽呀—
信上写了什么?
我们知不道啊,她也不说!当初就劝过她,那郎娃靠不住,太滑又太那个革了命,就是不听,心肝肺全交给了他—
看来,人生双重打击下,这女孩终于撑不住,垮了。从红花家出来后,老温幽幽地说。
从此,萨红花从村里消失了,不知去向。有人说去北京找郎卫毛了,有人说去旗里找领导了,有个迁回北京的另一“知青”来信说,在哪个大学门口看到过一疯女子,长得很像萨红花,嘴里直嚷自己是北京媳妇儿找“狼尾毛”,被收发室人轰走了。那“知青”信里又说,郎卫毛已恢复了原名郎振玉,听说已是该大学学生会主席,如果真是萨红花,她上哪儿找“狼尾毛”去?也不会让她找到的。
村里人摇头,唏嘘,感叹人间无常。但谁也不大关心疯走世界的萨红花下落,本来在村里结怨多人情薄,不少人还幸灾乐祸地骂她活该。唯有一人除外,他就是佟罗锅佟力哥,始终不置一词。有一次野外放牛时我遇到他。还是那个荒坨子坡坎上,我们俩人坐下来说话。
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吧?
比往常强是强了,像个人了,可谁知道呢,这老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他依旧那副超然而淡漠的神态,大长脸上看不出多大喜怒哀乐。
不经意中,他的一双目光投向摇远的西南天边,似有某种顾盼。
我一笑说,这村可能只有你一人在惦挂她,爹娘都放弃了。
运动浪潮中,人都是一滴滴相互挤压拍碎的浪花。她,只不过是被抛到更高顶的一滴浪珠而已,因而被拍得更碎更可怜。
佟罗锅又语出惊人,登时把我也“拍”在那儿了。
你真是个大哲人。后背的驼包里装的都是智慧。
背负青天面朝黄土,命运把太多经历放进我这大鼓包里,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哪儿来的智慧、哲人的?要不你换我试试?可能比我还哲还智呢,嘎嘎嘎。
他如猫头鹰般低笑。
别别,饶了我吧,我可没本事救回老支书的命。听说你祖上出过大萨滿,我先人只会骑马打仗,换不来的。我摆摆手,一听“大萨满”,他怪怪地看我一眼,再不说话。他那双拒人于千里的警惕目光,让我不敢再随便启口。
冬天的野地格外冷,西北风吹来脸上如刀刮过去一样生疼,掉光叶子的小树毛瑟瑟发抖,根部丛中聚集了几只麻雀在艰难地觅食。牛群都站在向阳的暖坡下避寒,佟罗锅仰过脸看看西下的夕阳,说一句,算毬,不吃草,那就回圈啵。
我帮着他往村里赶牲口。想起不知谁的一句诗,念出来:
牧归,夕阳已倦,
秋雨唯润凉天边的孤人
心,随树叶飘远—
佟罗锅又怪怪地看我一眼。
这回他的那双牧羊犬的目光,温和了许多。
老支书包海重出后,对佟罗锅还算照顾。每天给他记满分,原先萨红花说放牛的活儿轻只给他记半工。另外,冬天野外放牛太冷,刮风下雪怕他单薄的身体抗不住,还给他在荒坨子里搭了一间避寒窝棚,有地炕。窝棚前又修了牛栏圈,冬天村里也不用牛,他每天不必把牛赶回村,尤其遭遇风雪天气时。这下彻底减轻了佟罗锅的艰辛。当然他也拒绝了包海进一步不让他放牛的好意,说要自食其力,而他这身体,农活里也只适合放牛了。
我闲来无事,成了他野外窝棚的常客。
这一天,外边飘起了雪花,村供销社正好来了散装白酒,我就打了两斤去窝棚看佟罗锅,知道他这样天气不会回村来。不知为何,我内心里总想往他那儿凑,跟他说说话。
雪花在静静地飘,无风,整个荒野白茫茫的,非常浪漫而诗意。我走在柔软的雪地上,厚厚的棉靴踩雪后发出吱嘎吱嘎声响,非常悦耳,嘴里不由得哼出歌来。到了罗锅窝棚后,我美好的心情顿时全无。窝棚里没有人,门被风吹开后大敞着,里边冰凉冰凉,一丝暖和气儿都没有,飞出去好几只野雀,显然人不在屋不是一两天了。出啥事了?我赶紧走出窝棚去牛圈里看看,牛群倒都关在栏里,闲散而慢悠悠地啃吃着早先扔好的干草和苞米秸子,有干渴的牛正在舔雪。从牛圈杂乱未曾收拾的状况看,大概也有两三天了。
我更加疑惑,这人哪儿去了?他是个责任心较强的人,肯定不会偷懒在家,病倒会叫別人来替代的。那么,他肯定遇到了特殊情况,给牛栏放够两三天吃的干草后才离开的。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佟罗锅,究竟干什么去了?显然也不想让村里人知道。
我跑上附近的高沙坨子,四处瞭望。雪野茫茫,不见任何人和畜的踪影。
怎么办,回村报告还是再等等?我犹豫着正要下高坨子,这时从北边一条坡弯处冒出一个小黑点来,初以为是一只雪地觅食的野狗或獾子之类。又担心是野狼,我不敢走过去,悄悄等候观察。它爬得十分艰难,身体上落满厚雪也模模糊糊,看不大清晰,只见在尺把深的雪地上一点一点地往这边挪移,活似一只蚯蚓在费力地扭曲着蠕动。而其身后,拉出一条很长很长的黑色沟痕,曲曲弯弯地伸向很远的那个它过来的方向。
逐渐靠近了,它是在朝窝棚这边方向爬行。
