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声期的苦楚

2014-08-15 00:43◇王
四川文学 2014年31期
关键词:刘老师王老师

◇王 选

A

远处的山峦像一只只长着绿毛的绵羊,撒开蹄子在蓝得要命的天空下奔跑着,发出了泉水般的叮咚声。

我坐在树杈上,铜钱一样大小的杏树叶子密密地覆盖下来,像绿被套一样裹在我瘦长的身上。我顺手摘了一颗青杏,咬破皮,酸味瞬间塞满了牙缝和舌根,我连皮带渣吐掉了。五月的杏子酸死人,只有怀娃的女人能吃得下。我小心翼翼从杏子里剥出一颗嫩白的杏仁,捧在手心,杏仁白得像碎玉,柔软得像小孩的屁股。我把杏仁一点点塞进耳蜗,等过几天,我深信,杏仁里就能孵出鸡娃了。

风摇晃着树梢,我跟一颗杏子一样,也摇晃着。

长满杏树的山包下面,不远处,是我们村子。百来户人家,铺了一川。现在是中午,应该是做饭的时候,可村子里静悄悄的,像被一只手突然掏空了这里的人和事。那些平时气焰嚣张的看门狗和傻啦吧唧的鸡鸭们,都捏着嗓子,乖乖的蹲在窝里一声不发。只有空着肚子不知好歹的驴,偶尔伸长脖子昂吱——昂吱——叫着,不过这干燥难听的叫声飘过青瓦屋顶时,除了让村子显得愈发寂静外,没飘多远,就像灰尘一样纷纷扬扬消散了。

半个小时前,村里戏院的戏台上发现了定时炸弹。很快,村里就炸开了锅,原本柴在灶边、水在勺里的风平浪静的日子,被搅翻了。在村主任马狗子的催喊咒骂下,一村人丢下锅碗瓢盆、鸡鸭牛羊,甚至有的来不及从席子下面摸出存折和钱就跑出了门。一村人,光膀子穿裤衩的、手上两把白面的、孩子挂在奶头上的、睡眼朦胧不知所以然的,哭的哭、骂的骂、叫的叫。鸡飞狗跳,一片混乱。前面的跑,后面的问,啥事情?有定时炸弹,后面的一声尖叫,也跟着跑了起来,再后面的问,啥事情?有定时炸弹,再后面的一声尖叫,也跟着跑了起来。像极了二年级我学的那篇叫《咕咚》的课文里,被咕咚吓跑的动物们。人们搀老扶幼、你推我搡、波涛汹涌地逃出了村,像一片滑坡的泥石流,涌向了二里外的打麦场,谁也不想被突如其来的定时炸弹炸死啊。那阵势,像我从电视上看到的日本鬼子进村前,逃跑的父老乡亲。

随着滚滚的人流,村子里掀起了巨大的灰尘和声浪,腾起来,浮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去。

我坐在树上,呲着嘴唇笑了。我摸了摸蚕豆一样大的喉结,伸长脖子唱了起来: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还没有把第一节唱完,我就毫无信心地闭上了嘴。我唱得实在太难听了,跟村里前一阵的驴叫声一模一样,干燥、沙哑、粗笨,没一点少年该有的清脆和明亮。他们都叫我毛驴,我真的是毛驴,灰不溜秋,可怜兮兮,嘴一张,就知道放的是哑屁。我默默念叨着毛驴两个字,突然很难过。

一只黄鹂飞进树丛,张开蜡质小嘴,在我头顶唧唧喳喳唱个不停,故意刺激我。我摘了一颗杏子,朝它扔去,打在了它圆嘟嘟的屁股上。去你妈的!

B

很快就要到六一儿童节了。我越来越恐惧这个日子。

大齐叶花长了一人高,开出了小碗口那么大的红的、白的、粉的花朵,惹来了好多蜜蜂,嗡嗡嗡地唱歌跳舞,好像它们已经开始过节了似的。我坐在花园边,扯了一片花叶,在手里搓揉着,挤出的液汁,弄绿了我的手指。没有人跟我玩,大家在村长马狗子的儿子马三军的鼓动下,把我孤立了。

他们在操场的围墙边,站成一排,在马三军的指挥下,一个个张着鸡屁股嘴,唱着“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马三军提着棍子敲敲这个的鼻子,说,嘴张圆,张得像鸡蛋一样大。又戳戳那个肚子,说,肚子收进去,你跟个怀孕的女人一样。大家哗啦啦全被惹笑了,像他们身后的钻天杨,风吹响了油亮的树叶子。树叶浓密的阴影像瀑布一样,流下来,淹没了马三军他们。

