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佳骏
生活中不乏模仿者。在当下的农村,也出现了诸多模仿人才,男女老少皆有。
大石村有个小男孩,年方七岁,喜好幻想,模仿能力极强,只要看见大人做什么,他准会跟着做什么。比如,吃饭时,他父亲老爱用指头掏鼻孔,他每顿吃饭也会如此;寝室一个同学,经常帮家庭条件好的人擦鞋子,擦一双一块钱。他回家后,就主动帮母亲洗衣服,洗一件,收费两元。有一次,他在外打工的父亲回家,见儿子尚未放学,便急匆匆跑去菜地把老婆拽回屋,欲行床笫之欢。心急火燎之下,忘了反锁房门。两口子正在兴头上,不料放学的儿子突然闯了进来。二人慌了神,赶紧钻进被窝。儿子喊了声:你们在干啥?父亲见躲藏不过,急中生智坐起身子道:幺儿,你在家要听话哈,不然,像你妈一样,老子骑到打。后来,儿子在玩耍时,经常当着父母的面,双腿夹住正在院坝里睡觉的狗身上,骂道:死狗,你别到处咬人哈,不然,老子骑到打。站立一旁的父母只好转过身去,羞愧得无地自容。
还有一个小孩,只有六岁。一天下午,大人都上坡干活去了,他伙同村里另外几个同龄孩子在家玩游戏。在他的鼓动下,几人合力将其中一个四岁孩子用绳子绑住手脚,捆在一棵柿子树上,足足捆了四个小时。那个被束的孩子又哭又闹,奋力挣扎,嘴唇都乌了。要不是被口渴回家饮水的大人及时发现,恐怕就出人命了。当大人愤怒地责问是谁的主意时,那个孩子不慌不忙地说:我们在学动画片里的猎人和熊,猎人就是这么捆熊的。
小孩尚且如此会模仿,成年人就更不用说了。
吴国用惟一的儿子,在广州工作几年了,都没回过家。大前年,儿子在广州找个姑娘结了婚,如今孙子都快三岁了。吴国用多次打电话,叫儿子把媳妇和孙子带回家瞧瞧,了却他一桩心愿。可儿子说,不是他不愿回来,而是他老婆有下乡恐惧症。只要一到乡下,见到处脏兮兮的,连上厕所都怕,尿急了,也要强憋着。至于过夜,就更不敢了。儿子还在电话里转述老婆的话:要回乡可以,除非等修了楼房。吴国用见这个城市儿媳妇如此刁钻、挑剔,气不打一处来。但又不好发作,担心为难儿子。
修楼房是不可能的,就是把吴国用拖去卖了,楼房也照样建不起来。但吴国用盼望全家团圆的愿望又如此强烈,为这事,他几乎茶饭不思,成天忧心忡忡。几番思忖,吴国用决定改造旧房。他凭借自己以前在城市里当过装修工的经历,按照城市房屋的格局,特别是对茅房进行了修缮。他将自己近年来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买回水泥和瓷砖,外加一根塑料水管,一个莲蓬头,自制起了淋浴,还在屋顶装上了浴霸。因无热水器和天然气,吴国用就在茅房外的墙壁上安装了一个大铁皮桶,先将水在柴锅里烧热,再倒入桶内。热水通过连接的水管,从莲蓬头喷出,就可以洗澡了。淋浴制好后,他还从镇上买来一张席梦思床,换上了新的棉被,铺上电热毯。给儿媳的洗澡和睡觉设施解决了,吴国用寻思着应该给从未谋面的孙子也准备件礼物。他想到了城市里那些孩子坐的婴儿车,于是,他找来锯子和木材,又从一个废弃的电机上拆下四个滚珠,制成一个“滚珠车”。
待万事俱备,吴国用再次给儿子打去电话,说他已经按照城市房屋的格局,对旧房进行了改造,请他们放心回家。儿子见父亲思子心切,况且,他也的确想回家看看父亲,便三番五次做老婆的思想工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婆终于同意跟他回乡见公公。
到家当天,孙子即被爷爷送给他的“滚珠车”吸引住了。这个小家伙,第一次看到不同于城市里的玩具车,十分好奇,嚷着立刻要坐。谁知,当孙子刚一上车,这辆没有刹车的车子,直接就冲向了院坝外的沟坎。孙子被吓得哇哇大哭,额头凸起一个大青包。车上的四个滚珠,也被撞掉两个,惹得儿子儿媳当即发一通脾气。
吃罢晚饭,儿媳有些犯困,想洗澡休息。吴国用才挨了骂,想借机将功赎罪,早就烧好了两大锅热水预备着。媳妇一进卫生间,见淋浴如此简陋,又气又恨。但事已至此,她也只好委屈自己,勉为其难了。可当媳妇刚刚周身抹上香皂,只听屋外哐当一声响,水源突然中断,吓得她丢魂似地尖叫。儿子跑去一看,原来是墙上的铁皮桶掉了。
第二天,媳妇即闹着要回广州,无论怎么劝阻,都挽留不住,儿子只好依从她。临走时,吴国用拍着儿子的肩说:孩子,爸爸真是无用,但我尽力了。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村里聋子的父母死得早,要不是他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将其拉扯大,他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据说,聋子的耳聋是胎中带来的。他父亲曾想将他丢掉,只因母亲不忍,哭着说:劣质肉也是我身上的肉,滴的也是我的血,要送人,除非我死了。母亲的话,救了聋子一命。