渐渐清晰了,它的身后边还拖拉着个东西,像是一副用树枝搭绑的爬犁子,上边载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物体,凸起老高,蒙遮着草帘子。我暗暗惊讶,怎么像是狗拉着雪橇?这时,拖拉雪橇的那爬行物突然停顿下来,似是喘口气休息,抖落了落满身上的雪花。于是,一个天下无二的罗锅背,清晰无比地显露出来了。
老佟!我大叫一声,拔腿就跑过去。
他几乎冻僵了,累瘫了,大口大口喘着气,无力说话。膝盖处的棉裤磨破后露出肉,渗着血,洇红了下边的雪地,而双手冻硬后肿成红萝卜都伸不直。大长脸也由灰黄变得紫黒紫黒,人也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
老佟,你在折腾啥呢?拖来了个什么东西,这么受罪?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冲我摇摇手,艰难地只吐一句,什么也别问。
然后,他又趴在地上,肩头套上雪橇拉绳,像只狗般四肢着地拖上那个简易树枝雪橇,接着又艰难地向窝棚方向爬行。不再搭理我。我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演着哪出?随手想揭开草帘看一眼他拖的东西。
别碰!他一声断喝。
我吓一哆嗦,缩回手,愣在那里。
我不能就这么瞅着他一人如此艰难地爬行,于是一咬牙走过去,不由分说伸出手帮他拉那根雪橇绳。他歪过冻紫的长脸瞅瞅我,见我态度坚决,没再反对。
两个人拖拉,那雪橇在雪地上滑行就轻快多了。我们一直合力把雪橇拖到窝棚门口。
不许进来。佟罗锅一人把雪橇拖进窝棚内,然后把我挡在门外。
拖来了什么宝贝,不想让我知道!我忿忿。
满足你的好奇,不是什么宝贝,是萨红花。
啊?!我失声大叫,萨红花—她、她—死了吗?
还有一口气,离死不远了,我要救活她。你先回去吧,我没时间多说,别告诉村里。
咣当一声,他关死了窝棚门。
你这死罗锅!我跺脚,恨得咬牙切齿。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不能走,也不应该走,就悄悄蹲在门口。当然也不能干扰他救治萨红花,时间对他万分宝贵。
雪,又静静地下起来,这会儿已经临近黄昏了,天色开始发暗。
我趴门缝往里瞧了一眼。他已把人拖到地炕上,又噔噔噔跑出来,拿脸盆从外边装了满满一盆冰冷的雪花回去,虽然发现我还没走但已顾不上轰我走了。我胆子大了些,继续往里窥视。只见他拿冰雪擦萨红花的脸颊、额头、双手双脚,不停地搓不停地揉,一边轻轻地呼唤,而萨红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死了般地挺在那里,脸庞浮肿后已失去原来模样,胸肚上盖着厚厚的衣被都隆起来。佟罗锅又端一盆雪进去。这回他掀开盖在上边的衣被,接着又解开了萨红花身上那破烂不堪的衣裤。
当一个赤裸裸的挺着鼓鼓大肚子的女人身体,突然出现在地炕上时,我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尖叫出声。
啊!她—还是个孕妇!
这才明白佟罗锅为何赶我走的原因。
佟罗锅在争分夺秒地继续施救,心无旁骛。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如一口圆锅扣在那里,表面光滑而白皙,又像一枚特殊的圣果般坦荡,赤诚,令人心生敬畏。佟罗锅拿冰雪继续擦搓红花的胸部和隆起的腹部,接着是后背肩头,不停地擦着,然后又往脚心手背上扎起了一溜银针。整整折腾了四十多分钟,那萨红花紧闭的牙缝里终于轻哼了一声,渐渐苏醒过来。
阿弥陀佛,姑奶奶,你终于活过来了—佟罗锅擦着满脸大汗,长出一口气。
狼、狼—毛—哥,是你吗?萨红花两眼迷瞪,神情懵懵懂懂,人还是疯癫魔症的样子。
是我,狼毛哥哥,你别动,我给你熬药做粥吃,你太虚弱了,不抓紧调理大人小孩都完蛋。
佟罗锅匆匆出屋来抱柴禾,冲我不冷不热说一句,老兄你也看够了,回村告诉她家人,三天后悄悄来领人,千万不要惊动其他人。
他扭头就要进屋去。
等等,这个你留下,也许有用。我把两斤老白酒递给他。
谢了,真需要,万一—他欲言又止,眼晴里闪过一丝暖意,拍一下我手背,进屋去了。
我站在那里,有些惆怅,但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不能辜负他的信任,一切谜团只能待以后再揭开了。慢慢走回村的路上,我百思不得解,他是从哪里怎么找到萨红花的?这个佟罗锅行事,真让人感动又迷惑。回到村里,我一时没敢告诉萨红花家人,可左思右想,他一个人在野外窝棚救治一个冻僵半死的疯孕妇,还下着这么大雪,万一出意外怎么办?他一人忙得过来吗?