听说今年的六一,学区的所有学校要一起汇演,还要评奖,到时候还有大领导观看。对此,学校很重视,要每个年级拿出一个节目,学校先选,不好的刷下去,好的保留两个,参加学区的大汇演。这一次,刘老师一反常态,特别重视我们班的节目,他特意通过他在城里上班的儿子,准备请来据说是县歌舞团的一个演员。

我们的班主任刘老师既是语文老师也是数学老师还是英语老师,还是体育啊美术啊音乐啊什么的老师,其实就是把我们班承包了。我们从来没有上过体育美术音乐,他总是看着课表上的体育课说,体育课咱们补一下作文,上啥体育课,星期天了回去帮你爸你妈挑两桶子粪,锻炼效果比啥都好,有些同学的作文,连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用……或者他瞟一眼美术课本说,美术课咱们练习几道数学题,上啥美术,我五十岁的人一辈子没学过美术,还不是把你们这帮泼猴教得团团转,这个三十八页的应用题,全班十来个学生只有一个人做对了……或者他瞅瞅课表,咳咳两声,说,这个音乐嘛,我看就不上了,咱们把英语配套练习做一下,音乐课有啥上头,你看电视上那个骑马舞,跟犯了羊角疯一样,再说唱的啥嘛,我好歹教了半辈子英语,一个单词都没听出来,简直是驴叫,哪有秦腔好听,吼一嗓子,提神解乏,尘土飞扬,三十里地都能听见,以后我给大家教一折子,下面把配套练习翻开……于是,每次,我们就在这样的无限失落里上起了课。

自从排六一节目开始,刘老师竟然把我们解放了,我们从原先的圈养彻底变成了散养。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上两节课,其余时间就是排节目。虽然说是排节目,但节目一直都没有定下来。排节目好,比上课轻松一万倍,可以偷偷打打闹闹,可以借上厕所去玩一会。我们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感觉真好。马三军给我们说,只要不上语数外,就是掏大粪都乐意。

那个演员还没有来,刘老师整天抱着一本跟婴儿尿垫子一样的旧书,挂着老花镜,一头扎进去,给我们找节目。趁着他不注意,我们溜出教室,在后操场撒起了野。

C

上午两节课完。刘老师回办公室继续找节目去了。没人看管,我们男生拿着老师的教鞭、三角板、黑板擦,在教室里冲上跑下,打打杀杀。女孩子在教室后面跳着皮筋。

那时候,马三军还没有孤立我,我跟他关系也很要好。当然很多时候其实是我在顺从或者巴结他,谁让我们王家是村里的外来户,势单力薄呢,再说马三军爸是村长,村里敢得罪他的人也没几个,马三军从小就小狗仗老狗的势,飞扬跋扈,欺大压小,大家敢怒不敢言。

平时,马三军爱当《三国演义》里的关羽,我把我们家的一根新锄把偷出来,在顶端绑上一个满是豁口的老镰刀,送给他当青龙偃月刀。我们把红纸用唾沫蘸湿,在马三军脸上擦抹一番,他就真的成了红脸关公了。他让我当刘备,因为我脸白,个子高,有胡子。他给我两根葵花杆当双剑。他说,刘备要听关羽的话,关羽是大哥。其余的张飞、赵云、黄忠,他分别让马宝、马强、马二炮当。马宝是张飞,张飞脸黑,马三军要往马宝脸上抹锅煤。马宝不同意,说弄脏了衣服他妈骂呢。马三军立马给他一个旋风腿,把他扫倒在地,让马强和马二炮反扭住他的胳膊,凶巴巴地说,不吃敬酒吃罚酒啊,不想当张飞是吧,那你当曹操,就是我们大家的敌人,听见没?说着在马宝肥墩墩的屁股上踹了两脚,挥舞了一下青龙偃月刀,用刀尖顶着马宝臃肿的脖子。马宝趴在地上,一头扎进草丛里,疼得哇哇叫,饶了我,我当张飞,不当曹操,饶了,饶了。马三军呼一声,收了刀,说,那就饶了。我们给马宝满脸抹上了锅煤,他成了张飞,像个鬼。

正当我们砍杀得起劲,刘老师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女的,漂亮极了。刘老师找了会黑板擦没找见,巴掌拍着桌子喊道,安静!安静!你们这一帮土匪,安静!