聋子到底是真聋,还是假聋,谁都说不清楚。你凡是跟他正常交流,他一句都听不清。比如,有人喊他:走,上坡割草。他尖起耳朵听听:你妈才没洗澡。邻居遇事求他:来,帮个忙。他答:今天不赶场。但你要是咒骂他的话,他却句句都听得明白。莽子平时吊儿郎当的,最爱洗刷人。一次,他在干活时碰到聋子,张嘴就是一句:是不是你老汉当年跟你妈快活时走神儿,才把你娃耳朵擂聋的啊?莽子话刚出口,聋子怒目一瞪,操起扁担就给莽子砸去,边砸边骂:你妈那耳朵才是我擂的,老子弄死你……莽子吓得到处躲闪,聋子穷追不舍,撵了好几个山坡。
自此之后,没人再敢当面说聋子坏话。
大凡残缺之人,必有过人之处。上帝关闭了聋子的耳朵,却送给他一双灵巧的手。说了你或许不信,聋子竟然会做“女红”,织毛衣啊,纳鞋底啊,用钩针钩花啊,这些女人家干的事,他样样都会。而且,他织出的毛衣针脚匀称,钩出的花朵活色生香,这让村里的妇女们自愧不如。倘若谁家有闺女出阁,都是请聋子去绣枕头,钩被面。那一对对鸳鸯,从聋子的双手间飞出,身上好似还滴着水珠,楚楚动人。这让即将出嫁的姑娘看到枕头和铺盖,不免芳心萌动,春情荡漾。
给出嫁姑娘绣的鸳鸯多了,聋子逐渐变得不安分起来。在做绣工时,他会一直盯着待嫁的姑娘看,看得人家心里发憷。有一次,他甚至趁姑娘不注意,跑去抱住人家的腰不放,被姑娘的父母打得鼻青脸肿。后来,就再没人敢请聋子做绣工了。
男欢女爱本属人生常事,可对于聋子来说,却比牯牛下崽还难。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聋子呢?要不是在他四十岁那年,花钱从邻村买来一个矮子,聋子恐怕只有孤身终老了。
矮子来的当天,聋子大摆宴席,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任何人跟他开玩笑,他也不生气。有人喝醉酒说:聋子,你像根竹竿,矮子像个秤砣,你们咋干事呢?聋子笑笑,用手在身前比比,说:找准眼子就行。把当场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结婚前几个月,聋子对矮子体贴有加,农活不让她干,连脏衣服都不让她洗。随便走哪里,都把矮子带上,简直称得上夫唱妇随。但渐渐地,情况发生了转变。聋子开始打骂矮子,经常看见矮子坐在院坝边哭泣。蓬头垢面的,脸上全是血痕。而且,聋子还每天押着矮子去坡上干活。很多次,村人看见矮子背着一大筐猪草,被压得气喘吁吁,脸色发紫。某天下雨,矮子背着一筐红苕回家,下坡时,连人带筐摔下沟坎,红苕滚了一地。她的大腿也被一块石头划破,鲜血顺着裤管往下流。紧跟其后的聋子见矮子摔倒,不但不搀扶,反而一通臭骂,并责令矮子必须将红苕一个不剩地捡回家,否则,要剥她的皮。矮子全身湿透,像只受伤的落汤鸡。她忍着剧痛,把红苕一个一个朝筐里捡。没捡几个,人就晕死过去。
村里人见了,都咒聋子歹毒。尤其是莽子,骂他屁眼心心都是黑的,早晚要遭报应。
聋子之所以变得如此蛮横跋扈,不近人情,盖在于矮子没有生育。每天晚上,邻居都能听见从聋子屋内传出矮子凄凉的叫声。他们知道,那一定又是聋子在蹂躏矮子了。邻居就感叹:作孽啊。
有很长一段时间,矮子从村里消失了,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据去过县城的人回来讲,他们曾目睹矮子在城里行乞。脖子上挂个布口袋,穿件破衣裳,在垃圾桶里捡烂苹果吃。他们正准备跑过去打声招呼,可矮子瞬间就不见了。
没了矮子,聋子的日子却越过越滋润。每天红光满面,干活时嘴里还哼着歌曲,这让全村的人纳闷。
让人更加纳闷的是,短短几年时间过去,聋子竟然建起了一座预制板平房。那座房子,就像一座金屋,在大石村闪闪发亮,把村人的眼睛都闪花了。新房竣工那天,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天响,炸得每个人心里像打翻了醋坛坛,五味杂陈。事后,大家都在议论,狗日的聋子原来是个土老肥,不知他哪来那么多钱。
嘴快的莽子说:还不是矮子给他挣的。有人反问:不会吧,聋子那样待她,她还会给钱?莽子擤了擤鼻涕:这你就不懂了,人与人不同啊!