我无法安睡,就起身去了佟罗锅家,从她老妈那儿拿了些衣物棉被食物等,又连夜奔向野窝棚。吓得他老妈捂着嘴直发抖,跟出我老远。
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被这厚厚的大雪覆盖住,有些老树枝经不住雪压吱吱嘎嘎地在折断,而通向窝棚的路则全被雪埋没,在过膝深的雪地里跋涉时棉靴统里灌满冰冷的雪。幸亏路经方位已熟识,不至于迷路。到达窝棚时已是半夜,微弱的油灯光正从门缝里洒漏出来。
本来低矮的窝棚,这会儿几乎被大雪掩埋了。只露出窝棚顶部,板门则被厚雪挤压半埋,已经推不开。被封闭在里边的那二人,正发出来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动静。
我的妈呀—疼死我了—狼、毛—哥,我不行了,不行了—
使劲,再使点劲!快了,再使点劲!红花,听话,你肯定行的—
我扒开雪赶紧从门缝往里看,果然萨红花在生孩子。经历野外颠簸折腾,就是铁打的胎儿也提前冒出来。这也就是我预料到又赶过来的真正原因。我清理了门口积雪,但没有贸然入内,抱着衣物静静候在门口。里边尽管简陋,但那里已是一间产房,天底下最神圣的真正产房,男人必须回避。
大雪片继续在满天舞落。里边的生产过程也在继续,只是格外地艰难。
哎哟哟好疼啊,狼—哥—显然又一阵疼痛开始了,萨红花的尖尖的呻吟声从她塞木头的牙缝里挤出来,脏乱如草的一头乱发全湿透了,脑袋往左右不停地晃动着。这回佟罗锅坐在她后边抱着她,让红花靠着他胸部往下使劲。一边安慰说,快了,一切会好的,继续使劲!慢慢地持续使劲—
持续呻吟和喊叫,使得萨红花嗓音已变嘶哑,汗水像泉水般洗过她的脸颊和身子,整个面部疼痛后变得扭曲,变得难看。我心惊肉跳,突然觉得一个生产中的女人,忍受和经历世上无法想象的那种痛苦,把一个新生命艰难诞生出来,把她们称之为伟大母亲,实在是无比贴切,真的是无比伟大。
狼哥哥—我、我要死了—真的,我要死了—找到你真难、从天津找到北京、找遍北京大小胡同、各大学—他们说你又回来扎根了,我又从北京找到咱公社—可我在北边的河林子里迷路了—我是你媳妇,北京媳妇儿—萨红花虚弱的声音,又断断续续传出来。
是、是、北京媳妇儿—
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北苏屯的放羊老汉告诉我的,说一个年轻孕妇在三十里外的河林子里流浪,长得很像你,我就过去找了三天。
你对我真好,狼—哥哥——哎哟,又疼开了—
新一轮疼痛和痉挛又如潮水般袭来,萨红花身体形成一个可怕的弓形,随后大叫一声便昏过去了。同时,“哇—”的一声,一个清脆响亮的生命啼哭,破空而起。
整个大雪之夜,为之震颤。
两滴泪珠,热热地挂在佟罗锅傻笑的长脸上。
哦,一个女人的大雪之夜,如此惊心动魄!
几年后的夏天,我重返东苏根塔。
佟罗锅依然住在窝棚放牛。在他窝棚门口,种着菜,旁边玩耍着一个四五岁男孩。萨红花依旧疯疯癫癫的样子,狼崽儿狼崽儿地叫着那个男孩儿,显得亲热无比。她歪着头看我半天说,狼哥哥,这个人是谁呀?也是来“扎根”的吗?
佟罗锅冲我摇摇头,苦笑。
点上我递过去的烟,他悠悠地抽着说,当初送回她家里,死活不呆,非要住我的窝棚,爹娘看也看不住,一跑来就不走—唉,对她来说,也就是我这里最合适了,拿她当人待见,不像在村里全是白眼。世道荒诞呢,凑合着活吧,要不咋整你说。
我拿出烧鸡和烧酒。
是是,“狼毛哥哥”,咱们喝酒,这回你得告诉我,那个查老光棍究竟是怎么死的吧?
嗨,你还惦记着那?佟罗锅复而大乐,嘎嘎嘎。
这我知道!疯子萨红花突然插话进来说,他是呀,被小母牛踢死的!人工授精,他以为真是人自己授精呢,啊哈哈哈—
我们愕然。
她是疯还是不疯?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