我们乖乖回到座位,我们都怕刘老师半辈子练的制学生的神招——老虎剜牙,能把人的心剜出来。刘老师介绍了那个漂亮的女的,就是之前说的要给我们教节目的那个演员。白白的脸,白白的胳膊和腿子,穿着一件白纱裙。真漂亮啊,我都不会比喻了,反正跟电视上的一样。她朝我们笑着,看得我们神魂颠倒,口干舌燥。她向前一步,说,我姓王,大家可以叫我小王老师。我暗暗高兴,跟我一个姓,不姓马,让马三军失望去。我正高兴着,突然马花儿大叫一声,一甩手,紧接着小王老师一声尖叫,从地上跳起来,一张白脸直接黑透了。一条绿乎乎的东西撞到她的胸上,然后掉在了地上,我一看,是一条七八寸的死菜花蛇。

所有的人包括刘老师都惊呆了。这时,马三军一个箭步冲上去,说,老师,别怕。然后捡起死蛇,跑出了教室门。

第一次跟小王老师的见面就这样在她的魂飞魄散里开始了。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条菜花蛇是马三军打死偷偷塞进马花儿铅笔盒里吓唬马花儿的,结果马花儿没看见,以为是铅笔,拿上之后才发现软不兮兮不对劲,一看蛇,吓傻了,胡乱扔出去,丢到了小王老师胸上。坏事虽然是马三军干的,但他会装好人,他把蛇捡起来扔了,解了刘老师的尴尬,化了小王老师的恐怖。受到了刘老师的表扬,也赢得了小王老师的好感。

在接下来还有不足半月的日子里,我们都在为六一儿童节做着准备,刘老师要求每个学生要穿白衬衣蓝裤子,让家长赶快缝去,他说镇子上买的短袖衬托不出来青少年的活力,还是红领巾白衬衣蓝裤子灰球鞋洋气。我们的节目刚开始按刘老师的意思是表演秦腔《铡美案》,他说等他这一茬人死了秦腔就绝种了,所以要赶紧培养。小王老师不同意,觉得主题不对,另外她也不懂秦腔。最后刘老师拉了几个学生让唱两句,结果那句本该气势汹汹的“包龙图打坐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刚出口,就像死气沉沉的绵羊叫一样。刘老师骂道,声音跟放了一颗屁一样,没吃五谷吗?最后只好作罢了。后来小王老师准备教一个舞蹈,可我们班十来个人,个个都硬得跟铁锨把一样,弯不下腰,提不起腿,活生生把一段舞蹈演成了僵尸出洞。不过也不能怪我们,长这么大,我们放牛背粪拾麦穗样样都会干,可舞蹈真的一天都没学过,我们都长成了槐树棍,怎么能变成柳条枝呢。后来的后来,时间越来越紧,小王老师决定让大家来个最简单的歌伴舞,男生站在后面唱《小白船》,女生拿着纸糊的星星和小船在前面晃动。这个想法一出,刘老师立马拍手称赞,他觉得这个节目太有创意了,因为他发现学校其他班级的学生不是朗诵 《祖国啊我的祖国》,就是唱 《走进新时代》,太老套太死板太不新鲜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练歌了,我们站成一个半圆形,手背在后面,挺胸,收腹,提臀,吸气,打开口腔。小王老师像一只蝴蝶一样,浑身散发着马兰花的味道,在我们眼前飞舞着,说,控制节拍,一、二、三,走——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

D

我从树上溜了下去。一个人在树上呆久了也很无聊。我又把杏仁往耳蜗里塞了塞,以防掉下来。

村子里的人逃出去一个多小时了。隔着密密的树林,隐隐能听见他们在麦场里哇啦哇啦说话的声音,我不知道几百人挤在一起躲炸弹是多么壮观热闹的场景。我真的好想去凑个热闹,看看马三军、马宝他们在玩什么,但我不敢。虽然他们已经不让我当刘备了,但没关系,我自己当孙悟空玩,我们家还有一根梨木的擀面杖呢,当金箍棒最好。

我顺着山坡跑下来,决定去看看炸弹怎么样了。

远远地我看见马狗子领着几个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朝村里走去,好像害怕会被定时炸弹听见似的。我躲在后面,跟随着,不能被他们看见,否则就会被赶掉,这么危险的事,他们才不会让小孩看热闹呢。

炸弹在村子正中间的戏台上,装在一个褐色的破皮箱子里。箱子立着,上面粘着一张纸条,写着:定时炸弹,下午2:15爆炸。一些不知名的鸟儿落在箱子上,在纸条上拉了几泡屎,它们真是胆大包天,不怕被炸死。我看了一下表,离爆炸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马狗子站在戏院门口,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端扎着一个铁钩。马狗子把竹竿交给另外两个人,说,伸上去,用铁钩把箱子把勾住,举起,弄出村,就让爆炸去。那两个人缩了一下脖子没有接,满脸慌张。

赶紧去啊,沟子里夹个鸟,还是不是男人。马狗子瞪了一眼两人,骂道,还有一个小时了,再不弄出去,炸死你们俩。

你怎么不去?