其实,莽子如此言之凿凿,是他在聋子举行新房落成典礼那天,亲眼看到矮子站在后山的垭口上,远眺着新房发呆。
那天过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过矮子。
这回,她是彻彻底底消失了。
这双高跟鞋,并非有多么昂贵,多么了不起。它只是一双普普通通的鞋子,跟城市大街上那些年轻貌美的姑娘脚上穿的差不多。关键它不是出现在城市里,而是在乡下,在乡下的一堵院墙上,被一个老人从早晨注视到傍晚,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到底是一双什么样的鞋子呢?莫要急,待我从头跟你讲起。
这双鞋子的主人姓王,叫王大梅。因她天生爱臭美,后来,大家干脆喊她王大美。王大美是村头王石匠的女儿,几年前的一个夜里,她突然失踪了。王大美失踪当晚,天降大雨,电闪雷鸣,整个村庄都浸泡在雨水里。第二天早晨,雨刚停,王石匠便在村里东窜西跑,丢了魂似的。后来,才知道是他女儿闹逃婚。午时刚过,男方得知未过门的媳妇跑了,便约舅邀姑赶来一拨人,向王石匠要人。又哭又闹,还砸桌子摔碗。无奈之余,王石匠只好退了这门亲事。
一晃六年过去,当村里人都忘记了王大美的存在时,她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出现在了村子里。那天下午,村里人正聚集在村头的槐树底下开会,刚开到一半,就远远看见村路上走来一个人——留一头披肩长发,上身穿一件皮衣,下身穿一条牛仔裤,脚上穿一双红色高跟鞋。大家都为这个人的出现深感诧异。村长停止了发言,与会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把目光朝向同一个方向。渐渐地,那个人影越来越近,对直朝槐树底下走来。正当人们纳闷时,只见她朝人群里瞥了几眼,冲着王石匠叫了一声爹。王石匠触电般傻愣着,半天才回过神来,眼泪夺眶而出。直到那刻,大家才认出她就是王石匠失踪的女儿。
王大美的回村,像一头怪兽,搅乱了人们平静的生活。村里上学的孩子,每天早晨经过王石匠家门前时,都看见王大美左手端一个水盅,右手拿一把小刷子,刷她的牙齿。边刷边有白色的泡沫从嘴里流出来。刷完牙,还要洗脸,在脸上涂一种什么东西,然后用双手揉搓出类似她嘴里流出的那种泡沫来。有一个叫娅娅的小姑娘,一次放学后,偷偷躲进灶房,把一块烂布片缠在筷子的顶端,蘸湿水洗牙齿。洗了一会后,她发现嘴里流出来的并不是泡沫,而是鲜血。由于磨擦过度,伤了牙龈,嘴巴又肿又痛,不能进食,被父亲骂得狗血喷头。
不但小孩如此,就连村里的男人们,也有了变化。一上坡,就坐在田坎上,议论王大美,诸如皮肤如何白净,胸脯如何高挺,屁股如何滚圆。收工的时候,即使绕圈,也要从王石匠的门前走过。村里的妇女们,更是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关注起自己的穿着来。干活时穿的衣服,跟在家时穿的衣服,是不一样的。每天干完农活,都要反复用洗衣粉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幻想自己的手,能像王大美的那样白净和光滑。
最耐不住寂寞的,是村子里那些年轻姑娘们。没事的时候,她们就朝王石匠家里跑,围着王大美试穿那双红色高跟鞋,还央求她讲外面的事情。王大美很乐意跟姑娘们在一起聊天,那些姑娘们也很信任她。王大美还送给她们穿旧的一些衣服、裙子。姑娘们得到赠送的礼物,分外兴奋。
几个月过后,王大美再一次从村子里失踪了。跟着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平常围着她转的那几个姑娘。之后,王大美曾跟村长写来一封信,她让村长转告那几个姑娘的父母,请不必替她们担心。说姑娘们全都跟她在一起,在一家什么工厂里做纺织女工,每个月能挣两千多块钱。那封信没有落具体的寄信地址,只是信封右下角写着两个字:东莞。
王大美走后,王石匠也不再做石匠了。据说王大美给他留下一笔钱,足够他养老。每天,王石匠都守在王大美给他买的那个彩色电视机前看电视。如果天气晴朗,阳光充沛,他准会把王大美留下的那双红色高跟鞋,放在院墙上晒着。而他就坐在墙根下,望着鞋子发呆。若是有人从王石匠家门前路过,也会望一望那双鲜红的高跟鞋。尤其是那些失踪姑娘的父母,望得最为仔细,仿佛那双鞋子,是自己的闺女留下来的。