我啊,我……马狗子被问住了,他伸了伸脖子突然说,去不去,不去今年的退耕还林和粮食直补就别想领回去。

那两个人支吾了半天,歪着脖子,一前一后举着竹竿颤巍巍走了上去,他们的两条腿抖得跟筛子一样。我藏在戏楼隔壁的一堆麦草里,明显看见后面一个人的裤管里流出来了尿,那一溜尿像一条蛇一样,趴在干硬的地皮上。我差点笑出了声。被吓尿的人是马宝他爸。他们走了二十来米,马宝爸丢下竹竿,哇一声,边撒腿跑边喊,都他妈被炸死了还领退耕还林顶屁用。后来的一个人见状,竹竿顺手一扔,也跑了。

试验失败。马狗子骂着怂包,两个怂包。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根烟,看了看时间。颤抖着手说,时间就是生命啊,赶紧过来,看你们两怂样,过来想办法。那两人脚下像拖了两片砖,吃力地迈开着步子凑了过去。

狗子哥,我看咱们跑吧,要不时间失灵了,等会爆了。

那出麦场时你他妈嘴还硬得很,还拍着胸给一村老少打保票,也够不要脸啊。

那你说咋办?

咋办,还能咋办,让你们去弄,你们就吓得屁滚尿流。

几个人狠狠抽着烟,青烟罩住了他们的脑袋,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滴答滴答的声音敲打着他们的耳膜。大家你瞅瞅我,我看看你,除了恐惧就是茫然。就这样过了五六分钟。马宝爸突然说,我们报警啊,警察有办法。

咦,对,这么长时间就没想起报警,都吓傻了,赶紧拨110,还来得及。马狗子拍了拍脑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赶忙拨了出去。

喂,是110吗?我报警,我们村里有定时炸弹……

E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这首歌我喜欢极了,我喜欢它除了它好听悦耳,能把我带到天上像小白船一样飞之外,还因为小王老师也姓王,而且长得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的。就因为这两点,我一定要把这首歌唱好。虽然小王老师还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但我隐隐感觉到她对我很关注,而且时不时多看我几眼,她的眼睛,跟星星一样,既明亮又让人温暖。“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哪个同学出来一下?

我还沉浸在美好的想象里,把自己当成了小白船,把小王老师当成了小白兔,我绕着她游啊游,她轻轻一跳,就跳进了我船舱里……直到马二炮用胳膊肘把我捅了两下,我才回过神来。

这么早,这位同学就开始做梦啦。她翘着嘴角,朝我笑了一个,说,现在做梦可是白日梦哦。同学们扑轰一声笑了,我的脸红到了耳根,像一堆火烤一样。

出来吧。

我走了出去。

来给大家唱几句。

这么多人,我没有一点张开口的勇气,我把头抵到胸上,使劲捏着衣角,不敢抬头看她。

没事,就唱两句,这么大小伙还害羞,唱吧。

我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捏了捏手,硬是憋出了一句“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好了,可以了,来,你出来一下,也唱两句。她指着马三军说。

马三军老鼠一样蹿到前面,大模大样地唱了两句。

你就是那天捡蛇的同学,是吧,唱得不错,下去吧,大家听见他们两个的声音有什么不同吗?小王老师举起两根手指问大家。

一个粗,一个细,一个哑的,一个亮的,一个声音大,一个声音小。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对,大家都说得不错,唱这首歌呢,要双手放在胸前,手掌朝内,脸带微笑,用你们清脆的童声唱出来,要舒缓、悠扬,要让听众能从你们的歌声里看见银河、小白船、桂花树和兔子,就像马三军同学唱的,而不是粗声大嗓像吼秦腔一样,把听众吓得心惊肉跳,明白吗?

明白。

她转过身,问我,你听明白了吗?我点点头。我知道她在批评我,只是没有点名而已。你多大了?11。11岁,也不大啊,怎么就开始变声了,下去吧,下来多练练,可能会好些。我像一只抱着火炉的毛驴,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我恨极了我的嗓子,跟公鸭子叫一样难听,在小王老师跟前丢人现眼。

大家按我的要求多练习,我不在,马三军就负责大伙儿练习,对了,顺便多帮助那个同学。小王老师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失落极了。

小王老师一走,我们就由马三军管理了。他举着老师的教鞭,在前面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指挥着我们唱。而我的声音,无论怎么调整,都是沙哑粗糙的,在大家的歌声里成了一根杂音,怎么也融不进去。像一条美丽的小溪流上漂浮的垃圾,或者像一亩麦田里长出的一根杂草,毫不协调,又扎眼刺人,让人讨厌透顶。

晚上回家,我连饭也没吃,就躲在我家后院的梨树林里一遍又一遍练习着。直到月亮像小白船一样升起来,游荡在银河流淌的夜幕中,我还是粗声大嗓,没有一点改变。我灰心丧气极了,我痛恨我的嗓子,我用指甲使劲抠脖子,直抠得火辣辣的生疼,留下来几道血印子。最后,我摸到了我脖子上的那个蚕豆一样的疙瘩,我猜想,可能是这个疙瘩塞住了我的声音。我找了一根筷子,从口里戳进去,我想把这个疙瘩捅碎,喝点水,咽进肚子,估计就好了,可筷子到舌根处就进不去了,而且戳得我特别恶心,吐了一包酸水。我又找来刀片,这次,我要下狠手了。我想用刀片切开我的皮肤,把那疙瘩取出来。可刀片刚划破了一点皮,我就疼得要命,不敢再下手了。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因为我的声音影响了整个班级,也不想在小王老师跟前丢人。我坐在梨树下,看着漫天的星星和弯弯的月牙儿,睡着了。我梦见我飘了起来,飞到了银河里,小王老师也飞到了银河里,她朝我笑着,像一朵盛开的白梨花,我们一起坐在月亮船里,我唱着歌,她打着拍子,我的声音变得清脆洪亮,好听极了,吸引得星星都围拢过来,一起打起了拍子。小王老师伸出又白又绵的手,在我的脖子上抚摸着,说,你的疙瘩不见了,你唱得真好听。我一下子惊醒了,原来一只老鼠爬上了我的脖子,正准备呲牙咧嘴咬我。我一巴掌打掉老鼠,丧魂落魄地回了屋。

F

第二天,早上的课也停了,一到校就开始排练。下周二就是六一了,星期六不放假,星期天放一天,满打满加一起能排练的时间只有四天。

小王老师站在前面,一会给我们打节拍,一会纠正一下前面女生的动作。刘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抽着自己的红兰州,黑漆漆的脸上渗着一层猪肝红。我故意把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嘴一张圆,就声不由己了,我那难听的声音瞬间飘出了合唱,在他们的声音上面不合时宜地乱窜着。

要不就别让他上场了,影响整体。刘老师弹着烟灰说。我的心里突然像压上了一块石头。

不上场孩子心里不好受,多练练估计就好了,他现在正是变声期,可以理解的,让马三军多帮帮他。小王老师转过身说。我感动地盯着她的背影,泪花儿在眼眶里打着转。

中间休息的时候,我去厕所,马三军把我拦住了。他说,你还是别上场了,你那毛驴嗓,一上场就丢人现眼,还影响我们班荣誉,本来还能拿个奖,结果给你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觉得我真的是害群之马,可不上场,我又心里不甘,同学们都上台表演了,难道就让我一个当另类,再说我的衣服和鞋子都准备好了,是我妈让城里的姑姑专门缝制的,费了好多心思,不能穿会多让他们失望。

刘老师发话了,说让我调教一下你,要是孺子可教,就上去唱,如果朽木头不能雕,就留着台下鼓掌吧。

我能唱好。我用祈求的眼睛看着他。

那就看你怎么表现了。说完,马三军抖着松塌塌的肩膀像个二流子一样走了。

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要钱,这是他惯用的手段。有时候他觉得动拳头打人会碰疼自己,就威胁别人,出两块钱,可以免一顿打。上一次,马三炮跟他比武玩,结果马三炮不小心在他鼻子上捣了一拳,捣得他鼻血直流。他用手背一抹红辣辣的血,阴森森地说,来,再来两拳,你厉害啊。吓得马三炮赶紧掏出了他爷爷给的五块钱,递到马三军手里,才没被收拾,要不他就惨了。

中午回家,我本来要偷点钱,结果我妈一直在堂屋,没法下手。我只有空手去了学校。马三军把我孤立了,他让其他人不许跟我说话,谁说一句就挨一顿暴揍。我一个人坐在花园边,玩着大齐叶花的叶子,叶子不好玩,我又揪下几片花瓣,蘸着唾沫贴在脸上,装着妖怪玩。我希望他们看见我,可没有人注意。他们在马三军的指挥下一遍遍唱着《小白船》。

下午放学时,马三军指使马宝过来。马宝用胳膊揽着我的脖子说,三军哥说你表现不好,你明白吧?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你嗓子太难听了,影响班级形象,你现在的命捏在三军哥手里,他让你上,你就上,他不让你上,你就别上,现在,刘老师和小王老师都听三军哥的,懂吗?我点了点头。你数学学得那么好,一定懂的,是吧。我点了点头。

晚上回家,趁我妈不注意,我从席子底下摸出了十元钱,偷偷装上了。第二天,课间休息时,马三军他们几个蹲在杨树下,把头凑一块,好像商量着什么,我走过去,他们都没有听见。马宝伸着一根肥胖的指头,神秘兮兮地说,你们说的那玩意,早过时了,镇子上现在最火爆的是啥?他问马强,马强摇摇头。马三军不耐烦地说,废话少说,赶紧,啥最火爆?网吧,镇子东头新开了一家网吧,我哥说,里面好多游戏,三国杀,大话西游,地下城与勇士,多了去了,爱玩啥有啥,才精彩呢,网速还快得要死,点一下,唰一声就连上了,一点不卡。马强眨巴着满是红丝的眼睛,问,有没光屁股的女的?马三军朝他脸上唾了一口,骂道,看你怂娃的出息。又狠狠瞪了一眼,问马宝,一个小时多少钱?五块。我操,那么贵。马三军骂了一句,压低声音接着说,要是有钱就好了,哪天表演结束,我们去上两三个小时,完了再买几瓶啤酒喝一下,啧啧,才美死了。马宝咽着唾沫连声说,对对对。

三军哥,起来一下。我说。马三军他们明显被吓着了,唰一声,全部从地上弹了起来,一看我,立马泄了气。冷冰冰地说,啥事?

我把钱交给了马三军。他立马笑逐颜开,拍着我的肩膀说,这次表现不错嘛,好好练,应该能上场的,我下来给刘老师推荐一下,说你练得很认真,进步很大。说完,他带着大家走了,我好像听见他说,十块只够我上两个小时,但兄弟们要有福同享,不能我上你们瞅着哇。三军哥说得对。大家应和着。

我又孤零零的一个人站着。在白杨树留下的阴影里,一只蚂蚁没有方向地乱跑着,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跟喝醉了一样。

下午放学时,小王老师说,明天放假,大家准备一下,周一再练一天,周二就参加比赛。她至自至终没有提我上不上场的事,我想问问,可鼓了半天勇气,还是没有敢开口。或许是害怕她对我失望,也或许是被她的美吓住了。

放学后,马三军把我叫到一边,给我安排了一件事。他勾着我的肩膀,把一张麻子脸凑过来,说,这件事办好,保证你能上场参加节目,而且我保证我们是全世界最铁杆的哥们。

G

二十分钟后,拉着长长警报的四五辆车拼命赶来了,后面还跟着两辆大红消防车。车辆扬起的灰尘把川口都拥堵了。警车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颠着屁股,像跳舞一样冲进了戏院。紧接着,十几个戴着大沿帽穿着蓝制服的警察齐刷刷下了车。两辆大消防车轰隆隆赶进场,还没停稳当,几个穿着橙黄色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消防员也跳下车,从后面水箱里快速地安装着水枪。村长马狗子跑过去,跟个哈巴狗一样,给警察指着戏楼上的那个棕皮箱子浑身颤抖着说,定时炸弹就在里面,还有不到十几分钟就爆炸了。一个腰里别手枪肚子跟弥勒佛一样的警察点了点头,问,村里人呢?都疏散出去了。他又点了点头,一样镇定自若的样子。防爆队的派三个人上去拆除,要争分夺秒,一队,出去观察周围地形,看有无残留人员,消防,随时做好灭火工作,其余人员,撤出戏院,行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戏院里一下子静极了,仿佛时间突然凝固了,然而,时间还是在滴滴答答走着,分秒未停。我蜷缩在草堆里,不敢有丝毫的动弹,连呼吸都使劲屏着,我的两条腿全被压麻了,但我还得忍着,不能出声。我突然想唱,“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可我只能在心里唱着,心里一唱,我就尿憋了。

防爆员提着我叫不上名字的设备,赶紧朝戏楼奔去。情况显得十分紧张。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每消失一秒,爆炸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倍,村民们的损失将难以估计。所以他们一定要快,但又必须镇定,必须冷静。

他们刚准备上戏台。呼啦一声,一只野狗从戏台后面冲出来,撞在了皮箱上,打翻了定时炸弹,然后吱唔一声,冲下戏台,跑掉了。刚凑上去的防爆员受到惊吓,两个提着设备的慌慌张张折了回去,一个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四分钟、三分钟、两分钟……打翻的炸弹没有动静。

还有两分钟时间,冲上去,先拆掉表,再把线剪断,快!别手枪的头头扯开嗓子喊着。

三个人又重新朝炸弹走去。他们很利索地上了戏台,拿着设备谨慎地向皮箱靠了过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触爆了一样。他们戴着雪白的手套,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拉开皮箱,里面装着一个黑塑料袋。他们用剪刀轻轻地、一毫米一毫米地剪开袋子,袋子里的炸弹上包着一张报纸。他们的额头上滚着玉米粒大的汗珠,他们拼命咽着唾沫,轻轻地轻轻地地揭开报纸……

三秒钟、两秒钟、一秒钟……报纸打开了,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定时炸弹,只是一片青砖。

H

昨晚放学,吃完饭后,我妈让我给猪喂食,我说去抄作业题,然后就偷偷溜了。

我来到村后的土山包上,马三军、马宝他们骑在一棵树上吃着酸杏,他们把杏子在嘴里嚼一阵,咽了酸味,然后把杏渣吐掉。地上落了一堆他们吐掉的杏渣。马宝给马三军用酒盒子做了一个皇冠,马三军扣在头顶,下巴上系着绳子。马强眨巴着烂眼,给一颗杏仁包着棉花,他的耳蜗里孵着两只鸡娃,一个杏仁的颜色都变成铁锈红了,马强说,再有一半天就能孵出来了。他孵鸡娃快的原因,就是杏仁上面包一层他妈新被子里的棉花。

他们见我过去,像猴子一样,跳下树,把我带到几个麦草垛子后面。马三军对我说,明天你干一件大事,事成了,就是好兄弟,一辈子。

马强从麦草堆里挖出了一个棕色的皮箱。不停挤着眼睛,像猴吃了酸一样,说,三军哥,这个箱子还是我爸在西安打工的时候带来的,虽然旧了,但一直舍不得用,我这一次偷出来,我爸还不知道呢。

怎么,不想给?马三军把头转过去,看着马强说。不就是一个破皮箱嘛,大水沟扔得到处都是,谁稀罕啊。马宝撅着圆得跟地软包子一样的脸,对着马强说。

给呢,怎么敢不给呢,嘻嘻。马强赶紧赔着笑说。

马宝从衣服里掏出一个黑塑料袋和一张报纸。天有点黑了,他在地上摸索了半天,摸到半片青砖,交给马三军。马三军蹲下,仔仔细细地把砖头用报纸包起来,然后把砖头装进了黑塑料袋,绑好塑料袋口,装进了皮箱。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和一支签字笔,给我递过来,说,来,你写,你的字好,我们的字都跟狗蹄子蹬的一样难看,你在上面写:定时炸弹,下午2:15爆炸。

我趴在皮箱上认认真真写了。马三军把纸条贴在了皮箱上。

好了,明天你照我安排的办就行了,完了我请你上网,好不好?他拍了拍的肩膀。我突然有一种被重用和被在乎的感觉,其实他们也就把我孤立了几天,但我觉得已经有半年了一样。一股热泪在我眼眶里滚动着。他说,明日上午,你偷偷把这个这个箱子提到戏院的戏台上立好,到十一点多,你就喊几声,戏楼里有定时炸弹,赶紧逃命,然后你就躲了行了,记住了吧。

月亮上来了,正好是上弦月,白白的月亮,像一片玉兰花瓣,还像小王老师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天空是幽蓝的,显得辽阔而深邃,像一片静静的湖水,那些眨眼睛的星星,就是湖水闪动的波纹吧。林鸟都回窝了,土包上显得很安静,夜风吹来,吹得树叶索索响,吹得青杏子在舞动,似乎也吹得天上的月亮在摇晃。远处的群山模糊了,只留下了一道道凸起的轮廓,像一只只伏在地上的牲畜,睡着了,只有一张一翕的鼻孔,细微的呼吸着渐渐返潮的夜色。马三军说,我们练会歌吧。他给我说,你也唱,不过要用气唱,不要用嗓子干吼,知道吗?我答应了一声。那好,预备——起——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

船上有棵桂花树,白兔在游玩

桨儿桨儿看不见,船上也没帆

飘呀飘呀,飘向西天

……

I

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我早早到了学校。我的心里充满了兴奋,因为我办完了马三军说的事,就能参加合唱了,而且我跟他们和好如初了。校园里还没有几个人,一些麻雀在地上捡着馍渣吃。我站在花园边,对着盛开的灿烂的还带着露珠的大齐叶花唱着 《小白船》,我的嗓音似乎比前几天好多了,那种粗糙沙哑劲儿似乎被打磨得光滑了一点。这让我高兴极了,我清了清嗓子,反复唱着《小白船》。

八点了,同学们陆续到了学校,或许是因为下午学校要选拔,明天要去学区比赛,大家都显得精神焕发,个个高昂着脑袋,满脸挂着笑容,像吃饱了奶的小马驹一样。马三军也来了,他一进教室就朝我笑了笑,我知道他对我很满意,我们又成了铁杆朋友。

刘老师进来了,脸上从不刮的胡子这一次刮得丝毫不留,像割过杂草的地埂一样,青幽幽的,但齐刷多了,感觉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他一进门就说,最近大家在小王老师的教导下,在马三军同学的协助下 (大家都朝马三军投去了羡慕和赞叹的目光,马三军翘着嘴角得意地笑着),进步很大,唱得好,跳得也好,我完全有信心拿个奖,等回来了,我带大家去水库旅游去,好不好?

好!我们用出吃奶的劲儿喊了一声好。后来我才听说,刘老师这一次花这么大的代价让我们演节目是有目的的,要不他一个极度反感体育美术音乐的人,怎么会请人来教我们呢。听说今年他要评中级职称,这一评上,他的工资每个月就能涨三百元,一年就三千呢。但是学区竞争大,评选有难度。他就买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还在信封里夹了一千元,送给学区校长了。校长说,把这次六一比赛的机会抓住,拿个奖,大家就没闲话了,我再看着搞一搞,就没啥问题。

什么事儿这么好啊?也不跟我分享一下。小王老师笑盈盈地飘进教室门,今天她穿了绿裙子,显得更漂亮了,简直比蝴蝶还漂亮一千倍。

小王老师跟刘老师说了几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只听见刘老师连连叫好,太好了,这次百分百的把握,辛苦你了。

小王老师转过脸,用手很优雅地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拍着手掌说,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上周末,我向剧团里借来了一些道具,还有化妆用的,等会咱们换上新道具演练几次,明天给大家化个妆,打扮得漂漂亮亮,上台表演,好不好?

好!我们再一次用出吃奶的劲儿喊了一声好,然后哗啦啦拍了好长一阵时间的巴掌。

大家换上了新道具。前面表演的女生一人一颗塑料做的黄星星,中间一个女生一个能套到身上的小白船,我们一人一顶带兔耳朵的帽子。这样的装备简直太棒了,拿不下第一名,肯定能拿下第二名。

“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我们开始了表演。两个警察进了教室,他们跟刘老师低着头嘀咕了几句,然后说,马三军、马强、马宝,还有马三炮,出来一下。同学们都惊呆了,平时牛逼哄哄、天不怕地不怕的马三军颤巍巍走了出去,马宝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像个皮球一样,站都站不稳,滚了出去,马强红着眼睛,似乎要哭出来了,马三炮缩着脖子,跟刚出窝的小老鼠一样。

他们都被警察带走了。后来我才知道,昨天村里人在麦场里躲“定时炸弹”时,他们四个趁着村里没人,翻进好几户人家院子,偷了几千元钱。

看着他们被带走的背影,刘老师一下子瘫坐在了椅子上,他的脸一瞬间黑透了,我知道他评中级的事儿这一次没戏了。小王老师自始至终就没有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她像一只受到惊吓的蝴蝶,倚在课桌上,眼睛装满了五月河水一样的茫然。

王三月,你也出来一下。

一个警察站在教室门口喊了一声,我出了门,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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